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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潮 一

渠潮

兩人坐著看了十幾分鐘,本集結束。滿晴晴眨了眨眼睛,說道,沒看明白。李迢說,都有前因後果,光看半集怎麼行。滿晴晴說,那你講一講,到底怎麼回事,一字不落。李迢想了半天,不知從何談起,便說道,那樣就沒意思了,還是得看他們演,活靈活現。滿晴晴拍了下腦袋,說道,差點忘了,李漫呢,我新學個戲法,特意來變給你們看。陽光狡猾,四處竄動,滿晴晴的額頭上沁出細微的汗珠,輕輕閃爍,李迢抬眼掃去,一時有些恍惚,但很快便回過神來,說,估計在看書,等我喊他出來。滿晴晴說,快點兒,我還得回家幫我媽洗衣服。

餐桌擺在院子中央,過堂風吹過,十分涼爽,不時有路過的鄰居望過來,李老師跟人點頭打招呼,來喝一口?那人擺擺手,改天,今天家裡有菜,李老師喝好。李老師點點頭,他的一位學生也住在附近,送來一袋蝦皮兒,說是家人出差,特意從大連帶回來的,鮮靈兒,李老師推辭幾番,最終收下來,攤在桌上,卷好塑料袋,用手捻過幾粒蝦皮兒墊在舌頭上,再抿一口白酒。
這輛車在街口一停,便意味著李老師下課歸來。最後一堂課四點半結束,講的是焊接電工,基礎課,黑板上寫好公式,讓學生計算直流電和交流電,又介紹幾句弧焊變壓器,傳閱布滿霉斑的教學圖片,最後安排作業,回家觀察電器標牌。下課鈴響後,李老師推著車去食堂門口買豆腐,塑料袋裝,掛在車把上,滷水在裏面來回動蕩,出了校門,他緊蹬幾下,跨步上車。
李老師往家裡騎,想來想去,迎風流淚,到家時,妻子躺在床上,聲音虛弱,看他眼眶通紅,問他說,是不是又沒買到。他點點頭。她說,去了大半天。他說,聽人講了一個故事。妻子問,什麼故事。他複述一遍。妻子想了想,說道,好故事,現在也都是自己人,互相折磨,各司其職,要寬忍,不要記恨。李老師說,我不記恨。妻子說,能不打擾的人,就別打擾,一覺醒來,該上課上課,該捉鬼捉鬼,一場夢而已。李老師說,我懂。李漫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摸著他媽媽的臉。李迢睡在床上,鼻息平緩,黃疸尚未退盡。李老師忽然想起火炕還沒燒,read.99csw.com便提著生鏽的斧頭,推門走出房間,去後院打出兩天的劈柴。
滿晴晴哼著曲子往家走,幾個孤零零的起伏聲調,不成篇章,李漫和李迢站在院子里,腰板筆直,平視凝望,直至她邁開大步,轉過彎去,消失在絮語般的流水聲里。已有將近一年,地下自來水管還沒修好,房子與房子之間形成一道清澈的、散發著氯氣味道的溪流,蜿蜒而行,日夜汩汩流淌。李漫回到房間里,又立刻走出來,掏出一包煙,遞給李迢一支,自己嘴上也叼起一支,分別點著,二人坐在窗台上默默抽著,天空劃過幾道雨絲,細長而溫熱,遠方傳來一陣沉悶的雷聲,春天的最後兩道閃電在彼處降臨。他們將煙反掐,收至手心,以防淋濕,煙頭忽明忽暗,燒得很快,霧氣嗆眼,猛吸一口,便有白灰散漫地飄落在紅磚上。
黑色的二八橫樑自行車,永久牌,鏈子盒兒剛用小壺機油蹭過,夕陽一照,熠熠生輝,后擋泥板有些掉漆,但不影響整體美觀,車踢子像一道筆直的光束,伸入濕軟的泥土裡,車把歪向一旁,沒挂車筐,白塑料布套在鞍座上,上面還有幾道滾動著的雨水。
聽完這句,李漫起身而去,回到房間,取出褐色公文袋,駝著背,夾包出門,幾頁油印的卷子露出白邊兒來,桌上的飯還剩下一半,粒粒稻米在空氣里變得透明,並重新發硬。李迢也隨之離開,抽屜里翻出一副撲克,握在手裡去找滿晴晴,想去問問她的那個戲法到底怎麼變出來的,琢磨了一下午,仍覺奇妙。只剩下李老師,獨自坐在逐漸襲來的黑暗裡,屋裡的日光燈沒關,熾烈的白光朦朧地映到外面來,鎮流器嗡嗡作響,蚊蟲亂飛,他一邊驅趕,一邊自己吃了很久,半截小蔥搭在碗邊,白酒喝得也慢,最後竟還剩下一些,他重又仔細倒回瓶中,擰緊鋁蓋,收拾碗筷,回到屋子裡,打開半導體,沏上一杯茶水,準備聽新聞,但還沒等開水放涼,便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李迢走在前面,李漫緊隨其後,從院兒的另一側走下三層台階,滿晴晴等在門口,腳踢窗沿,神態焦急,倒像是房間的主人,進門之後,又迅速安排他們兄弟端坐正中,並擺好姿勢,雙手扶膝,九九藏書目光直視,再從口袋裡摸出半把撲克,開始洗牌,兩摞對插,從后往前捯牌,反覆數次,扣起手指,謹慎抬起一角,昂首展示。她清清嗓子,模仿播音員的口吻講道,觀眾朋友們,請記住您眼前的這張撲克牌。李漫和李迢目不轉睛,滿晴晴又補充道,你們看好,我後面也沒翹起來,這副牌也沒記號,對不對,也就是說,你們知道這張是什麼,但我是不知道的,對不對。李漫推推眼鏡,說,對,你不知道,這張牌我記住了。滿晴晴說,好,現在由你們來重新洗牌。滿晴晴閉起眼睛,向前拱手,李漫接過撲克,又捯幾輪,再遞給李迢,李迢撇著嘴搖搖頭,直接交還給滿晴晴。滿晴晴接過來,擺在縫紉機上,用手緩緩抹開,每張間距平均,思量許久,口中念念有詞,指頭來回點算,最後從中抽出一張,表情堅定,反手甩到桌板上,尖聲喊道,草花兒鉤,對不對。李漫和李迢愣在那裡,沒有回應,滿晴晴著急地問,對不對嘛,給個動靜。李漫用手遮在嘴邊,咳嗽了一聲,然後說對。李迢也附和道,對了,有一套。滿晴晴笑著收好撲克,邊往外走邊說,是吧,新戲法兒,次次准,不帶差的,師傅今天剛教我的。李迢忍不住跟上去問,哪個師傅啊。滿晴晴說,還有哪個,我們街道廠子里的徐立松唄。李迢不屑地說,他啊。滿晴晴說,你有意見?李迢說,沒有。滿晴晴說,走了,回家幹活。走出幾步,又轉回來,兩根手指拈起李迢的背心,拉成帳篷形狀,又彈回到他身上,然後說道,禮拜六晚上,能不能別穿這件來。李迢摸摸腦袋,說道,那當然,那當然,今天我主要就圖個涼快兒。
小半杯落肚,李漫晃晃悠悠地走出房間,叉開腿坐在板凳上,自顧自地吃起來。李老師問,李漫,今天複習的是什麼?李漫說,均值不等式,也背了一點古文。李老師說,還有一個多月了,這次好好考。李漫不耐煩地說,知道。李老師說,晚上還去同學家裡嗎?李漫說,得去。李老師點頭,又問道,這次報哪裡,想好沒有。李漫說,等等再說。李老師說,要我看,錦州醫學院。李漫沒有說話。李老師繼續說,剛成立不久,分數不高,離家近,渤海灣,日出日九_九_藏_書落,風景不錯,另外,學醫的話,畢業工作好,去醫院上班,鐵飯碗,朋友鄰居以後也都能照應到,借得上光。李迢在一邊接話,他咋能去錦州,報哪兒還用問嗎,肯定是上海的學校啊,施曉娟寫信說在上海等他呢。李漫放下筷子,盯著李迢,說道,你看我的信了。李迢不敢直視,輕聲說一句,不稀得看。李漫說,侵犯隱私,在國外,你這就是犯罪,要判刑幾年。李老師插話道,你去上海,我也不是不同意,但那邊人生地不熟,畢業以後怎麼辦,分配到哪裡,都是問題。李漫說,不用你操心。李老師又說,反正我是不同意。李漫說,我都說了,不用你管。李老師說,好,以為我愛管呢,你們兩個,他媽的,我早都管夠了,要不是你媽生前有話在。李迢抱怨道,說啥都非得帶上我。李老師說,我恨不得天天燒高香,盼著你們滾遠一點,我自己落得清閑,真的,我現在就這麼一個願望。
有一次,東西還是沒買到,正準備回家時,看見有人擺攤算命,李老師騎車轉過去,單腳點地,有氣無力地問,準不準。那人說,算著看。李老師說,你算算我,什麼時候能買到豬腰和豬肝。那人抬起頭來,仔細端詳,說道,今天買不到,明天也買不到。李老師說,放屁吧。那人又盯著他看了半天,嘆口氣說,我瞎講的,我也不是張屠戶,不管這個。李老師說,那你管什麼。那人說,我管講故事。李老師說,來講一個聽聽。那人說,五分錢一個,保管對你有用處,聽完再給也行。李老師說,講吧。那人說,我看你這一身兒,帶毛料,至少機關幹部吧,坐辦公室的,我給你講個你的同行,也是當官兒的,鍾馗,認識嗎。李老師說,聽說過,古代人,會捉鬼。那人說,對,長得丑,誰都嫌棄,考試合格了,皇上也不要他,一頭撞死,有點脾氣,閻王爺憐憫,讓他幫忙捉鬼。說有一次,正月十五,鍾馗在燈會上聞到有陰氣,騰挪閃展,來到近前,走馬燈一照,嚯,果然,發現一隻野鬼,想上去降伏,但燈會上遊人太多,暫沒打草驚蛇,靜步跟在後面,走過集市,穿過房屋,來到郊外的一片樹林里。李老師說,故弄玄虛。那人接著說,那隻鬼走到暗處,摘下衣冠九*九*藏*書,猛一回頭,展現面貌,雙眼看著鍾馗,鍾馗大吃一驚,嘿,你知道這鬼是誰么。李老師說,故弄玄虛吧,還能是誰。那人說,想你也猜不到,這是個女鬼,原來與鍾馗同住一鎮,三代貧農出身,成分還可以,曾介紹給鍾馗做妻,但當年嫌棄鍾馗鐵面虯髯,相貌難看,死活沒有同意,一段姻緣就此作罷。鍾馗見是故人,好奇便問,你怎麼變成野鬼了呢,她就說,我後來嫁與一官宦做妾,被大夫人日夜折磨,最後遭陷害致死,過程曲折,講得情真意切,字字滴血,戲里怎麼唱的來著,夜色靜,寂無聲,故園熱土一望中,物是人非倍傷情。鍾馗聽得也心生幾分哀憐,想上前安慰兩句,她嘆了口氣,又變換臉色,嚴正說道,但你今天也不用放過我,我是鬼,你是來捉鬼的,各司其職,我老遠就看見你,特意引你來此,不要驚擾世人,請將我拿去吧,鍾馗不解,問她,你既然知道是我,為何不逃,她說,逃不過命,都有定數,再活一次,我也不會嫁與你為妻,你也只能去捉鬼。我悄悄地來,也悄悄地走,做人做鬼時都一樣,挨打也都一聲不響,你不用同情我,我也不用你同情,別的鬼怕你,但我不怕,我知道你也是鬼,你我一樣,相互折磨而已,各有劫數。鍾馗聽后,心頭彷彿中了一箭,不捉了,踉踉蹌蹌,掉頭離去,行在長夜裡,捂著胸口,幾步一停頓,明知那女鬼在身後,卻也不敢回頭去看。李老師聽得入神,說,壞了,壞了,中了奸計了,苦情戲,一世英名。那人說,沒有奸計。李老師說,然後呢。那人說,沒有然後,鍾馗睡醒一覺,眼淚沾襟,躺了半天,起床繼續捉鬼,驅除邪祟,雷厲風行,保佑一方平安。李老師鬆了口氣,說,原來是夢。那人說,你說是就是。
李迢回來得更晚一些。待雨停后,他出發去市場買菜,時間不早,各家基本已經收攤,只有零星幾戶,路燈放著暗淡的光,滿地紙殼和菜葉,李迢踩在上面,咯吱咯吱,響聲清脆,使他想起另外一個時刻,李老師常在酒後對人講起,翻來覆去,不厭其煩。那時他的次子,也即李迢,剛剛出生,妻子產後身體虛弱,下不來床。當時有說法,腰肝湯能進補,功效顯著,李老師便總來這裏搜九*九*藏*書尋豬腰和豬肝,集市尚未成型,只有一些推車進城的散農,有好幾次,他剛趕過來,便聽見喊聲,「大蓋帽兒來了」,只一瞬間,農戶四散,人與馬皆瘋跑而去……商店裡都是憑票限量供應,這些俏貨更是不好買到,李老師走在滿地的菜葉上,咯吱咯吱,響聲清脆,一不留神,滑倒在地,許久未起,仰天嘆息,家庭原因是一方面,此外,也適逢學校搞風潮運動,輪番起義,李老師每日睡不安穩,戰戰兢兢,上班就是批評自己,反思不存在的問題,也寫檢舉材料,權衡利弊,兩眼泛黑,內心煎熬,眼看著同輩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去,該說的,不該說的,他根本分不清楚,騎在車上經常是兩腿發軟,踹不動腳蹬子,像一片落葉,在風裡左右飄晃。
李迢蹲在地上擇菜,切好豆腐,洗乾淨一把小蔥,李老師炸好雞蛋醬,炒了一盤土豆片,又燜好一鍋米飯,解開圍裙,兀自拎著半瓶白酒上桌,給李迢扔下一句,喊你哥來吃飯。李迢不太情願,走到李漫的房門前,輕敲兩下,之後便坐回位置,捧起飯碗,望向不遠處垂落在半空中的天線。

李迢穿一件廠辦發的背心,胸前紅章洗得發白,鬆鬆垮垮,底下卷著邊兒,肩膀搭一條涼水裡浸過的毛巾,擰得半干,趿著皮色的塑料拖鞋,不緊不慢地從院內走回屋裡,給自己倒上半杯開水,又敞開櫃門,折葉發出一聲悠長的聲響。李迢揉揉眼睛,擰亮立櫃裏面的電視機,調小聲音,坐在炕沿上看節目,沒兩分鐘,便有些犯困,頭腦昏沉一片,忽然聽見門外有響動,偏頭望去,一道模糊的青白身影閃過,雖已是夏天,但窗上糊著的塑料布仍未揭去,李迢慌忙起身,剛將背心掖好,滿晴晴便推門而入,先不講話,提著眼睛四處巡視,又坐在木頭椅子上,向後倚靠,伸展雙臂,對著電視抬抬下巴,問李迢,演啥節目呢?李迢說,電視劇吧,譯製片。滿晴晴接著問,叫啥名字,講的是何方神聖,一一道來。李迢說,鬼片,《高樓軼事》。滿晴晴說,光天化日,還想嚇唬我。李迢說,不騙你,不信你坐下來看,這裏面的人,一隻手彎起來,在牆上敲三下,就能穿牆而過。滿晴晴說,嶗山道士。李迢說,民主德國拍的,東德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