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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漢王順著兒子的方向看去,不由得眉頭一皺。
在京城東南角有一處東便門,外有大通橋。橋下有一個巨大的轉運碼頭,承接大通河,綿延到通縣高麗營與白河連通,直去天津衛。這一段河道稱為白漕、北運河,是漕河的終點。
只見那個小捕吏一邊在奮力划動,一邊還在嘴裏念誦著什麼。任何一個把視線投在那瘦高身影上的人,都忍不住生出疑問:難道他念的是什麼白蓮教的搬運神咒?
只見他雙足一踏上去,寬闊的龍棺在水裡左右擺動幾分,並無傾覆之狀。吳定緣站穩之後,左手往上一拽,將那根寫著「大行皇帝梓官」的銘旌從棺旁拔起來,手腕一轉,倒插入水中,斜撐一推,龍棺居然就這麼晃晃悠悠地朝著端門方向浮去。
只見吳定緣換了已廢的右手扶住銘旌杆子,用左手「刺啦」一聲扯掉了外袍,露出兩塊木牌來。
漢王的眉頭忍不住抖了一抖。
司天台只有一條正道,別無出口。吳定緣發現自己走投無路之後,反倒平靜下來。他把騾子車趕到肅心道的門口,徐徐坐在棺材上,然後拆下兩塊牌位,把朱元璋的擱回到棺材旁邊,把朱棣的捏在手裡。「荊溪啊,抱歉了,你的仇,看來只能靠你自己去報了。」
「記得,那營壘里有許多大炮小銃,我可喜歡了。從那時候起,兒臣對這火器就著了迷。」
「阮安?你也參加謀叛了?」
無論漢王、張皇后還是一朝重臣,都陷入了慣性思維:誰去導引龍輴龍棺,誰就是嗣皇帝。只有吳定緣來了一招釜底抽薪,太子不來就龍棺,那就讓龍棺去就太子。大胆、精妙,而且褻瀆。這是楊士奇對這個計劃的評價。
「你到底想說什麼!」
說到這裏,昨葉何羞澀地抓了抓頭:「我也只會背這一段啦,現學現賣。」
想到這裏,他居然有些佩服這小捕吏,那傢伙在窮途末路之際,居然還能想出這麼一個翻盤的殺招,著實厲害。
漢王先是一怔,旋即有些氣惱。老五這小子,真是小聰明!他若什麼都不問,直接開銃,射也便射了,事後給個赦免便罷。現在他大聲問太祖和太宗的神主牌能不能射,難道我還能回答說能射?
這陰影是一個龐大的人形,如羅剎惡鬼,又如怒目金剛,此時正伸出一隻粗大的胳膊,緊緊扼住持刀士兵的咽喉。而其他士兵獃獃站在原地,如同中了咒術一般。
一過承天門,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眼前一條橫著的是長安寬街,對面一條平整如砥的縱道,從承天門一直延伸到南方的大明門,兩側皆是通脊連檐的千步迴廊。這裡是皇城外圍,百官衙署所在,不過這會兒淹得比午門還厲害,大水已漫過城門一半,放眼一看,御街南北儘是波濤滾滾。
但這麼一道匆忙搭建起來的堤壩,布置卻頗有章法,充分利用了各種材料的堆疊特性與地勢,穩穩地把御街西邊洶湧的洪水擋住,不讓它繼續向東邊蔓延。
楊士奇沒有離開,他先喊住幾個沒頭蒼蠅一樣的小宦官,讓他們去到張皇后所在的寬台。一位略通醫道的宦官幫皇后號了一下脈,表示暫無大礙。楊士奇鬆了一口氣,讓他們把她與兩位藩王接回後宮,好好休息。
沒有人想到,吳定緣居然像潑皮一樣,侮辱大行皇帝的梓宮;更沒人明白,事到如今,他這麼做到底還有什麼意義。即使是單純想泄憤,也犯不上跟洪熙較勁啊!
「梁興甫?!」
吳定緣咬住嘴唇,左手用力一擺,整條龍棺朝著東方轉了個彎,浮上了一片汪洋的御街。
說完他一提烏角腰帶,從船頭躍到堤壩頂上。
安排完這些,楊士奇才去問周圍的人,外面什麼情況。一名禁軍守衛告訴他,那個挾持了天子棺和神主牌位的奸賊,已經衝到了御街之上,朝著東邊漂去了。
無論如何,只要能阻止漢王的計劃,就是一個好計劃。楊士奇正想辦法如何突破大水阻撓,也趕去東便門,卻不防突然有人偷偷拽了一下他的衣袍……
剛才他一看到臨時堤壩時,也先嚇了一跳,還以為是北方特色。一直到了近前看到周德文站在堤壩上,吳定緣才知道是白蓮教搞的事情。
漢王對這個並不關心,堤壩後頭已經看不到吳定緣的身影。白蓮教的作風他很熟悉,若是現在突然發難,將是個大麻煩。他回頭看看,小船正陸陸續續趕過來,在堤壩前停成一團。這些禁軍雖然精銳,但一時半會兒形成不優勢。
但此時更重要的是,吳定緣駕著那棺材,已經抵達了堤壩邊緣。龍棺的形制是平底微翹,邊緣平滑,這時候水位又高,藉著水勢它一下子衝上壩頂。站在棺材上的那個瘦長身影似乎張望了一下,然後一揮手,周圍立刻有好幾個人跑過來幫著搬運推動。幾下工夫,洪熙皇帝的龍棺便被推下另外一側,暫時從視野里消失了。
從承天門沿長安街向東半里之外,是一條厚實的宮牆。在東皇城根開有一道東安門,內外即是皇城與外城的分界。因為大水的緣故,東安門也是中門大開,以方便迅速排掉御街積水。吳定緣前後貼著神主牌,守軍根本不敢靠近,門又關不上,只能任由他穿行過去。
就在他扣動扳機的前一個瞬間,那身影又動了。朱瞻域雖然打定主意不去揣測,可還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他整個人又一次呆住了。
漢王以及諸位重臣根本等不得,他們紛紛踏上從南海、中海以及內苑湖中調來的游舟,拚命朝著承天門追趕過去。至於禁軍、隨從以及內廷的宦官們,要麼跳進水裡奮力往外游,要麼留在原地一籌莫展,甚至有人試著攀上牆頭,要利用通脊朝前跑去。
這是臨行之前,蘇荊溪特意交代的。她雖不知京城虛實,但以吳定緣的行事風格,一定會鬧得滿城風雨,便建議說如有機會,設法弄到太廟裡的神主牌位,扛起它來,便可以橫行無忌了。其實只要對手有哪怕一個勇於犧牲的,這計策也無法奏效。但正如汪極所說,整個兩京之謀的各方勢力是靠利益捏合在一塊的。這樣的一個組織,人人皆為自己,天然就要互相算計與提防。蘇荊溪設下的這一計策,正點中了他們的弱點。
昨葉何恍如沒聽見,自顧自道:「這是生長在瓦隙里的小玩意,叫瓦松,也叫昨葉何。您聽過崔融那篇賦沒有?進不必媚,居不求利,芳不為人,生不因地。其質也菲,無黍于天然;其陰也薄,才足以自庇……」
一輛騾子車慢吞吞地在御街上行進著,大車上的華麗棺材不時碰撞著車框,發出咣咣聲,彷彿死者對這https://read.99csw.com個速度頗為不滿。
幾百步之外的御街——大概位於貢院南邊——被一條長長的高牆攔腰截斷。這高牆並不是筆直的一條線,而是斜斜從西至東拉成一條不規則的曲線,把北邊的貢院、南邊的羊毛衚衕都囊括進去,將皇城與大部分東城區域分割開來。
「咳,你可不知道。那次去完,我可是挨了父皇好一通訓斥。一班大臣說我交接京營,私窺火器,是居心叵測,紛紛彈劾。可我真的沒那種心思,單純只是想讓你高興一下罷了。一個做爹的帶孩子去玩,有什麼不對呢?不只是你,還有瞻折、瞻坦、瞻壑……我希望你們都開開心心的,可每次帶出去玩,總有人叮著咱們父子,找各種理由彈劾,變著法往謀篡上靠。」
昨葉何聳了聳肩:「佛母已經死了,如今掌教正駕著棺材奔東邊去呢,合適不合適,你自去問他。」
朱瞻坦身體有點虛,才劃了幾十下便有些氣喘吁吁,船速緩緩慢了下來。漢王大為不悅,這孩子,這點賣力氣的事情都做不好!他正要開口訓斥,朱瞻坦卻猛然伸直了手臂,驚訝地朝遠方指去。
「若換了之前,我也不知該怎麼辦,我自己的日子都過得稀里糊塗。不過拜你們父子倆遭的劫難所賜,這一路上我總算活明白了,最起碼知道了自己到底是誰,也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事。反正咱們哪,恩怨分明,一碼歸一碼,該報的恩,一樣不少,該報的仇,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朱瞻域當即下船,跳上另外一艘朝台基廠飛速趕去。朱瞻坦則氣喘吁吁地跟上來,拿起搖擼,做了個全力划動的姿態。漢王看了世子一眼,一言不發,只是做了個儘快的手勢。
原來昨葉何半夜離開金海橋之後,決定在京城鬧點動靜出來,動靜越大,吳定緣在紫禁城的壓力就越小。她找到周德文,周德文說官府這時候自顧不暇,最好的辦法就是團結老百姓自救。
台基廠在皇城東南偏南的位置,是修建紫禁城時堆放柴草的地方,為了防潮,地勢修得很高。漢王想了想,說:「正好,讓他們迅速北上,無論如何也得給攔下來!」按說外軍進城是犯大忌諱的,但現在出了這檔子事,他們只要打起「追回梓宮」的旗號,足以師出有名。
二十五年之後,鐵鉉的兒子又一次高高扛起了朱家神位,還是為了守護朱家皇帝,還是要去對抗欲要篡位的朱家宗室。時光的洪流,打了一個輪轉居然又回到了原地,不能不讓人感慨命運之奇。
若是他們動手,那吳定緣連負隅頑抗的機會都沒了。他目前最大的倚仗,是朱元璋和朱棣兩塊神主牌,而青州旗軍那些瘋子,只認靳榮一人,願意為他拋卻生死。只要能給主家報仇,射毀兩塊皇帝牌位什麼的,根本無所謂。
這對吳定緣來說,是個容易防守的好地形,但前提是,他得有本事把棺材弄進肅心道……廊道的拐彎太急,騾車的長度肯定是鑽進不去的。棺材尺寸倒是夠,但他一個人又不可能扛起來。「總不能開棺把屍身背著跑吧?」吳定緣略有遲疑。倒不是忌諱或嫌棄,而是洪熙皇帝停屍這麼久,又逢陰雨連綿,只怕骨肉早已爛朽。隨便一折騰,肯定會散落一地。
「這是什麼?」即使是見多識廣的漢王,也愣住了。
幾個漢子鬆開手,把朱瞻坦推到漢王前面。漢王趁勢後退了一步,以便可以隨時跳回船上:「你我兩家本來合作得很好,你這麼做,佛母知道嗎?」
「現在讓開!還能免個死罪。若還冥頑不靈,別怪日後把你們連根拔起!」
「混蛋!」
漢王頓了頓:「這些事,原本我是不在乎的,債多了不愁。可這一次,有大臣堅持要連你一起責罰,說小小年紀便擺弄不祥之器,非是宗室之福。我跑到宮裡頭大吵大鬧,拼了自己被罰閉府三月不出,總算把你的責罰給免了。」
漢王知道這就是個獃子,把視線轉向另外一個女子:「昨葉何!」
這段單方面的對話,突然被一陣「咚咚」的鼓聲打斷。吳定緣抬頭一看,發現眼前東便門的守軍似乎接到通知,急急忙忙把城門給關閉了。這邊的街面上積水很少,城門可以正常開閉。
吳定緣開始時不明就裡,後來半路上問了昨葉何才知道。當年朱棣攻打濟南城,攜來了數門大炮,鐵鉉在城頭畫了朱元璋的大像,還在每一處垛口高舉神主牌位。結果朱棣不敢再轟擊,這才給了鐵鉉可乘之機,解了濟南之圍。
漢王抬起手來,用一方金絲手帕擦去嘴邊的血跡。牙齒斷折的痛楚,從嘴裏一陣陣傳來,攪動得他的心神愈加煩躁。這麼長時間的精心籌謀,只差一步即可達成,千算萬算,卻偏偏橫生出這種枝節!
沒想到周德文非但沒有畏縮,反而環顧四周,振聲回道:「好教貴人知。淫雨連綿數日,連城垣都泡塌了百丈有餘,百姓房屋、廬舍、廊鋪被淹沒傾倒的更是不計其數。多少人流離失所,家中席捲一空,多少人被困屋頂,無處可逃。可朝廷卻並無一兵一卒救災搶險,並無一官一吏出面賑濟安撫。我等小民只好自救圖存,還望貴人諒解。」
「父親,娘親,你們能稍微高興點了吧?」
只是這一次的結果,一定不會重演當年!
她把那片瓦往堤壩上一塞,盈盈一笑:「漢王殿下知道嗎?雖然兩京之謀是我與你們談定,可我一點也不喜歡。若不是佛母勉強,我一刻都不想跟你們共處一室。那個狻猊公子,整天算計著讓我做他侍妾,其他幾個人,也都各懷鬼胎。說什麼庭有芝蘭,實在是臭氣熏天!」
這時阮安提出一個建議,他觀察了京城水勢流向,最好在貢院修起一條堤壩,攔住皇城蓄積的洪水,至少還能救下半座城市。
他並不怕吳定緣逃走,但如果外圍還有一個急速趕來的太子,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
朱瞻域帶著憐憫朝山頂望去,可卻沒看到吳定緣的身影。他怔了怔,急忙移動視線,卻見到那個瘦高的影子飛速衝下寬台,高高躍起,然後……然後竟跳到了龍棺之上!
「你看清楚了?」漢王不甘心,又問了一句。
只要不提拆堤,百姓們便不會反應那麼激烈,一見漢王靠近,都紛紛敬畏地退後。漢王拔腿正要走,卻看到周德文身後轉出兩個人,這兩個人恰好他都認識。
昨葉何先把手裡的一塊硬饃吞下,然後笑眯眯一行禮:「漢王別來無恙。」
這中年人赤|裸著上身,一臉疲色,神色卻沉穩得很。他幾步走上堤壩,對水中一抱拳:「啟稟貴人,這堤九*九*藏*書不能扒,一扒開,整個皇城蓄積的洪水,便會席捲整個東城,屆時這半城百姓可就全完了。」
全場唯一沒動的只有楊士奇和朱瞻域。
漢王沉默片刻,把手帕揣回袖子里,一屁股坐到船頭。畢竟也是快五十的人了,之前曠日持久的對峙,同樣令他身心俱疲。小舟恰好行至門洞中間,讓漢王的面孔籠罩在一片濃重的陰影之中。
漢王忍不住嘴角一陣抽搐。這幾天他專註于宮中,本以為外頭的事情不帶操心,怎麼變化卻如此巨大。看到昨葉何一身粗布大衫,和簇擁在周圍的貧民幾乎看不出分別,他忍不住冷笑道:「你和佛母有潑天的富貴不要,到頭來還是跟這一群下民混在一處。城狐社鼠,卑賤根性難移!」
「你這是在責怪我偏心嗎?」
吳定緣牽著老騾子,低聲嘟囔著。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給後面的洪熙皇帝解釋。
「怎麼回事!快射啊!」漢王催促道。
「正是。太子從南京一路趕來,都是沿漕河北行。東便門是千里漕河的終點,乃是必經之處。吳定緣一定是朝那邊去了。」
這件事本來極難執行,但有昨葉何作為護法的威望,有周德文在京城的人脈,再加上阮安的營造手段,奇迹般地在次日午時前完成了這麼一條城中堤壩。那條堤壩固然擋住了追兵,但也擋住了洶湧的水力。越過堤壩之後,地面上積水很淺,吳定緣沒法繼續浮棺而行,不得不把洪熙皇帝倒換上一輛騾車。
楊士奇能想通的事,朱瞻域也能想通。
什麼百姓自救,全是白蓮教在背後搞的鬼!他們掀起民變是行家裡手,這一次怕是把京城暗樁全搞出來幫太子了!
「不,長幼有序,二哥做世子我並沒什麼怨言,乖乖做個臨淄王也不錯。怪只怪父王您給了我這個乾坤變易的機會,讓我看到了一線天機。人心一動,便回不去了。」說到這裏,朱瞻域忽然笑起來,「皇爺爺原來何嘗不是打算終老於燕藩,建文帝削藩,讓他有了機會,只好爭上一爭;父王您若不是得了那藥方,不也就死心塌地做個藩王了嗎?一個人若是見到機會,又怎會不動心呢?」
在他遲疑的當口兒,追兵們也衝進了這條石板路,朝著紫微殿氣勢洶洶地殺過來。吳定緣轉頭看了一眼,心頭一震。那些人的勁裝短衫與高大為一般無二,竟是陰魂不散的青州旗軍。他們居然也跑來京城了?難道是朱瞻域帶來的?
「在下周德文,大興半邊店的廂長。」周德文坦然道。
楊士奇正在凝神細思,吳定緣既然是太子的人,做這種侮辱洪熙的舉動意義何在?難道說還別有深意?但這棺材漂得如此之慢,只要幾個弓手攢射過去,便可以輕易解決上面的人。以楊士奇所掌握的信息,實在想不出吳定緣還有什麼反擊的手段。
「這門洞里只有你我父子二人,連篡位謀獄之事都能談,還有什麼不能說的?」漢王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跟瞻坦互別苗頭,不肯相讓,這也是人之常情。可如今大事未定,一家人還是不要互相算計了。」
「東邊?」
這是誰也不曾預料到的發展。
曹魏之時,曹髦不滿司馬氏專權,驅車率領宮入反抗,卻被太子舍人成濟用長戈上前刺死。司馬昭隨後宣布成濟弒君,要誅其三族。成濟兄弟不服,光著身子爬到宮殿頂上痛罵,被亂箭射死。
「我們是從崇文門進來的,沒料到會有這麼大雨,不利大部隊行進。所以讓他們去了東江米巷附近的台基廠待命。」
漢王一見是她,心念電轉,霎時全明白了。
「他們真的打算跟朝廷決一死戰?」
「父王,他們也是為了活命……」朱瞻坦有點猶豫地轉過頭來,漢王卻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這個豬……不對,狗腦子!也不仔細想想,昨晚那麼大的雨,這個周德文居然能動員起城內數千百姓,這是一個廂長能做到的嗎?你問問三大營能不能做到?!工部能不能做到?!」
朱瞻域划著船,眼神閃動,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這一席話說完,引得周圍一連片的嘆息聲,堤壩上數千人都不由自主地點頭。朱瞻坦呆了呆,原來這道堤壩竟是闔城居民連夜修建起來的。怪不得修壩的材料極為龐雜,想必都是各家捐獻的物事。這些人為了保住自家產業,自然無不盡心。
他揚眉戟指,對朱瞻域喝道:「老五!快把這個狗雜種幹掉!」
可惜呀,我見機比你更快,抱著父王避開了這最後的反擊。氣數使然,得天獨眷,這大勢可不是你一個小螻蟻能撼動的。
可他等了片刻,刀刃卻沒有再次揮落,頭頂的陽光反而消失了。吳定緣有點納悶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籠罩在一個巨大的陰影里。
他此時拚命搖動船擼,胖胖的臉頰上汗水肆流。小舟迅速游出端門,前方是高大的承天門城樓。這條路漢王走過無數次,但乘船還是頭一回。
「我這幾年來,最開心的竟是昨晚,我自己都不知道。跟那些窮漢一起搬板條,跟那些蠢婦一起捆繩子,跟著周德文在大雨里走街串巷,挨家挨戶都叫起來。親自喊著號子,流著汗,把這大壩一點點築起來……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佛母給我起這個名字的用意。比起精緻苗圃里的牡丹與海棠,還是瓦隙檐下更適合昨葉何生長。只有在這些窮苦破爛中間待著,我才打心眼裡覺得高興。感謝掌教,讓我真正找到了自己該在的位置啊。」
「當初唐賽兒也說在南京幹掉太子,絕無倖免可能!你去淮安接手,也說太子絕無北上可能!」漢王的憤怒在嗓子里滾動,「可瞧瞧你們搞出的這個局面!」
吳定緣低聲喃喃說道,靜等著下一刀的終結到來。
司天台最值錢的儀器都擱在高台頂上,不用擔心被淹沒。所以大雨一來,欽天監的人都跑出去避雨了,沒人在這裏把守。吳定緣拽著騾車一口氣跑到了紫微殿前,這才停住腳稍做觀察。正殿與觀星台之間靠一條拱月形廊道相連,兩側皆是灰白高牆。但廊道不是一條直線,而是拐了數道羊腸急彎。這叫作肅心道,倘若有人慾要觀星,一踏上此路,外界紛擾便被徹底遮蔽。穿過長廊,如同洗了一遍心思,才好心無雜念地與星辰溝通。
他們藉著滔滔水勢,很快便衝出東安門。一過宮牆,御街兩側不再是高大巍峨的殿閣樓台,而是一塊塊被衚衕分割開來的四合院民房。它們同樣也被泡在水裡,傾斜的灰色瓦頂上站滿了人。
這條石板路是南北走向,兩側皆栽種著銀杏與刺槐,還用麻石精心地修起了一圈石壇。路的盡read•99csw•com頭是一座懸山頂紫微大殿,前有石碑,上書「司天台」三字。在紫微殿的後方,拔地而起一座青色的方形城墩,高約七丈有餘,墩頂則是一個用漢白玉砌成的方正平台,四角延展,上面擺著渾儀、渾象等物。一條淺白色蟠雲石階盤台而上,頗有一股超脫凡塵、步上天庭的仙氣。
朱瞻域趕到京城時,帶進城裡一支青州旗軍。這支隊伍是靳榮的鐵杆心腹,一心要置吳定緣于死地,即使同歸於盡也在所不惜。讓他們去動手,是不會顧忌神主牌的。
「父王……」
其實這條河原本的終點,是在北方的積水潭,與昌平的白浮泉水聯通。只因永樂陵寢選在了昌平天壽山,不能再借水怕驚擾龍脈,所以如今積水潭的漕運已廢,城內御河變成了像內秦淮一樣的風景遊玩之地,漕運碼頭遂東移至大通橋處。
「你算哪根蔥!在這裏聒噪!」
朱瞻域道:「父王您對我恩重如山,兒臣自當傾力輔佐,絕無二話。但這兄弟相爭之事,相信您比我熟,是怎麼也避免不了的。兒臣不求父王偏袒,只要擇其賢者而用之便是。」
午門前的人都被這一幅荒誕畫面驚到說不出話來。一干重臣不消說,就連城頭門口的禁軍們與宦官們都瞠目結舌,不知所措。得是多麼膽大妄為的狂徒,才能想出拿天子棺槨充作洪水之舟,何況洪熙的遺體還在裏面啊!這等僭越,只怕將那混蛋凌遲個十次八次都不夠。
他一改午門前的霸氣,多了幾分老父親的絮叨與無奈。朱瞻域搖擼的動作沒有變化:「世子之位,只有一個;太子之位,也只有一個。」
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傳來。
「這些京營的人,個個都想明哲保身,居然就這麼把他放過去了!」漢王恨恨道。
在喧天的吶喊聲中,碎片如蝗群一般,遮天蔽日撲過來,船頭的呂震和那幾個士兵連躲都沒法躲,實在扛不住,只好紛紛跳下水去。偏偏呂震不會水,只能撲騰,最後被人攙著,狼狽地爬上漢王的船上來。堂堂太子太保兼行在禮部尚書,大明數一數二的重臣,竟被一群京城賤民砸了個鼻青臉腫。漢王顧不上寬慰他,決定先抓大放小:「先不跟他們計較,追上去再說!」
「嗯?你問太子如果知道了我的身世,會怎麼想?那傢伙直憨憨的,一竿子捅進嘴裏,能從屁|眼出來,知道了還不得氣死?算了,我不知道他當皇帝是個什麼樣,但當朋友還算湊合。不過他欠我那五百零一兩銀子加一袋珍珠,可得還上……」
「瞻域,你剛才怎麼不等瞻坦上船就劃開了?」
「住手!」
吳定緣發現死人真是最好的傾訴對象,不插嘴,不答話,始終保持著安靜。他原本不愛講話,都憋著,此時在洪熙皇帝面前,卻像個話癆一樣根本停不下來。
漢王勃然大怒。這些賤民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公然協助反賊搬運龍棺。他催促朱瞻坦加快速度,可惜小船的船頭太直,沒法一口氣越過堤壩,船頭一觸壩面,就不得不停了下來。
剛才在午門前他一心要把龍棺挪走,心無雜念,但接下來該怎麼辦,吳定緣還沒顧上想。太子什麼時候能到大通橋,不知道;萬一太子沒來,該怎麼辦,也不知道。不過他轉念一想,何必去琢磨呢?太子若是沒來,萬事皆休,大不了把神主牌一燒,權當殉葬,也算是給鐵家一個交代。
「他們在什麼位置?」
「先把我兒子放回來!」
漢王怒極,正要上前解救,可邁出步的一瞬間卻突然打了一個寒戰。他久經戰陣,北邊打過韃子,江淮干過南軍。剛才那一瞬間,他分明感受到了一股似曾相識的凌厲殺氣。儘管對面是一群羸弱百姓,只有一道脆弱不堪的爛牆,但那種拚死一搏的決絕鋒芒,絕不遜於他在戰場上遭遇的任何強敵。
在這條長長的堤壩之上,無數人頭攢動,男女老少都有,衣衫襤褸。他們都渾身濕漉漉地扛著長短工具,緊盯著身前不停衝擊崖岸的洪水,就好像邊關之上的忠誠守軍一樣。這景象既古怪又蔚為壯觀。
漢王和朱瞻域驚魂未定地抬起頭來,看到那具金絲楠木棺材在水面幾番上下,最終居然穩穩地浮起來了——畢竟此時午門前的洪水深度有增無減,給中空棺材提供了足夠的浮力。朱瞻域知道吳定緣想做什麼,幾百斤的大木棺,如果真的正面撞中兩人,就算不死也得筋骨寸斷。
「你不是說,派了人去追殺嗎?」儘管船上沒有別人,可漢王還是壓低了聲音。因為他們正順著水流穿過承天門黑漆漆的門洞。暗無天日之地,最宜私語密謀。
也許是剛才的一陣狂風吹散了鉛雲的緣故,肆虐了數日的雨勢緩緩開始收住了。只是洪水蓄積太盛,想要水退還得有個半天。
他一邊推著騾車,一邊居然對著棺材講起話來。「說實話,你現在就算下旨恩准我報仇,我都不知該怎麼報。找朱棣?他已經死了,最多燒燒牌位發泄一些;父債子償?你也死了;爺債孫償?可朱棣殺我爹的時候,太子還沒多大呢。唉,我跟你們老朱家太有緣分了。生父被朱棣殺死,養父可以說是被漢王殺死,結果我又救了你兒子。你說這到底該怎麼算,只怕最精明的賬房先生都弄不清楚。」
「這可不是我的發明,而是你父親的故智。」蘇荊溪交代完之後,這樣說。
這尊龍棺畢竟不是木舟,在水裡不太容易駕馭。好在洪水是從內金水河漫出,匯聚到午門之後,再向著端門以及更南方的承天門流去,他不用費太多力氣,只要稍微控制一下棺材的走向,便能順著水流方向前行。
吳定緣狠嘬了一下牙花子,這下好了,徹底出不去城了。不過他倒沒太過沮喪,今天他能帶著皇帝棺材從午門漂到這一帶,已是各種萬中無一的機緣巧合,不可能一直那麼巧下去。吳定緣拽住騾子頭,琢磨著去別的什麼地方,起碼要安守到太子到來。
從堤壩的位置到東便門,其實只有兩里左右。只是拉車的老騾拉幾步就得停下來喘喘,且走且停,遠處那座位於京城東南角的四角城樓,感覺好似永遠無法接近似的。
一縷縷陽光鑽破雲層,揮動的刀刃上耀出點點白光。吳定緣覺得有點晃眼,索性把雙眼閉上,放棄抵抗。忽然有刀聲破風而至,他抬起手臂一擋,只聽「咔吧」一聲,永樂皇帝的栗木牌位被攔腰劈成兩截,落在地上。
一陣低沉而密集的馬蹄聲,從東南偏南的方向傳來。街面上的積水,微微顫動起來,掀起一圈圈令人不安的波紋。無論這是哪一路兵馬,都一定不是友九九藏書軍。
當然,他明白,能爭取到這些人保持中立已是最好的結果。漢王回頭看看,諸多袍色不一的官員、內官、禁軍們在水面上各顯神通,亂鬨哄地跟著過來。天子靈柩在眼前被人劫走,他們哪敢不跟上來?但也別指望那些傢伙去衝鋒陷陣。
眼前這兩塊神主牌位,乃是太祖與太宗的安神奉享之地,視同御身。如果自己一銃射中,就算有萬般理由,也免不了獄君之罪。到了那個時候,只怕二哥就是司馬昭,自己則是成濟。朱瞻域思忖片刻,放下火銃,對漢王道:「父親,對面是神主牌啊……怎麼射?」
至於朱瞻域,他已經放棄去揣摩對方的動機。何必呢?他是屢屢出人意料,可又如何呢?只是困獸猶鬥,做點無謂的掙扎罷了。人會去揣測螞蟻的思維嗎?不會,只會一腳踩死。這時身旁的漢王,發出一聲惱怒的低吼。他忽然發現一件尷尬的事情。坡頂的龍輴已然是空的了,龍棺被吳定緣踩在腳下,這讓他沒辦法完成最重要的禮儀環節——導引梓宮。
「你是說,他是想去東便門迎接太子?」漢王沉聲問道。
他,他居然把天子的棺槨當成了一條船!
漢王的臉色變得鐵青,此情此景,讓他回想起了靖難之役。在那場戰爭中,最難對付的不是南軍主力,而是濟南城的本地守軍。那些傢伙明明只是群被迫拿起武器的百姓,可背靠家園時展現出的頑強與執著,讓最精銳的燕軍部隊都頓足不前。
視野一開,吳定緣挺起胸膛,心中陡然生出一陣快意。
昨葉何撿起一片破瓦,指著上頭的一團青茵道:「漢王你可知道這上頭是什麼?」
漢王無心去管這些賤民,一心盯著船頭。以這個速度的話,不出數刻,便能追上那具笨重的棺材。到時候就算眾人不敢動手,只要一擁而上把吳定緣團團圍住,也能解決問題。
朱瞻域道:「看得很清楚,一定是那奸賊從太廟裡偷出來的。」
船上的勇士營士兵划動小擼,小船兇猛地朝前衝去。這個舉動激怒了所有守堤之人,整條狹長的堤壩表面像是突然活了一樣,無數人紛紛俯身撿拾,朝這邊奮力投擲瓦片、碎石和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
朱瞻坦如夢初醒,再看向周德文,眼神里已全是警惕。他猛然從船頭跳上堤壩,從一個老婦手裡奪過耙子,左右一瞪眼:「快給我扒開!否則全以謀反罪論處!」周德文強硬地衝到他面前:「你這一扒,可知道得傷到多少人命?」朱瞻坦猶豫片刻,回頭一看到漢王的眼神,心中一橫,咬牙用耙子往下一刨。
朱瞻坦一心想挽回之前的失分,所以劃得十分賣力。漢王的小船飛速切開洪水,箭一般追過去。漢王身後那一支古怪的混合隊伍也不敢怠慢,緊隨其後,不少人心裏面想的是,我這不是追隨漢王,我這是為了搶回大行皇帝的靈柩。
朱瞻坦不待父王吩咐,破口大罵道:「狗東西,竟然截阻御道,還不快給我扒開!」堤壩上那些百姓聽到這喊聲,都露出畏懼之色,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動,不約而同把視線投向人群中一個中年人。
她拔起旁邊一面酒幌改成的旗幟,用力揮動起來。大堤太長,兩側壩上的百姓們聽不清這邊的動靜,他們只聽旗號行事。一見信號發出,所有人都同時發出一聲低吼,手執碎礫,像即將衝鋒的戰士一樣挺直了身體,死死盯住前方,像極了一株株挺立在廢墟上的瓦松。
「這個昨葉何,真是麻煩啊……」
朱瞻坦怒極反笑:「好一個大興廂長,你跑來東城築牆,是什麼居心!」
「這可冤枉民女了。」昨葉何知道漢王在想什麼,她掃視一眼,「在這堤上的白蓮教徒,不出百人,大部分都是家住東城的老百姓。他們只是為了活命罷了,朝廷不管,總得有人來管。」
吳定緣在金陵生活時,曾偷偷跑去欽天山頂的北極閣玩,聽那裡的火工道人講,這裡是觀星之所在。通過觀察天上星辰運轉,可知人間福禍。當時他好奇地看了半天,眼睛都花了也沒看出所以然,從此再也沒去過。
阮安獃獃地搖了一下頭:「什麼謀叛?我只是給了他們一點營造上的建議罷了,您看,防水效果很好。」
聽了這一番議論,漢王一時啞然。
朱瞻坦手裡一哆嗦,耙子登時撲通掉進水裡。他再一抬頭,看到無數充滿殺意的眼神朝自己射過來,嚇得轉身要逃回船上。剛才那老婦一把扯住他右腿,旁邊又衝出三四個漢子,抓手的,抱腰的,竟把堂堂漢王世子壓在了堤壩上緣的缺口處,好似一口袋填充物。
除了這一對父子之外,其他人也都看到了這兩塊牌位。直到這時,他們才明白吳定緣的真正意圖:他竟想藉著這股洪流之勢,把天子龍棺運出宮去。這兩塊神主牌位帶在身上,就是兩塊最好的護身符,沒人敢上前干擾。這聽起來實在匪夷所思,可又真切地在眼前發生著。龍輴是停靈之所,龍棺是出殯之具,無論是誰與誰斗,都是圍繞著禮法來爭,斷然不會冒出半點褻瀆念頭。只有當一個人對皇室毫無敬畏之心,才能用如此天馬行空的手段來打破僵局。
這兩塊木牌分別綁在他的前心與后心,牢牢護住胸膛與脊背。這是兩塊栗木牌位,周飾金龍,下襯雲靄,俱長一尺二寸、寬四寸,上面用青字分別寫著:「太祖開天行近肇紀立極大聖至神仁文義武俊德成功高皇帝之神主」「太宗啟天弘邊高明肇運聖武神功純仁至孝文皇帝之神主」。
「那一次之後,我忽然害怕了。父皇在的時候還好,若父皇不在了呢?我大哥是個婦人心腸,耳根子太軟,群臣一起鬨,讓我怎麼辦?我若出了事,你們這些孩子怎麼辦?你們那會兒年紀小,可不知道你爹我在京城過的什麼日子。天天被言官們抨擊桀婺暴戾,京城茶館里日日講我野心勃勃的段子,連篡位的理由,他們都幫我想好了——誰讓我是老二呢,誰讓我靖難的時候拿下的功勞多呢?說來說去,連我自己都信了,嘿嘿。」
這一路上因為洪水的緣故,城門都未及關閉。這一條棺舟迎著風雨,順洪而走,先越過端門,再至承天門。在重兵環伺之下,吳定緣卻像一位野渡的悠閑躺公,舉竿不疾不徐地划動著。只見兩側硃紅色牆垣不斷後退,他衣袂飄飄,勝似閑庭信步。
這不是周德文喊的,而是旁邊幾百人齊聲大吼,其聲如雷,震得天空鉛雲都一抖。
說話間,小舟駛出了承天門,外頭天光乍亮,讓兩個人都眯起眼睛來。
朱瞻域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已經做到這個地步,父王九*九*藏*書您不可被一個小人物亂了心神。」
這些騎兵穿過牌坊,掠過石碑,衝到紫微殿前。數量不多,只有十來人,估計是分散到城裡的一支搜索分隊,但對付吳定緣足夠了。他們紛紛下得馬來,抽出腰刀,朝著肅心道拱月門前圍攏過來。
不完成這個環節,則名不正,名不正則言不順:上一任皇帝的遺體在你眼皮底下跑了,你怎麼好意思繼位?漢王胸口一陣煩悶,他距帝位只有一步之遙,這隻螻蟻為何還不肯放棄?還要給本王添堵?有什麼意義嗎?
從古至今,有幾人能划著天子的靈柩縱穿皇城?這可是花多少鈔銀都換不來的享受。只怕瓦子里最好的說書先生,這麼寫也會被罵瞎編吧?他摸了摸|胸前的栗木牌位,這麼近看,也不過是塊漆了金粉的木板罷了,居然把滿朝文武震懾得不敢靠近,荊溪她可真是神機妙算。
午門前響起了一片驚訝的喊叫聲。這是供奉在太廟裡的洪武與永樂神主牌啊!
吳定緣深吸一口氣不斷地抱怨道,他的右手已經徹底廢了,劇痛一直延伸到肩部,他只能換成左手握住銘旌杆子,一下一下地朝前劃去。
漢王壓抑住胸中的怒火,一甩袖子,沉聲道:「還不快追上去!看看他到底想幹嗎!」
吳定緣不知道這是前朝至元十六年郭守敬所修的司天台,也不懂星象運轉,他眼下別無選擇,只能把命運交給這座能夠洞悉命運的建築。
「真是麻煩死了……」
朱瞻域「嗯」了一聲,重新抄起火銃。父王登基的事,已經耽擱太久了,儘快讓事情回到正軌吧。他抬起銃口,對準了遠方那個越漂越遠的瘦高身影。
想到這裏,棺材在後頭猛然晃動了一下,「咚」的一聲撞到邊框上,好似在抗議不滿。吳定緣回頭看看,咧開嘴笑了:「洪熙皇帝你別著急,冤有頭,債有主,我只燒朱棣的牌位。洪武皇帝和我沒關係,肯定不燒;至於你呢,我聽紅姨說過,你也下旨赦免過困在教坊司的靖難罪眷,多少也算有心,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就不動你了。」
昨葉何一指洪水中逼近的那十幾條小船:「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我先前只知道是個比喻,今天終於有機會讓漢王見識一下了。」
「其實父王您還有一支力量可用。」朱瞻域道。
朱瞻域眯起眼睛,再度瞄準。可他突然感受到側面傳來一股惡意的注視,他微微偏頭,看到自己的二哥正盯著自己,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一段往事,驀地浮上心頭。
吳定緣曾經提過,太子正在趕回京城的路上。以常理度之,走漕路是最快的辦法。若他所言不虛,太子應該是在東便門外大通橋下船。難道說……吳定緣竟想駕著龍棺去東便門迎太子嗎?這想法簡直荒唐!可楊士奇思來想去,竟無第二種可能。
大明至今已歷四帝。其中建文帝未列統緒,洪熙帝新死未祀,如今供奉在太廟裡的只有洪武和永樂兩塊牌位。這個混蛋……他是什麼時候去太廟偷走這兩樣東西的?!朱瞻域實在無法抑制自己的震驚,手腕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
這一輛車拉著棺材,在御街上實在太過招眼。一旦被圍住,再想走就難了。吳定緣環顧左右,看到街北有一條石板路,比尋常衚衕要寬,更不遲疑,立刻把車頭一拽,一頭扎進去。
「昨天白天我從這裏走過,肯定還沒有。」朱瞻坦不太確定地說,難道這玩意是一夜之間建起來的?
耳邊響起風聲、雨聲,還有各種叫喊聲與腳步聲。吳定緣轉動脖頸,看到在午門城樓之上、左右步廊之間、社稷壇的圍牆上緣,都聚滿了禁軍銳士,一把把強弓勁弩對準了他。這些人在漢王與張皇后的對峙中不敢造次,對付一個小人物卻毫無壓力。
吳定緣著急也沒有用,只是把兩位皇帝神主牌重新邦了綁,扶住騾車邊緣,幫著一起朝前推去。兩條長腿在渾濁的積水裡交替移動,他心下忽然有些茫然。
漢王沉默良久,忽然道:「你還記得你七歲那年,我帶著你去神機營里玩嗎?」
如果再觀察仔細一點的話,會發現它更像是一過上窄下粗的堤壩,構成主體的不是青磚方石,而是一大堆垃圾——土壘、石塊、破旗、門板、推車、箱籠、傢具,什麼都有,甚至夾雜著花花綠綠的被褥,好似乞丐一般。
漢王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可卻無法說服自己這絕不會發生。說實話,自從他目睹吳定緣駕著龍棺逃出皇城之後,天下沒什麼事是可以篤定的了。這時身後的十幾條小船也陸續趕到。最先抵達的是呂震。他一見前方堤壩攔路,直接尖著嗓子下令說:「撞開,都給我撞開!」
「兒臣怕吳定緣跑掉,一時心急……」
楊士奇隱隱捕捉到了什麼。吳定緣的這一連串舉動,可謂天馬行空、不拘一格,竟被他硬生生砸破了僵局,固然令人讚歎,可目的呢?以這人表現出的縝密與決斷,絕不會只是單純泄憤。現在他居然駕著龍棺借水東去,御街東邊有什麼地方他非去不可?楊士奇在京城為官多年,對城中地理十分熟稔。他心中暗過了一遍京城輿圖,猛然醒悟。
沒想到在北京,他居然踏進了同樣的地方。
朱瞻域道:「太子乘坐海落船過了閣上閘之後,我一直派了精騎沿路追蹤,親眼見它過了天津衛。現在青州旗軍一分為三,以廊坊為軸前後堵截,層層設防。太子身邊只有一個張泉,絕無突破可能,請父王寬心。」
這場鬧劇太久了,也該到了收場的時候。
在眼前這些滿是污漬與汗水的臟臉上,漢王看到了和濟南守軍同樣的兇狠眼神。他終於開始覺得不妙了。
漢王重新站起身來,拍了拍朱瞻域的肩膀,難得露出溫柔:「後來我想明白了,帶著兒子盡情出遊這種事,別人可以,獨我不成。我既然在這個位置,就該承受這種命運。人哪,就得認清自己到底是誰,才知道該做什麼事。你說得對,既然見了一線天機,就該爭上一爭。為父如此,你也是!」
雖然此時天雨收斂,可御街上的大水卻依舊未退。有陽光從逐漸散開的鉛雲間隙透下來,映得水面微泛白光。一直到這時,北京城才算是顯現出雄壯崢嶸的一面。遠遠地,漢王父子看到一具棺材和一個人,正朝著東邊漂去,速度居然還不慢。眼看就要離開皇城範圍,進入東長安街。
只消一聲命令,吳定緣就會被射成刺蝟。可他前心與後背的兩塊神主牌位,以及腳下的棺材,卻營造出一種無形的肅殺氣場。大明迄今為止除了建文的三位帝王,居然在這個小人物身邊聚齊了,令得百兵辟易,強敵束手,誰也不敢靠近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