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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皇帝發現自己突然身陷兩難。
這麼快?兩個人都是一怔。吳定緣這才蘇醒沒多一會兒,皇上就知道了?他倆隨即會意,肯定是皇上跟海壽叮囑過的,人醒了以後,第一時間就得向宮內通報。
「哎,永樂十九年,我就是從這個路口進的貢院,參加辛丑科會試!」于謙興緻勃勃地指著路旁的建築,「那時候大城剛建起來,路面都還沒平整完,考官說我們是新都第一批進士。」
「還不是因為你!」于謙忽然搓了搓手,聲音里多了一絲慚愧,「太子繞路進城這事吧,雖是張侯的計策,但陛下也負疚於心。這幾天他一直跟我念叨,說該怎麼跟你解釋。」
「聽著挺傻的,但流程上必須走這麼一回。」于謙解釋道。
吳定緣沒想到自己居然昏迷了那麼久。他看看窗外的明媚日色,發現之前的夢境正在迅速褪色,另一種可能的未來轉瞬便忘卻了。
「王錦湖,不知怎的罹患木僵之症,年紀輕輕便去世了,實在可惜。」
吳定緣有點不相信。那傢伙在午門前屢屢作梗,先是故意挑起兩位藩王的紛爭,然後又拋出太子遇害的消息,每次都恰到好處地讓漢王推進圖謀。這樣的人,朱瞻基都不處理?
于謙一時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還是真心實意。正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海壽的聲音:「吳公子、于御史,陛下傳過口諭來,請兩位進宮。」
「我在南京城裡,本是一個懶散度日的蔑篙子,既不知自己是誰,亦不知道該做什麼事。若非在扇骨台遇到陛下你,只怕遲早會醉死在秦淮河裡。這一路上你雖然給我添了不少麻煩,但也給了我一條出路,讓我找回了過去的真相,看見了真正的自己。」
「小杏仁你對這件事很在意啊。」吳定緣見他越說情緒越是激動,有些好奇。
一聽這話,朱瞻基的心緒更加惡劣。這木僵之症,與「四逆回陽湯」的效用驚人地相似,可見這女子之死,絕非張泉說的這麼簡單,這其中只怕大有蹊蹺。怪不得蘇大夫一門心思要為她這個閨密報仇。
張泉有些發愣,他不記得自己撕過這麼一頁詩稿做信皮。這時朱瞻基念出聲來:「《酬十一月立冬掃齊席上步張侯韻》:扁鵲無奈木僵何,四逆回陽洗沉痄,不在杏林亦妙手,仁心一貫濟世德。落款是富陽侯李茂芳。這詩寫得歪七扭八,格律、立意一無可觀,淺陋如蒙童牙語。」
兩抬軟轎晃晃悠悠過了東安門,繞進承天門。午門前已經被收拾得一乾二淨,再不見任何洪水痕迹。他們從側面的掖門進到紫禁城內,穿過空曠的三大殿工地,來到了乾清官南端的一處書房內。
他仍舊沒有挪開目光。那源自久遠的痛楚,用力刮削著面部經絡,令每一寸肌肉都扭曲顫動著,看起來極恐怖也極悲傷。
他曾答應蘇荊溪,要為她的復讎做主。但一旦開始查王錦湖之死,張泉提供「四逆回陽湯」的事實便會曝光,屆時皇帝與張皇后將極為尷尬;如若放棄不查,王錦湖之死的真相將永無大白的一天,富陽侯不會受到任何懲罰,那他對蘇荊溪的承諾豈不是等於放屁?
「那個呂震?連他都留著,是等著過年嗎?」
這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其他兩人連忙一看,他選的是「宣德」。朱瞻基問他為什麼。吳定緣道:「這個筆畫多點,自然是吉利的。」
「母親你要什麼賞賜?」
毫無懸念,他立刻被一群人死死按住,動彈不得。
說不上是美夢,也說不上是噩夢。
「我這不是把外人都攆走了嗎?就咱們仨,還不能容我叫叫苦啊?」朱瞻基揉了揉自己的兩個黑眼袋,沒好氣地抱怨,「蘇大夫呢?她怎麼沒一起來?」
「是的。」吳定緣平靜地點點頭。
于謙的臉色變了變,但見吳定緣臉色仍有些差,終究還是忍住了:「你現在感覺如何?」
吳定緣揉了揉腦袋,努力回想之前發生了什麼事。他最後的記憶,是從司天台上掉下來,然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現在身體別處還好,只是右手依舊纏著大塊棉布,他試著想控制手指,卻如石沉大海。這裏被狻猊公子用火銃擊穿,只怕是徹底廢掉了。
朱瞻基哈哈大笑起來,腦海里閃過一幕幕場景,南京、瓜洲、淮安、濟南,無不令人感懷莫名……可他很快發現,吳定緣似乎不像開玩笑,不由得詫異道:「你真打算只要這些?」
太子尚未正式登基,不宜在正殿理政,暫時先在這裏的書房處理諸項事務。海壽通報了一聲,然後把于謙和吳定緣帶進屋來。
這時張皇后在一旁輕聲道:「陛下,你今天怎麼了?怎麼有些魂不守舍?」
海壽有些不理解,可還是滿頭大汗地遵旨執行。吳定緣被侍衛推操著正要帶走,忽然掙動起來。他回身朝向天子,披散的頭髮混著鮮血遮住雙眼,讓他的表情晦暗不明。朱瞻基眼睛一亮,哪怕對方張口只求一聲,他也好順勢赦免。誰知吳定緣只是定定地望了他一眼,便轉回身去。
海壽在旁邊聽到這裏,趕緊躬身行禮,然後招呼其他人一起走出門去。剩下於謙一個人,不待吳定緣發問,便喋喋不休地講起後來的事來。
這一講,就是一個多時辰。其間朱瞻基和于謙一次都沒打斷過。屋子裡像是抹了一層白秸膠,兩個人一動不動,有若泥塑。沒想到一個頭疼病,背後居然牽扯出這麼多事情來。
張皇后見朱瞻基還是心神不寧,嘆了口氣,說也不是要緊事,你且忙著,過幾日再說不遲。朱瞻基點點頭,他最近心裏的事憋壓太多,確實不勝負荷。
「拆了,一來影響交通,二來朝廷臉面有點過不去……」于謙的語氣有些微妙,「朝里有些人,還打算把那個叫周德文的大興廂長治罪。但我說服陛下給駁回了,畢竟漢王被這邊堤壩攔了很久嘛,也算有功。」
天子拜別母親,離開咸熙宮。此時正值牌響,月灑殿角,夜籠宮城,他站在空曠深邃的紫禁城中,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寂寥。
朱瞻基正半靠在錦墊軟榻上,他氣色略虛,但精神還好,身著一襲衰服,只有右肩鼓鼓囊囊,應該是箭傷被重新包紮過。一個宦官舉著一張圖紙,在他面前指指點點。那宦官身材矮小,眉目與中原人迥異,正是阮安。朱瞻基看見他倆來了,面上一喜,對阮安說你先走吧。
朱瞻基「嗯」了一聲,老老實實聽著。
只用吳定緣一條性命,便能換得太子翻盤,換了誰來籌劃,都會這麼選擇。
朱瞻基捧著奏牘,很是感慨:「說來也怪。父皇也罷,東宮師傅也罷,原來也講過這些東西,可我總覺得隔層紗。這十五天沿著漕河走了一圈,再回過頭看這些奏牘,忽然便覺得清澈通透,看出很多不一樣的東西。紅姨、白龍掛、汪極、鄭顯悌、孔十八、靳榮、狻猊公子、昨葉何、梁興甫,就好像被運河一根線全牽扯了起來,朕怎麼批閱,他們什麼反應,歷歷在目,全局都跟著鮮活了。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啊。」
朱瞻基拍拍母親的手,無奈一笑。當年永樂皇帝在北征途中去世,英國公張輔為防漢王趁機發難,秘不發喪,先派了海壽回京,通知當時還是太子的朱高熾。朱高熾與朱瞻基立刻偷偷出城迎喪,把棺槨扶回北京,才對外公布。
天子要見他的地點,是在咸熙殿。這是位於紫禁城西北角的一座大殿,本是仁孝文皇后的居所。現在張皇后馬上會變成皇太后,她頗識大體,主動先搬到這裏來。
「百姓戴君https://read.99csw•com,以能安之耳。老百姓擁戴哪個君王,是因為能讓他們活下去。陛下你記住這句就行了。」
于謙正色道:「事後朝廷徹查,發現漢王的謀划,可不止我們所見的部分,山東、山西、天津、北直隸皆有軍兵響應,真被他形成了合勢,又是一場靖難之役。所以幾位重臣的意見是,把漢王暫時先放歸樂安州,也不失為一招安定人心的措施。待陛下順利登基,徹底掌握了局面,再一個一個收拾不遲——所以連呂震,陛下都沒多加申飭,仍留原職。」
吳定緣垂下瘦削的面孔,看著地板上的石紋:「那會兒情況緊急,哪怕他要當太子,我也得答應。」
屋子布置得素雅簡單,又不失大氣。窗邊一張花楠小几,上頭的膽瓶里插著一枝牡丹,花瓣上還沾著露水,顯然是今早剛換的。案頭一支檀香正燃起裊裊青煙,香氣飄到旁邊一座祁陽石描蝴蝶的圍屏前,便蜷聚在一處,久久不散。
張泉接過去一看,發現還真是。他曾經刊印過一本《長安林泉集》,裏面收錄了他和一些朋友唱和的詩作,這是其中一頁,上面印的是一首七絕。
當時形勢緊迫,他也顧不上細細琢磨。眼下這張詩稿殘頁,卻揭示出了另外一條傳播路徑。
「當日我從方篤那裡借兵救太子,沒想到把孔十八給抓了。離開淮安之後,我才知道孔十八鬧事的前因後果,實在追悔莫及。明明是官府做差了事情,他不過是求自保而已,卻要承受責罰,這公平嗎?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淮安孔十八,京城周德文,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麼,換我易地而處,該怎麼做才好。」
「先皇遭逢大變,說不定是風水出了問題。別人我不放心,還是舅舅你去看一眼比較好。」
吳定緣沒理睬他的懷舊,徑直問道:「這邊的堤壩,後來給拆了?」
朱瞻基趨身向前,頗為不滿:「吳定緣,你是不是腦殼摔傻掉了?你要是不懂,可以問問于謙。你的功勞,一個世襲罔替的侯爵是最起碼的,至於官職嘛……你願意回南京去,做個協同守備也成;去揚州或者淮安,管幾個巡漕河的水軍營頭也成;或者乾脆留在京城,在錦衣衛做個指揮同知,過一年我把你直接提成實職指揮使,咱倆還能時常見面。」
朱瞻基被盯得很不自在,先移開了視線:「好了好了,你別自己找罪受了,朕又沒逼你!以後准你覲見不用看著朕,總行了吧?」
朱瞻基道:「現在回過頭想,朕當太子時,確實有點糊塗,這些事是真不明白。怪不得人家老說望之不似人君。」于謙嚇得趕緊要解釋,天子笑著擺擺手:「朕現在才明白,沒本事的人,才會在乎這種刻薄話;你若是真弄明白,就不在乎了。」
吳定緣抵達京城時,一直是凄風暴雨,所以他對北京的最初印象是一座潮濕、陰暗的混亂大城。今天夏日炎炎,陽光大熾,他才見識到這座年輕大都的真實面貌:御街嚴整筆直,廊鋪井然有序,街道縱橫交錯,構成了一個極富秩序感的空間。湛藍的天空上,不時會飛過一隻大鷹,叫聲清亮。相比起精緻繁冗的南都,這座誕生沒幾年的新城顯得十分粗糙,很多細節缺乏雕飾。但它整體上透著一股躍躍向上的氣質,開闊昂揚,全無金陵的暮氣沉沉。吳定緣現在稍微能理解,為何朱棣決意要遷都到北京。都城決定了王朝的性格,他不想讓大明過早陷入頹廢與安養,還想要保持住開國時的銳氣。
「那一夜你跟你爹出城去迎棺槨,我留在家裡,可是萬分緊張。方一永樂皇帝的死訊提前泄露,你們爺倆又不在京城,漢王搞不好就要趁京中空虛,鋌而走險。當時我備好了一把匕首,萬一事情不諧,乾脆自盡。我握著匕首足足等了一夜,一直到聽說你們扶棺進城,才鬆了一口氣。我本以為從此不必操勞了,萬萬沒想到,一年不到,我兒子登基時我會更折騰。」
吳定緣抬起左邊手臂,用食指用力敲了敲太陽穴:「陛下,我很想放下這一切,從此盡享榮華富貴。可我就算騙得了自己,卻騙不了這裏。我如今一見到你,仍舊頭疼得要死,怎麼能騙自己說一切都已放下?」
「胡說!胡說!」于謙既驚且怒,朝窗外看了一眼,「我才多大資望,哪有一步登天的?那不成了幸進小人了嗎?循序漸進,這才是朝廷愛護。」
銅爐在半空畫過一條很短的弧線,「咚」的一聲砸中了吳定緣的額頭,他整個人向後仰去,血花四濺。而銅爐旋即重重跌落在地板上,登時四分五裂,可見力度有多大。直到于謙驚呼一聲,趕忙去攙吳定緣,朱瞻基這才從盛怒中退出來,意識到自己衝動之下幾乎殺了對方。他面色青一陣、白一陣,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吳定緣摸了摸后脖頸:「好歹還活著……昨晚到底怎麼回事?」
他很快抵達咸熙殿,皇帝和皇太后都在殿內等候多時。張皇后經過幾日調理,氣色比之前好多了,一見張泉,不由得抱住弟弟大哭起來。她強忍喪夫離子之痛,獨自一人死扛漢王。若不是有這個爭氣的弟弟護著外甥一路回來,只怕早已支撐不住。
屋子裡陷入了一陣沉默。于謙站起身來,小聲說:「既有密奏,臣不便與聞,先行告退……」
海壽叫來幾個侍女,伺候吳定緣洗漱更衣。他何曾享受過這等待遇,只好一身僵硬地任由她們擺布。好不容易折騰完了,又來了一位黑袍醫師診治,一番檢查下來並無大礙,這才離去。吳定緣還沒喘口氣外廊下咚咚咚一串腳步聲,一個青袍男子推門興沖沖地進來。
「對了,說起昨葉何與梁興甫,這白蓮教的事,也得處置一下。你們倆有什麼意見沒?」
吳定緣眯起眼睛,也看向窗外:「那他欠我那些錢,什麼時候還?」
于謙有點激動,這可是一樁殊榮。他接過紙來,看到上頭列了「太興」「永延」「宣德……崇義」「至寧」「正統」等十幾個名字。于謙還沒研究明白,吳定緣已經往紙上一點:「我覺得這個好。」
楊士奇的府邸,恰好就在司天台不遠處的東總鋪衚衕。所以六月二日當夜,吳定緣摔傷昏迷之後,就近被送入這裏救治。軟轎出了楊府不遠便是貢院,轉向南邊數百步后,便來到貢院南街與長安御道交叉的位置。
他對海壽下達了一道口諭。
「哪有這麼巧的事!」朱瞻基重重把茶盞一磕,「我從寶船上掉下去,恰好被跟朱家有仇的你撿到?」
「臣以為,白蓮之興衰,不決之於佛母,實決之於陛下。天子聖明,百姓衣食無憂,誰去做白蓮信眾?」于謙慨然回答。
張泉解釋道:「這都是永樂二十二年的事了。當時富陽侯的兒媳婦生了怪症,我贈了他一個四逆回陽湯,可惜終究未能濟事。十一月冬至,他在府上辦了場掃芥宴來慶祝。我寫了一首詩,他非要唱和,詩里說的就是這件事。寫得並不高明,不過人情難卻嘛,後來我印詩稿時順便收進來了——不過我不記得有拿它做信皮。」
吳定緣緩緩抬起頭,雙眼向朱瞻基直視過去。不出所料,目光一接觸,他的面部肌肉便一陣抽搐,強烈的疼痛鞭笞著五官。但奇怪的是,他這一次沒有逃避,而是咬緊牙關盯著對方,即使疼得青筋暴起,也不挪開。
吳定緣面無表情地俯身用左手撿起刀,可他右手已殘,沒法拔出鞘。朱瞻基握住刀鞘,一把給拽出來。只見屋裡一片九*九*藏*書白光晃過,朱瞻基仰起脖子,死死盯住對方。于謙急了,憤憤上前一揪吳定緣衣襟:「你不會真想殺了皇帝,去做那什麼白蓮掌教吧?」
「對了,南京那邊的好消息也傳來了。襄城伯和鄭太監都相繼蘇醒,狠狠地處理了一批人,局面大定。」
吳定緣猛然驚醒過來,喘息不已。
「正因為我是天子,所以他才不肯服啊!」皇帝沮喪道。
「可我必須說。不只是為了給你一個交代,也是給我自己一個交代。我已經逃避了半輩子,不想再逃下去了。這次到京城來,我已經想好了,要麼痛快地死掉,要麼把所有的事都做一個了結。」
「你想要什麼?報仇?為鐵鉉平反?」朱瞻基艱難開口。
「速召張泉入宮。」
吳定緣訝然地看了于謙一眼,他脖子以上的皮膚確實比之前黑了點,原來是干這個去了。
「你瞎許願,人家可當真了。好傢夥,這阮安打著交割文書的旗號跑過來,原來是為了要工程呢。說是我答應的,要把三大殿工程停了,先修起九閘再說——朕沒想到內官之中,還有這麼耿直的人。」朱瞻基說到這裏,笑著搖了搖頭,「但他說的也有道理,若再來一次六月初那種洪雨之災,朝廷顏面都要丟盡了,還是早點解決的好。」
「孔十八?」
「會!」朱瞻基答得毫不猶豫,「我當你是朋友,自然會去救。」
從這裏到天壽山有一百二十里地,張泉一來一回,怎麼也得是六月十日之後。在這期間,朱瞻基可以先悄悄把富陽侯的事情調查清楚。張泉不在,正好可以避免尷尬和串通。能查出什麼來,朱瞻基不知道。查出來怎麼辦,他也不知道,但好歹先拖延下去再說吧。
「結果呢?」
頭上那頂冕冠,沉甸甸的,壓得人透不過氣。真如於謙所言,做了皇帝,要考慮的事情太多,真的沒辦法隨心所欲。這千辛萬苦得來的真龍寶座,正是橫亘于兩人之間的巨大藩籬,誰都沒法再退一步。
「要沒有蘇大夫這方子撐著我只怕早累趴下了。唉,她還有自己的大仇未報,我這幾天事情太多,都還沒抽出時間來關注,實在不好意思見她。」
「看來這事還跟我姐姐有關係。」張泉心想。他回京城之後,自杜府門,還沒顧上去探望姐姐。這次若能見到,也是好的。
吳定緣膝蓋剛剛一彎,一聽這話,倏然又站起來了,只是目光仍舊不肯直視。于謙知道他的毛病,抬眼見朱瞻基沒什麼反應,才算放心。
「啊!」
于謙忙道:「她外出採藥去了,說京城藥鋪人心狡詐,必須親自驗過才放心。」朱瞻基很是遺憾:「蘇大夫真是醫者仁心。你們瞧,她知道我為國事操勞,昨天還配了補神的湯藥給我。太醫院那群廢物還不樂意,勸我別用民間野醫,被我結結實實罵了一頓。」
想到這裏,朱瞻基的神態變得極不自然。舅舅大概自己也沒意識到,他口中的「四逆回陽湯」,就是坑害洪熙皇帝的續命奇方,所以才會坦然說出來。
外面的混亂很快便平息了。吳不平回家之後,說是白蓮教作亂,已盡數伏法,可惜東宮全軍覆沒。又過了一段時間,京城傳來消息,天子駕崩,因為其他幾個兒子年紀尚小,臨終遺詔讓弟弟漢王監國。沒幾天,漢王變成了天子。
朱瞻基看著張泉離開的背影,微微鬆了一口氣。
在他看來,白蓮教固然有中途反正之功,但前期勾結漢王,在南京作亂,尤其是還炸毀了自己的龍船與無數官員,這等罪責是無論如何都赦不了的。何況朱瞻基在濟南和京城也看出來了,白蓮教潛藏在民眾中的力量,委實可怕。
朱瞻基和于謙面面相覷。吳定緣的情況他們早知道啊,不就是發現自己並非親生,以致性情大變嗎?朱瞻基道:「如果你說的是這個,放心好了。朕給鐵獅子也追賜官爵,你妹妹吳玉露也會安排個好人家嫁了。你要想找你生身父母,我也可以安排專人去查。」
侍衛們推著吳定緣很快離開了乾清官,朱瞻基站在南書房的台階之上,望著空蕩蕩的夾道,佇立良久。于謙擔心皇上受了什麼刺|激,卻不敢勸說。就在吳定緣的身影消失在夾道盡頭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風平地而起,在過道內形成風龍過境之勢。南書房的大門敞開著,被呼嘯的強風一頭灌了進去,一時間圍屏瑟瑟、錦毯飄搖,牆上的字畫、案上的筆墨、榻邊的藥包、奏牘、清供等輕小物件被吹得滿屋亂飛,一片狼藉。
「蘇大夫這幾天沒歇著,日夜在榻前看護,這會兒出府採辦藥材去了。你急什麼?」遲鈍如於謙,也咂摸出一點不同的味道。
此時府外已經停好了兩抬軟轎,海壽還頗為細心地鋪了一層鏡毯,坐上去絲毫不碎。兩人上了轎子,在兩匹馬的導引下朝著皇城而去。
他自從做了皇帝,說話語氣都變了,比從前穩重,隱隱還帶著一種上位者的威嚴。于謙連忙道:「此事關乎民生,陛下聖明。」
「陛下,陛下?」
「對了,母后這次叫我來咸熙殿,是要說什麼事?」朱瞻基問道。
有第三個人在,至少能稍微化解掉一點尷尬,留出些餘地。于謙只好坐回到圓墩上,忐忑不安地左看看、右看看。吳定緣見朱瞻基默許了,便緩緩開口。他的口才不算好,但這些事在心裏不知縈繞了多少次,所以講起來格外流暢。
「你也是一個大蘿蔔。」吳定緣搖頭道。
海壽跪在天子面前,自請責罰。朱瞻基一揮袍袖,沉聲道:「去把他關入天牢,讓太醫院好生診治。沒我的手諭,誰也不許接觸,誰也不許帶走!」然後又補充了一句,「他要有什麼話說,不得滯押,立刻報來朕知。」
于謙還要相勸,可話到一半卻驟然斷掉了。他注意到吳定緣的額頭青筋如蚯蚓浮起,一拱一跳,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在直視著天子,一直在忍受著如刀劈斧鑿般的劇痛。于謙忽然徹悟,為何吳定緣之前在京城如此拚命,不是因為忠誠,甚至不完全是因為友情,而是真心希望就這麼死掉,斬斷這一切糾纏。
張泉一喜:「莫非是遷都廢漕之事?臣正要上書詳敘,請陛下三思……」
「這不算巧合,該是宿命,也算孽緣吧。」吳定緣苦笑道。沒有朱棣對鐵家的迫害,他便不會被吳不平收養;如果他沒發覺自己並非親生,便不會就此頹廢墮落;如果他沒頹廢墮落,便不會被吳不平安排到最偏僻荒涼的扇骨台去值勤。
那一段紛爭被刻意抹掉,最終在翰林院史館的正式記錄中,是如此記載的:「五月庚辰,上不豫,璽書召太子還。五月辛巳,大漸,遺詔傳位皇太子。是日,崩于欽安殿。六月辛丑,太子還至良鄉,受遺詔,入宮發喪,導龍輴出正陽門。」
「舅舅你還懂岐黃之術,會自己攢方子啊。」
朱瞻基把手邊的奏牘一張張拿出來數:「年號還算是小事。你們瞧瞧,京城洪災得善後,漢王的黨羽得查,南京的局面得安撫,山東駐軍得籠絡,先皇的謚號和廟號、我母后的徽號得議,先皇的梓宮現在運到天壽山了,可還沒地方擱呢。還有廢漕河、遷都兩件大事要議,簡直沒完沒了。」
張皇后覺察到自己兒子的異常,關切地問他是不是最近處理國事太累了。朱瞻基微微點頭,張皇后心疼道:「你還未登基,莫學先皇那麼操勞。」
「陛下!」于謙大驚,急忙衝到兩人之間,「吳定緣,你可想清楚!殺鐵鉉公的是太宗皇帝,洪熙皇帝還一https://read•99csw.com直在給靖難罪臣赦罪。陛下那時才多大?」他此時為了救下朱瞻基,對太宗也顧不得言辭謹慎了。朱瞻基沉著臉把于謙推開:「讓他來!我朱家的錯事,自然由我來承擔!」
他太了解吳定緣了。對那頭犟驢子來說,任何和解,他都會覺得是自己因畏懼皇權而退縮。
于謙登時緊張了。為鐵鉉平反是不可能的,一平反,別說永樂皇帝面子難看,連靖難的正統性都要動搖。那隻剩下報仇一個選項。這時候吳定緣若是出手,外頭守護衛可來不及進來。
當日這裏被無數百姓壘起長堤,抵住了洪水與漢王。如今四天過去,吳定緣向四周張望,發現大街恢復了往日的寬闊,堤壘痕迹已半點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摩肩接踵的車馬行人,雜亂無章,但洋溢著旺盛的活力。
于謙面色一板:「快閉嘴!不可無禮!好吧,他還沒正式即位,不過也快了,行在禮部給出的日子是六月庚戌,也就是十二日。」說到這裏,他忍不住感慨萬分。回想五月十八日那一天的窘迫與驚險,真是恍如隔世。沒想到一個必死之局,居然就這麼一點點被扳回來了。
吳定緣答道:「會。」他頓了頓,又反問道:「若你當初去濟南之前知道一切真相,還會去救我嗎?」
于謙接著講道:「君無戲言,陛下既然做出了承諾,便如約放漢王、朱瞻坦與那批青州旗軍離開了京城。但是,有數支京營緊緊跟隨那支隊伍,形同押送。漢王他們除了樂安州,哪兒也去不了,而且要日夜兼程,中途途經任何州縣,都片刻不得停留。也該他們體驗體驗咱們的苦楚了。」
吳定緣的聲音還算冷靜:「要不我先說說自己的事體,陛下你再決定賞賜什麼吧。」
吳定緣懶得回答,這些聲音很快就消失了。可有一次,吳不平回到家裡,吳定緣看到父親背後眼著一個巨大的黑影。這黑影看不清輪廓,卻威壓感十足。
朱瞻基跳下卧榻,取來掛在牆上的一柄雁翎刀,怒氣沖沖地扔到吳定緣面前:「你別當我是太子!想報仇,來動手吧!我一條命還給你!」
「陛下見笑。這方子並非出自我手,而是淮左大儒郭純之告訴我的。我們時常通信,無論儒經、易術、天文、杏林都會聊一點。」張泉說得輕鬆,卻沒注意到朱瞻基獃獃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
朱瞻基強笑道:「許是初當了皇帝,有些不適應吧。」
皇帝的目光與破紙接觸的一瞬間,先是乍亮,然後黯淡下來,緊接著一團滾燙的火焰由小漸大,在瞳孔中燃燒起來。
對於天子如此急切的召見,張泉頗有些莫名其妙,想不出什麼事會急成這樣。他收到口諭之後,二話沒說,跟著海壽便往皇城來。
大亂初平的紫禁城裡,侍衛都打起了十二萬分的小心。一聽示警,不知從哪裡蹄出二十多人。朱瞻基正要喝令讓他們退下,誰知吳定緣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把于謙推開,然後提著刀走向皇帝。
吳定緣搖頭道:「若我做了白蓮掌教,還有何顏面去見我養父?同樣道理,若我接受了朱家的賞賜,又有何顏面去見我生父?」
「我想不出來。」于謙搖搖頭,「陛下跟我說,他跟著孔十八造了一次反,就什麼都明白了,你也應該試試。於是我找到周德文,跟著他在修補宣武門牆垣的工地待了兩天。這兩天時間,我跟民夫同吃同住,跟他們聊了很多,聽了很多。」
只是有了孔十八那一段香火情在,尤其是了解了白蓮教眾的動機,朱瞻基一時有些猶豫。
朱瞻基的腳邊,落下一個藥包。藥包已經被吹散開來,黑黃色的藥粉撒了一地。天子就這麼垂著頭,直勾勾地盯著地面,不知發現了什麼。還沒等於謙開口相詢,朱瞻基突然一跺腳,反身進屋,滿屋子亂翻亂找。于謙跟海壽問他在找什麼,他也不說,繼續沒頭蒼蠅一樣轉悠。過不多時,朱瞻基眼睛一亮,從一大堆散亂奏牘中,拈起了一張破紙。
朱瞻基的臉色微微有了變化。這些蹊蹺之處,其實他都有想過。只是那時候忙於逃亡,不及細思,只當是白蓮教急於討好朝廷的舉措。
「可你與陛下這一路上的情分……」
可陵址早早有陰陽方家選定,就在永樂皇帝的長陵西北兩里處,哪裡用得著他一個野路子外戚去選?
張泉當然不是漢王一黨,但殘酷的事實是:一個努力拯救這一切的人,卻親手催發出了這個陰謀。朱瞻基頓時有些犯難,接下來怎麼辦?因為一個無心之失,難道要毀掉一位功臣和至親?還是乾脆裝作糊塗,不予追究算了?
朱瞻基斜倚著軟榻,從手邊奏牘里抽出一張金邊紙,遞給兩人:「正好,翰林院還擬了幾個年號,我還沒顧上選呢,你們倆幫我看看?」
其中有一張紙,飄飄忽忽飛落到小香爐的殘骸上面。
吳定緣饒有興趣地觀察著這些平頭百姓,驚嘆于這座城市的恢復能力。自從大水退去之後,各處城垣需要重建,官宦府邸需要修補,百姓家私需要添置,公廨廟觀需要整治。京城對物資的巨大需求,把周邊商販們與民夫們全都吸引了過來。朝廷樂見民間可以自行解決,便大開四面城門,不收榷稅與入城稅。是以這幾日的京城格外熱鬧,似已從那場洶湧的洪水中恢復元氣。
「可惜,你現在是皇帝了。」
張皇后笑道:「說起來,你們爺倆可都是不省心的命,哪次即位都得鬧出一堆事情來。」
吳定緣兩隻手擱在雙膝上,沒有回答,只是直視著皇帝。
張皇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伸出手去,愛憐地整了整天子束冠:「你壓力也別那麼大。你父皇即位的時候,比你還慌亂呢,天天晚上睡不著覺,一直跟我絮叨。其實他當皇帝,就靠著一句話而已。今天既然你我母子難得談心,我把這句話也交給你。」
不知不覺,朱瞻基又把「我」換成「朕」了。
于謙抬起手來,遙遙指向西邊那一片巍峨高大的建築群。
于謙嚇了一跳:「陛下您可不能這麼說,傳出去怎麼得了!」
于謙見吳定緣沒吭聲,以為他心結未解,便勸道:「我可以做證,陛下一直到了無定水上,才知道張侯的計劃。他當時可生氣了,甚至還罵了自己的舅舅,當即就要下船,最後還是蘇姑娘出面,才勉強撫慰住他。後來你也看見了,他為了一個小捕快,居然連篡位藩王都放過了,這真是千古未遇的奇聞。」
拋開道義不談,張泉這一招「聲東擊西」,用得實在漂亮。先用吳定緣做誘餌,把京城全部注意力調去東邊,然後趁機跳出狻猊公子的攔截圈,西入京城。倘若按照原計劃走通惠河,只怕沒過通州,便被如狼似虎的青州旗軍給圍殺了。
「行了行了,你別解釋了,我沒事。」吳定緣搖搖頭,「這麼不划算的買賣,難道他就不想想,接下來怎麼辦?讓漢王一直待在樂安州,和沒事人一樣?」
吳定緣本想等蘇荊溪回來再說,可現在皇上召喚,不得不立即動身。
這些朝政官場上的彎彎繞繞,吳定緣聽得有些不耐煩:「總之大蘿蔔現在贏了,對吧?你陞官了沒?」
朱瞻基吩咐旁人端來一個圓墩,請張泉坐下:「這次叫舅舅來,是有一件大事需要參詳。」
待得神志稍定,他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拔步床上。這床橫鋪三層錦褥,外頭小銀鉤上掛著紫紗帳幔,遮住了外面的耀眼光線。他一撩紗帳走出去,發現自己原來是在一間軒敞靜室內。
于謙快步上前,九*九*藏*書俯身去撿,一不留神給撕壞了一角。這是那張翰林院擬寫的年號奏牘,紙上別處都完好無損,恰恰「宣德」二字被殘銅的尖角給撕裂開來,格外觸目驚心。于謙心疼地伸手撫了撫邊角,又想去把那小香爐撿起來,可惜已經碎得無法拼回去了,不過殘片紙上仍能看到血痕。
他夢見自己回到了五月十八日的午時,回到了秦淮河邊、扇骨台前。他再度目睹了太子龍船的爆炸,只不過這次河面上一個倖存的人影也看不到。南京城陷入了混亂,但這一切都跟一個小捕快無關。他回家之後,鐵獅子還沒回來,但請人捎話,說正忙著辦案。還好妹妹在,給他溫好一壺酒,吳定緣心安理得地躺倒在床上。
吳定緣沒想到,一條堤壩居然引出了這麼一大段議論,看來對於謙的觸動當真不小。他本想習慣性地挖苦兩句,可一見到對方雙眼熠熠閃亮,到底還是把話咽了回去。這傢伙的表情太認真了,認真到讓人不忍去傷害。
一個人掀簾走了進來,吳定緣一見,倒是個熟人,正是在太廟前被他剝光衣衫的海壽。海壽見他醒了,大為驚喜,說陛下讓我在這裏守候,您可算是醒啦。吳定緣問這是哪裡,海壽回答說是在楊士奇楊少傅府上。
吳定緣聽起來一點都不在乎:「我又沒問這個,我是問欠賬啥時候還!還了我好早點回南京。」
「五百零一兩承運庫紋銀,外加一袋合浦珍珠。」吳定緣一點沒猶豫。
聽於謙的憤憤口氣,朝廷似乎並不知道昨葉何的存在,只當是周德文組織的民眾。看來她在事情結束之後,便早早隱匿了身形。
于謙老大懷慰:「陛下能有此感悟,實乃國家之幸、黎民之福!」
「怎麼只有你在?荊溪呢?」
冥冥之中,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在幾十年前輕輕地推動了一下,層層碰撞,竟推出了今日尷尬而荒唐的局面。真可謂業必有因,業必招果,一飲一啄,皆是天定。兩人對視良久,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陛下莫急,治大國如烹小鮮,不可操切,循序漸進便是。」
一個粗糲的男子聲從陰影深處傳出來,不是人話,似是什麼咒語。一聽這咒語,吳定緣的頭便開始劇痛,周圍的世界也隨之搖曳晃動,很快就虛化重組成一間漆黑的牢房。陰森的火光躍動,一個面色猙獰之人緩緩走進了牢房……
吳定緣「嗯」了一聲,沒說什麼。蘇荊溪早提醒過他,張泉必有隱瞞,只是沒想到他居然玩得這麼絕。
吳定緣固然不肯放下心結,朱瞻基捫心自問,難道自己就能嗎?要化解恩怨其實也簡單,給鐵鉉平反便是,可他如今是九五之尊,能不顧大局任性而為嗎?他會為了得到吳定緣的諒解,而甘冒帝位不正的影響嗎?
既然皇帝都已經明確表態了,張泉別無他法,只得答應下來,表示即刻啟程。
張泉穿過紫禁城裡最寬闊的廣場,皮靴頻繁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急促的回聲。不遠處即是三大殿工地的木作大架子。可惜工地里一個人都沒有,新皇登基,是否會重啟這項巨大工程,目前尚屬未知。
「北京城是在十八年建成的,我是十九年進士,可以說是看著這座城誕生的。有朝一日它若遭劫難,我希望能像周德文那樣,哪怕皇上和百官都不在了,也能挺身而出,拼了性命護得它周全!」
朱瞻基聽到張泉的呼喊,這才回過神來。他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艱難地問道:「富陽侯家那個病死的兒媳婦,叫什麼名字?」
六月二日那一場大內紛爭,不能公之於眾,所以還得給天下人演一齣戲。太子不辭辛苦,在六月三日又出城了一次,在良鄉等著百官攜洪熙皇帝的「遺詔」來迎接。
他忽又想到了吳定緣,煩意又一次翻湧上來,這也是一個無法解決、只能拖延的難題,只能將其關在天牢里。怎麼當了皇帝之後,煩心事越來越多,渾不似很多人想象的那般暢快?他甚至有點懷念漕河上的日子了,那時雖然危險,但大家全無隔閡,都在朝一個方向努力。
「要我說,這本來就不是什麼罪過。有災則遠近相濟,有盜則結堡互守,朝廷救不得,百姓難道還不能自救嗎?周德文沒錯,換了我在現場,也會幹一樣的事。」
阮安收起尺規,躬身告退。他離開時,主動朝吳定緣打了個招呼,一本正經地說:「京城之變的文書,我已向陛下都交割清楚了,你可以再查驗一次。」他指了指榻邊,那一尊小香爐壓著幾張紙,那是張泉托吳定緣轉交的親筆手書,阮安為人仔細,居然連包信箋的紙皮都保留下來,悉數上交。
于謙一證,旋即想起來了,當初太子要吳定緣護送北上,答應給他五百零一兩紋銀,再加上一袋珍珠。
朱瞻基的理由有點牽強,不過態度卻特別堅決。張皇后還想再問問,他強硬地打斷道:「母后,父皇安靈之所在,除了舅舅,我誰都信不過。」
外面守候的海壽聽到動靜,趕緊進屋來看。他一見到吳定緣一臉是血、手裡還握著刀,連聲尖叫:「有刺客!護駕!護駕!」
于謙手握著這枚殘片,回過頭來。他本想勸皇帝兩句,可一抬眼,卻發現不太對勁。
「那漢王呢?」
朱瞻基心疼地握住了母親的手。這次兩京之謀,若非有她獨力支撐,硬扛漢王,外頭太子跑得再快也沒用。若論功績,以她該為最尊。
張皇后笑著拍拍他的手背:「傻孩子,我已是太后了,還貪什麼東西?只要你注意休養,別像你爹吃得那麼胖,我就知足了……」
四逆回陽湯乃是蘇荊溪與王錦湖共同創製,絕無重名可能。張泉既然說「四逆回陽湯」得自郭純之,那幾乎可以肯定,是郭家從蘇荊溪那裡不知用什麼手段取得的,畢竟她與郭純之的兒子郭芝閔之間曾有婚約。
自從蘇荊溪向他提及了四逆回陽湯的來歷后,朱瞻基一直在苦苦思索,到底這藥方是如何流落到漢王手裡的。開始他以為是王錦湖給了自己丈夫、富陽侯府的世子,再通過永平公主給漢王,但蘇荊溪早早否認了這個猜想。
于謙一抖青色袍角,面上微有驕色:「承蒙陛下不棄,我如今忝為都察院山西道御史。」
他從靖難之役的濟南大戰講起,講了鐵鉉,再講了鐵夫人與幼子在金陵教坊司監獄的那一夜,講鍾二勇如何變成吳不平,講梁興甫如何性情大變,講紅玉的坎珂遭遇,然後又說起唐賽兒與佛母的誕生、昨葉何的心思。一場綿延近三十年的恩怨,就這麼通通透透地顯露出每一根枝杈。
若在從前,這類勸誡朱瞻基早聽厭了,可今日聞言,他卻募地一振,眼前忽然浮現出孔十八那一張蒼老苦楚的面孔,和一朵銅蓮花。漕河上的種種見聞,一時全浮現在眼前。
朱瞻基和吳定緣同時道:「你別走!」
「就是說……你一看我就頭疼,是皇爺爺殺了你生身父親的緣故?」朱瞻基拿起手邊的茶盞喝了一口,可喉嚨依舊乾澀。
「多謝母后教誨……」
朱瞻基一臉「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的表情,又看向吳定緣,後者卻一言不發。朱瞻基換了個倚靠的姿勢:「從南京到京城這十五天,你是立了保駕大功的。朕一直在想該怎麼賞,可總也想不出。這次叫你過來,就是想聽聽你自己的想法。」
這一切變化,都跟吳定緣無關。他一如既往地頹廢、懶散、平靜,只是每次穿過正陽門,路過後湖、東水關或大紗帽巷時,他便有一種奇怪的情緒湧現,彷彿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遺忘了。每到這九_九_藏_書時,耳畔便會響起聲音,有時是洪亮的男聲,有時是溫柔的女聲,它們很陌生,但又都很熟悉,這些聲音總會問同一個問題:「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嗎?」
「小杏仁?」
「這些事我本來不該說的。但現在不說,你早晚也會知道,到那時候意義就不同了。荊溪對我說,坦誠以對,心無負累,所以我決定還是直截了當說出來。」
朱瞻基內心天人交戰,兩種考量如兩塊灼|熱的鐵板,來迴旋炙,把他烤得坐立難安。
「呃,不是那件事。」朱瞻基從袖子里掏出一張破破的黃紙來:「這次吳定緣先行進京,帶來舅舅寫給阮安的一封親筆書信。全靠這封信,他才算打破局面,得以讓我母子脫險。」張泉「嗯」了一聲,可眼神卻透出幾許疑惑。朱瞻基笑著抖了抖黃紙道:「這不是那封書信啦,而是包住箋紙的信皮。舅舅你也忒不愛惜了,居然扯了一頁自家詩稿來做信皮。」
朱瞻基在旁邊沒有吭聲,任由這對姐弟敘敘親情。其實他本想單獨召見張泉,結果張皇后臨時叫他過去談話,索性便在咸熙殿一併見了。張泉好不容易勸說姐姐收住眼淚,回身向天子鄭重叩拜,問召臣覲見有何指示。
朱瞻基示意宮女與海壽都離開書房,然後往錦榻上一癱:「咱們現在能正常點講話了。這幾天你蔑篙子倒睡得舒坦,我可是累得要死。沒想到當皇上這麼麻煩!」
他看著那隻殘廢的右手,官職越說越大。面對這些洶湧而來的超品殊榮,吳定緣仍舊保持著沉默。朱瞻基說到後來,覺得自己簡直是在求他似的,面色一沉,猛拍桌子:「哼,那你到底想要什麼,說說看!」
一說這個,于謙更興奮了:「你大概還不知道。推朱瞻域和你下台的人,是漢王世子朱瞻坦。嘖嘖,漢王這個兩京之謀啊,以兄弟鬩牆始,以兄弟鬩牆終,也真是諷刺。」吳定緣雖不懂「兄弟鬩牆」之意,但見於謙難得毒舌一回,想必不是什麼好詞。
換句話說,這撩撥起漢王野心的藥方,從蘇至郭,從郭至張,竟是自己的親舅舅把它給了富陽侯!
現在回過頭看,洪熙皇帝登基的過程,簡直就是把兩京之謀預演了一遍。
從另外邊來說,若非鐵鉉悍守濟南,迫使朱棣繞路南下,他在浦子口便不會遭遇危險,也就不致讓漢王滋生野心,並在接下來的二十多年裡越燒越旺,最終鑄成兩京之謀,去炸飛在南京的太子寶船。
于謙苦笑:「呂震太狡猾了,從頭到尾,他從來沒明確支持過漢玉,他說的每句話單拿出來聽,都是出自公心,要不就是受人蒙蔽。陛下也捉不出他什麼明顯罪證,就先放著了。別說他了,就連漢王,明面上也沒說過要做皇帝,只說是來監國。兩京之謀又不能公開,陛下都沒法公開發詔書說他有篡位之心,只能暗地裡先壓制住,再找個別的理由……」
這一句話,猛然提醒了朱瞻基。他回過頭,對張泉勉強露出一個笑容:「舅舅,這次叫你來,是希望你去天壽山那裡走一趟。你不是會堪輿術嗎?去給先皇的玄宮看一看吉壤。」
「好,你說。」
于謙輕輕嘆了一聲:「你還記得在淮安的事情嗎?」
吳定緣在南京城見過那些御史,個個是頭上生角、雞子里也要挑骨頭的矯情人,一聽於謙居然去做御史,眉頭一皺:「大蘿蔔忒小氣了,怎麼不給你個宰相干干?」
「等一下。」朱瞻基隱隱覺得有點不妙,「朕可以當這場談話沒發生過,過往的事也既往不咎。你還是別說了。」
一般來說,帝王登基之後就開始修建自己的陵寢。可洪熙皇帝在位時間實在太短,他的山陵甚至還沒開始動工。結果棺無墓可以安奉,至今還放在臨時搭建的玄宮裡。這對朝廷來說,是一樁尷尬事。
「昨晚?你都昏迷四天了!如今已是六月初六,正趕上天貺節吃糕屑。」于謙拍拍他肩膀,同情地說。
朱瞻基忽然道:「我有個問題。若當初你在扇骨台就已知道一切真相,還會把我撈上岸嗎?」
一聽這話,朱瞻基心口一團火騰地炸開,他隨手抓起旁邊的小銅爐,狠狠朝著那個蔑篙子砸過去。
阮安離開之後,于謙拽著吳定緣正要叩拜,朱瞻基一臉尷尬地揮了揮手:「算了算了……」
「我吳定緣以血代香,就此起誓。我會為我爹報仇!」于謙腦海里驀地想起吳定緣手握香爐起誓的話,現在看來,這幾乎就像是一句讖語。
吳定緣搖頭:「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其實你們應該早有疑惑,為什麼梁興甫會死在司天台下?為什麼昨葉何要煽動民眾建起堤壩?白蓮教為何在淮安不殺我,反而將我帶去濟南?還有,為何我一個南京的小人物,一看到陛下你的臉,便會頭疼得難以控制?」
吳定緣做了一個夢。
「至於給你的封賞,朝延里的議論聲可不小。你立下大功不假,可擅闖太廟、褻瀆神主、踩踏梓宮,也犯了不少忌諱,尤其是那塊永樂皇帝的牌位,被你弄成兩段……」
「大蘿蔔就這麼……當上皇上了?」吳定緣咂咂嘴,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朱瞻基沮喪地閉上眼睛。之前他還有過幻想,覺得兩人這一路生死情誼,好歹可以化解掉昔日父輩的仇怨。可此時他不得不承認,這死結根深蒂固,殊無可解。
于謙先是暗暗欣喜,復又擔憂。皇上既然讓吳定緣儘管開口,這賞賜不會小;憂的是,就怕那傢伙把持不住,獅子大開口,萬一超出皇上預計,大家會很尷尬。
張泉微怔,天子剛才一番詢問都圍繞著富陽侯的家事,怎麼又突然跳到先皇山陵上來了?
「我現在明白那條堤壩的意義了。這一座城市,不只是牆垣,不只是天子,不只是百官,更是生活在其中的黎民。即使城垣坍塌,天子不在,即使百官無所作為,只要百姓人心未失,它便能夠自我拯救。孟子那一句話;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原來是這個道理。」
「大蘿……皇上就這麼放過他了?」吳定緣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個副藤頭絲……個副藤頭絲!」于謙懊惱地原地亂轉,「本來不大的事,這一鬧,真成了刺殺王駕了!他難道不知道對皇上動手的嚴重性嗎?!」
「正好,你去問陛下直接討賬吧。」于謙促狹地說了一句。
當值的小宦官搬來兩個圓墩,讓兩人安穩坐下。朱瞻基朝阮安離開的方向一晃下巴:「我說吳定緣,你是不是曾替朕做主,許他為京城修建九門九閘啊?」
在明亮的月色下,西直門隆隆地開啟了一條小縫。一騎黑影離開京城,朝著西北天壽山方向飛速馳去。城門隨即關閉。城門兵打了個哈欠,準備回窩鋪里繼續睡覺。他們誰也沒發現,城頭正佇立著一道黑影,朝著西北大路望去。
于謙在圓墩上有點坐立不安。這蔑篙子不會失心瘋開口想當個國公吧?而且看皇上這架勢,真說不定會答應。
榻邊的小香爐旁,擱著幾個黃紙紮起的小藥包,細繩打得頗為精緻。黃紙外皮滿是印字,大概是從哪本舊書上拆下來的,但每個藥包上頭都有一行清晰的新墨大字,字體雋秀,是蘇荊溪細心寫下的配伍與煎法。
「不是我要,這是小杏仁欠我的賬,應還的。」
這幾天張泉一直待在自家府里,沒有和任何人來往。他這一次立下不世奇功,天子雖不能對外戚授予官職,但賜爵封地絕不會少。「張侯」之號,有望名副其實。張泉極知分寸,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居功自傲,索性閉起門來讀書,把來巴結的人全堵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