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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個世界,兩場戰爭 非正統外交的一章:對松岡的觀感

第五章 一個世界,兩場戰爭

非正統外交的一章:對松岡的觀感

5月19日,外相在他的私邸接見我。喝過茶后,便在花園裡散步,兩人都抽著煙斗,無拘無束,隨意閑聊。他突然談到赫爾先生曾召見日本駐美大使野村將軍,告之14日我們會談時松岡先土曾企圖「恐嚇」我。他對此表示驚訝。外相否認他有恐嚇我的意圖,更沒有恐嚇過我。對我將上次會談呈報我國政府,他也感到詫異,他之所以會同我進行那次講話,是因為把我看作格魯先生而不是美國大使。我告訴外相,我在報告中說到他講話的語氣和內容時用過「好戰的」這個詞,接著我便把他那些被我形容為「含義重大、影響深遠」的話背給他聽。外相沒有對我的報告的準確性表示懷疑,只笑笑說,他的言辭或許可以說是好戰的,但他的內心和思想是愛好和平的。
外相接著極為清晰地表述了他對三國盟約的解釋,大意是如果美國為它開往英國的船隻護航,如果德國擊沉這些船隻,如果美國因此便同德國開戰,那麼他就要根據盟約第三條的含義把美國看作「侵略國」。他相信,隨之而來的就是日美戰爭。他又說,這僅僅是他自己的意見,真到那時不但要和他的閣僚,而且要和日本的盟國商議。而與盟國商議時,三票中日本又只有一票。[關於這一點,有件趣事值得一提:據希臘公使波利蒂斯(Politis)先生說,今春德國攻打希臘時,松https://read.99csw.com岡先生曾告訴他,日本在三國盟約中應盡什麼義務由其自己決定,而其決定將以常識為指導 ;並且松岡先生認為,日本將做出什麼決定是顯而易見的。那時從沒有提到過什麼三票中日本只有一票。]
在這次兩小時的談話中,我談到美國不可剝奪的自衛權,談到國際法在公海航行自由方面的應用,並表示意見說,如果日本真想同美國和平相處,就無論如何也不會把美國的自衛措施理解為侵略行為。我還向外相讀了赫爾先生4月24日在美國國際法協會上演說的全文。松岡先生認真聽了,對每個要點都點頭表示理解;他認為這篇演說把美國觀點陳述得很清楚,堪稱一篇很好的演說,但又說除美國觀點而外還有別的觀點,他覺得我們美國人總是不能設身處地替其他當事者想一想。我答道,我們只能依據事實和行動,這些事實和行動已經把其他當事者的立場和態度表現得非常清楚了。
引發我與松岡先生口頭和書面交換意見的那些情形可以證明這一點。外相出訪歐洲約六周后回到東京,我立即函請在外相得便時與他會面。他讓我(別國大使也一樣)等了約三周之久,最後才在外務省正式接見我。在談話中外相表示意見稱,美國既然對德國抱挑釁態度,就該公開對德宣戰,這樣才算「好漢、體面、合乎情九-九-藏-書理」。他還說,希特勒一直非常耐心、寬宏大量,沒有對美國宣戰,但不能指望希特勒會無限期地保持忍耐和克制。我對他的話提出抗議,他便收回原意,辯稱不是暗指美國幹了不算好漢、不夠體面、不合情理之事。後來他又寫信對我說,只因他的英語知識不足,所以錯用了「decent」(體面的)這個詞,他的本意是要說「discreet」(謹慎的)。
我對外相講明一個事實:我在日本的基本任務之一就是要準確弄清日本政府的政策並向我國政府彙報,一如野村將軍對待美國政府政策的態度一樣,他在華盛頓也正是如此做的。松岡作為外務大臣,就是我能夠了解日本政策的唯一的官方渠道。因此,縱使他是跟作為格魯先生而不是作為美國大使的我討論政策,我也還是有責任把他的觀點告知我國政府,因為他是在代表日本政府講話。在是否報告這一點上,外相不同意我的說明,但他還是承認了5月14日他向我發表過的意見。
1941年5月27日
關於1940年9月27日的三國盟約,以及德美爆發戰爭時這個條約與日美和戰問題的關係,作為非正統的外交的一章,外務大臣松岡先生表現出來的態度是饒有趣味的。
盟約第三條規定,只有當盟國之一被他國進攻時盟國之間才read•99csw•com需要互相援助。我對於外相對日本在此條下承擔的義務做如此解釋表示驚訝。日本竟可以這樣放棄它將來的行動自由,可以把它未來的命運交給三票中它只享有一票的情形去決定,讓我尤為駭異。我闡述了美國對公海上的自由航行權的態度和美國要在公海上自由航行並將為自衛採取一切必要措施的決心。
若問松岡先生在心理上和政治上是否誠實,我不想表示懷疑。在東京,政治把戲層出不窮,有時人家就引他的話,證明他在這個場合講的是一套,在那個場合又完全是另外一套。他講話的確太隨便,滔滔不絕,若時間許可,能講上幾個鐘頭。在此情況下,要他說話一點也不自相矛盾,那才是不可想象的。不過,他跟我談話時,我倒覺得他是在遵循著一個經過縝密考慮過的方針,即盡量把美國和德國開戰的後果描繪得非常可怕。這很可能是出於一種錯誤的估計,以為用這種手法就可以對美國政策施加抑制性的影響。
松岡先生就職后不久就暗示過,他的政綱是恐嚇美國,迫使它對遠東和歐洲都採取完全不介入的態度。他自認為這是能辦得到的,也應該這樣去做。訂立三國同盟,就是為了貫徹這個政綱。殊不知弄巧成拙,這一招不僅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而且刺|激了美國輿論,成了促使美國輿論脫離孤立主義的主要因素之一。計劃是慘敗了,但看https://read.99csw.com樣子松岡先生恐怕還是不會改弦易轍,而寧願在一條充滿極大危險的路上走下去。因為另外製定方針,就無異於自認完全看錯了美國人的性格和氣質,就必然導致他的外相位子坐不穩。
就我們打交道的一般情況而言,不妨這樣說:我和松岡先生的私人關係還是很好的;我把他當作自己在日本的私人朋友之一,在交往中我喜歡他的直率,至少從表面看上去他還算直率。討論問題時,他的有些話用詞過於強硬,有些話甚至逼得我非提出強烈的正式抗議不可,但即便是在這種時候,我也盡量在言辭中少帶情緒;作為外相和大使之間交換意見,有時還可以無所顧忌地互相攻其不備,迫使對方吐露實情。有些言辭雖可以解釋為意在侮辱對方的國家,例如他竟說美國應該怎麼做才算「好漢、體面、合乎情理」,但那是衝口而出、有口無心的,而且一經責難他便願意收回,並沒有背著人而耿耿於懷。
5月15日,我回復松岡先生5月14日的第一封來信,一面感謝他,一面對他講,那天會談中他有些話「含義重大、影響深遠」,令人遺憾。17日,松岡先生給我來了一封長信,標明「純系私函」,強調這麼一個事實:儘管他知道如何當一名外相才是「正確」的,但那並不利於增進我們之間的理解。他常常忘記他是外相,而時常又不得不意識到自己身處這個職位。對於許九_九_藏_書多外交家常抱的所謂「正確態度」,他實在是感到厭惡,這種態度「不會給我們帶來什麼成就」。他承認他自己總愛用一兩千年甚至三千年前的思想方法來考慮問題。如果我認為這是他癲狂的表現,那也沒有辦法,因為他天生就是這個樣子。
他說,至於5月14日會談中他的那些措辭,他作為外相本來不該講。在我們的正式交往中沒有講這些話的餘地。他是把我當成一名世界公民才向我吐露真言的,他不僅將我看作一名大使,還將我看作他可以暴露內心深處的思想和意圖的對象。不過,他仍然寫到儘管美國那樣挑釁,德國還是忍耐,寫到如果美國因進攻或被攻擊(被攻擊這一點他認為「倒不足為慮」)而捲入歐戰,可怕的世界末日就會降臨到文明世界的頭上。另外他還說,他不知道我信中所謂「含義重大、影響深遠」是什麼意思。他想不起他有哪句話可以導致我做如此解釋,所以他相信其中必有誤會。他建議一兩天內再會談一次。
以上僅僅是草草記下與松岡先生兩次會談和書信往來中出現的某些要點。他和我談話、寫信,是把我看作朋友而非大使,我本來不想加以利用,但我還是堅信,外相長時間出訪歸來在外務省第一次和我會晤后所交換的這一切意見,不管方式多麼特殊,仍只能當作官方意見看。至於松岡先生表示的意見是否代表日本政府全體的觀點,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