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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天之驕子的隕落 四

王維:天之驕子的隕落

皇帝愛文學。科舉選拔來的都是文學蘊藉的詩人,張九齡的朋友嚴挺之主持科舉,更是把詩人們自然地聚攏在張九齡周圍。相反,李林甫也有一些朋友,只有政治經驗卻沒文化。這些人被圈在詩人們用鄙視的眼光鑄成的鏈條里,根本沒被詩人們正眼瞧過。嚴挺之曾經與李林甫的朋友戶部侍郎蕭炅(jiǒng)一道參加葬禮。蕭炅搖頭晃腦地把《禮記》「蒸嘗伏臘」,讀成「蒸嘗伏『獵』」。嚴挺之心裏發笑,嘴上卻問:「蒸嘗伏什麼?」不覺有錯的蕭炅便又大聲道:「蒸嘗伏獵!」嚴挺之轉頭便把笑話告訴了張九齡,並立刻奏上要把他調出去做岐州刺史。尚書省里哪能留這樣的文盲!
「德政碑」是當時的流行,百姓以此拍馬屁,官員以此為政績,好看不庸俗,堪稱給官員的送禮良選。但是,李林甫最恨這樣風雅的吹捧。曾經,國子監的學生也為李林甫立過一塊碑:開元十四年(726年),李林甫做國子監司業,查老師教學質量,罰學生酗酒鬧事,考試不及格的開除,學風大振。學生們悄悄在國學都堂前替他立了一塊碑。釋奠日大典禮,所有人到齊,學生隆重揭幕。李林甫看了,神色一厲,質問祭酒:「我有什麼功德?誰教你們立碑的?」學生們嚇得連九九藏書夜琢滅碑文。
對於對他沒用的人,李林甫根本沒興趣搭理。現在,他是中書令了,裁汰冗員,改革官員薪金制度首先就要找只會寫詩發議論卻不做實事的文化人開刀。
李林甫不與他們爭口舌之快。玩起政治經驗和手段,張九齡這派的文化人根本沒有還手之力。開元二十四年(736年),蔚州刺史王元琰貪污,嚴挺之想救他,李林甫立刻上奏嚴挺之與張九齡的交情,這一件貪污案從此成為張九齡結黨的證據。皇帝立刻罷相張九齡,以李林甫代替。朝堂上風向一變,原先風頭正勁的詩人官員們立刻感受到官位的岌岌可危。
官做得無聊透頂,卻依然要假笑著奉製為宮裡畫畫,還要寫詩祝賀修道教走火入魔的玄宗皇帝見到了老子真容,並與僚友互相吹捧。天寶四載(745年),王維做侍御史的第四年,他寫詩給朝中新貴咸苑,讚揚他通梵語,有才華。苑咸回詩給王維說:您是當代詩匠,又精禪理,您對我是謬讚。只是您很久都沒有升遷了,真是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時運不好。苑咸是開元末制科出身,因為張九齡舉薦才做了一個司經校書,論年資出身都是王維的晚輩。只是此時苑咸做中書舍人知制誥,與李林甫的私交很好,玄宗皇帝九九藏書賜給李林甫的葯、螃蟹、車螯、蛤蜊、甘露羹都由苑咸代李林甫起草答謝,很是得意。得意了,便可以毫無顧忌地寫詩嘲笑王維「久不遷」。而王維,為了維持詩人的驕傲與朝官的體面,面對這樣露骨的嘲諷,甚至不能露出一點兒不高興。王維很快回了詩,「仙郎有意憐同舍,丞相無私斷掃門」——謝謝你替我可惜,可惜丞相他不歡迎我。
但李林甫並沒有向王維表示出任何的親厚。像他這樣陷在政爭中的官員,如同在素色絲帛上的圖畫,每一筆都是旁人決定親疏的證據。而王維,他這張帛畫上早有太多讓李林甫不喜歡的圖案。王維回到長安,剛做右拾遺沒多久,又為張九齡寫過一首肉麻的詩,先說自己「寧棲野樹林,寧飲澗水流。不用坐粱肉,崎嶇見王侯」——是隱者不求聞達只求舒心的風度。但很快一轉,吹捧張九齡是「側聞大君子,安問黨與讎。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賤子跪自陳,可為帳下不」——張九齡是為蒼生謀划的大君子,他王維跪在張九齡面前自陳,求他收留自己在帳下為他出謀劃策。他又發揮文筆,為張九齡撰寫了《京兆尹張公德政碑》,煌煌立在通衢(qú)大道邊,每有過客都能一睹一代文豪王維酣暢淋漓的文采。九-九-藏-書
在他主持編寫的《唐六典》里,李林甫詳細記載了這次改革的成果:裁減門下省、殿中省、太常寺、光祿寺等部門一百多名官員。在外官當中,實行「年資考」。開元以來,年年開科取士,選拔|出|來的候補官員遠遠多於官職的崗位需要。進士們自恃才高,甚至曾經圍堵考功員外郎,聚眾鬧事。為了解決冗員,李林甫推行年資,嚴格按照資歷授官,有官職空缺,先論資排輩,從最老資格的官員開始遞補,官職少而候補官員多的時候,資歷淺的便只有等。
右拾遺王維未必認為自己是張九齡一黨,他也不是沒有努力向李林甫示好。他們一同扈從玄宗去華清宮泡溫泉,李林甫寫了一首詩,也抄了一份給王維。王維立刻回了一首,極盡阿諛奉承:丞相您無為而治,創造了現在這樣的好時代;您不僅有謀略,還有文采。在您的智慧領導之下,我們總是打勝仗,真是讓人如沐春風。他們還有另一項共同語言:李林甫擅長丹青繪畫,王維便在嘉猷觀李林甫家的牆壁上留過壁畫。
開元二十一年(733年),長安暴雨連天,糧食歉收,物價飛漲。玄宗被迫帶著朝廷去洛陽找飯吃,國子監的學生食堂關閉,長安開太倉米兩百萬石,賑濟四十萬戶——幾乎每一戶長安居民都需要賑濟。基本的產糧區都出現了災荒,國無三年之儲蓄。開源節流,都迫在眉睫。同時,北庭都護謀反,唐與突騎施汗國已經劍拔弩張。在這樣緊急的時候,玄宗起用張九齡與裴耀卿做中書令和中書侍郎,負責戰事與漕運;李林甫做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特別負責整頓賦稅,裁汰官僚機構的冗員。https://read.99csw•comread.99csw.com
玄宗時代,宰相併無品秩,甚至不是一個固定職位,五品以上官員,只要參与「平章事」便是做「宰相」。所以,宰相有許多不固定的名稱:「參知政事」,在本官後綴「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同中書門下三品」,等等。唯有「中書令」算是宰相的正名。李林甫、裴耀卿、張九齡都是宰相,張九齡為尊。
按照慣例,六品以下官一年一考,四考任滿,有新的位置空出來則轉遷;沒有,則五考任滿。王維便屢屢陷入在這樣無休止的等待里,又不能棄官而去。十多年前,王維從長安去淇上赴任時經過蘇門山,是西晉阮籍曾經拜訪隱士孫登的名山。山高巍峨,林木蔥鬱,千年不變。竹林間,隱士當年與阮籍長嘯歌詠的石台已經被當地人口耳相傳成了名勝。阮籍的《詠懷詩》王維年輕時也讀過,是技巧,是典範。但這樣一個黃昏,站在古代詩人曾經登臨的山頂,他切切感到阮籍和他同時代的人被緊緊困在裏面的日常,那張翻覆無常的「世網」。作為王家的長子,他有不能逃開的理由:「小妹日成長,兄弟未有娶。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