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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袍先生 萌動的邪念

藍袍先生

萌動的邪念

配偶的不甚稱心和夫妻感情的不甚融洽,為新承擔的教書工作的熱情和興味所沖淡,我覺得十分喜歡教學。這一方面的如願與另一方面的不如願摻和著,我就這麼過,也沒有感覺到活不下去,生活雖顯得古板,卻也平靜。
從這以後,每當我從楊龜年家門樓前走過的時候,就忍不住扭頭瞥一眼那深宅大院了。往昔里,我和父親一樣,是不屑於瞅一眼這角亭式的闊綽的門樓的。瞥一眼,其實什麼也沒有看到。這一天,終於在門口撞見她了。我向她點一下頭,就走過去了,她卻又叫了一聲:「徐先生——」我停住腳,轉過身。
我也意識到我的脾性兒變了。我小時愛笑,媽說我長了一副笑面菩薩的臉兒,而且一笑臉頰上就有兩個酒窩。我爸為我的愛笑沒少訓過我,說我長了一副沒稜角的臉,尤其討厭我臉上的那兩個倒霉的酒窩……現在,我改掉愛笑的毛病了,酒窩自然也就極少出現了。我面對一夥性格各異的學生,沒有威懾的力量是不行的,父親說絕不能跟學生嘻嘻哈哈,笑了就失掉威勢了。另一個不便說出口的原因,我自打媳婦一娶進門,就笑不出來了。
我像當頭挨了一磚,眼前都黑了,說:「她給孩子請假……」
兩月過去了,沒有發生什麼意外,秩序正常,執事楊步明對我父親幾次誇讚:「栽培有方!」父親自然很欣慰。我的自我感覺也甚好。我從村中走過去時,可以踏出緩急有致的腳步了,再不緊張了。我在教桌前端直坐一晌,看書或授課,不再覺得腰酸腿困了。人說,我活脫就是二十年前我爸的原樣兒!連脾氣也跟我爸一模一樣了。
臨行的前一晚,我坐在父母住的上房屋裡,悉心聽取父親的臨行教誨,怎樣和先生說話,該當如何與同窗相處,遠離家鄉,一切都需自己檢點。母親又接著叮囑生活上的瑣屑事,忌食生冷食物,加減衣服要注意。我的那位媳婦獃獃地站在一旁,惶惶不安的樣子,一直沒有插嘴,這時問了一句:「我該給先生準備哪件衣服出門?」
我的心在收縮,被那個洋女人攪起的一縷紛亂的雲霓,消散了。我再也不理read.99csw.com睬那個被父親罵作妖精鬼魅的女人,甚至連村中一切年齡尚輕的女人也都一概不予搭理。我不能讓桃色褻瀆徐家貞節的門樓……
「缺下課……」
「我不要你回話!」父親站起來,可怕的鷹一般的眼睛,「我只想給你說一句,那個婊子再找你搭話,你甭理識!那是妖精,鬼魅!你自己該自重些!」
結論定局了,穿藍色長袍,我的媳婦就退出去,準備我明日的行裝去了。
我轉過身走了,心裏忐忑不安,腳步也有點慌匆,等待我的那個世界會是什麼樣子呢?我無法具體想象……無論如何,這次出門,成了我一生中的第一次重大的轉折……
「孩子肚子疼,後晌不能上學了。」
我的平靜的心境突然被打破了!
我立即從椅子上站起,推辭,要她和孩子一人打一把傘,我到雨住了再走。她的兒子把傘放到桌子上,跳出門,她牽著他的手,轉身走了,在院子的泥水裡,小心地挑選可以下腳的地方,走出院子去了。剩下的三五個小娃娃,大約估計到他們的父母不會送洋傘或草帽來,就冒雨跑了。
「那好。讓娃兒在家養息。」
我自動辭職了。沒有辦法,我不會算術,連那些阿拉伯字也沒見過;語文科的新課本,雖然是淺顯通俗的白話文,我卻教不了。我離開了那個祖孫三代執教的學堂,讓位給那三位新派來的新先生了,跟父親去種地。我的藍袍脫下來了,做務莊稼穿它太不方便啰!
「走吧!」父親負氣地一擺手。
我不知是怎樣從父親住的上房裡屋回到自己的廂房的。躺下之後,怎麼也睡不著,心裏燒躁憋悶,腦袋嗡嗡響。
我回到家中,那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在我眼前忽閃飄浮;我在學堂,那兩隻眼睛又在字裡行間閃眨……
學堂里靜下來,剩我一個人,看著桌子上那把紅色油漆紙傘。我拿起傘掂掂,卻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是脂粉一類東西的誘人的氣息。我坐在椅子上,眼前浮現著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如果不是這樣近距離地看見她的眼睛,我真不知道世界上有這樣好看的眼睛。她穿一件紫紅旗袍,九_九_藏_書披著捲髮,細皮嫩肉,不過二十四五歲,旗袍緊緊包裹著豐腴的胸脯和臀部。我突然奇怪地想,如果我有這樣好看的一個女人,難道真的就會荒廢學業了?
我從學堂放學回家,她就怯怯地招呼我:「先生,用飯。」她從來也不敢正眉正眼地看我的眼睛。當我發覺她在注視我的時候,我一回頭,她立即把眼光避開了。她不會撒嬌,只會燒火、洗鍋、刷碗、縫衣、做鞋。我不說話,她也不說話,大約是怕說得不合適。我見了她就沒有話說了,所以小廂房裡總是靜悄悄的。
「娃兒病好了,我給補。」
「真麻煩你了!」
第二天晨曦中,我背著行裝,上路了。走出村子好遠的時候,我一回頭,隱約看見村口的大路邊,兀然站著父親的高大身影,因為背向從東山泛出的晨光,他像一截黑黝黝的古塔巋然不動……
直到夜深人靜,大伯二伯和堂兄弟們都睡定了,父親終於把我叫進上房裡屋,關了門,壓住聲兒,嚴厲得怕人:「你和那個臭婊子有啥好說的?嗯?」
楊馬娃退學了。挨打的當天後晌,他就沒有再來上學,扛著钁頭跟他爸上坡挖地去了。迅速地從村子各個角落反饋到我耳朵里的反應,卻是絕對的一邊倒。沒有任何人同情楊馬娃,聽說連他爸也罵他不知深淺。執事楊步明當天下午跑到學校,給我撐腰:「打得好!念了幾年書,連個禮性兒也不懂,沒有一點規矩!不打的話,明日該翻天了!」他故意用大聲說話,讓那些坐在學堂里的娃娃都聽見。不光執事楊步明,幾乎所有送子入學的庄稼人,在我來去的街巷裡,一律支持我動板子的舉動。不過,我心裏明白,不尊師長的越軌行動是不會有人同情的,所以並不覺得意外。
這個女人走到學堂門口,她的兒子已經撲到她的膝前,抱住了她的腰。她一面摸著孩子的頭,笑容可掬地說:「把這把傘給你先生送去,你跟娘打一把傘行了。」
我有點疑惑:「爸,我看咱村來的那三個新先生,都沒穿長袍。解放了,不興穿長袍了。」
我低下頭,簡直無地自容,好像我已經和那個女人真有過什九九藏書麼苟且之事,其實不過就是說了兩三次話,都是說的關於她的孩子念書的事,每一次也都是那麼簡單的幾句。我想分辯,解釋,不光是父親盛怒之下,難於容納,而是我自己感到有口難張,羞於啟齒了。
楊徐村解放了。人民政府給楊徐村派來三位先生,真是令我大開眼界。他們穿四個兜的短褂,戴著八角制帽,廢止了我的教程,給學生髮下西北軍政委員會編的課本,設語文和算術課,另開音樂、體育和圖畫,其中一位年輕的女先生,教孩子唱歌,張著嘴唱呀唱,令我目瞪口呆。
我一愣。這是一個暫時被父母連同我自己都忽略了的事,該穿短褂呢?還是長袍?我想了想,沒有主意。看看母親,母親又瞅瞅父親,看來也是不知該穿哪樣才合適。父親正在桌上磨墨,沉思一下,抬起頭來,對我說:「穿藍袍。」
我一抬頭,發覺她並沒有瞅字,而是瞅著我的眼睛,那眼裡有一種令人動心的神色。我忙回答了那個字的讀音,就把臉避開了。她笑笑,說聲「勞駕」就走出門去了。
這天放學時,天下著雨,大雨點子在院子的積水上打出一片白花花的水泡。大學生們不顧雨大路滑,縮著脖子跑出學堂去了,院子里響起一陣雜亂的撲哧撲哧的腳步聲,只有幾個小娃娃躲在門口的房檐下,不敢出去。我站起來,舒展一下腰身,走到房檐下,勸那幾個小娃娃再等一會兒,雨住了再走。這時候,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走進學堂院子來了,撐起的紅紙雨傘遮住了她的頭臉。我卻早已認出,這是楊龜年的二兒媳婦。我返身走回學堂,在椅子上坐下。
「解放了,沒聽說不準穿袍子!」父親譏誚地說,「你看那三位洋先生,穿個短褂兒,又那麼短!前襠后臀無遮無蓋,有失大雅。為人師表,成何體統!」
這天晚上,我回到家,看見父親臉色不悅,從地里犁地回來,把犁杖重重地磕摔在台階上。他回到家中,已經和大伯二伯一樣親身躬耕了。是累得心生煩躁了嗎?
無論父親的態度怎樣生硬,叫人難以忍受,但冷靜之後,我就不能不暗暗懾服父親那洞察細微的眼睛,我雖然沒九-九-藏-書有和那個洋婆娘有任何拉拉扯扯的事,可從心裏反省,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確實弄得我有點神不守舍。如果不是父親警告,長此下去,即使不會發展到做出什麼有損門風的醜事,也極其危險,任何一點半句風言浪語都可能毀了我,毀了父親,毀了徐家幾代人守節持儀所建樹起來的家風……父親直接砸向我腦門的這一磚頭是狠的,也是及時的。
對楊馬娃的退學,我也不覺得遺憾。按照我爺爺在這個學堂里開創的獨特的教程(後來又經過了我父親的補充),啟蒙生從一二三四五開始識字,然後學《百家姓》,中年級學《七言雜誌》,大約三年時間。附加的課程是珠算,先學加減,後學《九歸》。三年時間里,那些窮莊稼漢的後代,學會了日常生活慣用的雜字,會打一手算盤,就走出學堂跟他們的父兄做莊稼去了,或者到西安某個鋪店、作坊當相公(學徒)去了。留下為數不多的一些富裕戶的子弟,接著就開《論語》,步步深造。這一套教程,從爺爺創立,頗受庄稼人歡迎,可以說貧富皆宜,有普及也有提高,照顧了「面」又保證了「點」。楊馬娃早該退學去做莊稼或當相公去了,只是生得矮小,父母疼其體力不支,就叫他在學堂多混幾年……遲早是要走的。
大約過了十天,或者半月,她牽著孩子的手走進學堂來了。站在我的教桌前,斥說兒子想逃學,她把他親手牽來了。我讓她的兒子歸座。她卻不走,從腰間摸出一塊紙,攤開在我眼前的桌子上,問:「徐先生,這個字怎樣念?」
父親已經磨好墨,拔開毛筆帽兒,在硯台蓋兒上再三地順著毛筆尖,然後猛然懸起手腕,在一張硬紙上寫下兩字:慎獨。等得墨跡乾涸,交到我手上,嚴厲而又含蓄不露地瞅著我。我雙手接住那父親題示的囑咐,夾在那隻摺疊小皮夾里,裝在貼身的內衣口袋裡,表示一定要在遠離父親的陌生的環境里,一切都謹慎行事,尤其是獨自一人,不在父親的視覺之內的地方……
「不客氣。」
雨小了,蒙蒙的雨霧從濃密的樹梢籠罩下來,院子里昏暗了。我最後看了那把紅傘一眼,終於沒有用九_九_藏_書它,鎖上門,走回家去。
無論如何,對楊馬娃的一頓板子,徹底劃開了我和同伴、同學之間的界限,那些心存僥倖企圖開我的玩笑的人,那些想試試新上任的先生的脾氣軟硬的人,全都得出了自己應該得到的結論,學堂里的秩序按照父親過去的模式繼續下來了。
半年後,一天後晌,我和父親在村西的官道邊的田地里翻耕靠茬地,鄉政府的通訊員送來一張通知,要我到城南的師範學校去進修。去不去?敢去不敢去?該去不該去?我拿不定主意,不知該怎麼辦。父親也拿不定主意。自從那三位新先生進入楊徐村,父親不止一次地譏誚說:「蹦蹦跳跳,行走唱唱喝喝,男女不分,見誰都想搭話,啥好先生的樣子!」現在他明白,師範學校培養出來的先生肯定都是那個樣子,我將來也可能就是那個樣子,他拿不定主意了。為此事,他專門走訪了一回縣教育科,回來后就拍了板:去!
她是坐著轎子來的,在伴娘的攙扶下走進廂房,我一把揭開她的蓋臉的紅布,狂跳著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再也跳不起來了。我實在無法預料,父親會給我娶回來這樣一個媳婦。當然,父親那種奇特的理論,我不敢頂撞,想想我現在在楊徐村的地位,想到徐家三代人在楊徐村所樹立的威望,我覺得心裏十分沉重,我不能給祖先丟臉,更不能耽於女色而使徐家的門樓上的「讀耕」精神毀斷於我手,這個女人的位置和比重一下子給劃開了。
這個女人,是楊龜年的二兒子在河南娶下的小老婆,因為戰事吃緊,送回老家來了。楊龜年壓根兒不知道兒子在外已經娶下小婆娘,氣得吹鬍子瞪眼,無奈那女人引著一個可愛的小孫孫,畢竟是楊家的後代,才收容下來,心裏卻見不得這個操著異鄉口音的女人。那個經明媒正娶的大婆娘對於這個妹妹,更是恨入牙根了。這個女人在楊家,沒有援助也沒有同情,活得沒滋沒味兒,村裡人說她夜夜都偷著哭哩!村裡人不明底細,紛紛傳說,楊龜年的二兒子從河南送回來的洋婆娘,是搶霸的一位良家女子;有的卻說得截然相反,說她原本是開封府里一家妓院的窯姐兒……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