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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 3

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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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那個氣弄啥?」女人這時開了口。
「我妹子那個縣的。」
沒有人回答他的發問。我沒有。他的她也沒有。他突然自問自答——
「把縣委書記逮了。」
「咱靠掏挖石頭過日子哩!」女人說。
「廣播上的人說是掙說的錢哩,你說了是白說,沒人給你一分錢。」
「說是賣官得了十萬。」
「呃!這書記而今在勞改窯的日子可怎麼過呀!」男人說。
……
太陽沉到西原頭的這一瞬,即將沉落下去的短暫的這一瞬,真是奇妙無比景象絢爛的一瞬。泛著嫩黃的楊柳林帶在這一瞬里染成橘紅了。河岸邊剛剛現出綠色的草坨子也染成橘黃色了。小木橋上九九藏書的男人和女人被這瞬間的霞光塗抹得模糊了男女莫辨了。
聽著兩口子無遮無掩的拌嘴,我心裏的感覺真是好極了。男人他妹家所在縣的那個浪蕩書記,不過是中國反腐風暴中盪除的一片敗葉,小巫一個。即使大巫如胡長清之流者,也不過是過眼煙雲罷了。我更感興趣的,或者說更令我動心的,或者說最容易引發我心靈深層最敏感的那根神經的,其實是這兩口子的拌嘴兒。
「廣播上只說了賣官得錢的事。」男人說,「過年時我到我妹子家去給外甥送燈籠,聽人說這書記被『雙規』了。當時我還沒聽過『雙規』這名詞。我妹家來的親戚,都在說這書記被『雙規』的事九九藏書,瞎事多多了。廣播上只說了受賄賣官一件事。」
「哪個縣的縣委書記?」
「你是閑(咸)吃蘿蔔淡操心。」女人說。
「享慣了福的人呀!前呼後擁的,提包跟腳的,送錢送禮的,洗澡搓背的,問寒問暖的,拉馬拽鐙的,這會兒全跑得不見人影了。而今在號子里兩個蒸饃一碗熬白菜,背磚拉車可怎麼受得了?」男人說。
「他這陣兒連我都不如。我在這河灘想多干就多干想少干就少干不想幹了就坐下抽煙喝水,運氣好時還能碰見一個腰好的女子過河,還能看上兩眼。他這陣兒可慘了,干不動得干不想干也得干,公安警衛拿著電棍在尻子後頭侍候著哩!享慣了福的人再去受苦,那可是比沒享過福只受過苦的人要難熬得多吧?」
「你怎麼知道?」
「書記打麻將,你跟我靠撈石頭掙錢;書記不打麻將不搞小姐,咱還是靠掏https://read.99csw.com沙子撈石頭過日子。你管人家做啥?」
「你看你這人!老陳你看他這人——就是個這!」女人說,「剛才還氣呼呼地罵人家哩,這會兒又操心人家在勞改窯里受苦哩!」
「你以為我還指望那號書記領咱『奔小康』嗎?哈!他能把人領到麻將場里去。」男人說,「我從早到黑從年頭到年尾都守在這沙灘上掏石頭,還不是過日子嗎!我當然知道,那個書記打麻將與咱㞗不相干,人家即就不打麻將還是與咱㞗不相干咯!他被逮了與咱㞗不相干不逮也㞗不相干咯!」
「老百姓早都傳說他的事了?」
他們兩口子拌嘴的話所涉及的內容和範圍,我都不大在意。我只是想聽一聽本世紀第一個春天我的家鄉的人怎樣說話,一個高考落榜的男人和一個曾經有過好腰的女人組成的近二十年夫妻現在進行時的拌嘴的話。我也只是到現在才終於明九_九_藏_書白,我頻頻地走到河灘走過小木橋來到這兩口子勞動現場的目的,就在於此,僅在於此。我頭一次來到他倆的羅網前是盲目的,二回三回也仍然朦朧含糊。現在變得明白而又單純了,看這一對中年夫妻日常怎樣拌嘴兒。
「有這種事呀?」
「我晌午聽廣播聽見的。」
「你看看這人……」
「我妹子那個縣的人都當笑話說哩。你想想,報告念完飯都不吃就去打麻將。住在三星賓館。打得乏了還有小姐給搓背洗澡按摩。聽說『雙規』時,從他的皮包里搜出來的儘是安全套兒壯陽葯。想指望這號書記搞五年計劃能搞個㞗……」
「那就甭說。」
「廣播上都說了,我說說怕啥。」
「我早都清白,石頭才是咱爺。」男人說。
男人翻翻白眼,一時倒被女人頂得說不上話來。悶了片刻,終於找到一個反駁的話頭:「你呀你,我說啥事你都覺得沒意思。只有…九-九-藏-書…只有我說那個女人腰好,你就急了躁了。」
「犯了啥事?」
我已不太驚奇,淡淡地問:「就這事?還有其他事沒有?」
「往後你說誰的腰再好我也不理識你了。」女人說,「我只操心自家的日子。」
「我說嘛人是個賤貨!賤——貨!」
「我給你說一件吧。縣裡開三級幹部會,討論落實全縣五年發展規劃。書記做報告。報告完了分組討論,讓村、鄉、縣各部門頭頭腦腦落實五年計劃。書記做完報告沒吃飯就坐汽車走了,說是要談『引資』就走了。村上的頭頭腦腦鄉上的頭頭腦腦縣上各部局的頭頭腦腦都在討論書記五年計劃的報告。誰也沒料到,書記鑽進城裡一家三星賓館,打麻將。打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後晌回到縣裡三干會上來作總結報告,眼睛都紅了腫了,說是跟外商談『引資』急得睡不著覺……」
「我聽了生氣,說了也生氣。我知道生氣啥也不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