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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與鼠,也纏綿

貓與鼠,也纏綿

李警察「嗨呀呀呀」地笑著,確實把詫異、鄙夷、蔑視以及好笑等豐富的內容都糅進那聽來頗為輕淡的笑聲里了。按說平常發生的這類小綹小偷案子根本就進不了市局的門,屬於案件發生地所轄的派出所的正常業務,局裡辦的都是上了檔次的大案要案,李警察也不會上手過問的小蟊賊,居然提出要見局長,真是有點滑稽可笑了。
李警察唯一感到新鮮感到驚訝的是,這個小偷偷到了公安局裡來了,偷到他的辦公室里來了,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過的事。這樣的案子本身就很滑稽,這樣的小偷也就更滑稽。想想明天在局機關傳播開以後,會是怎樣的驚詫和滑稽。想想這樣滑稽的案子在市民中傳播開來以後會引發怎樣的街談巷議。這樣滑稽的事偏偏撞到李警察腿上了。完全是撞上了,不經意間撞上了。像他這樣肩負本市大案要案偵破重任的警察,必須審訊這個給本局製造滑稽的小蟊賊了。小蟊賊居然還要見局長。嗨呀呀呀呀!李警察忍不住又笑起來。
小偷水工當即意識到,不能讓局長就這樣輕鬆地滑開。他甚至在這一刻產生了一種蔑視,你沒有做出任何一點兒承諾,怎麼可能讓我鬆開咬你的口呢?你怎麼可能輕輕鬆鬆逃開了呢!他才不想向局長坦白其他偷盜案件。他相信局長其實也無心聽他交代其他偷盜案件。他繼續低垂著頭,而不想和局長對視,就說——
這個滑稽的案子,撞得真是太巧了。真得相信世界上確實有這樣不遲不早不偏不差恰恰巧巧的事讓人撞上。
「再說一遍。」
「你可以說你偷我的數字是六位七位數。你說得越大,我越無法解說這些錢的來源。你想反咬一口讓我解脫你,我明白。你這點小九九很陰毒的,可誰會信呢?你想想你誣陷的後果,比你偷盜的行為要嚴重得多。」
「明日這事一傳開,看看這些幹警把你砸死!」局長說,「你們村子的農民知道你竟敢偷公安局,看看誰還會把你當人看。你爸你媽你媳婦,誰在村裡還能抬起頭來?」
小偷被劉警察帶到四樓一間空蕩無物的房子,把手銬的另一半銬死在牆上的一個鋼環上。他在心裏嘲笑劉警察,你不給我戴銬子我都不會逃跑了,你不鎖門我都不會逃跑了,我現在還有什麼必要逃跑呢!當屋子裡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頓然覺得被抽了骨頭也被挑除了筋兒的疲軟,高度的精神緊張一旦解除,攥緊的心一旦鬆開,比射|精快|感褪去之後的疲軟還要疲軟,慾望完全滿足之後的慵懈被瞌睡挾裹著進入溫柔之鄉。在跨進夢鄉之門的最後一縷清醒的意識里,他的腦海里久久閃現著局長最後一瞥的目光。他對局長用壓低了的聲音說他連局長的「零用錢」也沒偷過的時候,局長只瞥了他一眼就迅即避開了。那一瞥倏忽一閃之後就深掩不露了;初見的那一刻和現在令他仍然揮之不去的這一刻,他在心裏一次又一次地發出吟誦,他和我一樣其實都是鼠哇!
「說,你還偷過誰?」局長說,「包括你在社會上作的案。」
李警察的手機響起來,是妻子打來的,問他怎麼出門這麼久還不見回家。他說他跟值班的劉警察說說話兒,沒有什麼麻煩事。他把意外撞上這個小蟊賊的事對妻子保密下來,是職業的嚴格紀律,已成習慣。而妻子對他這種職業所形成的擔心,或者說擔驚受怕,卻已形成一種心理慣性。她在電話里開始數落:「你這個人出了家門就不知道回家了。你明天要出差要起早你還不知道早點回家,又沒有什麼正經事。」李警察口裡「噢噢噢」應答著馬上回家,同時就把劉警察拍了一把,兩人走到樓梯口來商量。李警察笑著挖苦:「這狗日的死咬著要見局長,該不是咱局長的外甥吧?」劉警察同樣挖苦似的笑笑說:「沒聽說過局長有這門親戚。這貨在局裡燒了十多年的鍋爐了,沒見過跟局長有啥來往咯!不過也許萬一有情況,局長有意避親躲閑話也說不定。」李警察為難地說:「這號小蟊賊的案子掛都掛不上號兒,怎麼向局長開口說這話呢?怕是尋著受夯挨頭子呀!」劉警察說:「不管局長來不來,得讓局長知道這件事。這個案子雖小,跟社會上的偷盜不一樣,它發生在市局機關大院里。」李警察連連說著「對對對有道理」的話,同時也就有了主意:「我給局長報告機關院內發生的偷竊案件,順便捎帶一句小偷要見他才交代問題的話,看局長怎麼說就怎麼辦。」劉警察表示贊同。不過兩人都估計到局長是百分之百不會來的。兩人就商定,把小偷轉移到值班室繼續審訊,或者等到明天早晨上班后交給相關部門去。李警察得回家去了,明天出差有更重要的案子。
值班的劉警察話畢就到了。兩人決定同時用手去推門板。李警察提醒劉警察,小心閃跌!然後再次把鑰匙插|進鎖孔,往右扭動。兩人合力一推,那門板就一寸一寸移位。可見裏面的人絕不輕易放棄,直到無奈直到大勢已去,放棄了抵抗,門開了。李、劉兩位警察衝進門時,全都是訓練有素的九-九-藏-書規範化的抓捕兇犯的動作,直到兩人看見門后地上蹲著的人,雙手抱著頭,毋寧說護著頭頂,同時就鬆弛下來。李警察一把揪住那人的頭髮往後一掀,那人的閉著眼睛的臉就呈現出來。李警察幾乎失聲叫道:「怎麼是你?你到我辦公室來幹什麼?」劉警察也驚訝地叫起來:「怎麼是你?」
他按局機關軍事化的嚴格管理規定,把摩托車停在東牆下的車棚里,就走過院子,進入辦公大樓的大門,輕捷地上著寬敞的水泥踏級。大樓里空空蕩蕩,該關的燈都關掉了,樓道里昏昏暗暗,只有廁所的燈照亮著白布門帘。他突然想到,既然樓道里的燈都關了,還開著廁所的燈幹什麼?給誰開呢?生活里常常就有這些盲區。他上到三樓了,一個人也沒有見著,這是正常的不足奇怪的事。他走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口,摸著黑就把鑰匙往那個圓形黃銅暗鎖的鎖孔里插。準確無誤地插|進去了,無須解釋,再熟悉不過了。他往外扭動鑰匙,扭動了,門卻推不開。他懷疑是否拿錯了鑰匙,順手把門邊牆上的燈按著了,樓道里一片空前的燦亮。鑰匙對著哩嘛!他心裏同時想,不可能錯嘛!這門的鑰匙幾乎跟自己身上的某個器官一樣熟悉,怎麼可能拿錯呢?他又把鑰匙捅進去,又往右邊扭動一下,仍然是鑰匙順利地扭動了,門卻推不開。他懷疑是不是鎖子失靈了,滑絲了,可下午開門時還好著哩。他第三次扭動鑰匙的時候,右肩順勢就抵到門上,用力一頂,頂不開。儘管頂不開,他卻隱隱看到鎖子部位的門板和門框有了一點錯差的位移。這一刻,他的頭髮「噌」地一下豎立起來了。鎖子和鑰匙都沒有問題,正是那兩厘米的位移證明了這一點。那就肯定是屋裡有人頂著門,這人肯定不是正常的人了,黑著的燈就又證明了在屋子裡潛藏的人屬於什麼樣的人了。所有這些判斷,都是李警察在用右肩一抵的瞬間完成的。他隨之在接著的一瞬間就聲色俱厲地叫起來:「誰在裡邊?開門!」他已經離開門口,貼牆站著,如果有人衝出門來,他只需伸出一隻腳就置對方于死地了。他又對著門喊:「狗日的不想活咧?」
小偷聽到這裏,也已無路可擇,更堅定了按最初的一招進行到底,現在還不是這一招完全失敗完全撈空的時候。他仍然低著頭,說得更具體,把殺手鐧拋了出來——
「聽清了也還要你再說一遍。」
「我有兩次偷你都偷的五位數。你都沒有報案。」
小偷說完這句話,看了局長一眼就低下頭去。在他短暫的一瞥里,看見了局長的眼光避閃了一下。那一瞬,他相信他掐中局長最致命的穴位了。這個穴位對局長來說,比局長刺中他的那個虛怯的穴位要致命百倍。局長躲閃了一下的眼光,標志著他和他的關係的根本性易位,老鼠咬住貓的脖頸了;雙方在這一瞬間,都清楚誰對誰更致命。他很快低下頭去,就是不要再繼續去看局長的那種眼光,只要看見躲閃的那一下就行了。讓局長掂一掂分量,儘快做出選擇。小偷現在是一位超級心理學家,認為像局長這樣有身份的大貓,在這樣不容久想的時限里,要與一個他這樣的老鼠做出同流合污的妥協達成一種利害同盟,是十分殘酷的。他如果一眼不眨地盯著局長,于局長做出他所期待的選擇是不利的。他低下頭,就是留給局長一個不受逼視的軟空間,對這個無法迴避的殘酷做出自己的整合。
「局長,我偷過你。」
李警察的河南籍同事拍了一巴掌報紙:「我操!」
小偷不說了。他現在不敢說了,再說臉上可能就要挨耳光或濺唾沫了。他低垂下腦袋,看看李警察是否還堅持要他再重複那句話。
李警察頓然也想滑稽一回,模仿他的河南籍同事的口音:「操!」
李警察把這個撞到腿上的案子輕描淡寫地說給妻子,突然意識到對他的一個重要好處。正是這個賊向妻子證明他私設的小金庫里只有五百元人民幣。小偷把他的大小抽屜全部翻了搜了,就是這個數兒。妻子總是不相信他的小金庫銀子的儲量。他解釋過多回也無法使妻子的心穩妥下來。現在可好,小偷水工向妻子揭開了謎底兒。妻子舒展地笑了,就把他攏上床去,剛剛獲得的踏實的心就蒸騰起更多的溫柔,兼蘊著曾經疑猜小金庫打著埋伏的歉意,全部融為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和激|情了。李警察自然敏感覺察到熟識的老套里新生的鮮活,作為遠行前夜必有的夫妻之事,呈現出新鮮的別開生面的美好……明早輕鬆上路。
李、劉兩位警察都沒有料到,局長居然答應親自來審訊。李警察愣過神兒一邊關手機一邊說:「牛刀真的出面殺雞來咧。」劉警察也跟著陰了一句:「噢呀!說不定真箇把局長的外甥扣住了,或者是局長的遠門親戚也說不定。」無論如何,有一點可以立即做出決斷,李警察不能馬上回家了,得陪著局長。
「交代你的罪行吧。」局長點燃一支煙。
局長很平淡地做出安排:「你明日要出差你就九九藏書可以回家了,別影響了正經事。」李警察忙說:「我年輕少睡一會兒不礙事,明天坐火車還可以睡覺。我得陪著局長,萬一有事你跟前也得有個幫手。」局長淡淡地笑笑,說:「這麼個小蟊賊,我還對付不了哇!萬一有事還有小劉在跟前,有一個人就行了。」這樣,李警察就不再堅持留下為局長當幫手的想法,看著局長把那隻黃綠色的帆布挎包挎上肩頭,相隨著一起出門,一起上三樓,一起進入自己的辦公室,對小偷說:「我們局長親自來了,你就老老實實交代你的偷盜事實吧。」然後就退出辦公室,和伺候在門外的劉警察告別,就回家去了。
「我要見局長。」
三天之後,局長被「雙規」。
這個話里的潛台詞是明白不過的。小偷明白,被偷的局長更明白。李警察把電話打給他的時候,他的腦子裡立即蹦出來的就是這兩次被盜的五位數的款子,致命的是他兩次被盜都沒有報案,這是他現在最難排除的心驚肉跳的致命的穴位。小偷已經把話說到頭了,他只要把小偷最得意的這個把柄化解掉,就會徹底粉碎這個小蟊賊的陰招了。他反其道而行,索性把小偷的陰招全部掰開:
「你再說一遍。」
「你偷了同志們包括我的一些零用錢,算不上什麼大事,老老實實交代,爭取寬大處理。但——」局長說,「這件事性質惡劣,影響太壞!你居然敢在公安局行竊。我當然得親自過問了。」
「你說啥?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警察李猛乍從椅子上跳到地上,大聲反問。
局長「啪」地拍響了桌子,聲響震天,同時就直昂昂地突兀在小偷眼前。劉警察當即推門進來,看了一眼局長又看了一眼小偷,弄明白沒有意外情況,又退出身子拉上門板。
小偷水工抬起頭來。他心裏的整個感覺和全部智慧迅捷地完成了一次整合,形成一個判斷,現在到了拋出唯一能夠拯救自己的那一招的時候了。他抬起頭來的時候,沒有忘記沉穩,為此而稍作靜默,然後才說出蓄意已久的一句話——
他說完仍然低著頭。他不想看局長眼裡的臉上的感情反應,避免對抗,仍然想留給局長一個重新掂量的軟環境,以期盼局長朝著有利於自己結局的方向轉折。
局長走進李警察辦公室,第一次和銬在椅子橫杠上蹲在地上的小偷水工眼光相撞時,隨口輕淡地說出一句:「嗬!是你呀!」然後就在椅子上坐下來。劉警察送走李警察,自己在門外伺候著。
局長在他的二樓辦公室里通知李警察去彙報案情。劉警察看守著銬著一隻手的小偷水工。李警察走進局長辦公室。局長坐在單人沙發上喝茶,把另一杯沏好的茶水推給李警察,同時指一指並排隔著小茶几的另一個單人沙發,讓李警察坐下。李警察有點拘謹地坐下來,禮節性地握住了裝著茶水的一次性紙杯。他剛才和劉警察在樓梯門商量該不該把小偷的要求報告局長的時候,還輕鬆地調侃小偷會不會是局長的外甥一類調皮話,現在卻無端地拘謹甚至緊張起來了。他就從他來辦公室拿明日出差的火車票說起,一直說到給局長打電話為止。他特別解釋了要不要把這件事給局長彙報的兩難選擇。局長真誠地表示,他處理這件事處理得好,說:「公安局被偷,當然不是一般的偷盜案子,你說得很對。我也是從這一點考慮,才親自來審這個小蟊賊。他不提出要叫我來我也要來。賊娃子偷到咱們心臟里來了,鬧笑話哩嘛!」
半個月之後,又是海濱,沿著中國陸地的又一個城市的海濱。李警察和他的一位河南籍的同事,循著這個案子的線索又追蹤到這個濱海城市來了。他把他的旱鴨子同事拖到海邊來。他在海里劈水斬浪,他的河南籍的旱鴨子朋友在淺水裡泡著。他們又先後回到沙灘上抽煙,從報童手裡買來一份當地的晚報,翻出有關他們局長的新聞報道。通欄大標題,醒目,震人。他和他的同事擠蹭著頭,幾乎同時看完了標題很大而內文不長的文章,過目不忘的是最刺眼的一段文字:小偷交代說,他偷過局長十二次,累計偷得六位數的贓款。他偷第一次時,局長還是辦公室副主任。局長升主任時,他偷過。局長升副局長時,他也偷過。局長升成局長時,他仍然偷。無論偷多偷少,局長都沒報過案。局長在「雙規」期間交代,這些被偷的錢都是贓款……
小偷無動於衷,這全是廢話一堆咯。作為一個賊被銬在椅子下邊的橫杠上,在你眼前腳下的地板上蹲著,你卻說這一堆屬於情感範疇的話,什麼作用也不起。小偷心裏現在最焦慮的是什麼樣的結局。鍋爐肯定燒不成了,當水工的工資也掙不成了,都不重要。要緊的是會不會判刑蹲監獄,重判還是輕判,畢竟偷的是公安局這樣的誰也不敢碰的單位。其他屬於感情世界道德範疇的話語,對他來說連任何力量任何意義都沒有。他現在低垂著頭,等待恰當的時機,按自己蓄謀已久且十分確定的一招進行。這一招是他被李警察銬到椅子橫杠上時就冒出來的,相信九*九*藏*書絕對有效的;如果這一招不能奏效,他就只有蹲監獄一條路一個結果。讓局長說吧!局長想說什麼,局長無論怎麼說怎麼問,他都聽著。
他用肩膀抵住門板再推,隱隱聽到了門裡邊壓抑著的喘氣聲。他的頭髮又一次「噌」地豎了起來。他抓過號稱「殺人魔王」的罪犯,也沒緊張到頭髮豎立的程度,這個隱藏在自己辦公室里的歹傢伙,卻使他兩次頭髮豎立,如同人在野地里看見蛇和在自家床上發現蛇的感覺是決然差異的。他抵著門板的肩膀和歹傢伙頂著門板的肩膀同時都在發著力,肩膀和肩膀之間就隔著一層不過幾厘米厚的木板,進行著殊死的較量。他又想到,如若對方猛乍抽身,他肯定會閃跌在地,歹傢伙一蹺就會逃出門去。他又貼著牆壁做好出腳的準備,對著屋子喊:「你狗日再不開門我就挖門了。」他已撥通了值班室的電話,自然說的是悄悄話。
「……」
「你胡說哩嘛!我辦公室頂多留一點抽煙和吃飯的零錢,誰拿了也不在乎。我的同事常從我抽屜拿錢讓我犒勞他們。」局長說。
「槍斃你都便宜你了。」局長又補說了一句。
晚上,李警察躺在賓館的房間里,妻子又打來電話告訴他局長被「雙規」的消息。他說劉警察已經告訴過他了。妻子似乎抑制不住驚奇和新鮮,說事情的起因正是他出差前夜撞上的小偷牽扯出來的。他說他知道,劉警察已經說過了。妻子仍然不甘心掃興,告訴他局長被宣布「雙規」的有驚無險的情景。局長被省上通知去開會。局長還挎著黃綠帆布包坐三菱車去了。局長走進會議室大門,發現會議室內空無一人,還以為自己是第一個到會者。門后閃出兩個人同時扭住了他的胳膊,搜了他的衣兜兒,又搜了他的黃帆布包兒,怕他帶槍。然後一位領導從套間出來向他宣布組織的決定。她還告訴他一個細節,就在他的局長被宣布「雙規」那一天,《日報》還登著一篇很長的寫他勤政廉潔的通訊,作者把那個黃綠色的帆布包單獨列了一章,讚美的句子和詩歌一樣。他卻為那位作者開脫:「我要是那位作者也會這麼寫的。」他的話使妻子大為掃興,把局長東窗事發的過程和細節省略不說了。
李警察接著用自己的鄉土話應和:「我日他媽。」
「我不記得我丟過錢。」局長說。
小偷水工低垂著頭,心裏突然覺得局長不像個局長了。這麼大失法律水準的話,居然從他的嘴裏說出來,而且鼓著那麼大的勁。就他的偷竊行為和偷得的錢數兒,離著挨槍子兒的距離還遠得很哩!這種嚇唬不僅不起作用,反倒讓小偷驚訝局長怎麼會說出如此差池的話。小偷倒是有點兒急,局長一會兒動情的軟話一會兒亂掄的嚇人的硬話,都不是他等待的可以說出那一招兒的時機,就只好再等著。
李警察的同事轉過臉模仿李警察的口音:「我日他媽!」
局長說這句話的時候是一種輕淡的口吻,卻也沒有否定小偷坦白的事實,只是不記得。他做出這樣的回答,是在接到李警察的電話之後,出門上路回到他的辦公室時就已整合出來的選擇。李警察在電話里向他報告了小偷要對他坦白的要求,他就準確無誤地判斷出小偷要對他說什麼事了。那一刻,他同時感到了地獄的恐懼。這個突然襲來的災難,比之本市發生的幾十年不遇的惡性案件對他更具威壓。任何惡性案件的發生,只是增加他的工作壓力,對他本人並不構成威脅;這個小蟊賊所作的案子雖然不足掛齒,卻對他個人的命運直接造成威脅。如此之突然,如此之意料不及,毀滅之網竟然由一個小偷對他撒開。對這樣的災難從來未有心理防範準備,沒有先例也就沒有參照可循,真是無法找到一個安全可行的辦法來處理這個小偷已經拋出的羅網。他現在說出的聽來不大在意的話,是他所能做出的自認為最恰當的話。
小偷水工現在才感到了軟弱。他拋出殺手鐧而沒有收到殺傷性效果,就感覺手裡空空心裏也空空的軟弱了。他現在才重新感覺到了局長警衣肩頭的那個標誌性符號,是這個大院里人人敬畏人人仰慕的唯一一個標誌符號,是最具分量的。還有那個黃帆布包,就放在旁邊的桌子上,這個過時的稀世陳物也對他軟弱下來的心變成一個沉重的壓力。
李警察辦公室里,局長對小偷的審訊正在進行。
李警察放棄了。李警察一隻手夾著煙捲,另一隻手反叉在腰裡,在屋子裡踱步,竟自樂呵起來:「我辦了十來年案,大賊小賊都交過手了,還沒見過哪個賊娃子開口先要局長親自來,嗨呀呀呀……」
「說!把你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
極端的震驚之後也是一種疲軟。李警察躺在沙灘上,也如同被人抽了筋剔了骨似的疲軟。他也開始向溫柔之鄉移動,在進入夢鄉的門檻時尚存的一縷清醒里,眼前像蝴蝶一樣飄忽閃動著局長那隻黃綠色的帆布挎包。到李警察從沙灘上重新站立起來時,這隻黃綠色帆布挎包還歷歷飛舞在眼前,不過裡邊不再裝著敬重和風度,九_九_藏_書而是老鼠和蛤蟆以及浸淫的恥辱和骯髒了。
局長覺得這個飛來的橫禍應該過去了,化險而為夷了。他現在才能拿出自己的一招兒。他清楚小偷要什麼。他在李警察報給他的案情電話的最初反應,感覺到了橫禍的同時,也明白小偷要向他坦白的目的,其實說穿了就是一點小小的勾當。他不能在小偷的脅迫下讓小偷的慾望得到滿足,留下心靈深處的虧損。他要把小偷這個歹毒陰險的招數粉碎之後,不失局長體面地給予他一點滿足。
「你不是說要我親自聽你坦白嗎?」局長說。
門依舊死死地關著。
小偷垂下頭,沒有再說一遍剛剛說過的話。他相信李警察把他剛才說的話都聽清楚了。他和李警察中間的距離大約也就是三米遠,他蹲在牆根下,李警察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他的口齒清晰吐字很正聲音也大著哩,李警察不會聽不清的。恰恰可能是李警察聽得太清楚了,而且大大出乎意料了,一個小偷一個小蟊賊,怎麼敢挑選審訊他的警察呢?而且要局長親自來,太出格的要求。李警察從椅子上蹦到地上的舉動和他佯裝沒有聽清的反問的語氣里,有驚詫,有嘲弄,有蔑視。他讓他再說一遍的真實語氣是,你是個什麼貨色你為老幾你是皇上的外甥嗎?居然敢叫我們局長來審訊你?小偷揚起頭瞅了一眼李警察,李警察整個臉上的表情證實著他的猜忖。其實,小偷在提出這個要求之前,早就預料到了李警察會有這種反應的,他自己也明白局長是不可能來審訊一個小小的小偷的。這樣,小偷又垂下頭,沒有按李警察的命令再重複申述要局長來的要求。小偷以為不再說比說更能表明他要見局長是認真的。
「說。」局長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來。
「我偷過別人,錢數都很少。我偷你偷的次數最多,有兩次數字很大。」
截止到李、劉兩位警察抽著煙等待局長到來的時候,他倆同樣百分之百地絲毫也不曾意識到,正是他倆的這個電話,把他們的局長送進了地獄。
「那我就再說一遍——我要見局長。」
小偷水工聽到這裏,似乎心裡有數了。他的腦袋此刻抵得住一台高速高效運轉著的電腦,條分縷析,字斟句酌,刨皮搜核兒,既是一位精確的語言大師,又是一位洞察微明的心理學家。他已經判斷出來,關於他偷盜案件的性質和處理結果都包含其中,而且為他下面要做的口供定準了調子。小偷水工準確無誤地抓住了局長這段話里的關鍵詞:零用錢。把局長兩次被他盜走的均上了五位數的款子縮小為零用錢的一般範圍,於他就「算不上什麼大事」了,于局長也就更算不上什麼大事了,被盜大額款子而不報案的嫌疑也就化解無虞了。局長後半句話的意思,無論性質多麼惡劣,影響壞到怎樣的程度,並不依此為據來量刑,真實的用意只是解釋局長為這件小案子而出馬的因由。這樣,小偷要見局長的目的已經達到,蓄謀的一招已經實現了效果,就該及時回報,讓被他咬住的大貓也心底坦然。他當即對局長說:「局長,我沒偷過你。我連你的『零用錢』也沒偷過。打死我我都說這話。」
這真是稀罕的案情,不管它大小,都是稀罕。小偷坦白招供他偷了局長,局長卻拒不接受。局長針對小偷的進攻,做出儘可能輕淡又輕鬆的反應,讓懷著最陰毒的目的的小偷逐漸接受這樣的理念,你手裡攥著的那個把柄,已經沒有證據,可以用如上的話不大費勁就化解了。局長已經意識到現在到了最危險的當口兒,對手已經兜出他攥著的最後的王牌了,他反而比初聽到電話報告初見這個小偷時更具信心了。
「我把你狗東西斃了!」
水工從口袋裡掏出一沓人民幣來,放到就近處那個三角書報架的架板上,這些剛剛偷得的錢可能在兜里尚未暖熱。他一步也不敢動,他不做任何分辯也不撒謊,掏出贓款來就表明他已經不做任何徒勞無益卻可能招來耳光的對抗。李警察很熟練地把他的雙手扭到背後,使其喪失全部反抗和報復的能力。劉警察同樣老到地搜查他的每一個衣兜,尚未發現任何兇器。儘管如此,李警察還是把一副手銬扣銬在水工的右手腕上,同時銬住一隻木椅的一條木樑子,然後就和劉警察開始審訊。你在本局院子里偷了多少次?你都偷過哪些人?你偷過多少錢?還有什麼物品?你在社會上作過多少回案?就你一個人作案嗎?還有同夥?是誰?諸如此類最基本的疑問都問過了。其中往往夾雜著李警察和劉警察帶著情緒性的話語,諸如:你狗日吃了豹子膽居然偷到市公安局裡來了!平時看你老老實實勤勤快快憨憨厚厚的農民小夥子,怎麼會是個賊?老鼠居然鑽到貓窩裡偷食來咧!無論李、劉兩位警察怎麼追問怎麼損刮,水工卻只有一句話回答:「我要見局長。」拖得時間稍長逼得也緊了時,水工對於那句話做了修改,意思更明白了點兒:「見了局長我把核桃棗兒全倒出來。」
「我要見局長。」小偷說。
李警察明日一早要出差,自然還是追查案件九九藏書線索。這種差事對他這種職業來說是家常便飯,早已習以為常,早已沒有了普通人出遠門前夜的精細準備和對陌生之地的新奇和激動。他在收拾幾件簡單的行李時,突然發現把火車票忘記在辦公室抽屜里沒有帶回家,說好局裡公車明日一早到家接他送站的。妻子說:「這麼晚了,算咧別去取咧。明天一早讓司機把車拐進局裡去拿。」他沉吟了一陣兒,最後還是決定當即去取回來。許是職業習慣,習慣里充斥著嚴密,不容許疏忽也不允許拖沓。他說:「別讓司機拐來拐去的了。我很快就取回來,不過半個小時。」他就騎上摩托車從城圈外的住宅地進到最繁華的老城區了,在辦公室就撞上了這個正在行竊的小蟊賊。如果聽了妻子的話明早順路來拿火車票,這場滑稽的捉賊和審訊就會錯過了,沒有了。
「你都聽清了……」
小偷水工低下頭沒有說話。他心裏想,從局長到大門口站崗的武警再到掃地務花的勤雜工,任誰知道在水房裡干過十多年的他竟是一個賊時,都會發出這樣的感嘆來。既然賊的面目已經暴露出來,任何人的驚訝對他都不再構成壓力。壓力只在本真的丑相處於可能被揭開而又可能被繼續掩蓋的時候才會發生。
這一下刺中要害穴位了,小偷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這是他最敏感也最虛怯的一個穴位。道理很簡單,從明日起他就不是公安局的燒鍋爐的水工了,可能一輩子再也不會走進從早到晚有武警站崗的這幢高大氣派的門樓了,這個院子里的頭頭腦腦和普通警察會怎麼罵他,他都聽不見了,也就沒有什麼壓力了。而他生活的村子里的人們的眼色,才是他最不堪忍受的。一旦他的賊皮在村子里亮出來,直到進入棺材也甭想脫掉了。還有他尚健在的父母,也將在別人的那種眼光下度完餘生。更有他正上小學的一女一男兩個孩子,心裏也將罩上父親一張賊皮的陰影。這個敏感的穴位在他被李警察銬住右手的時候就刺疼了,只是時間和地點都不容他更多地去糾纏,眼下最致命的穴位是他的結局。因為會不會重判或輕判,比他和他的父母他孩子的面子都重要得多。
「據後勤處同志說,你是用過的民工中最能幹最勤快的一個,哪個民工也沒幹到你這麼長時間,十多年呀!從領導到警察對你都很信任嘛!甚至在待遇上把你都當局裡職工一樣對待呀,結果你卻干出這樣的事。」局長說,「農民孩子的忠厚老成到哪裡去了不說,你連起碼的良心都沒有。」
小偷仍然低垂著頭。他在專心致志地解析著局長的話,尚不敢輕率地做出反應。
李警察下樓,出樓,走過院子,在車棚發動摩托車,直到驅車穿過大街小巷,腦子裡就隱隱浮現著局長那隻黃綠色的帆布挎包。這種帆布質地黃綠顏色的挎包,曾經在六七十年代風行整個中國,人不分男女長幼和職業,出門一律都是挎著這種包在肩頭的。將軍挎這種包士兵也挎這種包,教授挎這種包小學生也挎這種包,部長省長和工人農民一樣都習慣挎這種包。這種包體現著絕對的平等和絕對的一律。這種包現在在城市裡幾乎絕跡,連貧窮落後相對不太注意裝潢的鄉村人也沒人用了。隨著一個時代的結束也結束了一種包的價值,或者說一種包的被廢棄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束。然而,局長還挎著這種包。局長一年四季上班下班開會出差都挎著這種包。局長當警察時挎這種包,調辦公室當副主任再升主任挎著這種包,直到躍升為副局長再到局長,幾十年所有變化中唯一不變的就數這種包。他曾經親自批示過給全局幹警買一種實用型的手提式皮包的撥款報告,自己卻從來也不使用那個質地不錯的皮包。這種黃綠色的帆布包挎在局長肩頭,早已成為本局一道迥然的風景,這種早已陳舊的過時的包在局長肩頭卻造成別緻的新穎。人們不僅不以為它落伍,反而裝滿了敬重,也裝滿了榮譽……至於局長如何審訊小偷水工以及審訊的結果,他已經全然漠不關心了。這個小案子小蟊賊,本身不具備讓他關心的分量;即使局長這樣的牛刀親自出手,也不會撕下幾兩肉來;只是因為發生在公安局辦公大樓里才不一般,只是體現局長的一種作風一種姿態罷了,案子本身並沒有多少意思。
李警察幾乎在局長被「雙規」的當天,在南方的海濱就知道了這個驚天的消息。電話是劉警察打給他的。他當時正在溫厚的海水裡游著。他是一個生長在北方旱地卻擅長水性的人,難得有大海這樣施展生理優勢的好水。他回到沙灘上休息的時候,手提電話響了。他聽到劉警察報告的消息時如同發生了地震,一打挺就從沙灘上跳了起來,連聲問:「你說啥你說啥你說啥???」
這是市局機關里燒鍋爐的那個小夥子,在水房裡幹了十多年了,嘴唇和兩頰上的茸茸黃毛,業已變成又黑又硬的胡茬子了。
局長已經轉身拉開了門,對劉警察做出純粹業務式的安排:「就這樣,暫時就這樣了。太晚了,你先把他關起來。明天我安排人正式審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