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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通地脈

接通地脈

這幾年間,大概是我寫作生涯中最出活的一段時光,無論是中篇《藍袍先生》《四妹子》《地窖》等,以及許多短篇小說,還有費時四年的長篇《白鹿原》,我在書案上追逐著一個個男女的心靈屏氣凝神專註無雜,然後于傍晚到二分地里來揮钁把鋤,再把那些纏繞在我心中的藍袍先生四妹子白嘉軒田小娥鹿子霖黑娃們徹底排除出去,贏得心底和腦際的清爽。只有專註的體力勞作,成為我排解那些正在刻意描寫的人物的有效舉措之一,才能保證晚上平靜入眠,也就保證了第二天清晨能進入有效的寫作。這真是一種無意間找到的調解方式,對我卻完全實用。無論在書桌的稿紙上塗抹,無論在二分地里務弄苞谷蔬菜,這種調節方式的科學性能有幾何?對我卻是實用而又實惠的方式。我儘管朝夕都生活在南原(白鹿原)的北坡根下,卻從來沒有陶淵明採菊時的悠然,白嘉軒們的歡樂和痛苦同樣折騰得我徹夜失眠,小娥被阿公鹿三從背後捅進削標利刃時回頭的一聲慘叫,令我眼前一黑鋼筆顫抖……我在二分地的苞穀苗間大蔥行間重歸沉靜。
村長https://read•99csw•com顯然早已揣透了我的顧慮,解釋說,村口場塄下這一畛子地,豬拱雞刨,你交回的那二分地分給誰誰都不要,這幾年都荒著,你種點苞谷誰也沒意見……說罷轉身出門去了。
我便種上了包穀。這二分地在村子東頭的場塄下。當年的新一茬的蒿草正長到旺盛時,比我還高出半頭。我丟剝了長袖長褲,握一把磨得鋒利的草鐮,把蒿草齊擺擺砍掉割盡,再用钁頭把龐大的根系一一刨挖出來。因為天旱土壤干硬,也因為幾年荒蕪土質板結,牛拽的犁鏵開掘不動,只能用雙刺钁頭開挖,再把大塊硬土敲碎,點種下苞谷種子。大約整整幹了三天,案頭正在寫作的小說或散文全部撇下,連鋼筆也沒有扭開,手掌上的血泡兒用紗布纏了幾層,仍有血絲滲出來。又過了幾天,于夕陽沉落西原的傍晚,我在濕漉漉的地皮上看見一根根剛冒出來的嫩黃的旋管狀的苞穀苗子時,心底發生了好一陣響動。我坐在被太陽曬得溫熱的土墚上,感覺到與腳下這塊被許多祖宗耕種過的土地的地脈接通了,我的周身的血脈似乎頓然間read•99csw•com都暢流起來了。
我後來在這二分地里種過洋芋(土豆),收穫的果實堆在屋角,有親友來家,便作為禮物相送。也種過白菜和蘿蔔,不知是技術不得要領,還是種子不好,那白菜只長菜葉不包心,只能窩泡酸菜;蘿蔔又瓷又硬,熬煮勉強可食,生吃很不是滋味。只有栽種大蔥大獲成功,許是我勤于鬆土,那蔥長得又粗又高,蔥白尤其多,做料子菜自不必說,剝了皮生吃也很香甜,我常常是一口饃一口生蔥吃得酣暢淋漓。我在務這二分地里的莊稼和蔬菜的勞動中,漸漸稀少了到河堤散步的習慣,或者說替代了。我在一天的閱讀或寫作之後,傍晚時分習慣到灞河邊上散步,活動一下在桌椅間窩蜷了一天的腰和腿。河堤內側的灘地里是汗流浹背忙於做事的男人和女人,河堤外側的沙灘上是割草放羊的孩子,我往往在那種環境里感到不自在,很難生出古典和現代才子們賞山閱水的情致來。現在,當我在那二分地里為苞谷除草或為大蔥培壅黃土的時候,滿臉汗水滿手土屑,猛不防會有一個我能聞聲辨人的人發出的聲音:「還是read•99csw.com把式咯!」然後就在地頭坐下來,或者他抽我遞給他的雪茄,或者我抽他的旱煙,然後說他兒子或女兒遇著什麼難事了,需得我去幫忙交涉,我比他的「面子」大哇……我往往在那種時刻,比之在河堤上散步時的感覺稍好。
那是至今依舊令我嚮往而無法回歸的年月和光景。
記不清是哪一年了,陝北榆林一位青年詩人送我一小袋扁豆,這是夏天喝稀飯的好作料。因為產量太低,扁豆在關中地區早都絕種了。我倍加珍惜的一個緣由,是我生在三伏,又缺奶,母親用白面熬煮的扁豆喂活了我。直到我的孩子已經念大學的時候,母親往往面對牛奶麵包而引發出扁豆救命的老話。我在重新品嘗救命的扁豆稀飯之後,留下一部分種子,當年秋天種到我的二分地里,長出苗兒來,年齡在中年以下的農民竟不認識是何物。扁豆長得很好,綠瑩瑩罩滿地皮,常常引來許多村民圍觀。扁豆比麥子早熟,在大麥成熟小麥硬粒的時候成熟了。我準備近日收割,自然躍躍,慷慨地答應過幾個村民討要種子的事。不料,當我提著鐮刀走到二分地頭,扁豆秧子竟然一株九-九-藏-書都不見了。我愣在那裡,半天回不過神來。肯定是昨晚被誰偷割了。我其實也沒有生多大的氣,只是有點怨氣,怨這人做得太過,該當給我留下一小塊,我好留得種子。
我在這二分地裡間苗定苗,鋤草施肥。三伏的大旱時節,村長便安排村民開動抽水機灌溉,輪到我的地頭的時候,我便脫了鞋子,用鐵杴挖開灌渠的口子把水放進地里,雙腳踩著沁人肌膚的井水,讓每一株苞谷都澆灌得足飽。眼瞅著苞谷拔節了,冒出天花和紅纓來,綠色的苞谷穗子日漸肥大起來,剝開一條縫兒,已經孕出白色的一排排顆粒,用指甲輕輕掐一下,牛奶似的稠汁迸濺到我臉上。我掰下一籃,剝去綠色的皮殼,等待周末從寄宿中學回家的女兒,那是作為一個父親最溫馨的等待時刻。
約略記得那是麥收后搶時播種玉米的最緊火的時節,年輕的村長掮著鐵杴走進我的院子,高挽到膝蓋的褲管下是沾著泥水的赤腳。我讓坐。他不坐,連肩頭的鐵杴也不放下來,一副急不可待的架勢,倒是不拒絕我遞給他的一支煙。他說,你去把場塄下那二分地種上苞谷,到時候娃們也有嫩苞谷穗兒吃嘛https://read.99csw.com
我一時竟然很感動,卻有點猶豫。我在兩年前調入省作協當上專業作家,妻子和孩子的戶籍也隨之從鄉村轉入城市,剛剛分到手且收穫過一料麥子的責任田,又統統交回村委會重新分配給其他村民了。專業作家對我至關重要的含義,就是可以由我支配自己的時間和生命行程了。幾乎就在那一年,我索性決定從城鎮回歸鄉村老家。我在祖居的屋院里讀中國新時期文學一浪高過一浪的小說,讀著剛剛翻譯過來的陌生的世界名著,也寫著我的小說,是一個不再依賴土地豐歉生存著的鄉村人了。村裡的鄉親有人送來一把春天的頭一茬韭菜,幾個剛剛孕肥的嫩苞谷穗子,一籃沾著濕土的紅苕,常常引發我內心的微妙感慨,過去我曾拿著這些東西送給西安城裡的朋友,現在我自己反倒成為接受者了。我在接過一把韭菜一籃紅苕幾個嫩苞谷穗子的時候,分明意識到我和這塊土地依存的關係割斷了,儘管還住在祖居的老屋裡,儘管出出進進還踩踏著這方土地,卻無法改變心底那一縷隱隱的空虛的發生。我對村長好心好意的提議之所以猶疑不定,是因為我已無資格耕種哪怕巴掌大一塊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