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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氏 一

黑氏

婆婆已經起來了,拿那桿竹管煙袋敲打她的廂房門框,叫:「黑,起來!你爹和客人要喝酒,你下廚炒幾個菜去。你裝什麼呀,睡得這麼深沉!」
黑氏在牆頭上長長嘆了一口氣。黑氏可憐這木犢,家底缺乏,人又笨拙,和一個老爹過活,三十二三了,還娶不下個女人做針線,褲子破了,白線黑線揪疙瘩繚。本要說句「你哪有禿子靈活,擔龍鬚草走山路,瓷腳笨手的可要小心」,話到口邊又咽了。待要走下梯子,木犢卻叫:「黑,給你個熱的!」手就在火堆里刨,刨出個黑乎乎的東西,兩手那麼捯著,大聲吸溜,跑過牆根處了,踮腳尖往上遞。黑氏看著是顆拳頭大的洋芋。
公公便說:「睡去吧,你還待在這裏幹啥?」
黑氏又說:「一條扁擔,還那麼伺候?」
黑氏的年齡比丈夫大,黑氏把什麼都幹了,餵豬,攬羊,上青崖頭上砍柴火。一到晚上,小男人就纏她。男人是個小猴猴,看了許多書,學著許多新方法來折磨,她又氣又恨,一肚子可以read.99csw.com把他彈下炕去;「你是我的地!」小男人卻說,他願意怎麼犁都可以。夜黑漆漆的,點點星辰,寒冷從窗欞里透進來。小男人壓迫著她,口裡卻叫著別人的名字,黑氏知道那是些村裡鮮嫩的女子,淚水潸然滿面。等丈夫滾在一邊大病一場似的睡著去了,她哽咽出聲,嗟啜不已。
黑氏說:「人家都出去跑大生意,千兒八百地掙哩……」
黑氏已經走下梯子,頭上讓雨淋濕了,滴滴答答順著頭髮往下流水。
黑氏說:「反正它是壓人的。你也要去南山擔龍鬚草嗎?」
眼睛閉著,心卻睡不著,一股黑血在肚裏翻騰。恨娘家人窮,不能門當戶對,又恨小男人家有了錢,口大氣粗……直挨到雞叫三遍,窸窸窣窣又起來,得給豬熬食了。雨還在落著,院子里水汪汪一片白亮。忽見得隔壁那家院子上空紅光一片,甚是吃驚,爬上院牆頭的梯子看時,隔壁人家台階上生著一堆篝火,一個人蹲在旁邊,將一條新制的扁擔一https://read.99csw•com頭支在門檻下,一頭伸過火上,雙手沉沉地往下壓。八尺余長的桑木扁擔就兩頭翹,翹得一張弓。黑氏便叫:「木犢,起得早?難得落了雨,也不蒙頭睡個懶覺!」
家裡時常來人,黑氏已經習慣了。她不解的是客人常要半夜裡來,有時扛來好多東西,用木箱和麻袋裝著,公公不讓任何人動,她也就裝個貓兒狗兒,不言語。廚房裡炒得一盤雞蛋、一碟變蛋、一碟臭豆腐、一碗熏肉。一箕盤端了進公公房裡,瞧見客人是個極風流的人,正將桌上一沓錢推給公公說:「這些是你的,怎麼樣,只要……」公公用腳在桌下踏了客人的腳,抹下頭上的帽子,隨便一放,錢票蓋住了。黑氏乖覺,全裝混沌,怯怯地看著客人說:「黑更半夜的,沒好菜的。」客人便大胆地看她,看得生怪;黑氏慌得用手撫扣子,害怕扣子扣錯了,惹人恥笑。
木犢說:「南院禿子,三天一來回,賺得三塊多錢的,我比他有力氣。」
木犢問:「面不面?九九藏書」滿足地想笑,又哧啦一下。
木犢說:「不收拾軟和,它砍肩哩!」
黑氏拉過被子連身子帶頭裹嚴睡倒了。
這當兒,院門很響地被人拍了一下,接著是門環「哐哐哐」三聲搖動。那邊廂房的公公立即應聲:「來了,來了!」趿了鞋出去開門。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壓聲問:「又和誰喝酒?」公公說:「沒外人,專等著你呢。」倆人就罵了一陣天雨,進屋到那邊廂房了,嘰嘰咕咕,鬼念經般說話。
木犢回過頭來,倒是嚇了一跳,火光映在臉上,紅彤彤的像醬了豬血,瞧見是黑氏,笑,哧哧啦啦響。
黑氏說:「我不吃,還沒洗臉哩!」下了一級梯子。下去了,又上來,見木犢又換了一隻手,還在努力往上遞,黑黑的肚皮露在外邊。她伸手接住了,燙得如火炭,掰開,黎明裡白花花兩半,躥一股熱氣,她咬了一口。
黑氏放赦一般回來,坐在炕上了,小男人已經轉醒,悄聲問:「誰來了,是馬鄉長嗎?」黑氏說:「馬鄉長鼻子大,這個人氣派呢。」小九*九*藏*書男人說:「這是東村姓王的,他跑運輸發了大財了,有了錢討了個縣城女子,面嫩得能彈出水!」黑氏黯然無語。小男人又說:「他發了財了,敢不到咱家來,爹又落一筆錢了!」黑氏說:「人家跑運輸,爹落的什麼錢?」小男人說:「爹入股呀!」黑氏一直對這家人疑惑,就再問:「爹哪有錢入股?」小男人黑暗裡眼裡放光,說:「你以為你嫁給我平凡嗎,我爹雖不是什麼領導,我爹卻是和什麼打交道的?你醜人倒有丑福!」黑氏說:「我不稀罕那麼多錢,當初嫁你,你也是沒錢的光棍!」小男人說:「我知道你害怕我家發財哩,怕你越來越不配我哩!」黑氏咬了嘴唇,聽那邊廂房公公勸客人酒,喝得已經暈頭。有盤子翻跌桌下,發著破裂的聲響。小男人說:「怎的不說話?」黑氏說:「我不是為我想,我是為你想的,錢來路不明,多了會瞎人的。」小男人說:「喲,你那麼清高,結婚時你娘怎的要我出個棺材錢?隔壁的錢來路明,你跟他過活去?!」
木犢說:「咱九*九*藏*書沒車,就是有車,沒恁個本事的。」
這邊廂房一動靜,那邊廂房就發恨聲,公公罵道:「長吁短嘆地發什麼賤氣,好吃好喝得肚子鼓脹睡不著嗎?」公公的脾氣越來越暴躁,黑氏就不敢再出聲,聽得還再罵了一句:「在娘家吃什麼了,穿什麼了,跌到福窩裡了還不順心?!」噼里啪啦撥算盤。公公是鎮上的信貸員,算盤上的功夫深,雙手打得「獅子滾繡球」。這兩年日勝一日富起來,家人就給她難看臉色,惡色敗氣,批點她的面粗,手腳肥胖,丑。黑氏是知足人,深山的娘家窮,茶飯是比以前好。哥哥的臉色黃蠟蠟的,十天半月來鎮上趕集,拿些山貨到這家,吃一頓飯要走了,總說:「我妹子有福!」她心裏苦苦的。好哥哥,吃得好了就有福?這話卻倒不到人面前去,只是越發伏低伏小。私下裡盼著養個兒來,有個貼己,送子娘娘卻偏不光顧。如此睜著大的眼睛在黑暗裡思想,窗外就沒了星星,淅淅瀝瀝落起雨來,倒熬煎這雨一下,坡上的紅苕蔓子就要沿蔓生根,得去再一次翻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