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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氏 三

黑氏

第三天,木犢賣龍鬚草回來,才路過村前打麥場上,麥秸堆後走出來順。來順突然間瘦了許多,眼睛混濁無光,說:「木犢,你好快活!有了婆娘,活成人物了!」木犢就拱手,埋怨那天為何不來?來順說:「那日沒去,今日給喝喜酒嗎?」木犢說:「好的,才賣了龍鬚草,口袋有錢。你等著,我買酒去!」即刻返鎮上提了一瓶酒風卷而至,來到家炒了菜喝,來順說不必,就在這兒干喝。倆人到麥秸堆后握瓶子你一口我一口喝將不止。
忽一晚,又一媒人來家,提的是木犢,她倒哧地笑了,說:「光棍子都來尋上門了!」媒人說,這全是木犢老爹纏她不放,問及木犢,木犢只說黑氏好,但卻不敢配黑氏,夜裡本是搡著木犢一塊來的,走到半路,抱住一棵樹再拉不來了。黑氏聽著,又忍不住輕輕笑,笑著笑著,眼裡噙一顆大的淚珠。黑氏一落淚,泣不成聲,趴在炕上難受去了。媒人以為黑氏動心,說句:「木犢家境你知道,人窮卻心正,你也是吃過錢多的虧。模樣嘛,雖除了忠厚沒別的出色處,但人樣光堂了,心裏野,吃了五穀想六味……聽說來順出的是三百彩禮,木犢這三百五放在柜上了。」媒人走了,黑氏抓了三百五十元追出來,沒追上,回來痴痴坐了半夜。
當來順再來,黑氏就留神他的眉里眼裡,來順果然說出許多話來,讓她聽了耳朵發燒。但每當這個時候,黑氏就想起一個人,木犢,頑強地在眼前晃。木犢為了她,被抓去受了十五天拘留,那駝子老爹日日送飯,竟一次絆了石頭,罐子破了,稀飯潑了一地,老老的人坐在地上哭,她心裏就慘慘得像刀子割!放出木犢那天,她見著木犢了,他鬍子很長,臉色寡白,見了她卻說:「黑,沒想我倒害了你,讓你守寡了……」可她住到這牛棚里,木犢卻再不閃面,他是還覺得對不住她,不來見面,還是天熱了,不擔炭了又去深山擔了龍鬚九九藏書草?黑氏這般一走神,來順作乖,就嗟嘆數聲,說:「那沒良心的東西棄了你。也算他心壞了,眼也瞎了!他說你丑,丑在哪裡?這般整齊的人物,你也不愁沒個新窩的。」黑氏也便把臉弄成柔和樣子,微笑一下,讓來順不必多說。來順即刻回去,想入非非,自此衣衫破舊,卻洗漿乾淨,臉子白白的,也有心和小男人在學校里說些閑話,笑過幾回。
黑氏說:「這風雨天,你還過河?水漲會卷你到老河口去!」
白日里精心伺候分得的一畝田地,樣樣都行,不比任何男人差半分。夜裡自個燒鍋做飯,用一把掃帚磨掃了路邊枯草末末,將炕煨得燙熱,躺下去,這邊身子烙了翻那邊,舒服而省心。她先前以為女人離了男人,就是沒了樹的藤,是斷了線的箏,如今看來,女人也是人,活得更旺勢!來順時常到她家裡來,幫她劈一抱柴,挑一擔水,陪著說說話;她也逢飯了讓吃飯,沒飯了泡杯茶,天一黃昏,就說:「你走吧,寡婦門前是非多哩!」
入夜,木犢醒來,見黑氏穿了一身新衣,坐在燈下,那衣服把黑氏幾年前的青春尋回來,心裏萬般涌動,叫聲:「黑!」卻無下語,哧啦一笑,又哧啦一笑,欲近來又怯膽,搓手不已,可笑如頑童忸怩。黑氏知道他是童子身,人丑家貧又欠言辭,從沒有安排女人的經驗,可笑了頓生可憐。她梳理了光生生的頭髮,心想:今日嫁他,就是他的人……黑氏是過來的,偏也作幾分羞色,眼角眉底漾一種風情。木犢噗地便吹滅了燈,像餓虎樣撲來。
木犢是不善喝人,陪了幾來回,眼裡就出雙影,來順還是自喝又勸喝,自個一口酒一聲祝賀,就嗚嗚哭起來,說:「木犢,你是我的朋友,你可以穿我的衣,不可占我的妻!」木犢嚇了一跳,說他並不敢做這六畜不如的勾當。來順又說:「黑,是你婆娘,也是我婆娘,這女人我比你提親早,我掏https://read.99csw.com三百元,你掏三百五,你把她娶了!我沒錢,我就是缺錢!」木犢知道來順有心思,喝了酒說酒話,他也是聽黑氏說過來順讓人提過親,拿了三百元的事。當下說:「來順,你這冤枉我,也冤枉了黑,她不嫁你,不是你掏的錢比我少,她也沒要我的錢!」來順愣了半晌,打著酒嗝問:「這是真的?」木犢指天發咒。來順就舉著瓶子說:「我冤枉她了,我沒有再去,我遲了一步。來,咱喝,我喝,你喝!」木犢這時倒覺得很過意不去,有些對不住了來順,就強撐著再喝,不久天旋地轉,身軟如泥。當時有一孩子在旁邊看到,急去報告駝子老爹。老爹趕來時,木犢已醉得不省人事,來順還在給他灌酒。當下奪了酒瓶,摔個粉碎,罵道:「來順,你好沒德行,你要不下女人,恨我兒子!你知道木犢人瞎,心裏沒道數,你是要用酒央死他嗎?」來順也醉了八成,忙道沒那歹心。駝子老爹氣上來扇他一個耳光,背木犢回家去,罵不絕口。
種罷小麥,黑氏結婚了。木犢把頭和下巴剃得鐵青,腰裡系了一截紅綢子,戴了一頂新帽子,在院子里招呼眾親眾鄰喝酒。他不會喝酒,卻陪著來客喝了幾盅,頭重腳輕,言語放浪。硬逼著來客多吃多喝,不相信別人肚飽,瓮著聲說:「再吃呀,三碗能飽嗎?我一頓加飯都加兩碗哩!」
她突然操心河邊的那一塊地,地是她新拾的,種有蘿蔔,夜裡漲水能否被衝掉呢?雨已經衰竭,風勢依然,黑氏察看蘿蔔無恙,河水並不怎樣變化,水閃著溜光活活流著,像是很兇。忽然在極遠的地方閃一下火亮,倏忽又滅了,定睛看去,河的對岸有了微微一點紅,如狐的眼睛,忽而不見了,忽而又出現在下方,同時有了水波聲,不久一切消失,響一種咯吱細音到了這邊灘上。
黑氏說:「我吃你的做啥?!」
木犢說:「草收齊了,不連夜回來,那我就九-九-藏-書困在山裡餓死。你一個人不在家,敢到這裏來?」
木犢說完,亦無別話,見女人不言傳,慌得忐忑不安。倆人皆陷入緘默,各把思想放在這看到的河水、柳樹,以及對面而立的人物以外的一個地方去了。直待到遠方一聲野狗的嗥吠,方清醒過來,黑氏說:「回吧。」木犢方覺起肩上擔子的沉重,倆人一路無話。
木犢說:「請了,他說來的,他卻沒來。」
木犢說:「你要沒菜吃了,到我家去,今年我蘿蔔好哩,又白又長的,夠你吃的!」
這話使木犢沉若深淵,明白面對著一個女人,一個年紀輕輕的寡婦,熱情彷彿驟然下沉,半天冒不出水面,略顯粗魯地問:「黑,你還沒個男人?這年頭,沒有男人怎麼過日子!要找了,你就看準準的,嫁一個疼你的!」
黑氏稍稍充足的精神又消乏了,最害怕的秋雨到來,她坐在炕頭上,看門前水灘里明滅雨泡。再往遠處,是田埂,是河流,是重重疊疊的山。黑氏文化淺,不懂得作詩之類,但卻全然有詩的意味。一種沉重的愁緒襲在心上,壓迫著。她記起了在娘家做女兒的秋雨天,記起在小男人家的秋雨天,今日凄凄慘慘可憐的樣子,心中悲哀怫鬱無處可泄,只在昏昏蒙蒙的暮色下,把頭埋在兩個手掌上,消磨了又消磨,聽雨點嘁嘁嘈嘈急落過後,繁音減緩,屋檐水隔三減四地滴答,痴痴想起做寡以後的事情,記出許多媒人和包括來順在內的許多男人,覺得都不過一個當時無聊而一過去即難作合的幻夢罷了。
木犢說:「嗯。」
天明醒來,氣象一派更新。黑氏看壓在身上的一隻胳膊,強健如鐵棒,筋絡凸起,黃毛叢生。最後落眼到卧房門的桑木扁擔上,漆鋥鋥發亮,就想這根扁擔養活了兩張口,今添一口,這蠻牛一樣的丈夫將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她的身上,更是在這扁擔上耗去精力和生命,鼻子不覺發酸起來。他終於醒了,給她講好多新的感read.99csw.com覺和體驗,講他如何要疼她愛她。他可以一拳打死一條狗,拳頭卻絕不落到她身上,講他只守這一個女人,一生就心滿意足,決不採路旁的野花。他,木犢,似乎還說到他當光棍時的苦楚,在苞谷地里看見一對狗……黑氏就說:「木犢,你昨日怎的不請了來順來喝酒?」
黑氏以為是鬼,氣全屏住,窺覷黑影走近,才是一個擔龍鬚草的人蹚河過來。那結實的塊頭,拙笨的步姿,黑氏認出來,叫一聲:「木犢!」
來順不在乎這些,來順照常來。說起信貸員那一家,又入了一家草袋廠的股,盈了許多大錢,倆人就嘆一陣世事。末了她突然問:「那兩個男女過得好吧?」來順說:「有錢使得鬼推磨!那女的肚皮子大了,年內怕要坐月子。」黑氏就痴眼看河對岸的山,她無意于天上的雲、遠村的煙,來順不知道她想什麼,她也說不清。末了,一個很輕的很淡的笑留在嘴邊,打發來順去了。
木犢駭絕,驟然跌在地上,嘴上掉下一個煙蒂,劃一道暗紅不見了。等分辨出面前是黑氏,黑暗裡將褲子穿著好,就笑了,哧啦聲比以往重了許多。
十天後,有媒人找黑氏,說有男人出三百元聘禮娶她,問是哪個,說是來順。黑氏心裏作念:果然是他,他是敢有這份主張的!慌了手腳。媒人說:「人窮是窮,皮相齊整,況且老家不在這裏,成親后他帶你離開這裏,眼不見那一家人,心裏不生氣!」黑氏卻說:「我不在乎窮,我就是窮家女子。我拿定主意是不走的,我要爭口氣,比試著那一家人!」媒人倒著了惱,說道:「你也是不掂輕重!那一家人成了鄉長的親家,有錢有勢,你能奈何人家?」黑氏說:「我不奈何,政策奈何哩!」媒人說:「你好瓜,落到這地步!政策是什麼,政策是烤洋芋。人熟了,洋芋是軟的;人生了,洋芋是硬的。」黑氏說:「像你說的,真沒世事了?」媒人又說:「依你說是不悅意來順?https://read.99csw.com你和來順眉里眼裡都有情意,正經提了,卻不願意?」黑氏說:「這是誰說的,我和來順有什麼瓜葛?」倆人言不投合,媒人走了,幾天里再不閃面,黑氏倒窩了一肚子氣。
黑氏坐在炕上,按規矩只能呆坐,聽院子里吃聲繁響,繼之是笑語吶喊,全戲逗木犢。她從窗格往出看,看到那堵牆頭,想起以前是院牆那邊人,兩個人隔牆頭遞洋芋吃,想不來人是什麼動物,一生要鬧出什麼折騰?目光斜視來客,偏偏沒見來順,忽然心頭又重新加上什麼頗重的東西,氣也屏住,呼吸不勻。木犢進來,說聲「頭痛」,倒在炕就醉了。駝背老爹後進來,連喚幾聲,木犢不醒,說道:「這木犢,你要招呼客哩,客還沒走,你倒醉了?!」去取了枕頭讓兒子枕,黑氏看時,枕是石枕,是她當年送的。
但是,小男人卻極快與黑氏離了婚;重結二婚,小男人娶的是鄉長的女子。
村子里卻有了議論,說來順要打這女人的主意。議論先是黑氏不曉,到后碎言斷語捕捉了些,心裏也撲撲騰騰跳動。早晨對著鏡子梳頭,鏡子里有一張臉,臉黑是黑,卻比先前光潤得多。她驚奇自己並不老,甚至也並不醜惡,自言自語道:「我難道就剩下了不成?」雙耳下也染上兩點紅暈,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
黑氏說:「他也是個好人,你在他面前不要氣盛,幾時了,好好待他喝場酒。」
黑氏登時覺得鼻子不通,見塞作熱,身子只是憊懶,靠在一棵河柳上。
黑氏說:「我來看蘿蔔,擔心被水沖了。」
黑氏離開了暴發戶,並不遠走高飛,她變得剛強起來,拒不要原夫家的一椽一瓦,回到村裡,借居在早先生產隊一間牛棚里。娘家的哥聞風趕來,叫一聲「妹子!」淚水漣漣。黑氏說:「你哭啥哩,你妹子做了什麼丟人事體?!」哥不哭了。又埋怨妹子逢著好光景不過,落到這步田地,要領她回到娘家去。黑氏說:「我偏不走,我看著這家人能唱什麼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