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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吉

阿吉

阿吉說:「胡說,往下說!」
阿米和阿米的婆姨要走過了,阿吉卻說:「阿米,你進來,咱倆到劉伯家去落實個事兒!」
阿米說:「咱回吧。」
阿吉怒不可遏地在小路上審訊起了小安:「你說,你剛才在苞谷地里幹啥?」
鄉長說:「你紅口白牙地當眾造謠,我不信別人信不信?你如此造謠誹謗,我得告你!」
阿雞改名為阿吉了,這消息很快就在村裡傳開來,能改了名字,肯定是在城裡做了大事。園園甚至聽到議論,說是阿吉在一家公司里當了什麼主管,皮鞋西服那是上班的工作服,一月發一次,常陪客戶去歌舞廳,耍的是白臉長身的小姐,還泡過俄羅斯來的妞兒,園園就驚慌了。
阿吉說:「我是咬哩,可我有個原則,以勢欺人的我咬,村蓋子我咬,別人不敢咬的我咬,別人咬不動的我咬,你說不能咬的我偏咬!」
阿吉說:「求著給你送錢哩!」
阿吉從此留在了龜茲班。龜茲班始終是坐在過事人家的院子里,面前啰著茶壺,耳朵上別著煙,敲板鼓的敲板鼓,拉二胡的拉二胡,麻子和一個女的脖子上暴了青筋地唱。吹唱之後,輪到阿吉說段子,以麻子的想法,要用白粉給阿吉按個白眼圈兒,阿吉堅決反對,他就戴墨鏡。阿吉的本事是嘴皮子利,說得別人笑了他不笑。豆花來聽了一場,豆花就佩服得不得了,說:「吉哥,你真行,你也給小安教教唄。」阿吉說:「小安那豬嘴!」小安的嘴唇是厚,豆花就喪氣了,豆花說:「那我拜你為師。」
阿吉說:「我罵它怎麼就不再來啦?!」
麻子說:「農民么,你說聯合國的事鬼聽呀,你不會編些東家長西家短的事兒?」
阿吉走得很遠了,站住,回過頭來,而且是把墨鏡推架在了腦門上,說:「阿米,我告訴你,我不是雞狗的雞,我是吉,上邊一個士下邊一個口的吉!」
阿米說:「哪個劉伯?」
鄉長說:「這不會的,誤了工期你把我這鄉長撤了去!」就推了阿吉阿米出去。阿吉說:「那我們走了呀!」眼瞧著飯廳的門就關了。
鄉長說:「這裏啥場合,用得著你吹龜茲?」
原來阿吉要買雙板兒鞋的,想了想,一怒買了雙人造革皮鞋,二十元。又三元錢買了一副墨鏡。鏡一戴上,眼前藍瓦瓦的,感覺換了個人似的。
老侯說:「又叫侯叔了?肯定有求我的事了!」
阿財的話說得很慢,但阿財把阿吉鎮住了,立在那裡沒再能說下去,臉一陣紅,一陣又白了。麻子敲了碗說:「都吃飯都吃飯!」阿吉的臉顏色緩過來了,擦了一把鼻涕,抹在了身邊的桌腿上,說:「阿財老師身上插鋼筆哩,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我是尊重的。阿財老師說我不敢說腐敗的事,我不敢嗎?我敢!阿財老師的嘴哄娃娃哩,阿吉的嘴從來沒有不正義的,今日我就說一個段子,阿財老師你聽著!」
阿米說:「『文化大革命』惹了你了?咱那時還穿開襠褲哩。」
阿吉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天才,每說過一個段子,自己也被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正流淚著,被作踐了的人罵阿吉,阿吉阿吉你嘴裏就吐不出個象牙來?!阿吉還未回應,聽眾就說,這你就氣量小了,說笑說笑就是說一說笑一笑嘛!有眾人叫彩,阿吉就輕狂了,越發要嘩眾取寵。往後的場合上,有的事說上,沒有的事也捏上,肆無忌憚。凡是編造了誰的段子,犯不上法也出不了人命,但尿泡打人不疼,臊氣重哩。每次場合前,就有人來求阿吉,你今日把某某給咱糟蹋一下。或許,有人就提前打招呼,阿吉,你今日可別作踐我啊。阿吉說,這我考慮考慮,你去買一包煙吧。
阿米說:「我有氣哩么,都在一個村裡,都是農民,他日子恁好過,我日子恁難過?!」
阿吉說:「我是看她提草藥包子的,她一定是給得勝抓的葯。哼,她現在就是洗得白白的睡到我的炕上,我理都不理呢!她到苞谷地做啥去了?」
阿米低了頭就走。阿吉卻說我到十裡外火車小站上找阿狗呀,阿米你願意不願意跟我一塊去?阿米說:「賣豆腐呀?」阿吉罵:「你就只會出瞎力。我告訴你,這世上是出力的不掙錢,掙錢的不出力!」阿米點點頭,說:「去哩。」
白胖子說:「幹部就是為群眾辦事嘛!修渠是大家的事,大家都來關心和支持,這水渠就能修得快、修得好!」
石頭說:「你要這麼說,爹死了待客的事我就不管了!」
阿米噗地把滿口的飯菜噴出來。噴了對面人一身,有肉,有米,還有一片菠菜。大家就笑,阿吉說:「阿米,你也文明些,你瞧瞧噴在你婆姨身上的肉,你吃肉要嚼爛么!」
阿吉明白這話指的是什麼,憋著的火兒就攻上了心,說:「我怕啥鬼哩,我阿吉這張嘴天王老子都鈍不了的!」
阿吉開了院門,讓阿米進來,說:「我就罵啦!」
小安說:「咱想討個婆姨么。」
沒有了場子,阿吉在家裡用鍋煤子塗鞋幫,人造革皮鞋磨出了一片白,思謀著是不是去買一雙真皮子的,就聽到巷口有人吵架。一個說:「你沒文化,這事我不和你說了!」一個說:「你有文化,不就是個民辦教師么,你給學生教課,你說光,光,光明的明……」一個說:「你污衊!」一個說:「我污衊?阿吉當著那麼多人都說了,我污衊?!」阿吉就得意了喝酒。喝酒把酒瓶子提著蹲在院外的碌碡上喝。阿米提了糞籠從村外回來,阿吉就說:「阿米拾糞起得早?」
小安說:「我看見她在鎮街上買紅褲帶哩,買了兩條。說是今年她晦運哩,要給她和拴子系紅褲帶辟邪呀。」
老侯說:「我可不敢請你!給我當下手?幹不了一個月真說不定誰成誰的下手!」撇開阿吉,徑自走了。
一日,小安和拴子去鎮街,拴子給小安買了一碗涼粉吃。小安受感動,兩人小便的時候,小安往拴子腿根看,說:「拴子你是不是青龍?」拴子說:「不是青龍怎麼啦?」小安說:「不是青龍壓不住白虎。」如此這般那般說了一通。拴子說:她是白虎?拴子的襯衣都汗濕了。當晚約了園園到村后的廢磚瓦窯上,拴子和園園親了嘴,拴子的手就往園園的褲帶下鑽。園園堅決不願意,說不到洞房花燭夜,是絕不會幹那事的。拴子梗著脖子不言傳。兩人挽纏了半天,園園只允許手伸進去摸摸。拴子摸了,倒在地上狂笑。園園說:「瞧你這瓜樣!」拴子才把小安的話說了一遍。園園當下打了拴子一個耳光,說:「別人這麼壞我名聲,你竟然信了來驗證我?!」轉身跑走,拴子叫也叫不回。
阿吉想了想,說道:「說的是兩頭牛,一頭公牛一頭母牛,犁完地后沒有回村,在村外河邊吃草哩。吃著吃著,公牛說回吧,母牛說你要回你回,我還要再吃哩。公牛就蹶子一尥一尥回村了。但公牛很快便從村裡跑出來了,一邊跑一邊喘著氣,牛鼻子都歪了。母牛問:咋啦咋啦?公牛說:縣上來了幾個幹部,嚷道著要吃牛鞭呀!母牛說:噢,那與我無關,你就在這兒躲著,我回呀。母牛回去了,母牛很快也從村裡跑了出來。公牛問:你怎麼也出來啦?母牛說,幹部說了,吃了牛鞭今晚吹牛×呀!」
鄉長更火了,說:「這麼說,我真貪污水渠款了?我告訴你,你要送飯,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我永遠坐不了牢!」
領導原來是個白胖子,這讓阿吉和阿米肅然起敬。拍照的時候,阿米的頭髮亂,在手裡唾著唾沫往頭上抹。臉上的肉是硬的,攝影師叫他笑,他緊張得不會笑了。阿吉說:「領導,咱農民要給你們修廟哩,這水渠可修好啦!」
園園很快定了日子,毛看待了十桌客。按風俗毛看就是訂婚,但訂婚分兩道手續,得毛看一次,男方的父母要給女方錢財首飾,再得正看一次,男方的父母還得給女方錢財首飾,方可領取結婚證,商定結婚日期。園園和拴子毛看待客的那個上午,阿吉和小安,還有小安的相好豆花,去逛鎮街。小安年紀輕輕的就有了相好,阿吉氣有些不順。好的是豆花腿短屁股下墜,阿吉便讓他帶著豆花。豆花是石頭的侄女,進鄉政府院子去詢問修水渠經不經過她家墳地的事,小安便問阿吉:「你覺得好不好?」
阿吉回了家自個納悶怎麼就長了鬍子。照照鏡,揪了揪,就揪下來,發現是用膠水粘就的。忽地醒悟了,就吐了一口,還噁心,把座席吃的酒肉全吐了出來。
阿米說:「阿吉怎麼不理會?」
阿吉說:「你要當皇帝哩,當了皇帝天下的糞都歸你拾!」
走過院子,拐一個牆角,是後院招待樓門口。還往裡走,有人很快跑過來擋住了門。阿吉不認識這人,說要找縣上領導。當然阿吉阿米這回不得進去了。阿米說:「這是阿吉!」那人說:「什麼阿雞阿狗的,領導正吃飯哩,要告狀明日尋你們鄉長好了!」阿吉說:「我不是雞,是士字頭口字底的吉。我哪裡是告狀了,要告狀我能進了大院嗎?」一吵嚷,鄉長出來了。鄉長頭梳得油光光的,正和縣上領導碰杯照相著,見著是阿吉,定著臉問阿吉怎麼進來的。
阿吉來了精神頭,說:「等等。」阿吉把墨鏡取下來,收了鏡腿兒裝在上衣口袋,說:「誰先說,啥事么,說截快些。」石頭就先說,說得滿口白沫;石頭的哥又說,也說得滿口白沫。阿吉終於聽明白了,原來是石頭的娘死得早,埋在老墳里,剩下一個爹八十多了。兄弟倆分家時講好爹輪流著在兒子家吃飯,而爹將來死了,石頭的哥管待造墳制棺材,石頭管待埋葬時的待客吃喝。石頭的哥前年春上就選了新墳地給爹造了墓,沒想修水渠正https://read.99csw•com好經過新墓址,這新墓就得遷移。當然,遷移新墓鄉政府給遷移費的。遷移費石頭的哥拿了石頭沒意見,可新墳四周栽了二十棵小柏樹,鄉政府一棵樹賠十元錢,二十棵樹賠了二百元。石頭便提出二百元一人該分一半,石頭的哥死活不願意。兩人吵鬧了兩天吵鬧不清。阿吉說:「就為這事?」
現在,倒輪到阿吉來求小安了。小安把劉幹事叫姑父,劉幹事是可以給鄉長寫推薦老侯的條子的。但小安在家裡坐著,阿吉喊了三聲,小安都沒理。阿吉說:「啥,我來了你不拿煙倒茶,連理都不理了?」小安讓了座,說他生豆花的氣哩。豆花剛才還在這兒,他要親嘴哩,豆花不讓親。他把嘴洗了還是不讓親,說嫌他黑,人長得黑那是能洗白的嗎?阿吉說:「她是老鴉笑豬黑哩!你給哥說,你把她放展過沒有?」小安說:「沒有,要親個嘴把臉都抓爛了。」小安的鼻子上果然有道指甲印。阿吉說:「沒出息!你得硬下手哩!」小安叫苦沒有個環境,豆花家他不敢去,他家裡又有個老娘,總不能把豆花往苞谷地里拉吧!阿吉說:「哥給你尋地方,你就在哥屋裡!」小安簡直不敢相信,眼睛珠子都要掉下來了。阿吉說:「這你得辦件事哩。」將想法道出,小安當下出門就要去找姑父,卻又回來,說:「豆花不去你家怎麼辦?」阿吉說:「你就說我叫她哩。」
掌柜說:「阿米,我曉得你,你是上門女婿,你可不是鄉長!」
聲音尖亮,是鄉長的聲。鄉長在群眾會上總是講話,聲音是大家都熟悉的。阿吉下意識應了一句:「嗯。」便說:「鄉長沒走?」
拴子放下碗站起來,唾了一口,往院外走。走到院門口了,又給園園招手,園園幫著劉家人洗碗,起身也跟著走了。
一張牌一塊錢,三個人賭了幾個來回,阿吉果然贏了。阿米嚷著再來,阿吉說行么,我也不嫌錢多了扎手,卻一定要驗資。小安是沒錢了,只好袖了手在旁當牌警。阿吉和阿米兩個人一來二去繼續賭,阿吉把贏來的輸了,又把身上的二十七元錢輸掉了,一摔牌,說:「權當我耍了個歌廳的小姐!」
麻子用糞鏟將坑槽里的屎往下捅,忍不住撲哧哧笑了,拿著糞鏟在矮牆上磕,說:「你狗日的阿吉,嘴比這屎還臭!」
阿吉扇了小安一個嘴巴,罵道:「把你眼窩咋不瞎了哩!」拉了阿米就走,小安再叫「吉哥吉哥」,阿吉就是不理。
眼看著賓客宴,
小安說:「看見脖子。」
阿吉拉阿米坐在了碌碡上,把酒給他喝,阿米一口氣灌下二指深,頓時耳朵都紅了。阿吉說:「慢慢喝,這半瓶你拿上,讓小安也喝幾口了,都歸你。你晚上和小安來我家說說話。」阿米喜歡地走了,繼續喝酒,一條巷沒走完,把酒全喝光了。
「麻哥——」阿吉回笑了一下。
約莫過了五分鐘,苞谷地里又走出了園園。還是回頭看看,然後提著草藥包順著小路走,拐了一個彎,消失了。阿吉和阿米便走過來,阿吉竟也鑽進了苞谷地,阿米一時納悶,哎哎地叫阿吉。阿吉不理,只管往苞谷地里走。阿吉也已經猜出園園鑽進苞谷地一定是尿了一泡,果然在一個地塄和一個地塄的中間處有了一片濕。阿吉就端詳著那片濕,看著像一塊地圖。像哪一個國家的地圖他沒看出來,卻猛地聽到,左邊地塄上有人急促地跑開,踏倒了一溜苞谷稈。阿吉大聲問:「誰?」那人也不管,還是跑。阿吉斜插著過去,跌了一跤還未爬起來的是小安。
村長說:「你怎麼知道是拴子家找人打了你?」
「麻哥——」阿吉把墨鏡摘下來。
阿吉說:「吃你的肉,我見她幹啥?」
石頭和石頭的哥見敲不開門,靠著院牆悶了一會兒。阿吉拿石子在碾盤上敲,石頭的哥說:「你煩不煩?!」石頭就對阿吉說:「阿吉你是從城裡回來的,你來評評這是個什麼理兒!」石頭的哥說:「讓阿吉評就讓阿吉評!」
眾人就嚷嚷得勝是沒人咬也咬不動的人,你把得勝外派外派。阿吉說得勝叔現在病了,水渠工程也幹不了了,外派他我心裏不忍,但得勝叔前日請了南山的大夫,大夫讓他每日喝錢哩。
阿吉說:「干骨頭有啥啃的?!」
阿吉哼哼地笑,問小安,婆姨是什麼?小安說婆姨就是婆姨呀。阿吉說你也學過拼音的,你念,慢點拼拼。小安念:「婆——姨——×!」叫道:「原來婆姨是指那個呀,你怎麼知道的?!」其實阿吉也是聽城裡人說的,城裡人曾經聽阿吉口裡婆姨長婆姨短的,就嘲笑鄉下人把女人不當人。
鄰村的老侯披著一件褂子,從斜對面的裁縫鋪出來,抬頭看了,罵道:「阿吉,你狗日沒進城前叫我侯叔哩,從城裡回來了叫我老侯,趕明日發財了就該叫我侯老㞞了?!」
龜茲班是一早就來的,起靈時吹唱了《諸葛亮弔孝》,也吹唱了《血染的風采》。阿吉沒有賣嘴說段子。阿吉隨著送葬人往墳上去的路上看見了拴子和園園,故意咳嗽著,但園園沒有正眼看他。現在吃開飯了,阿吉心情還是不好,只悶了頭扒飯。一隻雞就盯著他,掉一個米粒,雞吃一顆。他不吃了,雞卻跳起來啄他腮幫上的一顆米,把臉啄破了。阿吉一下子躁起來,放下碗把雞撲住就拔毛。劉幹事的婆姨說:「阿吉阿吉,我那雞是下蛋的雞!」
石頭的媳婦也在場,說:「讓我來!」胖身子擰過去,抓住口袋扭了一匝,黃鼠狼一動不動了。然後拿剪刀剪黃鼠狼脖子,血就流下來,而同時有屁發響,熏得眾人都背過頭。石頭的媳婦一丟剪刀,將血手往阿吉的腮幫抹,說你不如個娘兒們!卻又大叫:「你留鬍子啦?」
麻子拿敲板鼓的棍兒敲了一下阿吉的頭,說:「你說著說著就胡扯了,有喝錢的藥方?」
小安說:「看見了大腿。」
阿吉說:「你知道士字是什麼意思?士不殺生的。」
梨子樹底下坐了幾個人,冒了一聲:「恐怕怕劉伯的鬼哩!」
阿吉說:「麻子沒有通知去給熱鬧嗎?」
阿吉說:「是不是,怕快要系白腰帶了吧。」
回家要坐一天的火車,三百元錢藏在鞋墊下,不敢隨便買吃喝。同椅上和對面椅上是三男兩女,衣著鮮亮,又啃著燒雞。阿吉就很孤獨,把鞋脫了,抱起雙膝在座位上做瞌睡狀,心裏罵:好東西都叫狗吃了!好女人都叫狗×了!罵著罵著心理平衡下來,真的便瞌睡了。一覺醒來,剛好車快到站,趕忙要穿鞋往車門口去,卻怎麼也找不著自己的鞋。
阿吉在老侯家外派得勝,當然有人就傳到東窪村。阿吉問過阿米:「拴子家什麼反應?」阿米說:「倒能沉住氣,沒動靜。」阿吉說:「他害怕了!」
阿吉說:「那好,我帶著你。你把你家的蓮花白給我裝一口袋,不給帶點東西去,我那嫂子臉比尻子還難看哩!」
阿吉一得意就想尿尿,他去街邊的公共廁所里尿得老高,但阿吉聽到了兩個人說話,話說得像五雷轟頂。兩個人是蹲在坑邊邊拉屎邊議論拴子家的事。一個說有錢的人都長得好,一個說那不見得,東窪村的得勝該有錢吧,臉窄得像刮刀。一個說得勝不行他兒子拴子也不行,可拴子生下娃娃了你瞧吧,那園園就人樣稀么。一個說拴子真的能娶了園園?一個說今日毛看哩你不知道,得勝昨天在銀匠鋪里取了戒指哩。阿吉不等尿完就提褲子,褲襠里濕了一片。他沒有再去理會小安和豆花,小跑進村要查個究竟。村裡果然有許多人都往拴子家走,當下拐腳回到自己家,哐啷把門關了。
小安說:「鞋是我買的,腳胖了些,看不見鞋沿了。」
阿吉原名叫阿雞,從城裡打工回來后村人才知道他已經改名了。
眾人看去,阿吉是留了鬍子,兩撮小八字鬍。
園園就去找拴子,拴子和他爹正從害了腎病的劉幹事家出來往回走,園園立在樹后叫了一聲「拴子」,自己臉都紅了。園園是和拴子在他家的磨坊里親過嘴的,說話已經不心跳,但園園怯拴子的爹。拴子的爹眉眼威嚴,卻是開通人,說了一句「你們說話」,自己就先回去了。拴子見爹一走,急猴猴就撲過來拉園園的手,園園說大白天的,把手收了:「你知道阿吉回來了嗎?」拴子說:「知道。」園園說:「你知道他改了名嗎?」拴子說:「城裡的王八大三輩啦?何況他還不是城裡人!」園園說:「聽說他在城裡耍大啦,交識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裝了一口袋名片哩!」拴子說:「別聽胡說!」心裏卻吃了一緊:現在的世事說不得,什麼情況也會發生,難道阿吉還真脫胎換骨了?就拿眼睛盯著園園:「他又騷擾你了?」園園說:「這倒沒。你說他這回來要幹啥呀?」拴子說:「管他幹啥呀,咱倆的事我爹催著待客的,你定個日子吧。」
阿吉說:「還有哪個劉伯,在鄉政府當幹事的劉伯!」
阿吉眨巴眨巴眼,說:「鄉上招呼領導哩,需要不需要龜茲班來熱鬧熱鬧?」
小安說:「我不是故意的。我在地塄上扳甜稈吃,是園園在地塄下尿哩。她碰到我眼裡了嗎?」
阿吉說:「逮住誰咬誰!」
滿院的人都不吃飯了,拿耳朵聽,卻聽到了堂屋裡有人喊:「阿吉!」
豆花賭了氣離開飯桌,阿吉再喊也不回頭。
石頭的爹卻指著阿吉說:「你看看你,耳朵上也不掛了根粉條!」
阿米和阿米的婆姨進了院子,阿米說:「劉伯家我昨兒去過,喝了五隻黃鼠狼的血了,病還不回頭,我看人快要畢了。今日石頭的哥給他爹新墓拱好了,你去不去行情?」
阿米說:「哇九-九-藏-書,這麼多錢?」
阿吉說:「你看見什麼啦?」
人站在車外了,卻對著車窗破口大罵:「扔我鞋的,我×你媽!」罵一句,跳一下;再跳一下,站台上一塊玻璃碴子扎了腳,扎出血來。
到了石頭的哥家,人來得不多,坐了三席客,席上沒見石頭。阿吉一見石頭的爹,老人是坐在他的那副已做好了十年的棺材上,阿吉說:「老伯,你有了新房子,恭喜恭喜!」老人說:「阿吉,你幾時還進城呀,聽石頭說你在城裡坐大啦?」阿吉說:「那有啥哩,幾時我把你老領到城裡也去看看。」老人說:「我不中了,都八十有六了。」阿吉說:「你還能活哩,你給咱往一百上活!」老人說:「活得丟人了,再活就喪德了。」
阿吉一口氣咽不下去,找村長告狀。
告狀自然是不了了之,但阿吉丟了面子,幾天悶在家裡不出。後來坐到村長家山牆外的舊碾盤上,招呼人來玩「紅桃四」。阿米路過,阿米說他到地上摘茄子呀。叫小安,小安說讓他上個茅房,進了茅房卻翻過茅房矮牆跑了。阿吉坐在碾盤上,看見巷子東口走過來一隻狗,巷子西口也走過來一隻狗,兩隻狗在巷子中同時發現了一根骨頭,就咬著搶骨頭。阿吉便過去用腳踢狗,把骨頭撿起來扔到了村長家的房上。村長的婆姨一直在窗里看阿吉動靜,說話了:「阿吉,你真缺德,一塊骨頭也不讓狗啃?」
「是吉哥?」阿米的婆姨喜歡了,「吉哥是男人,讓吉哥殺!」
自后的日子里,阿米見了得勝,說:「叔,你咋啦,臉色這不好?」得勝說:「胡說了,拉條牛看你扳得倒還是我扳得倒?」小安見到得勝了,說:「叔哎,要那麼多錢幹啥呀?」得勝說:「咋啦?」小安說:「你也買些好東西吃么,瞧瘦成啥了!」得勝說:「我是瘦人,肚子里吃頭牛也不胖。」得勝回到家就照鏡子,納悶怎麼幾個人說我瘦了,氣色不好?又過了幾天,阿米碰上得勝說:「得勝叔你越來越瘦了,你得去醫院看看,到了這個歲數突然消瘦就有問題了。」得勝握握手腕,也似乎覺得有些瘦,回來窩在家裡休息了幾天。得勝是閑不住的人,休息了幾天,就覺得身上不自在,吃飯也覺得不香。小安在鎮街上當著很多人的面還是說得勝氣色不好。而且問周圍的人是不是氣色不好,眾人也說有一些,得勝心裏就有了慌。如此阿米小安逢人就說得勝有了病,許多人倒跑來問候。得勝嘴裏說沒事沒事,卻背了負擔,飯量越來越少,兩腿也沉起來,終於去找鎮街上的跛子醫生抓了七服中藥。
阿吉把酒往嘴裏灌,灌過了從口袋掏錢數,一張,一張,對著天空辨真假。
阿米說:「石頭他爹那老傢伙沒瞌睡,他拾過一遍了。你說說,墓都給他造了兩回了,咋還不死嗎?」
阿吉說:「這是打的事么,吵個熊哩?!」
阿吉用手摸摸,果然唇上有鬍子,他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卻說:「少見多怪,城裡的人越年輕越要留鬍子哩!」
阿吉說:「人倒沒死的,我想跟著你哩。」
老侯說:「我現在又不是你侯叔了?」
阿吉下不了台,呼哧呼哧出粗氣。小安就打圓場:「吉哥,輪到你的節目了吧!」
鄉長說:「得勝是工程承包人,現在突然病了,我們正考慮讓別的人重新承包哩。」
阿米說:「是不是去尿了?」
阿吉說:「我還以為你走了。」
阿吉說:「你以為我只為混個小錢來的?要掙錢我進城去了,我又不是沒掙過大錢!」
阿米受了噎,瓷在那裡。正好石頭的爹叫阿米給他舀一碗湯來,阿米把湯端給老人,問了一句:「今日石頭呢,他沒來?」
堂屋台階上的一張凳子倒了,發出很大響聲。從凳子上立起來的是阿財,他把阿吉的話打斷了。阿財是鄉小學的民辦教師,穿著四個兜兒的中山服,口袋裡插了鋼筆。阿財說:「阿吉,我整日在學校忙著,可你進了一回城回來,幹了些啥事我也聽說了,你也太過分了吧?誰你都作踐糟蹋,你要真有能耐,你批評腐敗么,你說你敢嗎?老是你那一套,我也就小看你了!」
阿吉一摸,在耳朵上真的就也掛了根粉條。
聲音響亮,飯廳的領導就聽見了。問鄉長誰要和他照相呢?鄉長說,「決定修水渠,群眾高興得不得了。自發成立了自樂班,每天晚上唱戲哩。現在知道您來了,派兩個代表想和你合張影的。」領導說好么好么,阿吉和阿米就趕緊進了飯廳。
阿吉去的是鎮街上的龜茲班。龜茲班主一臉麻子,先是在縣劇團唱黑頭,劇團沒了演出,工資發不開,他就攏了一幫人吹龜茲。逢著誰家婚嫁,給老人祝壽,為孩子過滿月,或者死了人葬埋和過三年忌日,被請去吹吹唱唱,賺三二百元,吃三頓飯,末了還能帶一條煙一瓶酒的。麻子的龜茲班在這一帶還挺紅火。阿吉去麻子家時,麻子正在他家山牆邊的茅房裡蹲坑。茅房的擋牆低,頭能露出來,阿吉一進院,麻子就看見了,麻子沒有理。阿吉卻瞧著麻子在對他笑哩。
阿吉說:「這倒還是個喜事。我阿吉命硬著哩,誰要和我作對,沒有不栽了的!」
飯菜很簡單。吃飯的時候,小安嘟囔沒有魚也沒有雞,石頭的哥這麼嗇皮,到時候老伯倒了頭,看誰還來幫著抬棺材呀。他說:「反正我不會來啦!」石頭的嬸子聽見了,臉不好看,舀了一勺肉片扣在小安的碗里,說:「兄弟,別人我不管,你得吃好!」小安端了碗就蹴到了阿吉身邊,討好地說:「吉哥,這幾天你見著園園了沒?」
城裡人將妓|女稱作雞,這使初次進城的阿雞很沒體面。雖掏了五元錢在環南十字路口的卦攤上求了個「吉」字,但字改音未改,仍被人瞧不起,只能在建築工地上當和灰的小工。工人們一邊勞作一邊要說些葷段子,阿吉呆聽著就捉了杴把不動。老總便罵阿吉懶,不出四個月,結算了三百元,讓他走人。
阿吉赤了腳到小站東邊的席棚里去找阿狗。阿狗是阿吉的同胞哥哥,父母死的時候,阿狗待阿吉還好,發誓說他賣豆腐也要供弟弟念完高中念大學。可阿狗一娶了婆姨就聽婆姨話了,分家過活,搬到小站賣豆腐了。阿吉也瞧不起阿狗,進城時跑過豆腐棚就惱得不去打招呼。現在,他只好向哥哥借錢了。阿狗聽阿吉說得恓惶,扇了他一個耳光,卻把五十元錢捏一疙瘩塞給他,低聲說:「別讓你嫂子看見。」
小安真的去了劉幹事家,央求姑父給鄉長寫個推薦老侯承包的條子。劉幹事的婆姨就罵小安:「你姑父病成這樣子了還寫什麼條子?姓侯的承包不承包與你有屁干係?!」再罵,小安就是糾纏,劉幹事趴在炕沿把條子寫了。
阿吉臉一下子綠了,當下就扇自己嘴,墨鏡掉下來打碎了。阿吉說:「鄉長,我不是誹謗你呢,你問問大夥,我在背地裡常說鄉長是好人。就是有一天鄉長你坐監獄了,別人躲著你,我阿吉能去給你送飯的……」
村長說:「該專制就專制哩!」把石頭和石頭的哥拉進院去,回過頭還說:「你往一邊冷著去!」
阿米說:「這靠智力哩,又不是搶的。」
鎮上的灌溉大渠開始栽樁畫線,阿吉去現場看了看。正逢著鄰村有人給孩子過滿月,阿吉也去了,問:「是男娃女娃?」主人說:「生得不好,女娃。」阿吉說:「不就是長大了嫁給皇帝嗎?!」主人高興了這一句話,也拉他去吃席。阿吉吃得肚子多大,往回走時彎不下腰。路過一片蘆葦地,墨鏡掉在地上,醉眼矇矓的,又折不了身。蘆葦里出來三個人,一女兩男,他說:「嫂子,幫我拾拾鏡。」女的說:「你眼睛瞎了?」阿吉看了一眼,女的也是大肚子,阿吉說:「唔,嫂子也去吃席了?」兩個男的便撲過來一頓打,阿吉說:「我沒看清她是孕婦么,我就該打?」兩個男的並不說話,又是一頓打。
阿吉尷尬地回坐到台階上來,呸了一口,說:「他還真以為我去給他當下手啊?!」側過頭問阿米:「你剛才要給我說啥話?」阿米說:「姓侯的就靠胡煽亂吹著辦事哩,修了個下水道,整天吹噓他認識縣上這個頭頭那個腦腦。你現在要給他說幫買個原子彈吧,他也會說沒問題,我給你去挑一個沒把兒的!」阿吉說:「我問你要給我說啥話的?」阿米說:「你能不能給麻子說說,讓我也去龜茲班吧。」阿吉扳過阿米的臉,看了一會兒,說:「你瞧著我瀟洒啦?」阿米說:「牡丹老嘮叨我掙不來錢么。」阿吉掏出一支煙叼在嘴上,阿米立即用打火機給點著了。阿吉就眯著眼看街上行人,說:「看見那並排的一男一女嗎,你給我說說,他們是什麼關係,是夫妻,還是情人,還是男的拐來誰家的婆姨?你說說,你能不能編一個段子?」
鄉長說:「我不在你就可以信口雌黃?你有事實根據嗎?你有證據嗎?」
劉幹事死了是命到頭了該死,雖然死時是聽了傳過來的話才死的,但不能說是阿吉氣死的。阿吉坦坦蕩蕩沒有內疚,劉幹事的家裡人也沒怪罪。屍首在家停放了三天。第三天下葬,村人從墳上回來,劉家照規矩招待吃飯,堂屋裡、院子里都擺了席。
阿吉把小安和豆花關在了自己的家裡,心裏總不是個滋味。見著了阿米,要阿米跟他一塊去鄉政府找鄉長。兩人走著走著,阿吉就低聲嘟囔道:「有賊心的時候沒賊膽,有賊膽的時候沒賊錢,賊心賊錢是有了,賊卻不行了。」阿米說:「你賊不行了?」阿吉說:「你賊才不行了!」
小安說:「我看見毛啦。」
龜茲班在老侯的院子里吹吹唱唱后,阿吉就開始賣嘴了。眾人說:九九藏書「阿吉,今日咬誰呀?」
鄉長到底沒有告阿吉。使阿吉躲過了一難。但鄉長把麻子叫去,指示麻子開除阿吉。若阿吉還在龜茲班胡說八道,破壞社會安定,那麼龜茲班就要負法律責任了。麻子當天便把阿吉除了名。
這一惱,園園數天不理拴子。拴子去她家,門都是哐地關了,門外的狗還在喊:汪!拴子就把這事告訴了爹。得勝勃然大怒,他不允許阿吉來詆毀,就召集了曾在公路上包過活的一幫熟人要教訓阿吉。
阿米說:「我咬牙哩!」果然嘴裏響,吐出一顆蝕了一半的黑牙。
石頭和石頭的哥說:「就為這事。」
老侯說:「八成也可能事不成,這和五成有啥區別?」
阿米聽不懂阿吉的話,阿米有阿米的心思,他想著能幾時進城打工去,說:「吉哥,咱倆一樣,在村裡混笨了,你要進城了,給我說一聲。」
阿吉就把一片肥肉末嚼碎咽下了肚,說:「那我給老伯熱鬧幾句。說啥呀,原本我要去看咱幹事伯的,得知老伯新房蓋好了,就又趕了過來,那我就說說幹事伯的事吧。前年秋天,縣長到咱鄉政府來檢查工作,鄉政府當然就做了一桌飯菜招待縣長。咱幹事伯是負責伙食的,飯菜好后他就端上來,端上來時大拇指伸在菜湯里。鄉長就說,你瞧你那指頭?幹事伯說,指頭咋啦?鄉長說,指頭都伸到湯里了!幹事伯說,我這指頭風濕,伸在湯里暖和么。鄉長說:你咋不伸到尻子里去呢?幹事伯說,端飯前我就在尻子里伸著呀!」
豆花立刻不笑了,說:「你請我吃飯,原來是要我叫園園啊?!」
天亮起來,阿吉便去找老侯。阿吉去找老侯是要探探承包的事,而老侯卻剛剛從鄉政府大院回來,粗著聲給幾個人說:「論能力,縣城的下水道我是干過的,我修不了一條水渠?論擔保,我一院子房,青堂瓦舍的,還不夠抵押?況且我有電視機,我還有存款哩,誰比得了我?可鄉長就會說要研究要研究。還有啥研究的,他要研究給他的熟人啊?!」阿吉一聽,扭頭就走,心裏說:畢了畢了,我拿啥擔保呀?走到村口,卻收住腳又往老侯家去,一進門喊:「侯叔!」
阿吉戴著草帽踅過來,把草帽戴在了豆花的頭上,豆花眼裡都放了光。
阿米從院外經過,立住腳聽了聽,說:「吉哥,你罵錯了!」
阿吉一出了鄉政府大院,直腳往老侯家去。阿米也要去,阿吉拒絕了,說:「你回去,回去了不要洗手,讓牡丹也瞧瞧,你阿米也是和縣上領導握了手的!」阿吉到老侯家,端了桌上的茶壺就喝。老侯說:「阿吉,你怕是走錯了門了吧,這可不是你家!」阿吉慢條斯理地說了他怎樣托幹事伯給鄉長寫了條,又如何見到縣上領導直接反映了得勝有病而工程要讓你老侯承包,再是鄉長說了什麼話,表了什麼態,末了說:「你老侯這茶喝得喝不得?」
因為阿吉以前曾要和園園談戀愛,園園拒絕了他。說,你能給我蓋一院像拴子家的兩層水泥板樓房,我就嫁你!拴子的舅舅在縣公路局當局長,拴子的爹能長年在公路工地上包活干,是村裡最富的人家。阿吉哪有和拴子家的比頭,打死他也蓋不了那樣的房子!阿吉進城也是受了園園的打擊而走的,那時阿吉說:我在城裡不幹出個名堂就不回來!如今阿吉回來了,一定是會羞辱她的。
阿米說:「吉哥的日子和拴子家一樣了!」
阿吉重新坐下來,一口一口吐煙圈,說:「阿米,哥在城裡耍過小姐,你信不信?」阿米說:「信的。」阿吉說:「你想不想聽哥咋耍來?」阿米說:「咋耍來?」阿吉拉了阿米就走,園園遠遠地在前邊走,阿吉和阿米慢慢地在後邊走,阿吉沒有再說他是如何耍小姐的。走出鎮街,走過了一片苞谷地,遠處的園園回頭看了一下,阿吉拉了阿米躲身到一棵樹后,園園鑽進苞谷地里不見了。
老侯說:「你要送錢,錢也是被藥水煮了的!」
石頭的哥說:「墓是我造的,樹是我栽的,為啥要給他分一半?」
拴子家門外的巷子十字口開始每日倒一攤藥渣。阿吉約了阿米到鎮街的酒館去喝酒,兩人坐在條凳上,說起得勝婆姨近日臉上的愁苦相,高興得呱呱大笑。笑過了,就比著努屁。阿米先努響了一個,阿吉就努了連聲響。阿米再努,沒有成功。阿吉憋了一口氣,一抬屁股又是一個,雖然嘶啞,卻使酒館的掌柜都聽到了。掌柜說:「阿吉,啥事這麼高興,捂了嘴用尻子笑哩!」
小安把推薦條交給了阿吉,就去找豆花。豆花一個人先去了阿吉家,豆花說:「你叫我來的?你眼裡只有個園園,叫我來幹啥?」阿吉說:「你往我眼裡看,看到底裡邊是誰?」豆花竟真湊近來,看見了阿吉的眼球里有一個小人兒,是她豆花,就吃吃地笑。阿吉順手把那個胖奶|子握了一下。豆花一對小拳便在阿吉的胸上打:「吉哥你壞!吉哥你壞!」院門外一聲乾咳,小安進來了。小安臉紅彤彤的,才喝了酒。豆花登時安穩了,噘嘴坐到一邊。阿吉就把一筐陳年老苞谷棒子拿出來,說:「小安來了更好,你們給我幫著剝剝苞谷顆兒,我出去割些豆腐,今日就在我這兒吃飯啊!」一出院門,卻喊小安。讓小安把院門關了,隔了門縫說:「成不成是你的事。你記著,你得把被褥揭了,若在被褥上留下不幹凈東西,我可饒不了你!」
小安說:「吉哥你說,說個帶彩兒的!」
阿米也湊過來問:「吉哥你是說得勝要死呀?我可沒想讓人家死……不會鬧出大事吧?」
阿米的婆姨就用手擰阿米的腿,低聲說:「你不會說話就別說話!」一時眾人寂靜下來,只有很響的吃飯聲、咳嗽聲和擤鼻聲。阿米的婆姨便說:「吉哥,你到處都在說段子哩,今日你也不來幾句?老伯有了新房是喜事,又不是到了劉伯家看病人哩。」
眼看著他起高樓,
阿吉該去的。阿吉說我拿啥禮呀,仰起頭看屋檐下一串晾著的辣子,要過去取,卻一拍手說:「噹,人去了就給他壯了臉了,拿什麼東西?我煩就煩咱這裏提酒呀送糖的,一瓶酒一包糖又能值幾個錢!」
阿吉說:「城裡講究夜生活嘛!」
阿吉說:「你恨他哩?」
阿吉說:「胡說,往上說!」
阿吉說:「我又不是每個人肚裏的蛔蟲,我咋知道愛聽啥?」
阿吉說:「我在城裡看電影從來沒買票哩!」
阿米說:「得勝這一下虧得多了!這不是喜事?」
阿吉說:「八成比五成多三成。」
小安說:「看見了腰桿。」
「鞋呢,我的鞋呢?」椅下滿是皮鞋,阿吉急出一頭水。
但現在阿吉卻嘲笑小安了,為討個「婆姨」就買那麼好的一雙鞋。阿吉再問小安,你知道日子是什麼意思?小安說這我知道,油鹽柴米醋吧。
阿米登時蔫了,阿吉說:「阿米是試試你德行哩,你以為我們掏不起一壺酒錢嗎?」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錢往桌上拍,拍出來卻是五角錢,再掏,是五十元,拉了阿米順門便走:「多餘的,不用找啦!」
阿吉開了竅,編造起本鄉的趣聞軼事,這阿吉是在行的。比如誰家的公公天一黑就給兒媳拿了尿盆呀,誰家的婆姨把丈夫打得鑽在炕洞呀,誰家的兩個兒子都是結巴,兩個結巴吵架,一個比一個如何地能換氣呀。阿吉成了長舌男,逮住個影兒就編造得雲山霧罩,聽的人蠻起鬨,阿吉的嘴成了名嘴。
眾人哄然大笑。老侯罵道:「你狗日的缺德!」卻把一瓶酒塞在了阿吉的懷裡。
石頭的哥聽見了,沒好氣地說:「我爹就我一個兒!」
阿米也是去拴子家吃席的。走到半路,牡丹讓阿米回去拿個空桶,說是拴子家今日待客,肯定剩菜剩飯多,到時候盛在桶里提回來餵豬。阿米就返回去拿桶,跑過阿吉的後窗,聽見屋裡有吵架聲,嚇了一跳。放下空桶站上去從窗縫往裡看,看見阿吉一個人在屋裡走過來走過去,大聲地說:「嗨——把我氣死啦!嗨——我×你媽!」
阿吉說:「那兩百呢?」
小安說:「我手才臭哩,叫他贏了十元了!」
晚上,阿米和小安就來了。小安一進門便罵得勝,說他去向得勝借錢,得勝有得是錢卻不借給他。阿吉說:「他不借你錢,讓他留著買葯吃嗎?」小安說:「他吃人蔘哩,身體壯得很!」阿吉就關了門,嘰嘰咕咕地給阿米和小安出主意,末了說:「這話就爛在咱肚子里了。小安你要漏了風兒,我和阿米就一口咬定是你乾的;阿米你要漏了風兒,我和小安就指證你。指證你懂嗎?」阿米說:「不懂。」阿吉說:「就是吃不了兜著走,你是上門女婿,你該知道輕重!」一條煙拆開,一人給撂了一包。
阿米是村裡的上門女婿,阿吉沒進城前就眼裡沒有他。婚後的第二天,牡丹引著新夫阿米來給本家子各戶認門磕頭。到了阿吉家,阿吉問:「貴姓?」阿米說:「免貴,姓米。」阿吉就笑了。阿米說:「大哥的大名?」阿吉說:「說了嫌你怕怕哩!」阿米說:「莫非大哥叫老虎?」阿吉說:「老虎倒不是,叫雞,往後你不要惹了我!」從此阿米果然害怕阿吉。阿吉去城裡打工的時候,阿米就求過能不能跟著一塊去,阿吉沒有理他。
麻子的臉還在笑著,一顆顆麻子紅赳赳的。
一個拳頭戳過來,阿吉只覺得嘭的一聲,人就倒在地上。趕忙用手護頭,人就像西瓜一樣滾過來滾過去。滾到了蘆葦叢里,兩個男人解他的褲子,阿吉立即叫道:「不要不要!」害怕被割了塵根。但阿吉的褲子被拉開了,手腳同時也被壓住,他看見一個人拿了剪刀,說:「就這麼一點點呀!」阿吉read.99csw.com就昏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阿吉醒來了,滿天星斗,蘆葦地里一片蛐蛐叫。我還沒有死?阿吉想,趕忙用手摸下身,那塵根還在,卻沒有了毛,爬起來唾了一口:「呸,是瞎子還講究殺人哩,剪×把×毛剪走了!」四下里瞧瞧無人,一瘸一跛回了村。
小安說:「吉哥在城裡耍過歌廳的小姐?!」
阿吉在城裡浪逛了一天,無事可做,將一泡屎拉在草帽里,把草帽又摔在一堵砌了瓷片的牆上,離城回家。
阿米抬起身要摘墨鏡看看,阿吉喊了一聲:「臭手!」阿米就不敢動了。
掌柜說:「我這小生意可免不起的。」
阿吉揪著小安的耳朵從苞谷地里出來了。
小安說:「阿吉見過大世面了。」
阿吉說:「我說啥呀,劉伯不是旁人,他一死我心裏難受得很,我不說了吧。」
阿吉說:「胡說,往下說!」
阿米說:「石頭的哥捨得花錢請龜茲班?咱一個村的,再不親,你也該去去。」
阿吉說:「你是不是想承包水渠工程?」老侯說:「想哩。」阿吉說:「是不是還沒有承包上?」老侯說:「是沒有。」阿吉說:「這事你包在我身上好了。明人不做暗事,我要給你爭取到了承包,你得給我兩千元。」老侯說:「行嗎,再給你添二百!」阿吉當下就趴在櫃蓋上寫了約定書,說:「口說無憑,咱以城裡的行規辦。」自個咬破中指摁了一個指印,讓老侯蘸了他的血也摁了一個指印。
麻子說:「你說說我聽。」
阿吉說:「常言說,錢難掙屎難吃。屎真的難吃,錢倒好掙的。」
阿吉說:「你現在的任務一是這兩天直接找鄉長去落實,二嘛,給我付兩千二百元吧。」
阿米臉色煞白,走進大院了顏色還未變過來。阿米說:「怪了,他們怎麼就不擋你?」阿吉說:「這得有氣質!」阿米說:「啥叫氣質?」阿吉說:「說句你能懂的話,老虎天生下是吃肉哩,老鼠就只會溜牆根。」阿米說:「來了縣上領導,鄉長還會不會見咱倆?」阿吉說:「有縣上領導,咱還見他鄉長幹啥?!」阿米就跟著阿吉走。
眾人說:「老侯絆一跤拾了個金疙瘩,咬老侯!」
白胖子就問鄉長:「得勝是誰?」
阿吉到底沒有在場合上碰見過園園,阿吉肚子里的段子也差不多掏空了。重複老一套,聽者就生了膩歪,常常一開口,說上三句,有人就跟著一塊往下說。阿吉急了,說我這段子可是從城裡聽來的!主人說,我這錢也不是我家印的!主人不高興,麻子自然分給阿吉的錢少,賺來的煙,別人可以分得一盒,麻子也只給他幾支。
阿吉說:「鞋好。」
阿吉瓷在那裡,說:「你安定團結哩,你還不就是個倚老賣老的專制呀!」
小安說:「我看見她的腦殼。」
女人若是白虎便命硬,嫁誰克誰。阿米千叮嚀萬叮嚀婆姨不敢把這話揚出去。可牡丹哪裡能憋得住一個屁,先給隔壁的石頭爹說了,石頭爹又告訴了阿財的婆姨,不幾天村裡人都知道園園是個白虎。園園人稱小觀音的,毛看的時候雖然得勝一再擋客,村裡仍是十分之七的人家去行情恭賀。猛一下形象壞了,好像興善廟裡的佛像在「文革」中被人砸了頭,廟從此成了生產隊的倉庫,什麼東西都可以扔在裏面。大家對得勝家的敬畏沒有了,也避著園園和拴子。拴子已經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兒,但他弄不清是什麼原因。
阿吉還是問:「就為這事?」
村長的婆姨說:「狗就圖個肉味嘛。」又說:「阿吉,你那鬍子呢?」
麻子說:「你會幹啥?」
阿吉說:「甭提他!」
阿吉並不可惜那雙鞋。鞋確實是破鞋了,他也是可以打赤腳從小站上走十里路回村的,但阿吉遺憾的是鞋墊子下藏著錢,硬咯錚錚的三百元錢。
阿米說:「要是鄉長來你免不免?」
阿吉說:「出啥事?話就多得很!」
阿吉說:「我聽說了我也不信,昨日早起,我去看我得勝叔,我沒敢進去看,站在窗外看的,我那嬸子真的是把一沓一百元的票子剪成碎末兒,沖了水讓我得勝叔喝。得勝叔喝不下去,我嬸子放了些紅糖,他就喝了。喝畢了,我嬸子問,還吃啥呀不?得勝叔搖了搖頭。我嬸子又問,還喝啥呀不?得勝叔搖了搖頭。我嬸子再問,還幹啥呀不?得勝叔說話了,得勝叔說的話是:那你活活把我放上去啊……」
阿吉領著豆花去鎮街的飯館里吃麻辣粉。一個盆里你夾一筷子,我夾一筷子,吃著吃著,一條長粉一人吸了一頭,像兩隻雞爭吃著一條蚯蚓。豆花一鬆口,阿吉把整條粉吸進了肚,他看著笑得整個下巴呼嚕呼嚕抖肥肉的豆花,說:「再有場合了,你把園園也叫上。」
阿米同情起阿吉了。他在拴子家坐了一會兒,想,這時候安慰阿吉,阿吉就不會再欺負他阿米了。便推託家裡有急事,向拴子告辭。拴子大方,說那讓牡丹帶些飯菜給你捎回去。阿米便來敲阿吉門,什麼話都不提了,只邀請到他家吃飯去。阿吉在阿米面前是不倒威的,他把皮鞋穿上了,又穿上了那一件很短的西服,戴上墨鏡,說:「請我去你家呀,沒有肉我不去給你充臉哩!」
麻子說:「好了,你甭唱了,該做啥就做啥去!」
二道巷拐彎處是劉幹事家,劉幹事家的屋檐下燃著一堆火,火旁幾個人在殺黃鼠狼。劉幹事的腎病已經很嚴重了,中醫和西醫沒辦法,家人開始縫製壽衣。來修水渠的技術員提供了一偏方:喝黃鼠狼血,喝過十隻黃鼠狼的血就會好。劉幹事的婆姨哭著說,死馬當著活馬治吧。可黃鼠狼許多年不見蹤影,託人去南山總算撿了一隻裝在鐵籠里提來,卻沒人敢殺。正急著,阿米的婆姨看見有人從巷道走過,就喊:「那是誰?」阿吉聽見了,說:「是我!」
眾人說:「阿吉倒成了紀檢委的人了?!」
阿吉灰不塌塌回坐在自己家裡,拿瓢在水瓮里舀水喝。喝得牙根疼,喝得肚子和心都涼了。他突然覺得在村裡難待下去了,可不在村裡待又能到哪兒去呢?阿吉實在不願意再往城裡去打工。蹴在地上,用柴棍在地上划,划著划著,劃出阿吉兩個字,猛地想到吉字上半部是士,自己也多少有文化的,下半部是口,莫非該要我做口力工作者?阿吉這麼想去,精神振作了,重新穿好了西服和皮鞋就出門。走到門外了又回來,從櫃蓋上拿了墨鏡戴上。
眼看著樓坍了。
鄉長指著阿吉說:「你在說啥哩?」
阿吉一時眼前烏黑,想起了城裡工地上老總的訓斥,再勉強說了一句:「我……我還會說段子。」
阿吉說:「她應該是白虎。」
阿吉認為拴子一家害怕了,就想為啥害怕了,一定是有更大的見不得人的事。比如,他得勝為什麼就長年在公路上包活干,他給縣上領導行了多少賄?這回承包水渠工程為什麼又首先他能承包?他和鄉長有沒有貓膩的事?阿吉想著想著,感到他若真能弄點情況來捅出去,他阿吉就會被鄉人捧為打虎的武鬆了。到時候得勝的勢一倒,園園就不一定還會嫁了拴子。阿吉一高興,在院子里唱龜茲班裡麻子曾唱過的一段戲:
老侯從炕席下又拿了一百元給了阿吉,說阿吉你心沉得很。阿吉走出門,吐了一口:「這侯老㞞!」
阿吉就嘿嘿地笑,走過去。他喝了酒,鼻子里就流清涕,捏了一把趁機在拍打老侯的後背時抹了上去,說:「咱這鄉上,我最服氣的還不就是你,聽說你當了工頭了,縣醫院門前的那一條下水道是你修的?幾時也讓我給你幫個下手嘛!」
村長家的院門哐啷打開了,門口站著的是村長。村長竟一直就在他家裡。村長黑著臉說:「阿吉你真箇是臊嘴,你就這樣評理哩?打起來你還要不要安定團結啦?!」
阿吉說:「,我會還你的!」
阿吉說:「我不說帶彩兒的,今兒誰說風涼話我就說誰。剛才是拴子撂涼話了吧,拴子在學校的時候,有一天……」
阿吉說:「你以為你是誰,看我收拾你!」
阿吉說:「笑掌柜要給我們免這一壺酒錢哩!」
阿吉在火車站東邊的席棚里,他對來收管理費的人說他名字叫雞,左邊一個又,右邊一個鳥的雞。
阿吉在院內說:「你懂得屁!」
旁邊人問,你是什麼鞋?阿吉說條絨面,布底子。那人說,就是那雙破鞋呀?臭死人了,早從窗口扔出去了!阿吉質問誰扔的?拳頭便提了起來。但阿吉很快就鬆開了手,因為他面前站起了三個男人,又粗又高,拿眼睛盯住他。阿吉說:「扔了……就扔了。」
阿吉說:「我能唱。我唱一板《張連賣布》。」將一口稠痰唾給腳下的雞,唱了起來,雞立即跑遠了。
阿吉說:「就是就是,得勝他病了,可不敢讓他的病延誤了工程。」
老侯揭了炕席,炕席下壓著一沓錢,但老侯只數了一千元給阿吉。阿吉臉長起來。老侯說:「你就靠兩片嘴皮子掙這麼多錢呀?即便現在事情十有八成,那也只能付你一半呀!」
鄉長是代表了鄉政府也來給劉幹事送葬的,但鄉長來時在靈桌上上了香,奠了酒,沒有去墳上。原本告辭了要回去,劉家的親戚卻硬留下讓吃飯,就一直待在堂屋吃煙喝茶,飯時也便坐了上席在堂屋。這些,阿吉不知道,阿吉聽見鄉長叫他,不能不去。阿吉就到堂屋,一條腿在堂屋門檻里,一條腿在堂屋門檻外。阿米看見阿吉的皮鞋後跟一邊磨損得已經很厲害了。
三天後,老侯如願攬成了水渠工程,喜歡得念了佛。藉著他生日過壽要待客慶賀,就請龜茲班去熱鬧。阿吉曾鼓動著麻子不要去給侯家湊興,但麻子說,姓侯的給的錢多。又說,姓侯的承包水渠工程九_九_藏_書,勢頭壓過了得勝了,這號人不要得罪。阿吉也只好跟了去。
豆花把一條繩帶給了阿吉。阿吉將繩帶從頭頂繫到脖子上,還打了個結兒,就走近那個戴草帽的人。他是站在了那人的左邊,右手極快地揭了草帽戴到自己頭上,那人頭扭向左邊張望,喊:「誰搶帽子?我的帽子?!」阿吉在右邊拍拍那人肩:「嫂子,這街上賊多哩,戴帽子你要系帽帶么。你瞧我,有帽帶兒誰搶得去?」
阿吉說:「從城裡回來了!」
阿吉說:「你倒捨得!」
牡丹從拴子家帶回來的是一盆米飯和一碟紅燒肉,阿吉吃畢,問:「有沒有牙籤?」阿米說:「牙籤?」阿吉說:「瞧你,你家哪兒會有牙籤?在城裡用牙籤慣了,吃完飯不剔剔牙就像每天不洗臉一樣難受!」牡丹看著阿吉上嘴角沾著的一顆米,她不敢說阿吉你擦擦嘴,便誇獎道:「吉哥不顯老,嘴上不長鬍子。」阿吉抹抹嘴,笑笑,是不?米粒掉下來。牡丹說:「吉哥在城裡是個主管了?」阿吉說:「你看我像不像?」牡丹說:「我早就說了,吉哥大鼻子,不是鄉里能呆住的人,果然是了!東窪村最俊的女子數園園,可惜園園眼裡沒水,鮮花插到拴子的牛糞上了!」阿米知道底細,立即用眼睛瞪牡丹。阿吉卻嘎嘎大笑:「你說園園是鮮花呀?!」牡丹說:「園園不是鮮花誰還是鮮花啊?」阿吉說:「你沒進過城,我怎麼給你說呢?我告訴你,即使是我一輩子在村裡,我也不會娶園園,她是個白虎哩!」這下阿米和阿米的婆姨都吃驚了:白虎?我的天!
阿米說:「這我咋知道人家是幹啥的?」
阿米婆姨說:「你不是士字頭口字底的吉嗎?」
村長說:「你怎麼知道園園是白虎?」
阿吉回到村裡,天已麻麻黑,老遠看見巷口村長家的窗口亮了燈。燈光映在山牆外的碾盤上,阿米和小安圪蹴在碾盤上賭紅桃四。阿吉咳嗽了一聲,端端走過去。阿米「哈」地咋呼了一下,說:「是雞哥回來了?!」
阿吉說:「我說了園園是白虎。」
一陣撲里撲通響,麻子的臉不笑了,阿吉才明白麻子剛才不是對他笑,是努了力拉屎哩。麻子說:「你是不是阿吉?誰又死了?」
阿吉作踐劉幹事的段子,有人就傳給了劉幹事。劉幹事已經喝了五隻黃鼠狼的血,又託人逮來了第六隻,殺了正喝血哩,聽了傳過來的話,說:「他阿吉誰都糟蹋!」一口氣憋住,沒返上來,倒在炕沿上翻白眼死了。
走到鄉政府,鄉政府的大門口擁了許多人,吵吵嚷嚷地要往裡進。而大門口站著三個派出所的警察,黑著臉說縣上來了領導了,誰也不能去干擾,把人往散著趕。阿米腿就有些發軟。
阿吉這一夜沒有睡著,他衝動起了一個念頭:既然得勝承包不了水渠工程,別的人要重新承包,我阿吉也可以去重新承包么!阿吉就盤算著若要自己承包了,工程三個月即可完成,工程若是一里十萬元,二里就二十萬,三分之一買鋼筋、水泥和石料,三分之一付做工的工錢,三分之一就全是盈了的利!阿吉想著想著卻嘆氣了,鄉政府肯讓我承包嗎?承包了能招來做工的嗎?阿米是跟著乾的,小安也可以,石頭和石頭的哥肯不肯呢……阿吉不去想了,天也就亮了。
阿吉趕忙笑,說:「鄉長你也信我說的是真的嗎?」
阿吉便把幹事伯的推薦條子交給了鄉長。鄉長看了看,說:「他病成那樣子,還操心這事?!」收了條子,轉身就走。阿吉趕緊說:「鄉長鄉長!」鄉長已經站到飯廳門口了,說:「事情我知道了,回去好好伺候老劉,好吃的就讓他吃,好喝的就讓他喝,就說有空了我去看他!」阿吉卻大了聲說:「我想和領導照個相哩,行不行?」
阿吉說:「胡說,往下說!」
阿米和阿米的婆姨經過院外,阿米喊:「吉哥,你段子說得好,你唱戲聒人哩!」
「我是阿吉!」阿吉趕忙說。
阿吉拾了身就走,巷口裡兩個人吵吵鬧鬧地過來,一個說:「你把爹叫爹哩,我把爹就不叫爹?一個蘿蔔你兩頭切,這天下還有理沒?!」一個說:「什麼理,給了你就是理?咱尋村長嗎!」阿吉見是石頭和石頭的哥,就又坐在了碾盤上,而村長的婆姨忽地關了窗。石頭和石頭哥便敲村長家的院門,敲了一陣敲不開,拳頭砸得門窗咚咚響。村長的婆姨在院里說:「是土匪打劫呀!?」石頭說:「我們找村長斷個理,嬸子。」村長的婆姨還是不開門,院牆上撂出一句話:「村長不在!」石頭說:「村長几時回來?」村長的婆姨說:「村長就是回來,他也斷不了你們家窩事!」
阿吉和阿米到了街上,坐在一家屋檐下的台階上了,阿米還在說:「那一壺酒十元錢,兩碟小菜六元錢,你就給他五十元?」阿吉說:「你為啥窮,你眼窩子淺嘛!」阿米不言語了,手伸進懷裡搓垢甲,搓一個泥球兒出來,說:「吉哥有錢么,有一句話我想給你說的。」阿吉說:「啥事?」卻大聲叫道:「老侯哎!」
阿吉惱得不理小安,阿吉並不擔心小安會把他們密謀過的事漏出風去,反倒是小安惶惶不可終日了。第三天,小安硬讓阿米作陪來見阿吉,說:「吉哥,我想來想去,我沒有啥錯么,就是看見了園園光著尻子尿尿,園園又不是吉哥的婆姨,我咋就錯了?」阿吉說:「你還沒錯?!」小安說:「好,好,就算我錯了。吉哥沒看到我看到了,我賠個罪兒,我還要給吉哥說一件大喜事哩!」阿米說:「小安真有個大喜事哩,你笑笑,讓小安給你說。」阿吉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小安告訴道:「得勝原本是承包了水渠二里長的一段工程,這一病,眼看著修不成了,許多人就吵鬧著尋鄉政府要重新承包。爭得最厲害的就是鄰村那個姓侯的,聽說鄉政府也動了心,要再研究哩。」
「你什麼也不懂!」阿吉說,「你沒進過城!」
阿吉說:「是吃哪碗飯的料就吃哪碗飯吧,你好好把地種好,早上起早些多拾些糞……」
麻子說:「阿吉,屁放三遍都沒味了,你得說些大伙兒愛聽的嗎。」
小安完全是低了一輩了,他歪著頭看阿吉的臉,問日子到底是什麼。阿吉的臉定得平平的,什麼卻不說了。豆花從鄉政府出來,臉色灰了一層。小安問怎麼啦。豆花說水渠已定了線,是要經過她家墳地,去年才給爺爺造了新墓,又得遷移了。阿吉說遷移的事有你爹和你叔哩,用得著你犯愁。你操心個草帽是正事,大熱天的,人都晒成紅薯啦。豆花說,小安不給買嗎?小安翻著口袋,口袋底都翻出來了,說,哪有錢?街上的人窩裡有人戴了個新草帽,阿吉說,豆花你要不要那個草帽?豆花說,要哩么。阿吉說,你有一條繩帶沒,有繩帶了這草帽就歸你。
幾個人去拉阿吉。阿吉不知道是幹什麼,後來聽說殺黃鼠狼給劉幹事治病的,掙脫了眾人,說:「誰的忙不幫,劉幹事的忙得幫哩。」把西服領子提了提,強忍了右腿的疼痛,走過去。一看,鐵籠口被口袋套住,黃鼠狼就在口袋裡亂蹬,口袋就這兒一個包,那兒一個疙瘩,阿吉就不敢下手了,說:「把口袋剪個小洞,只讓頭出來嗎?」小洞剪開了,一隻黃腦袋鑽出來,幾乎整個身子也要鑽出去。阿米的婆姨趕緊壓住口袋,說:「吉哥,快拿剪子剪!」阿吉剪了一下脖子,沒剪開,手一抖,黃鼠狼把剪刀咬住了。阿吉就跳開去,說:「使不得,我是雞,黃鼠狼要吃雞的!」
阿米死死捏著一把錢,看著阿吉走了,一張張清點,卻突然想:阿吉他是罵我哩嘛!恰好村長的公雞天黑了從大場上回院中的架上,阿米一腳踢去,罵道:「黃鼠狼拉了你去!」往常,罵黃鼠狼阿吉是不會饒的,但現在阿吉竟不理。這使阿米有些納悶,看著那一溜皮鞋腳印,甚至有了點失意。
阿吉說:「我和你咋能是一樣?你是上門的女婿!」
阿吉就把西服的扣子繫上,墨鏡也戴上了,端端地朝著大門口走,竟一直走了進去。然後站在那裡還給阿米招手:「進來呀,從這邊走,從這邊走!」
村長說:「那你就應該挨打。」
白胖子說:「那就得抓緊物色人,可不得誤了工期!」
院子里當下混了,一部分人順門就走,一部分人進了堂屋去拉勸。阿米也往堂屋鑽,阿米的婆姨拽了他的耳朵拉回來。堂屋裡,麻子扶住了鄉長,讓鄉長坐椅子,說:「阿吉的嘴上貼過×毛,是臊嘴。狗咬了人,人犯得著去咬狗嗎?」鄉長方坐下來,一拍桌子,桌子上的酒杯全跳起來。
阿吉突然間不說了,因為阿吉看見了園園從街東頭走了過來,手裡提著一大袋中草藥包,阿吉就站了起來,軟軟地叫:「喂!」園園瞥了一眼,立即斜側了身,假裝在看對面街房的門面,腿換得很快地走過去了。阿米說:「園園走路水上漂一樣,把人看得骨頭都酥了。」
阿吉說:「走了?這讓我很遺憾,走啥哩,阿吉是老虎吃了你?走了我就不說了?我還要說,有一天……」
阿吉說:「這個段子有一個背景,就是咱們鄉里修水渠,原本是五里長的水渠,但鄉政府上報的材料是十里水渠。縣上撥款當然要撥十里水渠的款。那麼,多撥的款到哪兒去了?前五天,縣上來了一個領導,來了后就住在鄉政府的接待樓上,請注意,故事就從樓上發生了……」
阿米說:「你是要看園園哩?」
阿吉沒事幹了,地里的草長得比莊稼高,他是個懶身子,不去料理。嘴還是能說,但說了話沒人接茬兒。阿吉就在自己家裡罵鄉長,罵阿財,罵拴子和園園,罵:「『文化大革命』,我×你媽!」
阿財說:「你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