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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韓起祥

藝術家韓起祥

全國人民齊批判
「不能多吃,」毛主席說,「吃得飽了說不成書了,是不是,韓先生?」
第一天尿濕了紅巾被
無定河邊是韓起祥的故鄉。四歲的時候,娘背著瞎了眼的兒子去投靠舅舅,舅舅不收留,還罵了回妹子全人都難活著你還留這個瞎子幹啥?娘背著他在無定河岸上灰塌塌走,天又下了雨,河裡起了洪,娘覺得當哥的也罵得對,真不如一死了之,就在雨地里哭了一場,抱著他往河裡去,在岸上避雨的蘇老泉瞭見了,硬是過來把他們母子救下。這蘇老泉認識高文旺,韓起祥才從此跟了高文旺學說書。無定河是韓起祥的救命河,這一回,韓起祥在一個村莊口的麥草垛里睡了一覺醒來,沒想到遠處竟也傳來了一陣三弦聲,他走近去,遇見了他的師兄馬步雲。馬步雲原本不是瞎子,小時候討飯讓狗咬瘸了一條腿,為了跟高文旺學說書,自己用剪刀剜了自己一隻眼,師傅被槍斃后,馬步雲沒有南下,獨自在無定河邊賣藝。兩人見了,抱頭痛哭。馬步雲提議一塊去內蒙古。韓起祥說:「內蒙古人稀少,誰個聽說書,尋著餓死呀!」馬步雲說:「咱可以算命么,大前年我帶了一包針,換了二十頭羊哩。」韓起祥說:「你說天話,一苗針硬換一頭羊?」馬步雲說:「那裡人就這麼質問我哩,我說,這一苗針細是細,卻是用鐵棒磨出來的,還不值一頭羊?他們就信了。」韓起祥沒有去,他說他還是回延安去,而且要馬步雲一塊跟他去延安。馬步雲說:「師傅鬧紅哩,鬧死了,說書的就是說書的,我不和官府的、當兵的沾!」韓起祥就二次南下去延安。
對麵價溝里拔萸蒿
就是王八漏了網
「你坐嘛。」毛主席說。
記者又說:「你怎麼老是《翻身記》?」
韓起祥說:「這是財主家的日子,改得行不行?」
臨走的時候,韓起祥讓秘書在樹上折了一根枝條,他當作了探路棍。返回走了一夜山路,天亮到了雙合鎮,韓起祥一定要在鎮上說書。雙合鎮聽說韓起祥來了,就議論起陳年往事,上了歲數的人,說:「韓先生,你聽我是誰?」韓起祥說:「你是誰?」他們說:「你再聽聽。」韓起祥就指著一個一個說:「你是不是白元?」「你是曹希娃吧?」「你一定是艾翠翠!」人們就呀呀地叫起來,說韓起祥沒有忘他們。那時節,正是收麥天,強壯勞力上了修橋工地,鎮子里滿是老人和婦女,韓起祥讓秘書極快地給他編了一段詞,就給大家彈三弦說起來。新編的詞兒是今年的麥子大豐收了,山也變得低,河也變得窄,人民公社的社員從山峁上背著麥捆,一邊走一邊唱道情。書一說完,一個農民就把韓起祥拉到家裡去吃油糕,韓起祥一進了窯,突然說:「這是她家過去的窯。」秘書說:「誰?」韓起祥沒再言聲。在炕頭上,農民說:「你給我家娃娃起個名字吧。」韓起祥說:「是男娃是女娃?」農民說:「男娃,生下來八斤重哩!」韓起祥說:「那就叫延紅。」農民說:「延紅?」韓起祥說:「延安鬧紅嘛。」農民說:「這名字好,你給娃娃掐掐命。」韓起祥不掐,農民就讓韓起祥說一段書,說舊書。韓起祥有些生氣,說:「我只會說新書!」農民說:「你說的新書不好聽。你說背了麥子上山還唱道情,累得氣都喘不出來咋唱道情?」韓起祥憋得臉色通紅。
馬步雲拿著三弦竹板,還拿著他剛剛出版的《馬步雲三弦說書藝術精品選》,說:「師弟,我專門給你說書來了!」韓起祥摸著那本書,摸過來摸過去,說:「師兄,我說了一輩子書,還沒出過一本像樣的冊子哩。」馬步雲說:「你的書我給你編!」韓起祥說:「你不要編,我除了《翻身記》外,別的都收編不成了。我實想把我的那本新書詞寫好,可到底沒寫好……師兄,不說這些了,不說這些了,你給我把你書上的從頭到尾來一遍,我想聽聽馬派的三弦說書哩。」馬步雲說:「什麼馬派,那是別人胡說的,我的書太土,怕你笑話。」韓起祥說:「我就要聽土的,三弦說書就是土坷垃里生出來的,說土的好。」
撈得蝦米像桿槍
韓起祥擺了擺手,讓停下來,說:「這不行,說這些不行。現在解放了,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說這個怎麼行?!毛主席要我們做三弦戰士,你知道嗎?」
「也是,到了北京,沒大型演出活動它就掛在牆上了。」韓起祥有些不好意思,「弦斷了有知音,你是我的知音啊!」就握了彭德懷的手,又說:「我不想在北京住了,想回延安去!」
汪東興臉色都變了,說:「哎,哎,你怎麼說這個?」
手握三弦上戰場
「瞎子,瞎子,」有人又在叫他,「你是真瞎子還是假瞎子?」
白雲山有陝北最大的道觀,十年前曾有過千人賽書會。
記者說:「你七六年唱的為啥和今天不一樣?」
有一天晚上,韓起祥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師傅高文旺。他還納悶,師傅不是死了嗎?師傅原來還活著!師傅就叫他一塊去山西,他們就在白雲山下的渡口坐了去山西的船。船到了河心,風雨大作,黃河水倒立了起來,船就翻了。船翻的瞬間,師傅在喊他,他也喊師傅,後來誰也不知道了誰。他落水后,死死抓著三弦,沒想三弦浮了他游到了岸頭,而師傅竟提前也到了岸上。韓起祥醒來覺得奇怪,幾十年沒夢到師傅了,怎麼就夢見了呢?第二晚,韓起祥又夢見了師傅,而且夢還繼續著頭一天的夢,是他和師傅在山西流浪賣藝,大雨天又飢又寒,鑽進了一座龍王廟,把供桌上的獻祭吃了,然後就睡在廟裡。沒想天上就下了一場冰雹,把那個村莊的秋莊稼全打壞了。村人就說是他們吃了龍王廟的獻祭而龍王爺怪罪了,便將他們五花大綁,又繫上磨扇,抬起來往黃河裡投。韓起祥這次醒來,身下又拉了黑水。心裏想:師傅已經是鬼了,夢裡連續著都在一起,莫非我要死了?就在床上為自己起卦推算,果真是要死了。但韓起祥沒有對任何人說。
韓起祥聽見了叫好聲,仍浸淫在音響里不能出來,腿是不動了,竹板安息,手指頭還又撥了一下三弦,錚泠泠將一把豆子撒在盤中了,才收住,便側了耳朵聽瓷碗的響聲。韓起祥的耳朵非常靈,從碗的聲響里逮聽出有人丟進去的是一枚銅子還是一顆小石子,或者是一張面值多少的紙鈔。遺憾的是瓷碗里細微的聲音是一隻蒼蠅起飛的響動。
「那疙瘩原本是梨樹為我轉移腫瘤,你不讓轉移呀?」
「怎麼有些口寡?」韓起祥對秘書說。
讓金鐘升在空中
第二天晌午,太陽剛滾下瓦槽,韓起祥在裡屋聽見院子里的狗叫得很兇,趕出來的時候,幾個人站在院牆頭上用繩索套住了狗,使勁地扯動兩邊繩子,狗先還掙扎著,蹄爪抓掉了院牆上的瓦,落在地上摔成粉碎,後來身子蜷起來像一個球,眼球突出,再掉下來,掉下來並沒有掉到地上,有兩根線牽著,像串著的棗兒。兩扇大門被撞開了。
長槍短槍馬拐子槍
延安是革命聖地,中央首長和省上領導來得多,但凡有重要接待,必須做到:一、準備好工作彙報材料,土地面積,人口,植樹造林,羊、牛、驢、豬,數字要準確。工業、農業本年度的增長指標要計算出百分比,越詳盡越好。二、提先籌備地方土特產。羊皮要二道毛的,棗要灘棗。人工水晶眼鏡、黑陶、玉石手鐲,都要製作包裝盒。三、五至六名畫家、書法家當場寫字畫畫,中午招待一桌飯。四、韓起祥三弦說書。注意,用小車接送。五、歌舞團女演員唱歌,是否辦舞會,酌情而定。
韓起祥說:「讓我算算。」手指在掐,耳朵卻在動。韓起祥的耳朵高過了眼眉,耳尖像獸耳一樣往上聳。「誰是寡婦?寡婦的頭上有三根白髮哩。」
韓起祥就回到了延安。他原本要在西安住幾天,在賓館里讓秘書給李建撥電話,李建大驚,說:「師傅不在北京啦?他是到文聯嗎?」韓起祥就坐在電話機邊,伸手就把電話按斷了,說:「他怕我回來頂了他哩!」就沒有在西安待,吃了一頓飯便徑直回了延安。
從榆林北的橫山來到了延安,韓起祥就一直在延河橋頭說書。那時的延河橋雖然還是一座木橋,冬天里鋪架著,夏季長長的日子里卻抽了木板放在小學校的土墩上當課桌,但那兒有一片空場子,有一個河神廟,來往的人多,三六九日又逢著集會。
韓起祥從此結束了流浪要飯的生涯,他沒有穿灰色的土布軍裝,但他屬於了邊區文工隊的一員。周揚帶了幾個作家為他編寫新書,卻怎麼編都不生動,反倒是他們一出新點子,韓起祥很快就以他的話說出一大溜。周揚便說:「韓先生真是個天才,你就看著延安的新生活自個兒編吧。」韓起祥說:「我是個瞎子。」周揚說:「你這瞎子比明眼人還清亮!」韓起祥開始遊走于延安城和延安城的周圍村鎮,遇見什麼新鮮事兒隨即編說,他真的就能出口成章,惹得一群娃娃和婆姨總跟著他。跟著韓起祥的娃娃、婆姨伙里,那個寡婦是最積極的,除了給他做飯外,總想彈一彈三弦,但這寡婦手笨,怎麼彈都是噪音,只好在韓起祥講他過去恓惶時做忠實的傾聽者。她說:「你咋不把你的經歷編成書?」韓起祥說:「編我的經歷?編出來了算不算新書?」寡婦說:「你到延安是翻身了哇,現身說法怎不是新書?」韓起祥說:「你識字不?」寡婦說:「識不下多少。」韓起祥激動了,伸出了手來握寡婦的手,寡婦塞給他個大蘿蔔。韓起祥把蘿蔔吃了,說:「這蘿蔔水真大!」
「師傅!師傅!」
毛主席哈哈地大笑了,說:「韓先生,你去過西安的鐘鼓樓?」
「三弦戰士有你這樣動員的,共產黨鬧革命是為人民謀福利的,不是為自己搶老婆!」
黑了吃來半夜裡埋
高高山上一泉水
韓起祥成了歪脖子,他讓李建去報告,說晚上演出不成了。組委會的意見是脖子歪了不礙事,演出不能耽誤。李建說:實在不行,我替他演,詞是我寫的,我記得比他熟。回答是:「你不是韓起祥呀,同志!」
這一天,李建又來了電話,韓起祥接了。
「要短一點的,能抓人的!」
一路上,韓起祥當然以說書討吃喝,彈起了三弦,舊書說著說著就冒出新書來,旁邊的人問起延安到底怎麼樣,韓起祥說延安好,問怎麼個好法,韓起祥說有吃的有穿的有毛主席。結果,一大批窮人跟著韓起祥投奔了延安。沿途的人都把韓起祥一段書詞又編了歌子唱:
一天,韓起祥害頭疼,讓秘書給他太陽穴上拔火罐,從陝北來了個也背著三弦的少年,偷聲換氣地說要見韓起祥。秘書一樂,也是個小瞎子,問你找韓主任什麼事?小瞎子說他是說書的,找韓主任在西安尋個工作。秘書說韓主任病了,不會客。韓起祥在屋裡說:「誰個?」秘書說:「來了個眼睛不好的。」韓起祥說:「啥人找啥人嘛。」秘書領了小瞎子進了四合院,韓起祥從頭到腳摸了一遍,又抓起小瞎子的手,手指頭上有繭疙瘩,一股眼淚就噗嚕嚕流下來,說:「孩子,你跟著我,有你吃的喝的!」小瞎子咚地跪在地上,說:「爹!」韓起祥說:「我不是你爹。」小瞎子說:「師傅!」就磕響頭。韓起祥說:「你起來,肚裏有幾個本?說一段我聽聽。」
「砍下了?」
冷調豬頭搗辣蒜
好盛的妹妹你解不開
「咋能不帶呢,要read.99csw.com帶的,我準備了小米和紅棗。」
秘書說:「造反啦!」
周揚把《翻身記》筆錄下來,讓毛主席過目,又彙報了韓起祥和寡婦的事,毛主席當場批示了要邊區的報紙刊登《翻身記》,就說:「那小寡婦你見過?」周揚說:「沒見過。」毛主席說:「讓韓起祥娶了她,不就清白了嘛?!」
這一頓,煮了二十顆雞蛋,汪東興吃了六顆,韓起祥吃了十四顆,說:「果真吃多了就不香了!」夜裡肚子鼓得睡不著覺,起來繞著房子跑圈圈。
演出一結束,當年採訪他的記者又把話筒伸到韓起祥的口邊,韓起祥嚇了一跳,把話筒撥開了。記者說:「韓老,這回是心裡話嗎?」
一天,秘書變臉失色地回來,低聲說:「不好啦,李建到延安啦!」韓起祥說:「那有什麼不好,他還不是來孝敬師傅的?」以前李建來過幾次,每次都帶煙捲和酒,韓起祥腳上的那雙皮鞋也是他買的。秘書說:「李建組織陝北地區的曲藝界人來要打倒你啦,到處都貼了標語,你的名字全倒著寫,還打了叉。」韓起祥說:「這不可能,李建要打倒誰也打不到我頭上。」
交一回朋友傷一回心
周揚說:「改得好!」
韓起祥第二天再給人說書,開場就加說了毛主席怎樣說他是三弦戰士,是藝術家,又說了打榆林立了大功的政委也向他道歉哩。
韓起祥卻把他叫住了,說:「我思謀了,這是個運動,凡是來了運動肯定我得去演出,你這幾天多寫些新段子,準備著。」
有光有亮
韓起祥又說了一段,說:「這是說窮人的。」
韓起祥愣了半天,說:「我說呢,怎麼狗大個人都沒到我這兒來?!」
韓起祥卻再也沒能進北京了。因為政協換屆,在審查委員資格時,有人不同意,理由是韓起祥是藝術家,但沒有藝術家的骨氣,他反對過鄧小平。同意的人說,大風吹來,所有的草木都倒伏的,哪能怪韓起祥呢?那不是韓起祥的錯,是政治運動的錯,是人性的錯。不同意的說:他反對鄧小平可以理解,但他說「鄧小個子」就是惡毒的侮辱,這一點不能原諒吧。結果,韓起祥沒能推選上。李建還繼續當委員。
毛主席讓韓起祥繼續說,韓起祥又說了三個段子,但不是酸的就是情歌,說畢了,問:「毛主席愛聽說書?」毛主席說:「三弦說書這形式好啊!」韓起祥又問:「我說的這些書是不是舊了?」毛主席說:「是舊了些,你可以編些新書嘛。」韓起祥說:「我不會編新書。」毛主席說:「那我讓周揚他們幫你編。」韓起祥說:「周揚是誰?」汪東興說:「是些文人,他們會找你的。」毛主席就說:「三弦說書延安需要呀,韓先生,你就留在延安,我毛澤東把你養活了,你就多說新書,多帶徒弟,韓先生不僅是三弦藝人也要成為三弦戰士啊!」
晚上滾水把腸子涮幾遍
窮漢窮漢
小平是一個大好人
韓起祥被剝奪了隨軍的資格,打發著讓他走了。韓起祥坐在山峁上被風吹著,就從破棉襖的窟窿里掏棉絮子擦眼淚,掏一疙瘩擦了,再掏一疙瘩擦了,腳下的酸棗叢上白花花一片。半夜裡,韓起祥背著三弦下了山峁,順著無定河岸灘走,走了十里,又返回十里,他不知道該往哪裡去,雞娃叫著天就亮了。
說哩笑哩
韓起祥越來越沉溺於酒中,秘書都害怕了,為了阻止他多喝,秘書就戒了酒。到了夏天,延河上修建大橋,周圍村鎮的男勞力全上了工地,城裡機關單位也輪流組織職工去參加義務勞動。韓起祥去工地說了幾回書,說畢了總要坐在河神廟的舊址上,他說:「酒!」秘書從懷裡取了酒瓶,在酒瓶蓋里倒滿了遞給他。他又說:「酒!」秘書又倒了一酒瓶蓋。喝了三酒瓶蓋,酒是沒有了,秘書出門只給他裝這麼多酒。韓起祥就開始講他曾經在河神廟的故事,講得是那樣地仔細,甚至啰唆。秘書先還「嗯」著回應他,後來就不吭聲了。
上一回廟來打一回鍾
「我去了一趟榆林見到他了,他還是不願意來西安,我說我師傅讓你寫個申請入全國曲藝家協會,他還是沒同意。」
晌午黑豆搗兩半
韓起祥最後在河神廟裡完成了他最長的新書,起名就叫《翻身記》,能說六個小時。周揚來聽他說了《翻身記》,激動得給韓起祥買了一罈子燒酒,那個晚上,韓起祥是喝醉了,拉著周揚的手,說:「你說《翻身記》好,那你要給我辦一件事哩!」
五長六長像皮球
鄉親們趕快來撒網
「……」
但沒捏一下手
撈得鯉魚丈二長
手握三弦上戰場
到了來年的三月,韓起祥接到從北京來的通知,要他參加全國文代會。韓起祥因為急劇發福,那件中山裝制服穿著箍身,重做了一件。臨走時他做了個皮套裝三弦,秘書說:「還帶三弦嗎?」韓起祥說:「我不帶三弦,誰能知道我是韓起祥呢?」機關的和曲藝團的人來歡送韓起祥,李建說:「師傅,你去了頓頓把飯吃飽。」韓起祥說:「嗯。」又說:「夜裡起來不方便,睡前少喝些水。」韓起祥說:「這我知道。」再說:「到天安門了你帶一塊磚給我留個紀念。」韓起祥說:「你這才說對了!」
「前面加幾句開場白不就得了。」
「不,不,」韓起祥說,「你去門頭溝要給那寡婦洗清白哩,我韓起祥沒有碰她,我擔了個賴名義。你信不信?你要信的!」
攻打榆林的部隊開拔,韓起祥到底還是跟著去了。戰士們很熱火他,一休息下來就叫嚷著「來一段!來一段!」但戰士們老愛聽酸段子,韓起祥先是不說,耐不過死纏硬磨,就讓放了哨,不要首長知道,便說開了。到了榆林城外,宣傳小組站在行軍路邊表演節目鼓動士氣,韓起祥坐在土峁上,彈著三弦說了一段又一段,戰士喊:「編個新的!」韓起祥白花花的瞎眼就激烈地眨動,手指頭在三弦上一撥,口裡的詞隨即出來了:
吃菜要吃白菜心
毛主席哈哈笑起來,說:「韓先生,聽說你還會算命,你給我毛澤東也算一算?」
秘書陪同著韓起祥到了北京,韓起祥一定要去天安門城樓,他說這是毛主席新住的地方?要用手齊齊摸一遍。摸了城樓底部每一塊石頭,還要摸上邊,要秘書尋一條繩把他從上邊吊著讓他摸,秘書四處尋磚頭,尋不著,扭頭往遠處瞅,韓起祥的話沒理會,一個警察就跑來,大聲呵斥:「不能在此小便!」秘書說:「誰小便呀?!」警察說:「那你在幹什麼?」秘書說:「我數城樓上的燈籠哩!」警察說:「燈籠不準數!」韓起祥沒敢再說尋繩讓他吊著摸城樓的事,只說:「我是韓起祥。」警察說:「韓起祥是誰?」把他們趕開了。
「那你算算我們五個中誰是寡婦?」婆姨們說,「算準了,你摸摸,這枚銅子就歸你,算不準了這個瓷碗我們可要拿去喂貓呀!」
他為人民掌了舵
那個早晨,太陽還暖和,韓起祥就坐在廟門口,他穿得臃臃腫腫,小腿上系著竹板兒,睜著一雙瞎眼,撥懷裡的三弦。手的撥動和腿的閃動配合著,絲竹一齊價響,嘴裏卻含混不清地發著肉聲,像噙著了一顆核桃。韓起祥的聲音原本洪亮,吐字也乾脆,他的含混是在招惹行人,這如戲開演前的吵台。「錚錚𠳐錚錚,錚錚𠳐錚,錚𠳐錚錚錚錚錚」,節奏愈來愈激越,腳腿有力地踏動,一會兒就塵土飛揚,眉毛鬍子都變灰變粗了。一群人遂立定了步看他,有挑擔的,有背了筐的,有的趕著羊和驢。羊在主人的胯|下溫順安靜,驢卻掀開厚厚的嘴,在寒氣里長聲嘶鳴。
「那你能跟我去一趟南泥灣嗎?」
「知道你是韓起祥!你是來賣藝的嗎?」
秘書整日背過韓起祥,以淚洗面。院子里有一棵梨樹,每一年都繁果累累,今年卻一顆梨也沒有。秘書還想:梨是離,不結梨就不會離,師傅這病或許沒事。但是,不知什麼時候梨樹身上長出了個大疙瘩來,秘書又想:樹原本好好的,怎麼長了疙瘩,莫非樹象徵了師傅,若把這疙瘩砍了去,那師傅的腫瘤就消失不在了吧。秘書很為自己的聰明得意,拿了斧頭砍那樹上的疙瘩。
秘書撓了頭,低頭咕噥「當了主任就難伺候了!」沒好氣地把三弦塞給他,韓起祥一彈三弦就唱,盡唱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舊書。他說:「把他的,口寡著是沒說書嗎!」
尋漢我要尋上個八路軍
「我是三弦戰士。」
「毛主席?!」韓起祥忽地站起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個要飯的,毛主席請我?」
「月底我想來北京,你看給你帶些啥東西?」
韓起祥說:「《翻身記》嘛。」
轎上來馬上去
韓起祥在寡婦家廢棄的土窯里住了半個月,他說一段,寡婦用炭在窯壁上寫一段,然後再念給他,他記住了又往下說。寡婦所在的那個村裡人都知道韓起祥是住在了寡婦的窯里,嘰嘰咕咕地就說他們倒廝配,有好多人借故就跑來了,說:「你家有掃帚嗎?借我用用。」寡婦將掃帚取了出來,人卻並不拿掃帚就跑走了。或者有人立在窯前喊寡婦,寡婦出去問什麼事,來人只是笑了說:「韓起祥眼睛不好,可身體好哇!」韓起祥在窯里聽見了,沒有言語,當天夜裡就又回住到了河神廟。
第二十三天的晌午,太陽從延安的寶塔山上照了過來,把韓起祥家的山牆蝕得一派深紅。韓起祥似乎精神好了點,要到院子里去坐坐。秘書扶他,他不讓扶,拄了那根榆木探路棍,一步步挪腳到了院里,往那藤椅上坐的時候,坐不下去,還是不讓扶,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榆木棍上,最後是坐下了,榆木棍卻深插在土裡。秘書過去拔榆木棍,韓起祥說:「不拔了,就讓它長在那兒。太陽真暖和。」馬步雲說:「你好好曬著,我給你彈三弦說書。這一段是我改編的曲牌,你聽了提提意見。」馬步雲便舌頭舔了嘴唇,開始又彈又說又唱,鼻音很重,韻味極長。先還身子端端的,後來便得意忘形,渾身都在搖動,一陣激越的三弦后,戛然而止,他說:「完了。」一根根豎起的頭髮嘩啦撲散下來,把整個臉都遮埋了。韓起祥沒有言語。秘書啪啪地鼓掌,但秘書說:「師傅,師傅,你聽這馬派的三弦說書確實不同凡響啊!」韓起祥還是沒言語。秘書彎腰看韓起祥,韓起祥頭靠在藤椅背上,瞎眼依舊睜著,嘴沒有合,用手一摸鼻孔,韓起祥已經死了。
韓起祥到底被放了出來,卻不能再住在原來的院子,搬移到一間破窯洞里。一天晚上,有人敲門,韓起祥聽見了,不敢開,光腳下來伏在門扇里聽,門縫裡就捅進來個木棍兒。韓起祥用手摸了,摸出木棍頭上雕刻著一個盤龍,他說:「師兄!」門一開,跌進來一個三角形白光,馬步雲倒在白光里。韓起祥拉著馬步雲到了裡屋,說:「師兄你狗日的這個時候才來看我!」馬步雲說:「我要早見你了現在就見不上你了!」韓起祥說:「要不是師傅的這探路棍兒,我真不敢開門的。」馬步雲已經老了,臉皺得像個核桃,韓起祥摸著他,眼淚就噗嗒噗嗒地掉。馬步雲說:「啥我都知道了,你跟了我走,咱到無定河邊去,要麼到內蒙古。」韓起祥說:「還用針換人家羊呀?」馬步雲說:「這年月明眼人能餓死,餓不死瞎子,那裡山高皇帝遠,還能沒咱一碗飯吃?」韓起祥說:「我再不說書了。」馬步雲說:「不https://read.99csw•com說書了咱要飯嗎?!」韓起祥說:「真的跟你走?」馬步雲說:「走!」兩人就在這一夜消失了。
韓起祥沒想到毛主席在這個時候讓他說書,他說:「好,好。」卻不知說什麼書好。韓起祥說:「毛主席,你要聽甚?」毛主席提高了聲音對大夥說:「大家恐怕還不了解他,韓起祥先生是一個天才的說書藝術家,是位三弦戰士,他不識字,卻裝了一肚子書,又出口成章,歡迎他給大家來一段吧!」掌聲嘩嘩地響起來,韓起祥卻嗚嗚地哭了。毛主席說:「噢,鄉黨見鄉黨,兩眼淚汪汪呀!」說得韓起祥不好意思又笑起來,把三弦拿出來,在腿上系了竹板,坐在椅子上了,眼睛眨得嘩嘩顫,不出聲。眾人又鼓掌,掌聲未落,他卻唱說起來了:
四個女子洗大腿
汽車開到關中和陝北高原的宜君樑上,天下了大雨,遠近都是白茫茫一片。一隻狗衝著車一路狂吠著從土峁上跑下來,就卧在公路當中。韓起祥一直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往外看,臉壓成了一張柿餅,他什麼也看不見,但他聽見了狗吠聲,說:「狗叫哩!」司機說:「一條游狗在前邊路上。」韓起祥說:「停車,停車!」車一停下,韓起祥就下了車,端端往前走,竟準確地在離狗一米遠的地方站住。狗被雨淋得毛全粘在身上,盯著他,呼哧呼哧喘,他說:「狗子,狗子,你在等候我呀?」狗一下子前爪舉起,嗚嗚地叫。韓起祥彎腰把狗抱起來,泥泥水水地摟了,走到路邊,一隻手解開了褲帶,舒舒服服尿了一泡,說:「我韓起祥回來了!」
彭德懷說:「你韓起祥現在不是你的韓起祥了,你是人民的藝術家,是國寶了,說要走就能走嗎?」
八路軍家的老婆守活寡
鄧小平大壞蛋
我男人倒叫狼吃了
過了半天,秘書回來了。他是在半路上跌了一跤,爬起來,再沒有管自行車,意識里似乎覺得自己是騎了自行車的,就雙手架著,做推了自行車的姿勢,一路竟又返回來。韓起祥則在院中的水池邊撒尿,水池上的水龍頭嘩嘩地流水,他對秘書說:「這尿怎麼總尿不完呀?!」他們沒有再提起馬步雲的事,都倒在地上嘔吐,狗舔著嘔吐了的污穢,狗也卧著不動了。
只聽中央一聲說
毛主席竟然連說書前不能飽飯都知道,韓起祥就不拘束了,坐在了凳子上。毛主席也是坐在他的對面的,一邊吸著紙煙一邊問他的話。先問他是哪裡人,韓起祥說榆林橫山的。問眼睛是生來就壞了還是半路壞的,韓起祥說四歲上患了天花,滿臉的痘兒,他抓破了痘,毒水鑽進眼裡,眼就瞎了。問幾時開始說書的,韓起祥說六歲。問師傅是誰個?韓起祥說師傅叫高文旺。再問師傅怎麼沒來延安,韓起祥說師傅死了,師傅在橫山遇到過劉志丹,他把紅軍的標語藏在三弦里,被民團發現槍斃了,他沒有救下師傅,但槍斃的那天,有人用饅頭要蘸師傅的腦漿吃,他護住了屍首,買棺材埋了師傅,才來延安的。
「皇甫,你幹啥的?」
「怕不行,你是三弦戰士呀。」
牛走大路虎在崖
就是中國的鄧小平
秘書要打發小瞎子走,韓起祥攔住了,說小瞎子口齒好,三弦彈得有特點,就招收到曲藝團里,派人教文化編新書吧,並給小瞎子起了個名字叫李建。送走了李建,炊事員給韓起祥端來了熬好的葯,韓起祥頭卻不疼了,說:「啥是好葯,做好事是治病的良方,這李建有點像我,將來有出息哩。」
秘書再沒敢說話。
汪東興是毛主席身邊的人,聽說書的孩子就見過,毛主席走在楊家嶺的小路上,汪東興常提著一把杴在後面廝跟著。毛主席喜歡在空野里大便,汪東興就先用杴挖個坑,然後將大便埋掉。但韓起祥認不得汪東興,他的感覺里,廟裡是進來了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因為有頭有臉的人物腳步沉穩,雖然一路驅馬奔來,呼吸仍然舒緩。
周揚說:「啥事?我辦不了,還有毛主席哩!」
「我說過去的事你煩了。」韓起祥說,「我真不該記過去的事了。」
汪東興並沒有多說話,轉身就往廟門外去,韓起祥拿了三弦也就跟著走,走出廟門了,卻順著廟后的一條斜路朝河邊去。汪東興說:「你往哪兒呀?」韓起祥說:「我洗洗臉。」斜路上他走得一步都不差,徑直踩上一塊石頭,掬水洗臉,然後返上來。汪東興讓韓起祥騎到馬上,韓起祥不敢。韓起祥不敢騎馬,汪東興也不敢騎了。延安城的街道上,人們看見汪東興在前邊牽著馬,韓起祥拿了三弦跟在馬的後邊,他們已經知道是毛主席請了韓起祥去說書,又羡慕,又嫉妒,嚷嚷道:水坑!水坑!韓起祥不管了水裡泥里,只是往前走。
小瞎子彈了三弦,是南路派,嗓音尖銳:
投明做一雙坐轎鞋
「當然認你是師傅。」秘書說。
提上籃籃滿山轉
韓起祥有酒量,但韓起祥還是喝醉了。秘書也喝醉了。韓起祥喝酒上臉,從頭到腳都紅通通的,皇甫卻越喝臉越白。韓起祥說:「你現在去楊家嶺,聽說馬步雲在那兒,你把他給我叫來!」秘書說:「他再不來,我就把他趕出延安!」韓起祥說:「他就是不認我這個主席,也該認我這個師弟吧,你就說,我要給師傅編一本書哩,讓他提供些資料,看他來不來?」秘書就又騎自行車搖搖晃晃去了。
韓起祥也仰著臉看著人群,但瞎眼永遠看見的是黑暗,他就完全陶醉在自己的音樂里了,眼皮眨得飛快,像雞要產蛋時的屁|眼兒。人們擔心的是那鼻尖下吊著的一顆清涕,亮晶晶的,就要掉下去,卻到底沒有掉,大家就鬆了一口氣。
說一個女子本姓劉
韓起祥說:「你說啥?」
第三天尿得滿床流
文代會開幕的那天,毛主席來接見全體代表。韓起祥被安排坐在後排,他有些生氣,想了想,自己是瞎子,坐在後排看不見,坐在前排也是看不見的。但韓起祥還是摘了墨鏡,而且站著,盼毛主席能看見他。毛主席果真就看見了,說:「韓先生,韓先生,你往前邊來嘛!」工作人員立即將韓起祥扶到前面。毛主席說:「韓先生你好啊!」韓起祥撲通就跪下。毛主席把他攙起,說:「韓先生不要這樣嘛!」韓起祥說:「毛主席你是皇上么。」毛主席說:「共產黨里沒皇上,我毛澤東依然是人民的勤務員啊!」韓起祥說:「毛主席,我想你呀!」毛主席說:「我也想陝北人民啊!韓先生是陝北人,我在陝北十三年,說起來咱們是鄉黨嘛!鄉黨見鄉黨,你能不能來一段說書?」
演出結束的翌日,韓起祥坐車到中宣部大樓外,他沒讓秘書扶他,一根棍兒敲打著尋著部長,把申請報告交上去。部長以為韓起祥又鬧什麼情緒了,問他的級別、住房、坐車,韓起祥說:「我不是為這些,就是要回去。」部長說:「你是文藝界樹立的一面旗,你要走了,這旗怎麼辦?」韓起祥說:「文藝界能人多,我算什麼?再說,是面旗,我響應毛主席號召,更應該到工農兵基層去。」部長說:「這得研究研究了。」
一舉打下榆林城
李建已經在西安成為名演員了,又接替了韓起祥原來的職務,十天八天就來一次電話向韓起祥問候。但是,邀請韓起祥回西安辦活動的事卻一直落實不下來。
韓起祥是胃上的病。先是拉肚子,拉黑水,每每一感覺要上廁所了,還沒翻下床,床單上就一片黑。他對秘書說:「往後我說不成書了。」秘書說:「不當委員,你還是中國最好的三弦說書藝術家。」韓起祥說:「你瞧,我把肚子里的黑水全拉了。」
不長個子只長奶頭
韓起祥說:「再在北京待,我就沒有新書說了。」
哎喲
周揚再找韓起祥的時候,韓起祥正在棗園村說他的《翻身記》,黑壓壓坐了幾百伙人。說到經受過的苦,韓起祥沒哭,台下的人哭成一片。說到了延安的好光景,台下的人全站起來,踢踏著腳,拍打著屁股上的土,喊:「毛主席萬歲!」呼聲和塵土轟得樹上的鳥兒都飛了。待說書完畢,周揚拉韓起祥到一邊,才要祝賀他說書成功,韓起祥卻說他把《翻身記》改了一段,要周揚聽聽改得如何:
從此,這寡婦天天來橋頭幫韓起祥哄場子,唾了唾沫,把煙葉在腿面上搓成捲兒讓他吸,又把兩顆鈴鐺系在他的探路棍兒上。許多許多的人十年前就風聞過白雲山賽書會的「小書聖」,但從未見過,跑來讓說《三國》,韓起祥連著說了五天,讓說酸曲,韓起祥一段一段能說上百個。他們就將饃饃往他懷裡塞,提了米酒給他,說:「毛主席是福星,他一來延安,什麼樣的能人奇人都來了!可惜是瞎子。」寡婦說:「他銀盆大臉的!」眾人就取笑寡婦,寡婦撿了驢糞蛋擲多嘴的人,偏對韓起祥說:「我家有孔廢了的窯,你住去!」韓起祥只是笑著,叫她是大嫂。韓起祥在延安了多半年,沒有人攆他,也沒有人拿了麻繩威脅著要搶劫,晚上睡在河神廟的泥塑后,巨大的鼾聲從廟門縫中傳出很遠。
韓起祥說:「你不要走,我要請你吃荷包蛋!」
毛主席揮了揮手,說:「讓韓先生說嘛,韓先生你往下說。」
吃畢了飯,韓起祥去了一趟文工隊,文工隊也醞釀著組織兩個小組,準備著去山西和榆林,韓起祥就要求他也要去,隊長不同意,說他眼睛不好,韓起祥說:「那我咋從榆林來的?」隊長說:「這是隨軍哩,不是沿途賣藝的。」兩人談不攏,韓起祥便置氣走了,走過一條小巷,狗咬得汪汪汪,他走不過去,旁邊一戶院門嘩啦打開,有人就把他拉進院去,說:「這不是韓起祥嗎?」韓起祥說:「我是韓起祥。」便聽見上房屋裡有嚶嚶哭聲。韓起祥便問:「咋有人哭呢?」那人說:「是我新過門的兒媳。」韓起祥說:「才過了門小兩口就打架啦?」那人說:「不是的。」上房屋裡就走出個後生來,說:「我說吃飽了吃飽了你還是讓吃,還沒上前線哩倒要我吃死呀?!」後生的爹就罵道:「你給我閉嘴,啥子活呀死呀的話!」後生說:「你來聞聞么,出氣都是雞蛋味!」原來新娘子過門了三天,天天三頓煮了雞蛋讓新郎官吃,煮的吃傷了又炒著吃,炒的吃傷了又蘸著辣子蘸著糖讓吃,為吃雞蛋小兩口致氣搗嘴。韓起祥笑了說:「沒人吃了,我肚子還餓著哩!」新媳婦給韓起祥端了一碗,韓起祥用筷子攪攪,一碗開水裡一顆荷包蛋。他嘴唇咂得生響,瞬間說吃完了,將碗放在窗台上,開門就出去了。
韓起祥在這一年被推選為政協全國委員,陝西文藝界同時還有西安城裡的李建。進京開會的時候,韓起祥原本帶上秘書的,但李建說不用了,他能照顧師傅。會上,安排韓起祥和另外一個人住一個房間,第一個晚上韓起祥的呼嚕就吵得那人堅決要調房間。李建就提出他和韓起祥住。晚上了,李建說:「師傅你先睡。」韓起祥說:「革命陣營里只稱同志。」李建說:「師傅還記我的仇呀?」韓起祥說:「沒仇,運動嘛。」李建說:「那你先睡,你睡下了,我給你擦擦皮鞋。」韓起祥說:「我打呼嚕,你先睡了,睡死了,就聽不見呼嚕聲。」李建剛睡著就被呼嚕吵醒,蒙了被子還吵,掏出被子里的棉花塞了耳朵,還是吵。李建就坐在床上。韓起祥翻了個身,醒了,他知道李建在坐著,偏又歪了頭又呼呼嚕嚕睡。天亮起身,韓起祥說:「你醒來早?」李建說:「我還沒睡哩!」韓起祥說:「是不是我吵了你?」https://read.99csw.com李建說:「我咋不就是一個聾子嘛!」
……
「應該的,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這是毛主席說的。」
飯熟了,毛主席吃了兩碗,韓起祥吃了一碗,他拿起三弦就要給毛主席說書,他說:「毛主席,我給你說個啥書?」
汪東興說:「韓先生,毛主席請你去說書。」
醫院查出他身上有了腫瘤,動了手術。韓起祥昏迷了一天,醒了問秘書:「我得了什麼病?」秘書說:「胃潰瘍。」韓起祥說:「那不要緊,你不要哭。」
李建要赴京了,來向韓起祥借三弦,說師傅的三弦彈奏效果好。韓起祥說:行嘛,行嘛。把三弦送給了李建。李建一走,韓起祥就覺得肚子疼。從此病得沒有起來。
上身身摟定下身身篩
但是,韓起祥帶著毛主席的指示去找寡婦,寡婦卻出事了。寡婦沒有經受住村裡人的閑言碎語,要求參加了民工隊,隨部隊去了南泥灣。她在南泥灣挖一孔窯時,窯塌了,被土埋在了裏面。韓起祥趕到了南泥灣,撲倒在寡婦的墳上不起來。陪他的人說:「你哭一場吧,哭了心裏好受些。」韓起祥沒有哭,將探路棍插在墳頭,風刮著,棍兒上的兩顆銅鈴撞得叮叮地響。
在曲藝界,韓起祥和侯寶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大凡北京城裡有什麼大的活動,比如國慶節、共產黨的生日、全國人大和政協會議、外國元首來華訪問、舉辦晚會了,他們必然演出。侯寶林會應酬,台上台下瀟洒自如。韓起祥不上台沒話,總是沉靜地坐在一邊,他看不見人,免了去和別的人搭訕。許多人看見他了,以為他看不見,也不多和他招呼,但韓起祥能逮聽到周圍一切說話聲,能分辨誰從他面前走過去了。一到台上,韓起祥像個獅子,雖然每次他都在說《翻身記》,一些人幾乎都熟悉了其中的詞句,但他的激|情表現,總是贏得最熱烈的掌聲。回到家裡,韓起祥就把外衣脫了,手在胸上往下撓,又在腿上往上撓,然後在腰裡左右撓,秘書說:「累了,你泡個澡?」韓起祥說:「今日怎樣?」秘書說:「好!」韓起祥說:「掌聲比侯寶林多吧?」秘書說:「多!」韓起祥坐到浴盆了,問:「北京大學沒有信吧?」秘書說:「沒。」韓起祥說:「你去給李建打電話吧。」秘書知道北京大學聘請了侯寶林當名譽教授,韓起祥有些不暢快,就給李建打電話,問西安的情況,建議西安邀請韓起祥帶一批文藝家能去西安辦一次活動。
汪東興卻走過來,抹了抹韓起祥的嘴,嘴角沾著有一粒米。韓起祥就閃電般地眨著瞎眼,開始長聲唱起來了:
跑到台灣當了小皇上
「延安好!」韓起祥說,「陝北十年九不雨的,日怪得很,毛主席來了,延安三天兩頭的雨,溝溝岔岔都涌扎了莊稼。」
韓起祥在屋裡的床上聽見了砍動聲,摸起探路棍兒敲窗子。
周揚說:「改得好!」
「我是不是老了?」韓起祥說。
「嗨,話不能這麼說,世界是人民的,毛澤東是人民的勤務員嘛!」
「師傅,我在報上看了,侯寶林在北大當了教授,怎麼沒有你,這太不公平了!」
秘書說:「你是老三弦戰士了,你可不要再唱舊曲兒!」
然後就說《翻身記》。氣息已經不飽滿,還未說完,就大汗淋漓了。
攬工受難
晚上,李建躲在幕後準備傳詞,韓起祥說的卻還是《翻身記》,開場的詞還是那四句,只是把鄧小平的名字加了進去:
「去南泥灣幹啥?」
秘書寫下了許多小段子,一個段子寫成個字條,貼在牆上讓韓起祥背誦。韓起祥認為這些詞太拗口,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詞,背誦了一會兒就煩了,說:「不背這些了,誰要叫我演出,我還是說《翻身記》,前面還是那個開場白,以不變應萬變。」正說著,街上有了遊行,高音喇叭聲傳過來,韓起祥說:「你記住,別人這一派那一派,這觀點那觀點,咱什麼派都不入,什麼觀點都不是!」秘書說:「毛主席說沒有正確的政治觀點就等於沒有靈魂。」韓起祥說:「咱就不要靈魂啦!」秘書關了院門,又在門扇上貼了字條:院內有狗,小心咬你。
延安的新領導又安排韓起祥回住到原先的院子,原來的秘書仍然做韓起祥的秘書,並且叮嚀辦公室主任定期去看望韓起祥,及時解決生活上的困難。辦公室主任在牆上貼了接待工作條例。條例寫道:
新書寫了三千五十句,但韓起祥不滿意。來年的開春,韓起祥和秘書拿著收錄機走遍了陝北十二個縣進行採風,直到七月,一頭毛驢把他們從佳縣送回到延安,毛驢身上馱著兩個口袋,口袋裡全是錄下的民歌、民間傳說的磁帶盤和秘書的採訪筆記。在延河橋上,韓起祥說歇歇,脫了麻鞋換上了皮鞋,說:「領導肯定對我韓起祥有意見了!」秘書說:「咱下鄉沒花公家一分錢,還有啥意見?」韓起祥說:「咱走了這麼長時間,不知北京、省上來過多少人呢。」說罷了,卻說:「去!」把麻鞋扔到了橋下。
下午排練,韓起祥說了一次總忘詞,李建說:「晚上我在幕後給你傳詞。」排練畢,《人民日報》的記者採訪,問韓起祥說的是不是心裡話?韓起祥指了李建說:「你問他!」快步就下樓梯,已經下到一層了,一腳故意踏空,就跌倒了。韓起祥希望能把腿骨摔斷,但爬起來後腿是好的,只把脖子歪了。
秘書說:「我編不出來,你也編不出來。」
去了延安紅了天
秘書說:「你唱的是啥?」
韓起祥說完回坐到後排,秘書悄悄拉著他的手讓揣自己的脊背,韓起祥揣到的是後背的衣裳都汗透了。韓起祥說:「可惜咱沒個照相機。」秘書說:「我把毛主席的話全記著的。」韓起祥說:「毛主席萬歲啊!」秘書說:「萬萬歲!」
「我是韓起祥。」
你當了八路軍我守寡
「門頭溝有個婆姨,是個寡婦……」
倒把我老奶奶的害除了
紅洋布襖襖扣門門開
毛主席說:「革命成功了,你就到鐘鼓樓上說書去!」
回到房間,李建說:「你真幸福,能獻曲!」韓起祥說:「我老了,以後就輪到你了。」
韓起祥說:「造反啦?怎麼個造反啦?」
「你還是說《翻身記》。」秘書說。
秘書上街買了紅燒肉,又灌了一壇酒。韓起祥吃喝了,還說:「口裡還是寡。」
「隨便。」毛主席說。
在那些年月里,國家領導人換了幾茬,而韓起祥依然是政協的委員,依然又是文藝界的一面旗子。每次政協會上,領導人按慣例要參加文藝界小組的座談,座談一畢,領導人起身要走了,便立即有人前去敬獻哈達呀、小花帽呀、披肩呀什麼的。然後,歌唱家們、舞蹈家們也擁過去,又唱又跳。領導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微笑著,接受獻禮。韓起祥已經習慣了這場面,他看不見,但他不能走,站在一旁的李建個子小,發急說:「咱應該獻陝北的三道道藍白手巾吧。」韓起祥說:「陝北又不是個民族!」正說著,有人喊:「韓起祥,你來段三弦說書啊!」韓起祥說:「說書太長。」那人說:「彈彈三弦!」韓起祥再不能拒絕,進去彈了一通。
「這兒不是墳呀。」
「砍下了。」
「你沒有打盹?」秘書說。
那時候,是鄧小平才出來工作又被打倒了,反右傾翻案風是政協會上主要的議題。會議中有個文藝晚會,又點了名要韓起祥表演三弦說書。早晨通知的韓起祥,晚上就要演出,韓起祥犯了愁,不知該說哪一段書。他的秘書又不在,李建就給他現編:
那時候,秘書給韓起祥念報紙,總是「形勢大好,越來越好」,韓起祥能感受到的卻是政治運動多,確實是越來越多。任何運動一來,必然有文藝宣傳活動,韓起祥少不了表演三弦說書。先是「反右」,嘩啦啦一片一片的人都成了「右派」,韓起祥出身好,說書只說《翻身記》。韓起祥不是「右派」,但「反右」中表演節目,韓起祥犯愁了,不知該說些什麼書。
「那不累死了你!」
機關的人一上班都說:「韓主任!」韓起祥有些不習慣。共產黨的會多,韓起祥在會場坐上一半個鐘頭了,便說:「歇一會兒吧。」就休會了。幹事們說:「來個說書吧!」韓起祥就笑笑地讓人去他的辦公室拿三弦,仍是在腿上系了竹板兒,一條腿那麼踏著打節奏,三弦一響,嘴就張開了。牙齒上沾著一片韭菜葉,秘書過去幫他擦了,說:「主任,咱以後不要隨便說書了。」韓起祥說:「為啥?」秘書說:「什麼人都起鬨著,主任就不像主任了。」韓起祥覺得對,卻說:「說了幾十年了,不說憋得慌。」秘書說:「那也得看給什麼人什麼場合說。」秘書又買了一副墨鏡給韓起祥戴上。
毛主席聽說了,又接見了韓起祥,說:「韓先生,你可是立了功啊!」韓起祥說:「毛主席,我還立什麼功呀,不挨罵就好了!」韓起祥知道罵他的那個政委也在場。政委就說:「韓先生,我以前以為你是個木墩墩,原來你還是個金鐘!」
一人領一個女學生
說一個女子本姓劉
記者再說:「下次來北京,韓老還說什麼?」
「瞎子眼睛老閉著的,都是打盹啦?!」韓起祥恨恨地說。
「立客難待啊!」毛主席說,掏出一支紙煙要吸,但口袋裡沒裝火柴,喊汪東興把廚房裡的火柴拿來,韓起祥說「我這兒有」,從懷裡摸出一根火柴,在窯壁上一擦,擦著了,遞到毛主席的紙煙前,說:「毛主席你要聽個啥?」
回到了延安,城裡城外相當多的人家在辦婚禮,數天里總能聽到噼里啪啦的爆竹響,倒納悶:怎麼連續著都是好日子?清早起來,韓起祥往南街「馬記羊肉店」去吃雜碎湯,一支迎親隊吹吹打打地就過來,他往路邊閃了閃,才站到門面房的台階上,就聽見有人喊:「韓先生,韓先生!」韓起祥等候來人說話,卻聽旁邊有婆姨說:「你喊韓先生幹啥呀?」那人說:「我那三女子也要結婚的,韓先生會掐算,選個吉日。」婆姨說:「他才從南泥灣回來,你不知道他的事嗎?」那人噢了一下就不言語了。韓起祥便大聲說:「我給你算算,但你得請我吃水盆羊肉!」
師政委騎馬剛剛路過,聽見了,下了馬,把韓起祥叫到一邊,罵道:「你是誰?」
地富反壞的總頭頭
「小書聖,小書聖,」人們興奮起來了,「你給我們說一段,說得好了,晌午管你一頓撈飯!」
「師傅,我想死你啦!」李建說。
李建果然來了北京。李建是個瞎子,但不是實瞎子,他的右眼還蒙矇矓矓能看見一些。李建來北京說的是看望師傅,彙報省內曲藝工作,更重要的是來北京治眼睛。李建老相信他的眼睛能治好,一直在西安治,沒效果,就想著北京的大醫院能治。韓起祥說:「眼睛是從小瞎了的,那怎麼看得好?」李建說:「都是人,別人五光十色的看著,咱就只看黑的?!」韓起祥說:「眼睛不瞎能說書?你把眼睛治好了,或者就說不成書了!」李建說:「不說書了咱當官么。」韓起祥說:「你先治吧,你治好了,我再治。」
韓起祥一直被領到楊家嶺毛主席住的窯洞前,汪東興讓韓起祥在一棵棗樹下站定,就去稟告毛主席,毛主席從窯里走出來,兩隻手在身後邊甩,說:「韓先生來了?」讓進了窯里坐,韓起祥沒有坐,手心已經出了汗。
這段新書詞,三天里傳遍了延安城。毛主席派汪東興給韓起祥送來了一籃子雞蛋。韓起祥說:「毛主席怎麼給我送雞蛋?」
在陝北,說書是盲人的專利,明眼人是不能搶殘疾人的飯碗的。韓起祥要證明著自己的正統,把眼皮掰開來,紅的眼圈裡是一顆白的眼珠read.99csw.com,他聽見有人說:喲,像煮熟的魚眼!韓起祥就笑了笑,從懷裡取出個油乎乎的硬紙本兒,放在了腳前的地上,說:「我是白雲山賽書會上的狀元。」
秘書在延安城裡跑遍了老衣店,老衣店裡全都是長袍馬褂。秘書便去了百貨商場,對售貨員說:「凡是藝術家穿的衣服你都拿出來!」售貨員看過電影電視里的那些風度翩翩的藝術家,拿出來的是像南瓜一樣的帽子、呢子豎領大衣、皮鞋、長圍巾、黃色風衣、白襯衣、西服、領帶,還有墨鏡。秘書說:「行,師傅也該穿這些!」一包袱包了回來。才進院子,便聽見屋裡有人大聲說話,看時,床邊坐的是馬步雲。
長呀長呀長大啦
丫鬟夥計聽使喚
禮堂里靜悄悄,韓起祥說到婆姨尿床,大家都面面相覷,看毛主席的臉,毛主席坐在那裡聽著微微地笑,大家就坐好了,也微微地笑。待韓起祥說到最後,原來在罵逃到台灣的蔣介石,毛主席哈哈笑了,禮堂里就熱烈地鼓掌。
不出所料,文藝演出的通知下來,內容就是反彭德懷的。韓起祥讓秘書彙報他住院了,但再次通知書竟送到了醫院,他不得不去了。韓起祥決定打申請報告回延安,他是懷裡揣著那份報告去參加演出的。韓起祥的節目仍是《翻身記》,他把以前的開場白稍改了一下:
「我聽著的。」
下午,韓起祥親自要去山峁樑上背麥捆子,果然氣喘得走不動,他就罵秘書:「皇甫皇甫你寫的狗㞗段子,你是要毀我的名聲嗎!」
韓起祥接連三次又去找部長,他已經不說那些堂而皇之的話,強調他在北京不服水土,每天便秘拉不下來,鼻子又出血,說著就摳鼻子,摳出血痂來。部長纏不過他,說:「韓起祥同志,我還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人哩!你要回,可以,但我把話說清,不要回去幾天就後悔了,又來尋我把你往北京調!」韓起祥說:「我不後悔。」
「人家要『反右』的內容,說《翻身記》怎麼行?」
第二天尿濕了象牙床
熬過了「反右」時期,緊接著共產黨在廬山召開了會議,把彭德懷揪出來了。消息傳來,韓起祥兩天米茶未進,他覺得這世事怎麼也解不了。秘書把一碗麵條端給他,調上很旺的辣子,還剝了一疙瘩蒜,說:「你得吃飯呀,身體是自己的,你又不是政治家!」韓起祥說:「你說說,政治是啥?」秘書說:「政治就是把自己的人逐漸提上來,把不是自己的人慢慢弄下去,使擁護我們的人越來越多,反對我們的人越來越少。」韓起祥說:「胡說!」秘書說:「這是毛主席說的。」韓起祥說:「毛主席說的?彭元帥不是毛主席的人?」秘書說:「過去是,或許現在不是了。」韓起祥說:「……我擔心又要讓我演出哩。」秘書說:「你考慮住不住醫院?」韓起祥把麵條吃了,又喝了一碗麵湯,第三天就住了醫院,他說他血壓高。
「妹妹解不開,你一個瞎子就解得開?你混不上碗飯了!」她們說,「聽說你會算卦?!」
打斷鄧小個子狗脊樑
一個一個好東西
打斷彭德懷狗脊樑
韓起祥說:「這事毛主席都知道了?毛主席還說啥了?」
「……」
韓起祥畢竟是名人了,他回住在延安,行政九級的待遇還在,地方的黨政官員逢年過節必要去看望他,給他送了一卡車一卡車的煤,全壘在後院。食鹽裝了一瓮,菜油裝了一瓮。冬季里了,儲存的蘿蔔、白菜、蔥、南瓜塞滿了一間小屋。韓起祥的住宅成了延安城一個景點,但沒有人敢進去。常有人路過就指點說:「知道韓起祥不?」「聽說過。」「想見不?」「在哪?」「你從這門縫往裡瞧。」趴在門縫往裡看,門縫裡也同時趴著一隻狗,人眼看著狗眼,狗眼看著人眼,人就嚇跑了。
一對對奶奶滾出來
韓起祥說:「我代表陝西兩千兩百萬延安兒女,堅決擁護鄧小平!」
好幾雙的拳頭砸在韓起祥的頭上。韓起祥的感覺里那是幾雙棉花鎚兒,而且從「太酸了,你瞎子太酸」的罵聲中,分辨出這是五個三十齣頭的婆姨,兩個胖點,兩個瘦點,一個牙齒稀得縫兒能藏米粒,愛抖胸搖腿。
四個婆姨就扭了頭往一個婆姨的頭上看,韓起祥立即逮聽了四個扭頭的聲響,他指著了一個婆姨,這婆姨哇地就叫起來。
果然一隻鳥飛了來,就落在樹上,但鳥是烏鴉,哇哇哇地聒。秘書磕了一個頭,渾身都發冷了。
鄉黨見鄉黨
「瞎子都能算卦。」韓起祥說。
事後,彭德懷讓人給韓起祥送了一罈子湖南老酒,還有七八條活魚。韓起祥把酒喝了,但韓起祥是陝北人不吃魚,在院子里修了個小水池,把魚在裡邊養著。魚在水裡自由的樣子韓起祥看不見,他喜歡聽魚活潑的划水聲。
早上是錢錢飯
打斷「右派」狗脊樑
韓起祥說:「沒。」
賽過了西安的鐘鼓樓
你也洗我也洗
「要《封神演義》嗎?」
韓起祥在很長的時間里怎麼也過不慣北京的生活,一是他的陝北口音好多人聽不懂,他又不願意學北京話,用北京話說三弦說書味道就沒有了。他在大街上走,偶爾有人說陝北話,他就近前去認識。動物靠氣味結群,韓起祥總把新交識的說陝北話的人召在家裡,拿出好酒喝。二是北京沒有小米飯,沒有洋芋叉叉,韓起祥總覺得吃不飽,而且便秘,上廁所難拉得出來。後來上廁所成了大事,半個小時一個小時蹲在廁所不出來,秘書在外邊問:成功了?韓起祥說:沒成功。凡是終於解了手,出了廁所就快樂地喊:成功啦,又成功啦!更讓韓起祥難受的是睡不了沙發床,他人胖,翻不了身。夜裡秘書一走,他睡在地毯上。待到有一天早上秘書早早通知他去開會,卧室門一推,瞧他睡在地上,秘書害怕了,向上級領導彙報,說:韓起祥鬧情緒啦!領導問怎麼回事,彙報是絕食倒沒絕食,就是不往床上睡。上級領導徵詢過韓起祥對工作有什麼意見,韓起祥回來將秘書罵了一頓,就辭退不要了。再配秘書,韓起祥唯一的條件,一定得是陝西人。組織上考慮來考慮去,從西安又將他原來的秘書調來了。
汪東興說:「你不是沒吃上雞蛋嗎?毛主席要你飽飽吃一頓!」
韓起祥被打斷,只好從頭又說:
「那時候是小,現在老了。」
韓起祥等待研究結果,卻泥牛入海,再無消息。心裏已做好了回去的準備,韓起祥度日如年,便秘嚴重起來。秘書陪著韓起祥一早一晚在院子里做氣功降火,看到一夜寒冷將水池凍透了,六條魚凝固著各種姿勢被封在冰里。韓起祥趕忙讓把冰塊拿回家溫化。但是,冰化成水了,魚卻再沒有活過來,韓起祥不讓秘書吃掉這些死魚,叫嚷著挖個坑埋了。秘書挖好了坑埋魚時,發現少了一條,才看見那隻花貓偷叼了一條在院角的水道口吃,告訴了韓起祥,韓起祥讓逮住貓吊著打,罵道:「你瞧著吧,我離開北京時絕不帶你!」
彭德懷說:「《翻身記》不是很好嗎?《翻身記》就是為工農兵服務的作品呀!」
「你沒打盹了好。」秘書說,「我給你打一盆涼水,擦擦臉。」
三弦就是機關槍
韓起祥不吭聲,悶了一會兒,卻說:「《翻身記》后,我再沒像樣的新書,我要再弄出一本來,要比《翻身記》還要長、還要好!你瞧瞧舊書這詞,你要寫不出像舊書這麼生動的詞,我就辭退你!」
小瞎子說:「我不知道。」
「不說這個!馬步雲還是沒消息嗎?」
「不急,不急。」毛主席說,「東興,給廚房說一下,韓先生中午在這兒吃飯,吃一碗稀飯。」
「那你給我加個開場白。」
韓起祥一走,新娘子把門就關了,說:「這樣好了,好過了瞎子!」去窗檯收拾碗時,卻發現開水是沒了,荷包蛋還在,院門外的巷子里是韓起祥彈著三弦在唱:
革命成功了再回家
北京城裡終於宣布急風暴雨式的「文化革命」運動結束了,一切又恢復了原來的秩序,又有北京的重要人物陪同外國元首來延安參觀。這些人看過了黃土高原,當然還要看黃土高原上奇特的文化,就問:韓起祥不是在延安嗎?讓他表演表演三弦說書啊!新一代的地區官員趕忙著人叫韓起祥,才知道韓起祥早不在了延安,至於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於是給整個陝北各縣打電話查尋韓起祥。有人在無定河邊的楊家莊找到了韓起祥,連夜用小車運回延安,連夜在賓館給他理髮,洗澡,換下了長滿虱子的破襖。第二天,韓起祥演出了,他說的還是《翻身記》。
「不說行不行?」
「你認我是不是師傅?」韓起祥說。
全國人民齊上陣
先吃上身子后吃上腦
「瞎子瞎子,你彈得好!」
韓起祥住的是一所小四合院。院子原本的主人是警察局長的小老婆,沒收房產時,弔死在窗欞上。韓起祥的三弦掛在牆上,每晚上老聽見三弦在響,點上燈了又沒有動靜,疑惑鬧鬼,買了一刀紙在院子燒了,說:「你走!房子是共產黨分給我的!」自後方安閑下來。院子里以前鋪著花磚,韓起祥改成了菜地。陝北的溝岔里種向日葵的多,菜地里也種了一片,向日葵苗長出一寸高的時候,半夜裡他撒熱尿,只說為向日葵施肥的,熱尿卻把嫩苗兒燒死,只長成獨獨一棵。每天早上,韓起祥在院子里坐,向日葵面朝了東,他就朝東坐著,到了下午,向日葵面朝了西,他就也朝西坐著。臉上總能曬熱太陽,臉上的顏色從此是醬紅色。
這時候了,韓起祥才問周揚:「你尋我有事?」周揚說:「我告訴你,你可以娶了那個寡婦。」韓起祥生氣了,說:「你把我韓起祥當什麼人了?!」周揚說:「這是毛主席說的。」
毛主席噝兒噝兒吸煙,把煙頭從窯里扔了出去,說:「你來了延安,你覺得延安怎麼樣?」
韓起祥最後被關在了延安大戲院里,大戲院里關押了各類的牛鬼蛇神。造反派要韓起祥交代,韓起祥就說《翻身記》,因為他的全部經歷都在《翻身記》里。造反派不聽這些,扇他嘴巴,韓起祥就喊「毛主席萬歲!」沒人再敢捂他的嘴。韓起祥實在沒有罪惡,李建和那些瞎子們就在他家抄東西,把出席各種會議的證件和牆上所有的獎狀全扔到院子燒,說:「他怎麼就能有這些?!」
韓起祥說:「你會烙餅不?餅不翻過來翻過去咋熟呀?!」
早起饃饃晌午糕
一長二長像拳頭
此後的韓起祥沒再挨打,但他得陪斗,大凡把某個走資派拉出去遊街,他就陪著。押在一輛大卡車上的牛鬼蛇神都戰戰兢兢,韓起祥一上車就扶著車幫瞌睡。他是瞎子,瞌睡了別人看不出來,只是起鼾聲,淌流口水。靠近他身邊的走資派用腳悄悄踢他,韓起祥醒過來,又瞌睡了。
不長個子只長奶頭
馬步雲就住在了韓起祥家裡,每天給韓起祥彈了三弦說一段。說了二十三天。二十三天里韓起祥一天比一天臉色灰黃,先是眼皮黃,再是鼻子黃,再是一截截黃下來,黃到了腳指頭,最後和高原上的土一個顏色。
「師傅是仁至義盡了,狗肉不上席面,誰有啥辦法?再說,他就是入了會,有了工作,他或許惹事,他只會說酸書。」
一九四八年,毛主席離開延安去了西柏坡,韓起祥還在延安留著,住的是毛主席住過的窯洞。窯洞外的那棵棗樹結了棗,韓起祥一顆一顆都給毛主席留著。但毛主席再九-九-藏-書沒有回延安來,他進了北京,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韓起祥作為邊區的革命幹部進駐西安,被任命為西北文聯的主任。他的眼睛當然還是瞎的,但已穿上了中山裝制服,而且還有一雙皮鞋。皮鞋的口沿兒很硬,第一天把腳就磨了水泡,他用棉花墊著。韓起祥上到了西安城中的鐘鼓樓上,彈三弦說了一段書。他說:「嗨,我真的在鐘鼓樓上說書了!」
在羊肉店裡,韓起祥問了生辰年月,一邊搬弄著指頭在心中默算,一邊說:「剛才是誰家結婚?」「油坊老三的兒子。」「老三的兒子不是還小著嗎,老三看著別人抱孫子也急啦?」「他兒子這次要去黃河那邊的山西去。」「山西去?」韓起祥忙問怎麼回事,弄明白了,原來是在延安的部隊定期輪換著去各抗日戰區,這次山西呂梁山那兒有戰事,北邊還要攻榆林城,部隊上調動的人多,支前隊的數量也多,好多人家就都在出發前給孩子辦了婚事。韓起祥嘴裏噢噢著,說:「這應該,這應該。」仰了臉,把生辰年月又掐算了一遍。
但是,在南泥灣卻怎麼也尋不到寡婦的墳了。韓起祥硬說那個山樑梁下就是寡婦的墳,秘書瞅來瞅去,除了一棵樹外,地上平平的沒有土丘。韓起祥說:「樹是啥樹?」秘書說:「榆樹。」韓起祥說:「是不是樹榦有一個彎兒?」秘書說:「你怎麼知道?」韓起祥過去抱住了樹,喃喃道:「我只說把探路棍兒插在你墳上,沒想它長成這麼粗的樹了!」就跪下來,要秘書也跪下來。
韓起祥摸了摸肚子,他的肚子很大,似乎裏面全裝了書,想了想,就抿了抿嘴,突然如折竹裂帛一般,弦音和板音一齊炸響,他說唱開了:
李建在北京跑了幾家大醫院,大醫院對他的瞎眼都沒辦法。李建坐在天安門廣場的路沿上哭了一場,就回去了。
今後我這土不再埋你
韓起祥還是不敢坐。
這一回,韓起祥是估計錯了,地區的領導沒有怪罪韓起祥,甚至連來看望也沒有,因為毛主席在北京發動了「文化大革命」,成千上萬的外地學生擁進了延安,到處是紅旗,到處貼的是毛主席的頭像和革命造反的標語。秘書已經整整三天在街上看熱鬧,半夜裡回來,韓起祥在屋裡喝酒,說:「你死到哪裡去了?後院的煤燒完了,南瓜沒了,洋芋沒了,床底下存的酒就剩下這一瓶了,你還管不管?!」
全國人民齊上陣
韓起祥真的是老了,人老先老腿,腳底下開始不利索。韓起祥壓根沒有想到幾年之後鄧小平又一次出來工作,北京的大型文藝演出中,他又被點名進京表演。韓起祥這回是被秘書攙扶著出現在舞台上,坐在那裡白眼眨了半天:
「老韓當了官,是長時間不說書了?」
從南泥灣返回延安的路上,韓起祥病倒在了雙合鎮。他歇了八天,卻聽到了鎮上一個婆姨鬧離婚的故事。這婆姨先是嫁給了人,卻愛上了一個參加了革命的後生,經過了千辛萬苦,終於成親。韓起祥一個晚上編了段說書,就沿途直說到了延安:
我兩眼淚汪汪
三弦就是機關槍
「我也是,」韓起祥說,「昨晚上還夢到回了延安,一大夥人,有你,有馬步雲。」
千里雷聲萬里閃
秘書說:「今日地委和行署的領導都遊行啦!」
苦菜根根噎著咽
「我是說書的。」
「你要認我了,你就先認她,你給她磕個頭。」
此後的十多天,韓起祥在延安城裡到處遊走,他沒有再帶三弦,穿了件寬大的對襟襖,戴著草帽,他用耳朵逮聽著街上任何響動,然後再返回家,坐在院牆根的陰涼處。天氣很熱,院中的樹卷了葉,種的韭菜和蔥都乾枯了,街上騰起的黃土揚過了牆頭,落在韓起祥的臉上,汗水又流下來,臉就成了花臉,但韓起祥窩蜷在那裡,紋絲不動。秘書在水池邊洗了頭,在太陽底下站了一會兒,自言自語說:「中午吃啥呀,是揪面片呢還是去買些餄餎?」韓起祥說:「隨便。」秘書嚇了一跳。
「噢,這事我也聽說了,你讓我做媒人呀?」
人人都說我和你有呀
胸前還掛個望遠鏡
毛主席邀請韓起祥在文代會上彈三弦說書,全中國都知道了有個天才的說書藝術家。韓起祥在西安就待不下了,他被調進了北京,定為行政九級的幹部。原來的秘書依然回了西安,而北京重新為他配了秘書,是大學畢業生,從小在城裡長大,斯斯文文。
又一個落雨天,韓起祥在廟裡說《岳飛傳》,三弦緊撥,如一鍋的炒豆在蹦,他面前的孩子就越坐越近,越坐越近,仰著的臉被飛濺的唾沫全淋濕了。這時候,一匹馬嘚嘚嘚地從橋的那頭跑過來。孩子還以為三弦在彈,彈出了馬蹄聲,待到廟裡忽然光線暗下來,一個黑影又正好印在塑像上,金河神變成了黑河神,孩子回過頭來,一個穿軍裝的人站在那裡。
汪東興說:「毛主席說你是藝術家!」
「你沒老。」秘書說。
「啥都不要帶。」
不到延安你白活來
「我想起那個寡婦了。」
當上了文聯主任,韓起祥就組織西北民間藝人要成立個曲藝團,他打電話到榆林,要求當地政府找著他的師兄馬步雲,一定得用馬讓他騎著來西安。一個月沒有消息,終於有人給韓起祥捎來一信,信是馬步雲託人寫的,只寫著七個字:我有野心去不得。韓起祥說:我這師兄是賤命。
韓起祥沒有捨得把小米和紅棗吃掉,他讓秘書請了汪東興吃了一次,又讓秘書把彭德懷請來。彭德懷一來,韓起祥叫了聲:「元帥!」彭德懷把軍帽軍衣脫了,往床上一坐,說:「今日我不是元帥了,老韓,快把小米紅棗飯端來!」吃到興時,彭德懷要韓起祥彈三弦,韓起祥從牆上取下三弦,三弦上滿是塵土,才彈了三下,一根弦嘣地就斷了。
八路軍要打榆林城
韓起祥被拉上街游斗。延安城出現了最奇特的風景,上百個瞎子全部戴著「造反有理」的紅色袖章,每人都有個竹棍兒,竹棍兒前後拉著。這條盲人隊伍從延安的幾條大街上走過,他們翻著白眼,黑水汗流,高呼:打倒韓起祥!三弦說書要滅亡!
延安是革命的聖地,每年有幾百萬的朝聖者,他們一看見寶塔山就熱淚長流,爭著搶著抓一把土要帶回去。這些人常常在街道上碰見瞎子,瞎子在彈三弦說書,以為是韓起祥,就近去合個影。延安橫豎兩三條街,又見到無數個瞎子,還是都彈三弦說書,便納悶了:怎麼這多韓起祥?!其實韓起祥已經不在街上說書了。只有北京的省城的什麼領導到了延安,地區的官員才派小車來接韓起祥,韓起祥就颳了臉,戴上墨鏡,拿著三弦往延安最高檔的賓館來。賓館里已經早到了延安地區最著名的畫家、書法家和歌舞團的女演員,他們見面了,相互說:「你來了?」「來了。」「最近還好?」「好。」便都笑笑,然後等待領導的接見。領導接見肯定要講話的,說:「你們都是藝術家,我來看望看望大家!一個省長一個縣長是可以選出來的,一個藝術家卻是幾萬人中選不出一個啊!」女演員就激動得哭了。女演員容易哭,說上幾句話就哽咽,但揉揉鼻子又恢復正常了。地區的官員就開始布置,畫家、書法家在一個房間為領導寫字畫畫,而演員們就為領導表演節目。韓起祥聲名顯赫,他首先演第一個節目,他說的是《翻身記》。
手握三弦上戰場
秘書回過頭來,看見韓起祥的樣子很可憐。
頭道韭菜二分半
原來你是個金鐘
韓起祥每一次被領導們接見回來,心情就煩躁,秘書在院子里為栽種的一片豆角澆水,韓起祥讓他放下水桶,去郊區文化館那兒取一份資料。秘書忙不迭地騎了自行車便去,可一個小時后,韓起祥忽然想起該召開曲藝創作會了,參加的代表名單應該被地區宣傳部審查了,就說:「皇甫,你去把名單取回來!」皇甫是秘書的姓,皇甫沒回應。韓起祥便喊:「皇甫!皇甫!」正喊著,皇甫推了自行車進院了,說:「啥事?」韓起祥劈頭就罵:「你死到哪兒去了,七聲八聲喊不應?你是工作人員,你不是來我這兒的親戚!」這樣的罵,發生過數次,秘書鑽在自己的廈屋裡委屈地哭。哭聲驚動了韓起祥,又罵:「你浪夠了你還哭?!」秘書說:「我哪兒浪了,你讓我去郊區文化館取資料的。」韓起祥說:「我讓你去……」驀地想起確實是自己讓秘書去郊區文化館的,就喃喃地說:「我讓去的,我讓去的。」用手拍自己腦門。韓起祥回坐到卧室發一陣呆,從柜子里取了一瓶酒,出來了,朝廈屋喊:「皇甫,皇甫,咱爺兒們喝酒!嗨,我把我藏了六年的酒讓你喝你還不領情嗎?!」
晚上撈起切面刀
韓起祥就上台了,他說的《翻身記》,開場是一段新詞:
韓起祥說:「不,不。」心裏卻嘀咕:給我管飯,卻只吃一碗稀的?
我說個婆姨愛尿床
老麻子開花結疙瘩
韓起祥的手術傷口上很快就長出一個肉包兒來,硬得像核桃。秘書請醫生複診,醫生出來說:得預備後事啦。
「汪東興!」有人說了一聲。
麥葉子黃來竹葉子青
「是墳!」韓起祥堅決地說,頭就仰起來,對著樹又說:「妹子,是你在這兒了,你就讓樹上落個鳥兒吧!」
韓起祥說:「你就不懂政治!七六年鄧小平都頂不住,我一個瞎子有㞗辦法?!」
第四天尿成太平洋
韓起祥不再說話,兩個人就喝酒,喝的是茅台,後來都醉了。臨走,韓起祥一定要送彭德懷,說彭德懷醉了,他得扶扶,彭德懷說你眼睛不好還送我呀,一定要扶韓起祥進屋去。兩人推推讓讓,都站在院子里。已是半夜,天上有一片星星,彭德懷說:「老韓,你這院子樹少,看的星星卻多呀!」韓起祥說:「我看啥都是黑的。」彭德懷知道自己說得有些那個了,拍了拍韓起祥,說:「眼睛瞎著有瞎著的好,眼不見心不亂呀,老韓!」院門外停著車,彭德懷要上車了,韓起祥一再說:「我要不回延安,你得常來看我啊!」彭德懷答應著,讓秘書把韓起祥背回了屋,車才開走了。
以後,韓起祥又恢復他當年同寡婦一起創作《翻身記》的經驗,讓秘書先寫成初稿,他再根據自己的體會,用自己的話說出,讓秘書再記錄。大橋建好后,延安城裡鑼鼓喧天鬧騰了三天,韓起祥當然想說歌頌延安新面貌的新書,讓秘書領著他橋上橋下走了一圈,又讓秘書尋了繩吊了筐,他坐在筐里將整個橋壁摸了一遍。韓起祥就想起當年在北京天安門城樓前的事,說:「延安是咱自己的,我想怎麼摸就怎麼摸!」到了橋底的河灘,韓起祥卻彈了三弦唱起來:
「莫不是那個小書聖?」
秘書丟了斧頭,嚇得就哭。韓起祥說:「我哄你哩。」
有響有聲
小平同志出來工作
「梨樹身上生了個瘤疙瘩,我把它砍了。」
三長四長像葫蘆
韓起祥說:「我唱的是舊曲兒。」
我以前把你當木墩墩
「真是巧了,我也做了夢,是咱們去高山上一個村子演出,我背了你上坡,整整背了一夜!」
全國人民齊上陣
三弦就是機關槍
「毛主席不用算,這世界一滿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