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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棵樹

六棵樹

葯樹幾乎是我們村的象徵,人要問:你是哪兒的?我們說:棣花的。問:棣花哪個村?我們說:葯樹底下的。
村裡人都傻了眼,但村裡人沒辦法。到了晚上,傳出消息,說造反派砍了葯樹的枝條,而葯樹身太粗砍不動也鋸不開,正在樹上掏洞再用炸藥炸,隊長就和幾位老者去寺里和指揮部的人交涉,希望不要炸樹身,結果每家出一百斤柴火把樹身保全下來。
樹身太大,無法運出寺,就用土掩埋在土崖下,但樹的斷茬口不停地往出流水,流暗紅色的水,把掩埋的土都浸濕了,二爺說那是血水。
又過了兩年,我再一次回去,發覺皂角樹沒了,問村人,村人說:砍了。二嬸告訴我,禿子死了媳婦后,和媳婦的那個兒子合不來,兒子出外再沒有音訊,禿子一下子衰老了,五十多歲的人看上去有七十歲,他不戴帽子了,頭上的疤紅得像燒過的柿子,一天夜裡就弔死在皂角樹上,皂角落得泉邊到處都是。這皂角樹在澗上,村人來打水或洗衣服就容易想起禿子弔死的樣子,便把皂角樹砍了。
禿子四十一歲上,去深山換苞谷,我們那兒產米,二三月就拿了米去深山換苞谷,一斤米能換二斤苞谷,禿子就認識了那裡一個寡婦。寡婦有一個娃,寡婦帶著娃就來到了他家。那寡婦後來給人說:他哄了我,說頓頓吃米飯哩,一年到頭卻喝米角粥!
楸樹。高達二十米,葉子呈三角形,葉邊有鋸齒,花冠白色。楸樹的木質並不堅實,有點像楊樹。這棵樹在劉新來家的屋后,但樹卻屬於李書富家。劉新來家和李書富家是隔壁,但李書富家地勢高,劉新來家地勢低,屋后的陰溝里老是濕津津的,很少有人去過。楸樹占的地方狹窄,就順著澗根往高里長,枝葉高過了澗畔。劉家人丁不旺,幾輩單傳,到了劉新來手裡,他在外地工作,老婆和兒子在家,兒子就患了心臟病,一年四季嘴唇發青。陰陽先生說楸樹吸了劉家精氣,劉新來要求李書富把楸樹伐了,李書富不同意,劉新來說給你二百元錢把樹伐了,李書富還是不同意。
最後的一棵苦楝樹在村西頭,樹下是大青石碾盤。碾盤和石磨稱作青龍白虎,村西頭地勢高,對著南頭山嶺的一個溝口,碾盤安在那兒是老祖先按風水設計的。碾盤旁邊是雷家的院子,住著一個孤寡老人。我寫完《懷念狼》那本書後回去過一次,見到那老漢,他給我講了他爺爺的事。他小時候和他娘睡在上屋,上屋的窗外就是苦楝樹和碾盤,夏天裡他爺爺就睡在碾盤上,那時狼多,常到村裡來吃雞叼豬,有一夜他聽見爺爺在碾盤上說話,掀窗看九-九-藏-書時,一隻狼就卧在碾盤下,狼尾巴很長,直身坐著,用前爪不斷地逗弄著他爺爺,他爺爺說:你走,你走,我一身干骨頭。狼後來起身就走了。我覺得這個細節很好,遺憾《懷念狼》沒用上。
皂角樹。我們的村子分澗上澗下,這棵皂角樹就長在澗沿上。樹不是很大,似乎老長不大,斜著往澗外,那細碎的葉子時常就落在澗根的泉里。這眼泉用石板箍成三個池子,最高處的池子是飲水,稍低的池子淘米洗菜,下邊的池子洗衣服。我小時候喜歡在泉水裡玩,娘在那裡洗衣服,倒上些草木灰,揉搓一陣子了,掄著棒槌啪啪地捶打。我先是趴在飲水池邊看池底的小蝦游來游去,然後仰頭看皂角樹上的皂角。秋天的皂角還是綠的,若摘下來最容易搗爛了祛衣服上的垢甲,我就恨我的胳膊短,拿了石子往上擲,企圖能打中一個下來,但打不中,皂角樹下卧著的狗就一陣咬,禿子便端個碗蹴在門口了。
村人背地裡都在起毒咒:炸藥樹要報應的!果不其然,三個月後,烽火台又武鬥了一場,這個造反派的人死了三個,兩個就是在葯樹下點炸藥包的人,而「文革」結束后,清理階級隊伍,兩個造反派的武鬥總指揮都被槍斃了。
李書富在秋後打核桃的時候從樹上掉下來,把脊樑跌斷了,卧床了三年,臨死前給老伴說:用楸樹解板給我做棺材。他兒子在西安打工,探病回來就伐倒了楸樹,伐楸樹費老了勁,是一截一截鋸斷用繩吊著抬出來,解成了板。李書富一死,兒子卻沒有用楸樹板給他爹做棺材,只是將家裡一個老式板櫃鋸了腿,將爹裝進去埋了。埋了爹,兒子又進城打工了,李書富的老伴還留在家裡,對人說:兒子在城裡找了個對象,這些木板留著做結婚傢具呀。我也要進城呀,但我必須給他爹過了百天,百天里這些木板也就幹了。
但是,我連初中還沒有讀完,「文化革命」就開始了,輟學務農,那時我十四歲。
苦楝蛋兒很苦,是一味葯,鄰村的郎中每年要來撿幾次。後來苦楝樹被人用斧頭砍了一次,留下個疤,誰也不知道是誰砍的。不久姓王那家的小女兒突然死了,村裡傳言那小女兒還不到結婚年齡卻懷了孕,她聽別人說喝苦楝蛋兒熬出的水可以墮胎,結果把命丟了,於是大家就懷疑是姓王的來砍了樹。
我在寺里讀了六年書,每天早晨上操聽完校長訓話,我抬頭就看到葯樹。記得一次校長訓話突然就提到了葯樹,說早年陝南遊擊隊在這一帶活動,有個共產黨員受傷后在寺里養傷住了三年,新中國成立后當了三年專員九*九*藏*書,因為寺里風水好,有這棵龍樹。校長鼓勵我們好好學習,將來也成龍變鳳。母親對我希望很大,大年初一早上總是讓我去葯樹下燒香磕頭,她說:你要給我考大學!
皂角樹是屬於禿子家的,禿子把皂角樹看得很緊。那年月,村人很少有用肥皂的,皂角可以賣錢,五分錢一斤。禿子先是在樹根堆了一捆野棗棘,不讓人爬上去,但野棗棘很快被誰放火燒了,禿子又在樹身上抹屎,臭味在泉邊都能聞見,村人一片罵聲,禿子才把屎擦了。他在夾皂角的時候,好多人遠遠站著看,盼望他立腳不穩,從澗上摔下去。他家的狗就從澗上摔下去過,摔成了跛子,而且從此成了亮鞭。亮鞭非常難看,後腿間吊著那個東西。大家都說禿子也是個亮鞭,所以他已經三十四五了,就是沒人給他提親。
永娃是那年臘八節去世的。
回了一趟老家,發現村子里又少了幾種樹。我們村在商丹川道是有名的樹園子,大約有四十多種樹。自從炸藥轟開了這個小盆地西邊的牛背梁和東邊的烽火台,一條一級公路穿過,再接著一條鐵路穿過,又接著修起了一條高速公路,我們村子的地盤就不斷地被佔用。拆了的老院子還可以重蓋,而毀去的樹,尤其是那些唯一樹種的,便再也沒有了,這如同當年我離開村子時那些上輩人使用的那些農具,三十多年裡就都消絕了。在巷道口我碰到了一群孩子,我不知道這都是誰家的子孫,問:知道你爺的名字嗎?一半回答是知道的,一半回答不知道,再問:知道你老爺的名字嗎?幾乎都回答不上來。咳,鄉下人最講究的是傳承香火,可孩子們卻連爺或老爺的名字都不知道了。他們已不曉得村子里的四十多種樹只剩下了二十多種,再也見不上栒樹、槲樹、棠棣、櫟、檜、柞、銀杏木和白皮松,更沒見過紡線車、鞋拔子、撈兜、牛籠嘴、曳繩、連和枷、檐簸子。記得小時候我問過父親,老虎是什麼,熊是什麼,黃羊和狐狸是什麼,父親就說不上來,一臉的尷尬和茫然。我害怕以後的孩子會不會只知道村裡的動物只是老鼠蒼蠅和蚊子,村裡的樹木只是楊樹柳樹和榆樹?所以,就有了想記錄那些在三十年間消絕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農耕用具的慾望。
這棵苦楝樹是最大的一棵苦楝樹,因為在碾盤旁可以遮風擋雨,誰也沒想過砍伐它。小時候我們在碾盤上玩抓石子,苦楝蛋兒就時不時掉下來,嘣,一顆掉下來,在碾盤上跳幾跳,嘣,又掉下來一顆。述君和我們玩時,一輸,就用腳踹苦楝樹,他力氣大,苦楝蛋兒便下冰雹一樣落下來https://read.99csw•com
一級公路經過我們村北邊,高速公路經過的是村前的水田,但高速公路要修一條連接一級公路的輔道,正好經過村西頭,孤寡老人的院子就拆了,碾盤早廢棄了多年,當然苦楝樹也就伐了。老院子給補貼了兩萬元,碾盤一分錢也沒賠,苦楝樹賠了三千元,村人家家有份,每戶分到一百元。
我回到村裡,法性寺小學也沒了師生,駐紮了當地很大的一個造反派的指揮部。我們從此沒有安寧過,經常是縣城過來的另一個造反派的人來攻打,雙方就在盆地東邊的烽火台上打了幾仗,好像是這個造反派的人贏了,結果勢力越來越大。忽然有一天,一聲爆炸,以為又武鬥了,母親趕緊關了院門,不讓我們出去,巷道里有人喊:不是武鬥,是炸藥樹了!等村人趕到寺后的土崖上,葯樹果然根部被炸藥炸開,樹榦倒下去壓塌了學校的後院牆。原來造反派每日有上百人在那裡起灶做飯,沒有了柴火,就炸了葯樹。
村人先是都不承認寡婦是禿子的媳婦,可那女人大方,摘皂角時看見誰就給誰幾個皂角,常常有人在泉里洗衣服,她不言語,站在澗上就扔下兩個皂角。禿子為此和女人吵,但女人有了威信,大家叫她的時候,開始說:喂,禿子的媳婦!
三嬸有一個嗜好,愛吃芫荽。她在地里種了案板大片的芫荽,每一頓飯,她掐幾片芫荽葉子切碎了攪在飯碗里。我們總聞不慣芫荽的怪氣味,還是說香椿好,香椿炒雞蛋是世上最好的吃食。
樹和人在一起時間長了,不是樹影響了人,就是人影響了樹。五魁家的院牆塌了一面,他沒錢買磚補修,就栽了一排鐵匠蛋樹。這種樹渾身長刺,但一般長刺卻是軟刺,他性情暴戾,鐵匠蛋樹長的刺就非常硬,人不能鑽進去,貓兒狗兒也鑽不進去。痒痒樹長在永娃家的院子里,永娃的脾氣也變了,竟然見人害羞,而且膽小。當一級公路改造時,原本老路從村后坡根經過,改造后卻要向南移,占幾十畝耕地,村人就去施工地鬧事,永娃也參加了,但那次鬧事被公安局來人強行壓服,事後又要追究鬧事人責任,別人還都沒什麼,永娃就嚇得生病了,病後從此身上生了牛皮癬。他再沒穿過短褲短袖,據說每天晚上讓老婆用筷子給他刮身子,刮下屑皮就一大把。村人都說這病是痒痒樹栽在院子里的緣故,他也成了痒痒樹。他的兒子要砍痒痒樹,他不同意,說,既然我是人肉痒痒樹,你把樹一砍,我不也就死了。他兒子也就不敢砍了。
但禿子從此頭上一年四季都戴個帽子,村裡傳出,那寡婦晚上睡覺都不允他卸下帽子,https://read.99csw.com鄰居還聽到了,寡婦在高潮時就喊:衛東,衛東!村人問過寡婦的兒子:衛東是誰?兒子說是他爹,他爹打獵時火槍炸了,把他爹炸死了。大家就嘲笑禿子,夜夜替衛東幹活哩,禿子說:替誰干都行,只要我在乾著。
先前村裡有過三棵苦楝樹。一棵在村口的戲樓旁,戲樓倒坍的時候這樹莫名其妙也死了。另一棵在澗上的一塊場地上,村長的兒子要蓋新院子,村長通融了鄉政府,這場地就批給了村長的兒子作莊宅地。而且場地要蓋新院子,就得伐了苦楝樹,這棵苦楝樹產權屬於集體,又以最便宜的價處理給了村長的兒子。這事村人意見很大,但也只能背後說說而已。人家用這棵苦楝樹做了椽子,新房上樑的時候大家又都去幫忙,拿了禮,燃放鞭炮。
痒痒樹。這棵痒痒樹是我們村獨有的一棵痒痒樹,也可以說是我們那兒方圓十里內獨有的樹。樹在永娃家的院子里,是他爺爺年輕時去山陽縣,從那兒帶回來移栽的。樹幾十年長得有茶缸粗,樹梢平過屋檐。樹身上也是脫皮,像葯樹一樣,但顏色始終灰白。因為這棵樹和別的樹不一樣,村人凡是到永娃家來,都要用手搔一搔樹根,看樹梢顫顫巍巍地晃動。
劉新來的老婆帶了兒子去了劉新來的單位,一去三年沒有回來。那時候我和弟弟提了籠子拾柴火,就鑽進劉家屋后砍澗壁上的荊棘,也砍過楸樹根。楸樹根像蛇一樣爬在澗壁上,砍一截下來,根就冒白水,很快顏色發黑,稠得像膠。我們隔院門縫往裡看,院子里蒿草沒了台階,堂屋的門框上結個大蜘蛛網,如同掛了個篩子。
葯樹。葯樹在法性寺后的土崖上,寺殿的大樑上寫著清康熙初年重建,葯樹最少在這裏長了三百年。我記事起,法性寺里就沒有和尚,是村小學校,鈴聲在敲那口鐵鑄的鍾,每每鐘聲悠長,我就感覺是從葯樹上發出來的。葯樹特別粗,從土崖上斜著往空中長,樹皮一片一片像鱗甲,村人稱作龍樹。那時候我們那兒還沒有發現煤,柴火緊張,大一點的孩子常常爬上樹去扳乾枯了的枝條,我爬不上去,但夜裡一起風,第二天早晨我就往樹下跑,希望樹上的那個鳥巢能掉下來。鳥巢是可以做幾頓飯的。
現在,我先要記的是六棵樹。
我離開村子的那年,村人把葯樹挖出來,解成了板,這些板做了橋板就架設在村前的丹江上。
這次回去,我見到了那個郎中,他已經是老郎中了,再來撿苦楝蛋兒時沒有了苦楝樹,他給我揚揚手,苦笑著,卻一句話都沒有說。
禿子的媳婦卻害病死了,害的什麼病誰也不知道,而禿子常常要到墳上去哭。有一年九*九*藏*書夏天我回去,晚上一伙人拿了席在麥場上睡,已經是半夜了,聽見村后的坡根有哭聲,我說:誰哭哩?大家說:禿子又想媳婦了。
社教的時候,村裡重新划階級成分,泥水匠原來的成分是中農,但村人說泥水匠的爹在新中國成立前賣掉了十畝地,他是逮住要解放的風聲才賣的地,他應該是漏划的地主,結果泥水匠家就定為地主成分。是地主成分就得抄家,抄家的那天村人幾乎都去搬東西,五格子板櫃抬到村飼養室給牛裝了飼料,八仙桌成了生產隊辦公室的會議桌。那些盆盆罐罐都被砸了,院子里的花草被踏了。三嬸用鐮割斷了爬滿院牆的紫藤蔓,又去割那棵香椿,割不動,拿斧頭砍,就把香椿樹砍倒了。
百天過後,李書富的兒子果然回來接走了老娘,也拉走了楸木板,也在這一天,劉新來家的堂屋倒坍了。
男人們都說香椿好,前院的三嬸就罵:不是香椿好,是人家的老婆好!於是她大肆攻擊那老婆,說人家走路水上漂是因為泥水匠掙了錢給買了一雙白膠底鞋,說人家奶大是衣服里塞了棉花,而且不會生男娃,不會生男娃算什麼好女人?
前三年的春上,西安城裡來了人,在村裡尋著買樹,聽說了永娃家院子里有痒痒樹,就來看了要買。永娃還是不捨得,那伙人就買了村裡十二棵紫槐樹,三棵桂花樹。永娃的兒子後來打聽了這是西安一個買樹公司,他們專門在鄉下買樹,然後再賣給城裡的房地產開發商,移栽到一些豪華別墅區里,從中謀利。永娃的兒子就尋著那伙人,同意賣痒痒樹,說好價錢是一千元,幾經討價還價,最後以五百元成交,但條件是必須由永娃的兒子來挖,方圓帶一米的土挖出。永娃的兒子那天將永娃哄說去了他舅家,然後挖樹賣了,等永娃回來,院子里一個大深坑,沒樹了,永娃氣得昏了過去。
香椿。村裡原來有許多椿樹,我家茅坑邊就有一棵,但都是臭椿,香椿只有一棵。這一棵長在蓮菜池邊的獨院里,院里住著泥水匠,泥水匠常年在外攬活,他老婆年齡小得多,嫩面俊俏。每年春天,大家從牆外經過,就拿眼盯著看香椿的葉子。
苦楝樹。苦楝樹能長得非常高大,但枝葉稀疏,秋天裡就結一種果,指頭蛋兒大,一兜一兜地在風裡搖曳,一直到臘月天還不脫落。
去年,永娃的兒媳婦患了膽結石來西安做手術,那兒子來看我,我問那棵痒痒樹賣給了哪家公司,他說是神綠公司,樹又賣給一個尚德別墅區。他爹去世前非要叫他去看看那棵樹,他去看了,但樹沒栽活。
從此村裡只有臭椿,臭椿老生一種椿蟲,逮住了,手上留一股臭味,像狐臭一樣難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