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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犬東門豈可得

牽犬東門豈可得

聰明的人,不一定就是理智清醒的人;能幹的人,不一定就是行事正確的人。有點子的人,不上正道的點子,是既害人又害己的,而敢想敢幹的人,一旦為非作歹起來,那破壞性會更大。荀卿的這位學生,始皇死後,為了鞏固其既得利益,阿順苟合於趙高,那是一個心毒手辣、無所不用其極的壞蛋。貪戀高官厚祿的李斯,利欲熏心,竟與魔鬼結盟,參与密謀矯詔,立胡亥而逼死扶蘇。秦二世當權,自然寵信趙高。於是,李斯向二世拚命討好,慫恿他肆意廣欲,窮奢極樂;建議他獨制天下,恣其所為。趙高哪能容得指鹿為馬的胡亥,本是他手中玩弄的傀儡,任由李斯操縱。便設計構陷,令其上套,使二世嫌棄他;捏造事實,不停誣告,使二世憎惡他。加上李斯的兒子李由,先前未能阻擊吳廣等起義農民軍西進獲罪,新賬老賬一塊算,以謀反罪腰斬于咸陽,那是公元前208年。
應該說,人,有一點野心,也無妨的。雖說野心二字,口碑不佳,但不完全是壞東西。野心會成為個人進取的推動力,朝著一個目標前進,並全身心投入,為之奮鬥不已。不過,若是野心過了頭,野心大到蛇吞象的地步,不擇手段地去攫取,貪得無厭地去佔有,無所不用其極,排除一切障礙,不達目的,死不罷休,野心而成家,那就是很可怕的了。李斯相秦,厥功甚巨。應該這樣看,始皇帝的千古功績,有一半得算到李斯的頭上;同樣,嬴政的萬世罵名,也有一半是他出的壞主意所招來的。因為他無法容忍韓非出現在始皇帝的視野里,李斯這個非常之人,就有可能做出非常之事,將他幹掉。韓非一向口吃,不善說道,本來也沒有必要和盤托出。話說半句,留有餘地,豈不更為主動?可這位貴公子,紳士風度,貴族派頭,竟然對李斯說,學長,讓咱們兩個人聯手起來,共同襄助始皇帝成就這番平定六國,統一天下的宏圖偉業吧!
人的一生,全在這「行止進退」四個字上做人做事。李斯要是早想到「稅駕」的話,也許不至於腰斬的。
這位牽犬東門的高手懂得逮住兔子的訣竅,雖然它跑得飛快,能逃得脫狗的追逐,雖然它擅於藏身,能躲得了鷹的突擊;但若是在天上有鷹、地下有狗的聯合攻勢下,它就十有九敗了。於是,李斯唆使姚賈,到秦王那兒扇陰風,點鬼火。「韓非,韓之諸公子也。今王欲並諸侯,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情也。」據《戰國策》:「秦王封姚賈千戶,以為上卿。韓非短之曰:『賈,梁監門子,盜于梁,臣于趙而逐。取世監門子,梁大盜,趙逐臣,與同社稷之計,非所以勵群臣也。』王召賈問之,賈答云云,乃誅韓非也。」
韓非覺得不應該瞞住老同學,一點也不口吃地說出真情。「那你就無須多慮了,陛下金口玉言,說早就虛位以待,等著我的到來。」
他走出上蔡時,沒想到會成為世界上這個頂尖強國的首相。所以,當可能的敵手韓非,他的同班同學,出現在秦國地面上,他就以他攆兔子的那肌肉發達的腿腳,堅定地要踏死這位貴族公子。儘管李斯在學養上,在謀略上九九藏書,在文章的思想深度上,在決策的運籌力度上,遠不是這位同窗的對手,但在卑鄙和無恥上,下流和搗亂上,李斯做得出的事,韓非卻干不出來。這位高傲的王子,永遠超凡脫俗,永遠高瞻遠矚,永遠仰著那思慮的頭顱,注視著動亂不已的六國紛爭,卻從不提防腳下埋伏的地雷,和一心要算計他的紅眼耗子李斯。因為他雖然跟李斯同樣聰明、能幹、有點子、敢作敢為,但卻偏偏沒有李斯的那狼子野心。
管庫員最擅長的本領,就是在斤兩上打算盤。這個被挾持住了的李斯,心中小九九算了好幾遍,要不與魔鬼簽約,從此一切歸零,只有共同作惡,才是唯一生路。嗚呼,他打心裏願意嗎?他不願意。可不願意的結果是什麼,他太了解這個被劁的黑社會教父,又豈能饒了他?「仰天而嘆,垂淚太息曰:『嗟乎,獨遭亂世,既以不能死,安託命哉!』」這一下,李斯碰上趙高,交手不過一二回合,便潰不成軍,敗下陣來。《史記》這樣寫的:「於是,斯乃聽高。高乃報胡亥曰:『臣請奉太子之明命以報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論腰斬咸陽市。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這句既是臨終,也是臨別的話,「牽犬東門,豈可得乎!」便成為悔之晚矣的傳世名言。
如果他不邁出這一步,繼續在糧站當管庫員,到點退休,領養老金,一樣也活得自在,至少落一個正常死亡。李斯未發跡前,在上蔡那座小城裡,放步東門,縱犬丘陵,兔奔人追,馳騁荒野,還是滿自在的。尤其,夕陽西下,滿載而歸;尤其,四兩燒酒,合家共酌。這種其樂融融的日子,老此一生,雖然平常、平淡,可平安,不比享盡榮華富貴,最後得一個腰斬咸陽的結果,強得多多?因為那是真正自由的快樂,發自內心的快樂,絕對放鬆的快樂,無憂無慮的快樂,最最底層的普通人的苦中之樂,最最貧苦老百姓的窮中作樂。可在他走出老家上蔡,來到秦國為相,就不再擁有這樣實實在在的快樂。獲得權力,自然是大快樂,但是,這種緊張和恐懼的快樂,疑慮和忐忑的快樂,隨時會被剝奪、隨時降臨災難的快樂,物質雖豐富、精神卻苦痛的快樂,到了上夾板腰斬的此時此刻,面對著與他同死的兒子,除了「牽犬東門」的那一份至真的快樂,還有什麼值得回味,值得懷念的呢?
李斯(?—前208),楚國上蔡人。早年在本地糧庫,當過管庫員。一個小縣城的糧站工作人員,少不了肩挑背扛,碼垛翻倉,殺蟲防鼠,下鄉收糧等體力活,是一項很勞苦,很瑣碎,很沒有意思的工作。此人不甘庸庸碌碌,當一個以工代乾的管庫員,終了一生。於是離家去壽春投師,從學荀卿。荀卿乃大師,能拜他門下,成為高足,說明李斯非泛泛之徒。在班上,荀卿特別器重兩位同學,一為李斯,一為韓非,也為大家公認的尖子生。因為這兩位,第一,聰明;第二,能幹;第三,有點子;第四,九-九-藏-書敢作敢為。學業結束以後,身為韓國貴族的韓非,自然回國任要職去了。荀卿知道李斯來自窮鄉僻壤,那裡的油饃很勁道,熏兔很入味,可縣城天地很小,空間不大,一個小人物,既無政治資源,更無後台背景。看他是塊料,有治國理政的才能,便為他在楚國首都的政府機關里,謀了一份差事。
儒家看人,往往注重好的一面,荀卿沒有發覺這個小地方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其出頭慾望、野心叵測的另一面。李斯有他農民的狡猾,深藏不露罷了。他婉謝了老師的這份好意,雖然在壽春當公務員,比回上蔡縣繼續以工代干,強上百倍。但他認為不能這樣虛度光陰,混吃等死。這一來,荀卿才知道這個河南漢子,乃是一個具大抱負,有大志向的學生,不覺肅然起敬。李斯認為,「楚王不足事,而六國皆弱,無可為建功者,欲西入秦。」他對荀卿說,老師啊,天底下最可怕的事就是卑賤,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窮困。我卑賤到極點,我窮困到極點,當今之務,我不能待在壽春以混日子而滿足,而是應該趕緊搭上西行列車,到咸陽去求發達。他相信:「今秦王欲吞天下,稱帝而治,此布衣馳騖之時而遊說者之秋也。」乃辭別荀卿,西入秦,老師也就只好祝他一路順風了。
——李斯並非沒有自知之明,只是自知之明得太晚了一點
李斯所以要走出上蔡,所以要西去相秦,所以能夠發達到「富貴極矣」的富貴,「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的顯赫,起因說來可笑,卻是由於他受到老鼠的啟發。這就是《史記·李斯列傳》開頭所寫:「年少時,為郡小吏,見吏舍廁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數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於是李斯乃嘆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廁所中的耗子,吃的是糞便,一見人來狗叫,慌忙逃避;糧庫里的耗子,無一不吃得肥頭大耳,膘滿體壯,而且永遠沒有餓肚子的恐慌,永遠沒有人犬的驚擾,永遠沒有颳風下雨的憂慮。於是,他感到自己其實的渺小,真正的不足。上蔡這巴掌大的縣城,對他這隻具大抱負、有大志向的耗子來講,就是「廁所」而不是「糧倉」了。
韓非也是嘴欠,在秦王面前大揭姚賈的丑,李斯抓住這一點,挑起姚賈對韓非的敵意。在秦王面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表示忠心耿耿,表示為國擔憂。「這位貴公子向著他的故土,而不是陛下。這點道理,聖明的大王呀,你要做出睿斷啊!」秦王一皺眉頭。然後揮手,示意退下。借刀殺人的李斯,隨著大泄私憤的姚賈,走下丹墀,心裏盤算,明年的這一天,該是他老同學的忌日了。雅貴出身的韓非,想不到李斯端給他的,不是羊肉泡饃,不是桂花稠酒,而是一碗鴆葯。
當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出巡途中,在沙丘平台駕崩后,趙高一手所策劃的宮廷政變中,想不到一個如此精明老到,如此能言善辯,如此才睿智捷,如此計高謀深的李斯,竟成處處挨打,事事被動,九*九*藏*書步步失著,節節敗退的完全無法招架的庸人。看來大魚吃小魚,小魚吃麻蝦,一物降一物,此話不假。韓非敗在李斯手中,因為他不是野心家。李斯敗在趙高手下,則是這個最大的野心家,偏巧碰上了最壞的黑社會。什麼叫黑社會?第一,絕對不按規則發牌;第二,絕對不在乎罪惡;第三,絕對無任何道德底線。一個曾經是縱橫捭闔,兼吞六國,明申韓之術,修商君之法,入秦三十年來,無不得心應手的超級政治家李斯,怎麼能事先無遠見卓識,猝不及防;事中無應變能力,倉皇失措;事後無退身之計,捉襟見肘,竟被智商不高的趙高,基本白痴的胡亥,玩弄於股掌之上?
他到秦國以後,歷任廷尉、丞相等重要職位,為秦王上「皇帝」封號,廢分封而行郡縣制,統一六國文字為「秦篆」。「以吏為師」,禁絕私學,焚《詩》燒《書》,罷黜百家,坑殺儒生,鉗制文化。嚴禁文人儒士是古非今,謗議朝政。同時收繳武器,澆鑄銅人,以防造反。這一系列的暴政,大都出自這位上蔡縣管庫員的點子。因此,秦始皇視之為膀臂,授之以重任,仕途立現光明。從此順風順水,一路發達,他的官也做到了極點,他的輝煌也達到了極點,如此說來,李斯告別荀卿到秦國開拓的這一步路,是邁對了的。
趙高對李斯說:「上崩,賜長子書,與喪會咸陽而立為嗣。書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賜長子書及符璽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與高之口耳。事將如何?」李斯一聽,立馬魂不守舍。「安得亡國之言,此非人臣所當議也!」從李斯這番話,說明他至少還有所謂的「人臣」的禁條和綱紀,儘管此人野心可怕,什麼當做,什麼不當做,還是有分際的。矯詔,豈是人臣敢為之事,連想都不敢想的。但絕對不怕天打五雷轟的趙高,即使義大利西西里島上的教父,也對他的黑手之狠之毒,望塵莫及。趙高看著李斯那張不以為然的臉,接連拋出五句話,如同五把鋼刀,刺在這位管庫員的心口上。「你的才能超過蒙恬?你的功勞高過蒙恬?你的謀略勝過蒙恬?你的聲望名譽好過蒙恬?你與扶蘇的私人情誼比過蒙恬?」雖然,李斯明白,扶蘇嗣位,必重用蒙恬,他就得謝幕,他是一點戲都沒有的。但是,他覺得西出潼關,這多年來,扶搖直上,秦始皇待他不薄。「俺不過是河南上蔡的一個平頭百姓,現在成為丞相,位列諸侯,子孫顯貴,家有萬貫,這全拜始皇帝所賜,我是不會背叛的,你就別再說了,我可不願意跟著你犯錯誤。」趙高那張不長鬍子的太監臉,不陰不陽地笑了兩聲:「閣下怎麼就不明白呢?就變從時,聖人之道,你我同心,鬼神不知。」接下來,面孔一板。「你要是聽我的安排,保管你吃香喝辣,榮華富貴,你要是不肯合作的話,禍及子孫,我想想都替你寒心啊!」
人生道路,對平庸的人來說,走對走錯,是無所謂的。走對,好不到哪兒;走錯,也壞不到哪兒。而對李斯這樣一個強人,敢下大賭注,敢冒大風險,就很難說他入秦是對還是錯了。
《史記·李斯列傳》中九*九*藏*書,記載這個管庫員到了咸陽以後,很快就暴發起來,暴富起來,官運暴紅起來,連他自己也覺得暴到快要爆炸的程度。「斯長男由為三川守,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歸咸陽,李斯置酒於家,百官長皆前為壽,門廷車騎以千數。李斯喟然而嘆曰:『嗟乎!……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擢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唐·司馬貞在《索隱》中解釋:「稅駕猶解駕,言休息也。李斯言己今日富貴已極,然未知向後吉凶止泊在何處也。」樹大招風,高處不勝寒,若是急流勇退不了,在官場絞肉機中,誰也不可能成為永遠的幸運兒。問題在於他明白物極必反的道理,爬得越高,跌得越重,混得越紅,死得越慘。可就是不肯收手,不甘罷休,不能剎車,不知回頭是岸,於是,這位上蔡農民,只能與所有利欲熏心之徒,作惡多端之輩,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終點。不過他的最後下場,要更慘一點,「具斯五刑,論腰斬」。
其實,管庫員李斯的發跡史,與我們這個世界上所有成功的人,走的是同一條路。第一,善於抓住機遇;第二,敢於把握機遇;第三,充分利用機遇。人的最可貴之處,就是有這一份自知之明,但是,人的最糟糕之處,就是不知道自己吃幾碗乾飯。有自知之明者,能懂得什麼時候該行,什麼時候該止,而沒有自知之明者,或欠缺自知之明者,或一帆風順失去自知之明者,往往掌控不了自己什麼時候該進,什麼時候該退。
他記得,秦王當初看到市面上流傳的《孤憤》《五蠹》時,說過:「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李斯嘴欠,脫口而出:「這是俺的同學,韓國公子韓非所著書也。」秦王一聽,立刻發兵,直抵韓境,要麼給人,要麼滅國,結果可想而知,《史記·韓非列傳》載:「秦因急攻韓。韓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李斯至此,恨不能抽自己的嘴巴,這不是分明找來競爭對手嗎?
司馬遷說李斯不過是「為郡小吏」,那口氣是鄙夷的。他所擔任的那個職務,城關糧站的管庫員,在一群鄉巴佬中間,也算得上是出人頭地的區鄉幹部了。但這個相當寒磣的土老帽,目標正西方,一步一步向咸陽走去,那絕不回頭的蠻勁和衝勁,真是值得刮目相看。一開始,李斯並未想投奔秦始皇,只要不當「廁」中之鼠,能夠進入秦國統治集團,在那樣一個「倉」中為鼠覓食,就相當滿意了。但這個農民越走信心越大,越走野心越盛。中國農民,當他束縛在一畝三分地上的時候,手腳放不開,頭腦也放不開,那種庄稼人的小心眼、小算盤、小天地、小格局、小農經濟、小家子氣,為其基調。然而,當他離開土地,離開鄉村,變成一無所有的流氓無產者之後,馬上就會成為毫無顧忌的、橫衝直撞的、否定秩序的、破壞規則的強悍分子。攫取和獲得,便是他們的主旋律。李斯到達咸陽,就不再是原來一口豫東口音的上蔡土老帽,而是滿嘴地道秦腔秦韻的政壇新秀。第一步九-九-藏-書,他知道呂不韋崇拜荀卿,便以荀卿弟子的身份,「求為秦相文信侯呂不韋舍人;不韋賢之,任以為郎」。第二步,他知道秦始皇和呂不韋的血緣關係,便由呂牽線,得以向這位帝王進言:「夫以秦之強,大王之賢,由灶上騷除(如除爐灶塵土一樣容易),足以滅諸侯,成帝業,為天下一統,此萬世之一時也。今怠而不急就,諸侯復強,相聚約從,雖有黃帝之賢,不能並也。」第三步,他出主意:「陰遣謀士齎持金玉以遊說諸侯。諸侯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不肯者,利劍刺之。」從則給錢,不從者要命,李斯這兩手都是夠惡夠狠的。
其實,漢·主父偃說過「鄙儒不如都士」,是有道理的。自古以來,由於城鄉差別與受教育程度不同的素質差異,由於遠離城市和隔絕文明的閉塞心理,由於缺乏廣泛社會聯繫和多面人脈聯繫的無援狀態,從鄉野農村裡走出來的知識分子,獲得權力的幾率,較之城市知識分子要低得多多。所以,在權力場的爭奪中,那些渴嗜權力而機遇不多的鄉下人,往往比城市人更多冒險意識,更多投機心理,也更多賭徒思想,更多不遵守遊戲規則,更多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而李斯,比他人更無顧忌一些,更願意採取非常行徑。按劣幣驅除良幣的定律,正是這份野心,使他在秦國權力場的鬥爭中,倒容易處於優勢地位。
李斯想不到這位同班同學,對他半點不設防,以為他還是當年班上的鄉巴佬呢!於是,他做出農民式的天真無邪狀,一臉樸質地問:「不知吾王意下如何?在下可是輕易不敢造次呢!」
就在帝國權力場中的不停洗牌中,李斯脫穎而出,所向披靡,攀登到權力頂峰。
趙高吃准了這個李斯,他絕不肯交出權杖。權杖是他的命,他能不要命嗎?李斯往日的殺伐果斷也不知跑哪裡去了,其實他擁有這個國家舉世不二的權力,卻無法反撲這個割了男根的閹臣,只好舉手投降。有什麼辦法呢?古代知識分子,十有九,或十有九點五,對於權力場有著異常的親和力。中國的士人,智商未必低,頭腦未必傻,對於形勢,對於時事,對於大局,對於前景,未必就看不清楚,問題在於權力這東西,易上癮,難丟手,而使得他們在行、止、進、退上拿不定主意。他何嘗不想急流勇退,他何嘗不想平安降落,但要他做出決斷,立刻斬斷與官場的牽連,馬上割絕與權力的扭結,再做回早先的平頭百姓,再回去上蔡東門外,遛狗放鷹逮兔子,那真比宰了他還要痛苦,還要難受。不要說丞相李斯了,就我認識的一些作家、詩人、批評家,和什麼也不是的混跡于文壇的人物,那強烈的權癖,那沉重的官癮,也不讓古人。
按《後漢書·楊終傳》「秦政酷烈,違牾天下,一人有罪,延及三族」的唐·李賢註釋,應該是「父族,母族,妻族」,這時,他屈指一算,他的腰斬,要多少顆頭顱陪葬,至少,好幾百條性命,受其株連。在中國歷史上,他不是第一個被腰斬者,但他卻是第一位被腰斬而死的名人。他最終得到的這樣一個下場,回想他的西行入秦,到底是對,還是錯,又得兩說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