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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道無痕 九

彈道無痕

「烈士陵園。我從師部回來前去看過,李四虎也在。」
「還有,」王北風話到嘴邊,又咽下半截。沉吟一會兒才說,「你可能已經聽說了,我和張峨嵋準備在『五一』結婚……也許,這一切本來應該是你的……」
王北風的嘴角微動了一下,抬起右臂,節奏分明地還了一個雪白的軍禮。「稍息!」
「好的。」
「一定呵!」
轉志願兵他也干。他二話沒說,就把背包從大車轉到小車上。留下來,還是當兵,還是代理排長。連志願兵也沒轉上。指標極少,農村入伍的戰士擠得鼻青臉腫,他自恃好歹還有張二等功證書,一讓再讓。他沒提別的任何要求,他知道任何要求都是徒勞的,只要能留下,他就滿足了。他不能離開這裏,他沒有實現自己的夙願,只要有一線希望,只要部隊還需要他,他就要等下去,等待一種最完美的形式和內容,哪怕他最後依然是個兵,那或許也是一種完美。
聲音很冷。
「我真想象不出來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沒有想過要複員?」王北風又問。
「石頭,我沒想到你還在堅持。」
部隊解散后,王北風把石平陽拉出營房,上了半面巒。
「我還會來看你的。以後給我寫信。」
「一定。」
做完這一套公式般的動作,彼此這才鬆弛下來,王北風上前幾步,抓過石平陽的手,但沒有說話,只是攥了攥,用的勁兒很足。在整個檢查過程中,王北風神色專註,目光挑剔,從炮衣炮身到附件,挨個把六門炮里裡外外連同雜碎察看完畢,這才向陪同的團里幹部和石平陽笑笑:「無話可說,按計劃入庫。」
「李四虎這小子近兩年發了,」庄副團長揮手趕了趕沉悶的空氣,把話題轉過去,「那個小店關了,辦了個帶鋸廠,方圓幾十里都找他破板子,一個月凈掙千把元。跟我說了,下次打營具就找他破板子,團里的收三分之二,營里的對半,本連免費。這次他拿出一千六,寄給丘華山家。」
庄必川的臉色很陰沉,掛滿了零星小雨,陰沉的目光往戰士們臉上掃了一遍,然後走進套間的小屋。那裡原是老排長丘華山擅自建立的排部,當時布置得挺像個軍事指揮機關。李四虎老班長對此深惡痛絕。但丘華山自有道理,煞有介事地發牢騷說:「日他奶奶,也不發個床單。自己買吧,又嫌是花的,影響內務。咱只好躲進這旮旯小https://read.99csw.com屋裡住,免得拖了排里的後腿。」這牢騷其實是一種炫耀。咱是幹部,幹部不發床單不發襯衣不發褲衩,搞訓練穿膠鞋還要錢,只有幹部才有資格花錢去買,這就是幹部和義務兵的區別。李四虎十分痛恨丘華山的大圓頭皮鞋,那倒沒花錢,是發的。丘華山不大懂炮,訓練全靠班長們撐著,自己的絕大多數精力都放在那雙皮鞋上,保養得極好,鞋油炮油輪換著往上抹,還在跟上釘了幾個鐵掌,說是延長使用壽命。丘華山穿皮鞋在屋裡走來走去,每一聲金屬與水泥碰撞的音響都像刀子,極其殘忍地戳在與他同年或比他早入伍的老兵們的心上……
石平陽也在注視著王北風。幾年不見,王北風似乎又長高了,更壯實了,氣色滋潤,紅光滿面,無一絲褶皺的校官服烘托出偉岸的儀錶。
王北風為自己鋥亮的皮鞋和筆挺的毛料軍服而羞愧,而這隻是瞬間的。眾目睽睽之下,他是集團軍的特派代表,他必須保持指揮機關的風度和威嚴。他的手上還戴著薄如蟬翼的白色尼龍手套——那是專門用於檢拭火炮潔凈程度的。
兩人相距十米左右,石平陽穿一身嶄新的士兵服裝,而腳下卻是一雙舊的解放鞋,草綠色箍一道細紅的士兵帽嚴格地扣在腦袋上,並從帽檐下壓出幾根白髮茬子。這張士兵的臉千真萬確是過於成熟了點,紫銅色的瘦肉繃緊了顴骨,嘴角上扯起了幾道粗糙的紋線,儲存著汗漬。
「沒有。人走家搬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石平陽覺得氣氛不大對頭。
「是這麼想過,」王北風說,「這個世界就是由傻子和聰明人這兩種人構成的,缺一不可。你有你的價值。人最終都是一樣的,能當營長團長師長的多如牛毛,但真正的老兵,出色地當了十多年而且將出色地當下去的老兵是不多的,是寶貴的……你不會認為我是討了便宜賣乖吧?」
「嗯。」庄副團長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摸出一根煙,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放到手裡搓,搓碎了,煙葉末子從指縫裡流出去。
「屁,他還說風涼話,說換上他,就不會出這事。這個雞|巴人,就他媽嘴臭……當然嘍,他也真是難過,我第一次看見這小子哭,哭得挺真實。」
王北風離開西嶺的第七天,部隊就開始搬家了。
「他捉弄過丘排長,心裏肯定不是味兒九_九_藏_書。」
「丘子嗎?早燒了,還剩個盒子。」
庄必川從師部開完搬遷會議,沒回團隊,徑奔七連一排。
「反正也不是太遠,還可以攆到城裡罵。」石平陽笑笑。
如今,「排部」成了小型戰備倉庫,再也看不到那雙皮鞋了。
一切工作就緒后,石平陽匆匆地趕了過來,他早就看見了那個沉默的身影。
王北風猛吸一口煙說:「我這幾年,總覺得心裏愧愧的,也許,就那一下子,就改變了咱倆的命運。」
王北風沒想到,十年之後他會在這樣的場合以這樣的方式與石平陽見面。按總體部署,炮兵團將遷到一個中等城市駐防,他是作為集團軍工作組成員下部隊驗收的。
「別說了,都陳芝麻爛穀子了。況且,即使沒那件事,你也是今天的你,我還是今天的我……這恐怕早就註定了。」
打火吸煙。石平陽說:「都沒想到,還能見你一面。要說,也是我的不對,想給你們寫信,想見見你們,可是,心裏總有點……不是味兒。都是一年的兵……你不會笑話我小肚雞腸吧?」
「呵,行呵。他說咱們洗澡不方便,從廣州買了幾個淋浴器,你們連每排一個。我表示不要。不過嘛,這雞|巴人對部隊還是有感情的,他要是硬給,你們就扛回來。打個借條,就說是借的,用完了再還他。不能讓這個新生的資產階級太得意了。」
石平陽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王參謀你拿我開什麼心,還是那句話,是我的你拿不走,是你的我得不到!」
「我想去看看李四虎。」
「屁!」李四虎叭的一下將手中的樹枝折斷了,「可你知道我心裏啥滋味嗎?我不是那種只圖過日子的人,我還年輕,我想干出點名堂。剛脫下軍裝那幾天,我真的很快活,可是只快活了幾天就膩了,有了房子,有了女人,也有了錢,什麼都有了,可就是把自己弄沒了。幹什麼事都有一拳打在棉花套子上的感覺。軟綿綿的提不起精神,那滋味真不好受哇。日他媽只要部隊還要我,再回來當個志願兵我也干,餵豬做飯種菜打掃廁所都行,活得實在呀。這他娘的當個個體戶,除了交黨費就不知道誰是黨,整個兒沒組織,就像個跑單幫的鬼,活得輕飄飄的,幹什麼都覺得不是正經活兒,都不對我李四虎的路數。」
很遠的山縫裡,那座獨立房明顯起來,房前的那點紅,就像一粒火星,隱九_九_藏_書隱約約地燃燒著。
「小子,死㞗了。」
「老李,聽副團長說你現在發了,日子挺自在,你的路走得挺氣派哇!」石平陽想調節一下情緒,故意岔開話頭。
「想過,而且想了兩次,都沒走成。」石平陽老老實實地說。前年就提出過,連隊也同意了,可營里不批,那時候要搞演習,他們排是配屬步兵連行動的。去年破格提乾的希望再次破滅,他下了決心,這次說啥也得走了。真的坐上解放車,擠進退伍老兵的行列時,他的心卻又突然緊縮了。就這麼走了嗎?幹了九年了,苦在此,樂在此,榮在此,當年埋下的一顆充滿幻想的種子也在此,拍拍屁股就能走得乾淨?車隊離石嶺營房越來越遠,他的心也抽得越緊。這一輩子還能再來嗎?這可是人生的最大的一站呵!那時候他明白了,將來的一切,做人、工作、生活方式,都由這些個年頭築就了頑強的基礎,炮手的秉性已經滲入骨髓了,那間住了九年的宿舍,那熟悉的老虎灶和通紅的壁火,那蒸發著青春汗味的空氣,那些朝夕相處的戰友,難道從此就絕緣了嗎?車隊走進城市,再駛向郊區,駛進一片暮靄蒼茫的原野。某一時刻,他真想跳下去,他驚恐地意識到不能離開這裏,他想象不出離開這片土地他該是怎麼個活法,他想象不出把自己從頭到腳又改造一次,又去適應一種新的活法自己會是個什麼模樣,可他沒有跳,一盆水已經潑出了,就再也收不回來了。後來,一輛軍用吉普車風馳電掣地追上來,當他看清裏面是副團長庄必川時,他的心呼一下燃著了希望。憑感覺,那是來追他的,是逼他後悔的。他乘坐的卡車在前面走,小車在後面追,他真盼望庄副團長大叫一聲停車,他恨不得自己下去攔住那小車。可是,副團長沒喊,就那麼跟著大卡車,他失望了,絕望了,心裏流淚了,後悔了,你不是鬧著要走嗎?那就滾吧!沒想到,當車在兵站停穩后,他剛跳下去,就被副團長當胸一把揪住。副團長臉色鐵青地罵了句:「老子去學習才一個月,你小子就開溜,沒門!團黨委決定,你留下!不行就轉志願兵!」
「我想去看看他。」石平陽抬頭,望著天說。
「話也不能這麼說,比起我,你有很多長處。我呀,幹得再紅火,也是兵的紅火,我就是個兵的料。」石平陽這陣子真有些傷感了,不是王北風比的,也read.99csw.com不是因為遇到的那些坎坷,而是因為自己對自己有了進一步的發現。掰著指頭數數,在全團的同一年兵中,除了提幹上學調走的,唯獨只剩下自己這顆「兵種」了。就連比他晚入伍的班長們,也換了一批又一批。二十好幾的人了,從理論上講,是早該結婚抱孩子了,而他連個對象也沒有。家裡倒是介紹了幾個,也專門為此探過兩次家,卻總是花好月不圓。想想這些年來,除了操炮,他還會別的什麼嗎?姑娘們偏偏還重視這個問題,尤其是那些吃商品糧有工作的,譬如你會寫詩會唱歌會跳舞會溜冰嗎?你會英語嗎?哪怕翻個跟頭比畫個雜耍也行呀。他很尷尬,除了炮,他就生動不起來,就沒有多少精彩的話題。可你總不能跟人家宣揚賦予射向裝定表尺吧,多枯燥呀。
這是初春的下午,太陽熨著山坳,蒸起淡綠色的光波。從半面巒上看出去,遠山起伏重疊,日照傾斜,半陰半陽,更遠的一塊山尖上掛著一塊破布似的白雲。
庄副團長在倉庫里待了很久,也巡視了很久,問:「還有丘華山的東西嗎?」
「他現在在哪裡?」
石平陽苦笑了笑:「也許你我都太在乎自己了,太鑽牛角尖了,都以為自己是干大事的料。可是……說不定哪天我還得走,不想走也得走。」
兩個人在半面巒上抽完了一包煙,王北風目光落在遠處,又抽出一支點上。「你是不是也認為我傻?」石平陽問。
「再也不罵了,」李四虎嘆了口氣說,「原想家就在跟前還能守著你們,還可以聽見你們拉歌聲,還能聽見炮聲,哪曉得連這點便宜都占不到……」
搬家的當天,李四虎也回去了,但他沒有走進營區,只是坐在山坡一塊石頭上,隔著老遠不動聲色地往下看。營區里顯得很熱鬧,人歡馬叫。扛東西,推炮,挂車,裝營具,足足忙了一個上午。李四虎一動不動,硬是在那塊石頭上坐了將近六個小時。
王北風一把抓過石平陽的手,使勁地搖了兩下,拍了拍他粗糙的手背,嘴唇動了動,像有很多話含在裏面。
「石頭,」王北風似乎感動了,動了真情,「我慚愧……知道嗎?那年我寫了血書,還給副連長送了一條煙,雖然不是為了擠你……可是……」
兩個人在坡上罵罵咧咧地傾訴了很久,直到山下發出了預備信號,這才握了握手捶了捶膀子,默默地又對視了幾眼。石平陽走出很遠了九_九_藏_書,李四虎又在後面喊:「有時間回來看看,從市裡往咱團靶場去,要路過我那門口。你看咱那房,我今早特意讓你嫂子又掛了那塊紅床單,訓練路過的時候,進去喝口熱水。」
「這下可好,想罵兩句都沒人聽了。」李四虎迎頭第一句就是這話。
「不……我沒想那麼多。既然是個兵,總是要往好里當吧;既然還年輕還有勁,總不能憋著吧。別說當兵,就是給人擦皮鞋,我也肯定要往好里擦。其實……我沒覺得什麼。人比人氣死人。志向不同,性格不同,能力不同,機遇不同,怎麼能比呢?要比就跟自己比,跟自己比心裏實在,覺得活得挺真實,挺對得住自己。李四虎老罵我是傻子,只會死干,沒個活泛勁,不會拿一把,不會講條件。我當真是不會,李四虎他自己也不會呀。連長指導員在我面前小兄弟似的,一口一聲石老兵,我怎麼跟他們拿一把?從營里到師里都把我當典型學習,我怎麼去提條件?跟領導說我想當官?向領導說要上學要提干?說不出口哇!要是有這些可能,那領導早就考慮了。不該你的,搶都搶不來。就算傻吧,也是沒辦法的事。就這副骨頭,彎不下炮手的腰,低不下老兵的頭……我自信一點,也許我什麼都丟了,但自己絕對沒丟!」
「少校同志,師屬炮兵團七連火炮封存完畢,請您檢查。上士值班員石平陽。」
「誰?」石平陽大吃一驚,「兩個月前我還在陽泉見到他,剛提的工兵營教導員呀。」
「施工,有個啞炮。一個排長要去,他攔住了,說他當過炮兵,懂那玩意兒。小子,還算條漢子!那顆彈丸在地下四十多年都沒響,他硬是把它弄響了,當過炮兵管㞗用,那是啞炮。它不按理來,叫它響時它不響,不叫它響的時候它偏要響。一輩子就響那麼一次,就把丘華山給我搭進去了……」庄必川抹了抹眼角。
石平陽深深地垂下腦袋。他像是看見了那個人,那個經常把梳子往頭上刮幾下、把皮鞋往褲腳上蹭幾下的青年軍官。那個讓他們大夥都感到討厭的人如今居然死了,從此再也見不到了。而且,他是那樣一種死法,光彩、悲壯,乃至神聖。嚴格地說,丘華山不是一個炮兵,更不是炮手,但他是一個軍人。儘管他身上有許多缺點……可是,現在看來,那叫什麼缺點呢?一件件一顆顆都像珍珠,丘華山最終以一個軍人式的獻身賦予它們以嶄新的色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