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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頂上的童話

屋頂上的童話

氤氳也是好樣的,它使瀰漫空中的塵埃變成透明的,參加進光和色的舞蹈,氤氳變稠了,用手也能握得住。這全是落日的作用,雖然只有一瞬間,可是在氤氳的世界里,卻很漫長,足夠光、色、塵埃,這三個傢伙過一段的了。光和色的關係很純潔,它倆形影不離,總是手牽手,天空中最富於幻想的圖景,就是它們的身影。它們很快樂,最能證明這快樂的就是那些晴朗無雲的天氣。那是清澄見底的好日子。可是後來情形有些變了,因為塵埃帶給它們一個人間的名稱,就是「戀人」的名稱。它們成了一對戀人,這樣,對於我們來說,它們的關係變得好懂了,就是我說的用手握得住的意思,可事情本身卻有些糟糕。那些陰霾和連日雨,就是戀人關係的結果。
這兩樣未來的生物,都有著超凡脫俗的神情,雖與我們無法交流,卻喚起我們快樂的心情。要說快樂什麼,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只是對前景躍躍然的,有著按捺不住的興奮。即便是我,眼前望出去是鱗次櫛比的屋頂,可是我卻能越過這一片障礙,看到更遠。是它們兩個的原因,所以我才能從我的窗戶看到這麼多景色,然後告訴人們。我真是一個千里眼啊!是它們幫助了我。很少有人知道,居然有這樣的好夥伴,之間隔著時空的界限,卻能攜起手來。並且,我與它們的永訣像相會一樣叫人歡喜,那就是鴿子一去不回,螢火蟲也一去不回。它們去得越遠,我和它們的心聯得越緊,夥伴關係越牢固。這就是瞻望的意思。
在我們這個房屋密集,人也密集的世界里,到處飛行著這類近代的寄生的生物:蒼蠅、蚊子、米里的蟲子,它們都是只有一個空殼子。因為沒有進化,所以連退化的痕迹也沒有。這就是我們的同時代夥伴。
現在,到哪裡去找恐龍這樣的巨型生物,它們要吃多少東西才能飽啊!恐龍那樣的時代是一個黃金時代,我們沒有幸運企及,只可同螞蟻為伍,分食這世上有限的糧食。
不過,雷雨是另一碼事,它和氤氳無關。它是天空在表示它的態度,只要看看雷雨過後明澈的天,就明白它的態度有多麼重要了。雷雨掠過,雲層像一張布似的皺攏起來,宣言就要降臨了。接著,雷聲隆隆,是把天地間的聲音一併囊括進去,所以才能那麼巨大,巨大到就像沒有聲音了。屏息去聽,可以聽見一些漏網的,零零碎碎地飄落著,也像塵埃一樣,等它終於落下,就成了有些人愛說的「天國里的聲音」。就是這些零碎兒,成為人間最至高無上的聲音,在它之下,我們這些人類的言語,其實都是閑話了。
在那個最最無雲的夜晚,天空睜開它的巨眼,真是清澈啊,人間的燈火唰地一下全映了上去,那就是俗話說的燦爛星空。不過,我說的燈火不是通常說的燈火,那種人眼看得見的燈光,而是另一種,只有天空的眼睛才看得見。它照耀的是天上的世界。這就是我們最最古老的老奶奶說的,每個小孩子頭上都有著的一盞燈。人們說,天上落下一顆星,世間就死去一個人,這話到了修正的時候了,落下一顆星,死去的是一個小孩子。只有小孩子的燈,才會這樣明亮耀眼,要是大人,那燈早就暗得不成樣子,光都揮霍盡了。也就是俗話說的:人死燈滅。而小孩子死了,那燈卻不滅,劃過長空,留下燦爛的軌跡。
蜘蛛也是從記憶深處走來,它記錄的是織布穿衣的文明史。那些鳥羽獸皮,全是有著精緻嚴密的經緯,人類要學來萬分之一就算不錯了。現在,那絢麗燦爛也已經褪色褪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那幾縷暗淡的遊絲,經緯也粗疏了那麼多。蠶是人類不得已而為之的織物的源泉,棉花更是不得已,隨後的紡織史是不得已加不得已。原先有多少種色彩和花樣啊,只要去想,如今所有的顏色都是褪到底的,所有的花紋也是簡到底的。就是這樣,蜘蛛https://read.99csw.com還是給人以啟發,儘管連它自己都灰得不成樣子。
所以,從另一個角度說,天上的光芒,是人間的燈火折射上去,再反回來照耀人間的。只要有小孩子,就有光。說過光了,我再告訴人們,空氣是什麼。
從我的角度,卻看不見太陽升起的地方,那也是肉眼無法企及的地方,這是太陽神聖的隱私,窮極人們的想象力也無法知道一點點。據說,那些深海里的漂流的船隻,往往會走上接近太陽隱私的航道,於是便葬身海底,永不復還。這也是人們通常到海邊看日出的道理,那是我們可能離日出最近的地方,實際上,太陽早走出十萬八千里了。在我所處的位置看,太陽是從屋瓦上升起的,它已經走了那麼多的路程卻還要來到我的眼前,照亮我們的海底。
牆壁上的苔蘚是我們的青紗帳。它們可真是綠啊。倒不是塗抹上去的,而是從生命中長出來的。對於苔蘚來說,吸收地力還比較輕鬆,沿著牆就是了。艱難的是沒有陽光。它們正好是長在背陰的一面,陽光要鑽過多少堵厚磚牆和寬石壁才能給它們一小點。所以,它們就只能是這麼一小點一小點的。並且,它們也不如屋頂上的植物那麼氣象活躍,不斷更新。它們幾乎是靜止著,亘古不動的架勢。其實,它們也不是不換季,只是它們的季節長度不同。由於陽光只在每一年的某幾天才能略略光顧它們,所以,對於我們是一年,對於它們是一天還不到。所以它們有變化,也像是沒變化。
看著手指肚上的「螺」和「畚箕」,就能發現這思想還很樸素,幾乎接近真理的。它那麼簡單,而又深刻,是任憑什麼想東想西也擺不脫的一個根本。比起天空的變化的雲圖,「螺」和「畚箕」卻是一成不變,固定得多的。這也接近真理。但還是要去看小孩子手指肚上的圖案,它們是一點沒有磨損和破壞過的,特別清晰,有條有理,還特別美,是一個傑作。那些線條多麼新鮮流暢,是新誕生的思想,沒有一點陳腐觀念,也沒有謬誤。最接近土壤的本來面目。
我還常常聽見一支兒歌,一共只有上下兩句,一句是問:「老狼老狼幾點了?」另一句是答:「老狼老狼一點了!」然後再問,再依次報告「兩點了」「三點了」。這歌聲晝夜不斷。小孩子們就像接力賽似的,東邊不唱西邊唱,北邊不唱南邊唱。一直唱到二十四點,再回頭從一點唱起。就這麼,已經唱了多少代,還將繼續下去。這是一首土地的戀歌,那出沒荒原的老狼,就這麼一點鐘一點鐘地離我們遠去了。
然而,卻還有一樣生物,既不是從記憶深處鑽出來的,也不是與我們同時代的,而是屬於未來世界的,那就是鴿子。別以為樓頂那一群群,一夥伙的鴿子是和我們同夥的,不!它們只是從這裏出發,去到未來。不是有一些一去不回了嗎?另有一些泣血而死。還有回來的,叫人高興得了不得,給它們戴上英雄的桂冠,豈不知它們只是迷途而返,準備再一次出發。重要的是那些永不回來的,它們已經飛到了目的地,我們要到未來才能與它們相會。這未來有多遠呢?就相當於現在與恐龍時代的距離。所以,鴿子其實是從我們的瞻望中飛來的。
土壤還有些不成章不成句的思緒,散見在各處。比如,雨絲落地時的「沙沙」聲,一束穿進房屋的陽光柱里翻卷著的小不點兒,早晨起來后伸出頭去呼吸到的第一口涼濕氣,還有,那種漆黑如夜的野貓的眼睛,中午一條線,晚上肚兒圓。有許多司空見慣的事情因為不在意,就不知道它的來歷,細究起來,各有自己的道理。大霧瀰漫也是和這思緒有關,又朦朧又滲透人心,是個說不清又是個擺不脫。別看那土壤有著幾萬年的歷史,是個深邃厚重的巨人,它也有纏綿的時候。它的纏綿也是有力度的,真正的剪不斷九九藏書,理還亂。
最能說明問題的是我們的夢境,連書上都這麼說,夢大都沒有顏色,就像黑白電影似的。夢其實是最真實的,它反映事情的本質,它告訴我們,現在的世界,全是抹上去的顏色,而不是從自己生命里長出來的。
還有一件東西也和土壤有關係,是土壤的神思一類的。那就是小孩子手指肚上的細紋理。這些細紋理分成兩種形式,一種叫「螺」,一種叫「畚箕」。「螺」是一圈一圈朝里旋,旋成一個圓。「畚箕」則朝一邊撒出去,不收口的。螺和畚箕都是盛糧食的器具,糧食是從土壤里長出來的。所以,「螺」和「畚箕」是土壤留給小孩子們的紀念。像它這樣思想的巨人,早就預感到房屋的礁石蓋滿土壤的日子,它是有所準備的。當我們的手無論去觸摸什麼,都會留下這個紀念,這是肯定的。
它們基本自生自滅,別想指望有誰能幫助它們。不過,有的時候,小孩子無意中給它們好處,那多半是出於不講衛生的習慣。他們趴在窗口啃西瓜,將瓜子胡亂拋撒,有一些就上了屋頂。西瓜子這種東西,經過多少代人類的調|教,完全成了個文明兒,它確實給瓦楞上的植物帶來了文明。又有許多新的好的種族誕生了,並且將這些好品質遺傳下去。我還看見過一顆真正的西瓜呢!它從紐扣那麼大小最終長成了拳頭那麼樣,那真是我們原野上的金秋季節。那個小紐頭瓜,成了皇后,坐在狗尾巴草的寶座上。後來,它遺留下來的種子,又培育出許多奇怪的新品種。
我還知道有一種飛行的植物,它的名字叫柳絮。在一年的某個季節里,它們長滿了天空。看起來真是茂盛啊,白蒙蒙的一大片。它們其實是一種花,長著細絨似的花瓣,數不清的千絲萬縷。因此,它們免不了要糾纏在一團,解也解不開似的。這是一種無根的植物,屋頂上的植物就是這樣形形色|色。土壤被層層疊疊的房屋壓住了,又叫水泥封嚴了,於是,像柳絮這樣飛行的植物便應運而生。
它們又是一種通神的東西,是地底深處的土壤心靈所致。這樣我們就知道,那土壤的心力有多大。它進出的遐思,便可栽下這滿天的白絨花,迷濛著我們的視野。不過,這白絨花帶著些哀婉的意思,因為,它們寄託的是土壤的哀思。它們每年定期地在空中開花,從來不錯季節。土壤的遐思也是一季一季的,各有各的形式。柳絮只是其中之一。冬天最凍的那幾天,窗戶上的霜花,也是一種。它們比柳絮美麗,晶瑩剔透,卻更加空靈。它們空靈到只能看,不能摸,它們帶有夢想的意思,比遐思更加不自主。但它們也是很茂盛的,真有些「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不過將「春風」改為「北風」就行了。
苔蘚才是長命百歲的東西呢!它們的生命細水長流,要不,那麼點陽光和地力就不夠用了。這使它們處於一種蟄伏的狀態,昏昏欲睡的,可就是在這半睡半醒之下,是生命頑強的運動。這是有些悲劇性的東西,生存艱難,又漫長。有時候,那堵牆都倒了,可它們還在,附在碎磚爛石上面,漸漸地枯黃了身子。可是就在那新起的房子的背陰的一面,不知什麼時候,又有新的苔蘚長出,是那死去的苔蘚的子孫。所以,它們的傳宗接代也是帶著些悲愴的,不像屋頂上的那樣歡欣快樂。
我隔著玻璃看它們,希望它們不受我的呼吸腐蝕。我看見我的呼吸在玻璃上凝成白膜,透過白膜,看見有雪花停在玻璃窗上,它逐漸憔悴下去,最後萎縮成一滴水。我還是殺死了它。也有幸運的時候,它們終於釀成漫天的大雪,人們俗稱「鵝毛」的,看著它們飛揚,便知道它們一定帶來著重要的消息。需要一個白天加上一個黑夜,樓房變成冰雕玉砌,這樣,我們人間就成了上天的海市蜃樓。雪花是在為天空的居民建設幻象,所以才能這九九藏書樣前赴後繼,不惜犧牲。我們是它們的空中樓閣。
我看見這些,是因為我所在的位置。我的窗戶在樓房後面,正對著鱗次櫛比的屋脊。屋脊之間,有著縫隙,我的視線便從那裡穿過。太陽從那裡走過時,我幾乎睜不開眼睛,心裏全叫歡樂灌滿了,它把這樓房的礁石照得多麼亮呀,成了一座水晶宮殿。
我們每個小孩子都做過這個夢,就是我們從一個無形的高處往下墜去,心裏懷著恐懼的快|感。其實那是我們在升空,由於萬有吸引力的關係,我們就有了相反的感覺。我們升空是因為有一個小孩子死了,我們便舉起我們的燈為他致哀。小孩子的致哀也是快樂的。原先,什麼都是快樂,可是後來,什麼都弄糟了。
螞蟻是從我們記憶的最深處鑽出來的,是恐龍的後裔。只要想一想,恐龍有多麼大,螞蟻又有多麼小,便可以推測出其間漫長的退化的道路。螞蟻居住的地方我們無法企足,像它這樣的小身子,哪裡不能鑽啊!所以,看起來,它就有些神出鬼沒的,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看起來,它們也是為生計而奔忙,為了一粒米、一顆豆,來了那麼無頭無尾的一列兵,忙個不休。可是忙歸忙,亂卻一點不亂的,隊也排得很整齊,組織非常協調,一眨眼工夫,糧食和螞蟻都不見了。那是在長期的覓食的過程中,訓練出來的好習慣。像它那麼小的身子,也是在長期的飢荒中訓練出來的。它把食量練得越來越小,最後小成了這個樣子。這說明世上的吃食不知少掉了多少,其實,等到我們降生到地上的時候,這世界就已經是個貧瘠的世界了。
我必須要告訴人們,太陽是怎樣從樓房的上空墜落。它穿過氤氳,一路散發著金光,像個風火輪似的,直朝著樓房叢中砸去。樓房是氤氳的海底,那密密匝匝的礁石,就是我們居住的房屋。太陽落下來的時候,把我們的窗戶都染紅了,這要多大的光和熱才能做到啊!在我眼前的屋頂上,黑瓦上積起些苔蘚,是陸地上的海藻,太陽從這裏經過,把它的金渣子留了下來,嵌在瓦縫裡,使這些屋頂從某種角度看,鍍上了粼粼的金邊。
它們都是些無名的莊稼,不入史冊的。並且今年是它,明年就不是,這一季是它,下一季也不是。這倒使瓦楞上的風景經常變化著,每一春都有奇異的植物生長,那全是不同種族交配的結果。所以,屋頂原野的茂盛也取決於這種雜交優勢。當然,難免地,會有遺傳病蔓延,可是,健康的基因也在同樣流傳,正好保持了平衡。
空氣對於人,就像水對於魚。所以,千萬不要以為我們是比魚類更自由的生物,並且,我們還要沉底呢!我們只能在空氣的底部行走活動,非常受拘束。我們將極力脫離地面的動作稱為跳,還有躍,這可是個了不起的行為,還專門為此設立了目標和獎勵。倘若魚在水裡觀賞人類,看我們在地上忙個不停,或者空氣上面的物質也有著生命存在,也在觀賞人類,看我們忙個不停,他們一定會覺著滑稽。
因為時間長久,它們就免不了寂寞了。想想看,別人都在變,唯有它們不變。剛有些眼熟的,卻毀於旦夕之間。我剛才說過的,我們的一年,還不夠它們的一天。於是,它們就總是處於陌生中間,是個地地道道的旁觀者。那種房屋和房屋當中,擠得緊緊的狹道,走過一些壓著喉嚨的風,其實就是它們的深沉的嘆息。這些嘆息都是有見地的。看看,夏天的夜晚,酷熱難當,是它們將海上的涼氣吹了過來,就知道,它們有多解人意,又有多世故了。
多虧有了太陽、月亮,還有星,它們使空氣有了聲色,使人間的景色活躍起來,不致太乏味了。當太陽穿行空氣,去找它的歸宿的時候,眼前幾乎稱得上是瑰麗,空氣變成了金水。這一顆大星星,是巨人頭上頂著的燈。這巨人根本不是人的肉眼可望企及的,它的威力強大到了善https://read.99csw.com的頂點。它的善又是怎樣的呢?那就是,連我們這樣的不自由的生命,都能得到它的光和熱。
它們也和記憶深處鑽出來的東西一樣,有虛無感,很少看見一隻鴿子在覓食,我們看見的多是飛翔的情景。有時,它們只是在空中盤旋,這是在辨認未來的方向。只有它們才看得見,未來在什麼地方。它們有一種創造奇迹的表情,眼光撲朔迷離,和我們也是隔著十萬八千里。它們和未來的親密關係,最體現在腳勁和翅膀上,有哪一種鳥類能夠這樣不知疲倦地飛行,以飛行為己任?看見它們在天空變成一個黑點,是它們最後一次留在我們的視線中,待會兒就要徹底消失,什麼都沒有了。從它們身上抖落的,全是時間的塵埃,這塵埃飄飄揚揚的,四處都是。比如,時鐘的「滴滴答答」的走秒聲。
蟑螂也是近代的傢伙。我說的近代不是通常所說的近代。就是《辭海》上寫的:以一六四○年英國資產階級革命為開端,終於一九一七年俄國十月社會主義革命。或者按中國的劃分,從一八四○年鴉片戰爭到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我是從恐龍時代算起的歷史,我說的近代其實是史前,人類參与歷史的那一天算起的。蟑螂就是那時候形成生命,同時醞釀起騷擾人類的陰謀。多少年來,它們一直出沒於我們的食櫥和衣櫃,大壞事也不做,只做些小的,給人世增添著瑣碎的煩惱。
其實,還有一樣未來的生物,但是不像鴿子這樣多見。在我們密密匝匝的房屋之間,偶然才會有一隻飛來,可是,它也逃不出我的視野,那就是螢火蟲。它比鴿子的速度更快,它幾乎是比得上光的速度了,這也是我們難得見它的原因。當它進入我的視線,是那樣突兀地一閃,又一閃,在這裏和那裡。它熒熒地亮著最多一晚上,然後就沒了。有人說它死了,說它只有一晝夜的生命,那是不知道,它是去了未來。
從我所在的窗口,穿過層層屋檐和山牆,看見雷雨降臨,真是驚心動魄。這些礁石般的樓房全都變了顏色,眼看就要黑到底,卻又剎那間雪亮,連那石灰壁上刷子刷過的一道道都歷歷在目。轉眼間,屋頂上有千百條小河在奔流,一瀉如注。我在窗戶後面,很安全。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自己的窗戶後面,很安全。這安全使人們變得麻木不仁,不曉得厲害。夏季,是雷雨集中的季節,是天空積攢了一整個年頭的態度,要使勁地發一發。
有誰見過螢火蟲吃喝嗎?沒有,它只是在暗夜裡飛行,留給我們一點熒光。它還沒到家呢。看起來它最短命,其實它最命長,稱得起是永恆,在未來世界等著我們呢!
它們沒有一點兒神秘感,一切都簡單明了。當它站在我的窗台上,我看見它的眼睛里,沒有一點兒懷想,就知道它是現世現報的東西。它是奔一粒飯粒兒而來的,到近處才發現那是一粒沙子,是個短眼見的傢伙。於是,它「嘟」一聲飛了。這「嘟」一聲真是沒有前因後果的,沒有來歷,也沒有餘響。飛又飛不遠,就在鄰人的窗檯。
瓦楞里的青草是我的原野。從日光的某個角度看,也是連綿起伏。這些青草里的幾種,甚至還結穗子呢。所以,這片屋頂的原野,也是很肥沃的。看起來一星土沒有的,卻能培植出莊稼。要論,也是那些莊稼有力氣,竟可以穿過幾層樓板,再穿過水泥地面,到泥土裡去汲取地力。在那些陰潮的天氣里,我們不是能嗅出房間里有一股泥腥味兒,我們叫作霉味兒的?就是地力穿過我們的房屋,給屋頂上的原野輸送養料。那些綠霉點兒,也是地力走過的痕迹。
它的根基淺主要表現在它的生活方式上,它脫離了人類的食櫥和衣櫃,便無法存活。它沒有勞動的能力,這種不進化的特徵,表示它的歷史短淺。有時候,我們實在氣不過了,追上它,狠命地一腳,發現它原來是個空殼子,沒有血也沒有肉,它吃的東西都不https://read•99csw.com知吃到哪裡去了。這算是什麼生物?除了有一口氣,它還有什麼?
冬天,天空派來的是雪花,雪花在中途就改變了它的命運。人們的呼吸糾合在一起,結成溫暖的氣流,雪花在氣流中凋謝得不成個樣子,落到地上已經香消玉殞。可是這些並不能阻止雪花,它們一層層地降落,為著什麼目的殞身。它們難道是要來埋葬什麼?結果犧牲的是自己。
即便是在這樓房的夾縫裡,我也看得見至少是一顆星,尤其是在農曆上的某一個特別的每年只一次的日子里,它離我如此之近,幾乎可以搭上話了。可是我們沒法搭話。自從我們降生人世,我們漸漸學會了人的語言,於是我們便無法與我們的靈魂之燈交換看法。我們說得越多,隔膜就越深,說是語言是溝通,其實是真正的鴻溝。於是慢慢地,我們便與我們那一盞燈失去了聯絡。為什麼關於星星的歌謠、遊戲特別多?那就是小孩子在尋找他的燈。
土壤是個有意思的傢伙,否則怎麼來解釋它的創造力。它的冥想是很有力量的,並且具有穿透性。這些房屋的地基和牆壁,幾乎稱得上固若金湯,可是到處留下它的作品。當天空出現雲彩的時候,就是土壤的思想投射上去的圖畫。有一種漫天鋪開猶如翻耕過的土地的雲狀,是其中最為典型的一幅。在思想中屬於抒發的一類,十分縱情的。雲彩之所以變幻多端,全取決於土壤的思想活躍。它想的真多啊!映到天空上,變成無邊無際。等到虹在雨後出現,有什麼思想就已經成熟。赤,橙,黃,綠,青,藍,紫,都是有所指的。土壤被我們這些房屋壓抑得厲害,每一口氣都要使大勁才能迸出,呼吸極其沉重,只有思想是活躍的,思緒萬千。這就是我們的天空,雲圖特別豐富的緣故。
麻雀是離我們近一些的,為什麼呢?因為它沒有帶給我們任何暗示。它的行為看上去很淺薄,見吃就吃,見太陽就曬,都是單個兒行動。不像螞蟻有組織,也不像蜘蛛有技能。那兩樣雖然是小,卻一點不輕薄,它們有著沉重的表情。麻雀可不,飛也飛不高,走也走不好。在它身上,我們找不到一點點高尚的遺傳,哪怕是蛻化得不成樣的一點。恐龍時代是一個高尚的時代。麻雀是與人類同期誕生的一類動物,和人類播種的第一季糧食一同生成,專來與人類為敵。它們「呼啦啦」地撲向新打下的糧食,吃起來像秋風掃地一般。當農田日益少去,莊稼也日益少去,它們就變得更加卑微,連那「呼啦啦」的一陣子氣勢也沒了。它們在密集的房屋的溝壑里,吃著殘羹剩飯。
現在,我們之所以還能揣摩出一些遙遠時日里的景象,就是靠螞蟻和蜘蛛這兩個小東西,所以說是從記憶深處鑽出來的。它們的活動暗示了一些,它們真是具有歷史性的生物。可是,它們和我隔得多麼遠啊,我們互相都很漠然,看上去也是兩不相干。看著它們,我就感到遙不可及,直至陷入茫然。所以,它們還是虛無的生物。它們小成這樣了,卻還在覓食和編織,看起來就好像不可能似的,然而確確實實,一點兒也不摻假。我越看它們,越覺得它們是在另一個世界里,隔著有十萬八千年還不止。
說到空氣上面的物質,倘若也養育著生命,看著我們,就像我們看著魚。那一定是沒什麼看頭的,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是為著生計,那種跳躍的活動,可算是最與生計無關,天真無邪,卻又滑稽了。為了生計,我們把空氣底部的景觀都破壞得不成樣子。有誰見過這種蜂巢般的房子,密密匝匝?在那洞穴般的格子里的,就是我們這些空氣里的魚類。這些呆板、機械、求生欲特彆強的苟活的魚類。我們身上的一切都是有用的,有用於生計,沒一樣是閑擱著。腿,腳,胳膊,手,手指,腳趾,眼,鼻,喉,嘴,耳朵,各有各的功能,再互相組合又是一件功能。先天的功能還不算,後天再要訓練,真是忙不過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