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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擔茶葉上北京

挑擔茶葉上北京

夜裡,屋外出奇地安靜。沒有一絲風聲,也沒有小獸躥動的響聲。窗戶上很亮,如同一彎月亮掛在中天。石得寶迷迷糊糊地以為天晴了,就完全放下心來,睡了落雪以來的第一個安穩覺。早上,石望山的開門聲驚醒了他。石得寶豎著耳朵聽,父親通常每早開門時,總要習慣地隨口說一句,天晴了或又是晴天、落雨了或又是雨天、天陰了或又是陰天等等,既有變化又沒變化的話。石望山什麼也沒說,這讓石得寶感到很奇怪。他捺著性子又等了一會兒,見外面還沒有動靜,他忍不住一骨碌翻身爬起,衝出房門。在面對大門的一剎那,他驚呆了。
「人家沒留你多坐會兒?」
冷雨下得滿天滿地灰濛濛的,天亮得晚了許多。雨不大也不小,架勢也不緊不慢,一副悠著點的痞氣味道。石得寶從早晨觀察到傍晚,最後相信石望山的關於落雪的預言是不會錯的。這樣的天氣,不下點雪就不會變晴。
「那一年世道大變。今年不會,最早也提前不到十二月半。」石望山說。
它說我是幸福人。
「其實你可以叫天柱山茶場做這事,那是鎮辦企業,有話好說一些。」石得寶說。
老方找他並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只是因為要寫一篇新聞稿,需要摸一下各村的情況,特別是有關的有趣例子、小故事等。石得寶講了一陣,老方都不滿意,索性就擺手讓石得寶走了。石得寶在鎮委會各個辦公室轉了一圈,還沒見到丁鎮長,一上午的時間就完了。他往外走時,正碰上老方拿著碗到食堂里打飯。老方堅決要他在鎮里吃了飯再走。石得寶因昨晚的事不好意思,整個吃飯過程他都沒有抬頭看老方一眼,直到碗里空了,他才對老方說自己吃好了。老方飯後又拉他到房裡坐會兒,喝杯茶。老方越是親切就越讓石得寶感到心中有愧。喝茶時,他們很自然地聊到茶葉的問題上。老方已曉得丁鎮長要各村落雪天採茶的事,他告訴石得寶,現在黨的三大優良傳統的提法已變了,叫作理論聯繫實惠,密切聯繫領導,表揚與自我表揚。采冬茶的事就是為了密切聯繫領導。它是鎮里段書記發明的,後來又引起縣裡的重視,成了縣裡頭頭們打開省城與京城大門的秘密武器。石得寶很奇怪段書記怎麼會想到如此怪招。老方就說一招鮮吃遍天,雖然只是一點茶葉,由於是冬天落雪時採的,別人沒有,領導一下子印象就深刻了。別的東西都是大路貨,一重複領導就容易搞昏頭,況且別的東西送多了還有行賄受賄等腐敗之嫌。斤把茶葉算什麼呢,不就是見面遞根煙的平常禮節嗎!老方說得越輕鬆,石得寶心裏越沉重,他怕這件事無法完成。老方不當一回事,認為就像「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豐田車」一樣。
「幾十年沒有見過這樣的大雪了。」石望山說。
出了門,大家都說得天副村長的牌風不好,贏得起,輸不起,得天副村長則反擊說大家的眼睛被色和權迷住了。
「要是這樣,我就不搞。」石得寶說。
「我這嘔吐怎麼也會來假的哩?」妻子不好意思地小聲嘟噥,石得寶這才曉得她一直在聽著他們的一切談話。
老方也陪著金玲站在雪地里,並不時將金玲的手拉進自己的懷裡。三個人說說笑笑倒也不覺得太冷。村裡有幾個人從附近路過,好奇地問他們在茶地里幹什麼,石得寶說是在搞一項試驗。有人說,茶葉不能搞試驗,這幾年搞葉面施化肥,結果產量雖然上去了,味道卻差許多,弄得茶葉都不好銷出去。石得寶說他們一出點小問題就不相信科學。那人說現在沒什麼可相信的,連自己對自己都懷疑。老方插嘴問那人,八月十五是中秋,臘月三十過大年他相不相信。那人說這也不一定對,日曆也會印錯。
「別瞎說,好像一想心事就是在搞婚外戀,我是在想工作。」石得寶說。
「那時有你媽,用不著我。」石望山說。
轉了一天,石得寶吩咐大家到各自聯繫的小組去,督促那些沒有給茶樹施過冬肥和施得不夠的人家,趕緊補施足夠的肥料,最好是雞糞和豬糞。用它做肥可以提高土壤溫度,形成小小氣候。他特別提到金玲家的茶地,要她帶個好頭。金玲笑嘻嘻說她準備搞一回試驗,采一回冬茶試試,茶樹若凍死了也不怕,省得她春天做茶時,一雙手染得像枯樹皮。好幾個人說她靠著一個好公公,這一生不愁吃不愁穿。金玲的公公在鎮上開了家五金商店,賺的錢像河水淌來一樣多,石得寶沒有批評金玲,他在心裏已將她那茶地當作了采冬茶的突破口。
一到家,石得寶就看見石望山坐在門口,手裡拿著一隻紅薯在大口大口地啃著,紅的薯皮和白的薯漿在嘴角上閃著各自的光澤。石得寶走攏去時,石望山出其不意地給了他一個耳光。石得寶被打蒙了,捂著臉下意識地叫著父親,問這是為什麼。石望山不說,叫他只問自己的妻子。
石得寶從丁鎮長的話中隱約聽出,這冬茶的任務是從兩條不同的線上傳達下來的。這時,吃飯的時間到了,丁鎮長領導著他到大會議室叫上另外五個村長到食堂吃飯。石得寶見自己身上泥巴已烤乾了,那些人一個個還像泥猴子,不由得不好意思起來。他上前去同他們搭話,他們都待理不理的。上了飯桌,五人自動圍在另三方,石得寶想同他們坐在一起,丁鎮長卻拉著他坐在身邊。丁鎮長也讓人上了酒。兩杯酒下肚,有人就說他們今天能喝上丁鎮長的酒是沾了石得寶的光。石得寶聽出這話里的味道,便往旁邊岔,說如果不是自己約他們出來,他們的確喝不上丁鎮長的御酒。丁鎮長任他們打嘴皮官司,只是笑,不搭腔。待到最後,他才舉杯給大家敬酒驅寒,並希望大家像對段書記一樣對待他布置的工作任務。丁鎮長硬話軟說,使大家很尷尬,酒一喝完就紛紛告辭。石得寶也要走,丁鎮長當著大家的面叫他稍等一會兒,他讓司機開車送他。丁鎮長雖然開玩笑說,石家大垸村是鎮上最小的村,這像大戶人家一樣,老幺總得多關照一些。村長們一點也沒有被這話逗笑,一個個表情嚴肅地走出食堂。
像雪一樣的木梓籽粒越來越少,黃昏之前,石得寶終於使它們蕩然無存。他順著樹榦放下柯刀,自己坐在一條幹枝上出了一會兒神。石望山一見,就叫他快下來,說天黑了,人腳不沾地久了,會被邪氣所乘。
石得寶真的離開了他們。然後站在一處高坡上往下看動靜。隔了一會兒,他看見父親石望山在雪地里匆匆地走著,肩上挎著一隻籮筐。又過了一會兒,自己的妻子也同樣挎著一隻籮筐,踩著父親的腳印往山坳里的那塊茶地走去。然後是老方。老方是向他走來,遠遠地就得意地說自己這是妙計安天下。他要石得寶將多餘的八兩冬茶交給他,他說自己當了六年的宣傳幹事,也想用這冬茶來改變一下命運。石得寶心裏有些厭惡,嘴上不好直說,就責怪他不該用老幹部的健康來編惡作劇。老方不以為然地說,都這把年紀了,任誰也免不了一死。石得寶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對老方說他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石得寶嘴裏叼著牙刷往門口走,他看見石望山扶著一把竹枝掃帚站在稻場中間。石望山是他的父親。他父親每天總是起得很早,開門第一件事就是打掃家門前的這塊稻場。通常被夜幕蒙蓋了一回日落日出后,稻場上總會堆有十幾堆冒著熱氣的豬糞狗屎。雞公雞婆除了也做做小巧玲瓏的齷齪之事外,一早起來總在這空蕩之處使勁地篩著癢,抖摟籠中憋壞了的羽毛,把地上弄成茸茸的一片。還有禾草枝葉,這些無翅無腳的東西,永遠都會在黑暗中不聲不響地來到稻場上。垸里能看見石望山掃地的人不是很多,他們通常只是看看被石望山掃得乾乾淨淨的稻場,然後提著褲子鑽進稻場邊各家的廁所。父親在風中佇立,北風用頭和尾戲著他的衣襟。石得寶刷完牙,一仰脖子咕嚕嚕漱了一陣,他猛一吹,一口水噴出很遠。
鎮上的雪沒能存住,滿街都是糊狀的雪水,石得寶在屋檐下蹦蹦跳跳地走著,冷不防有人捉住他的一條胳膊。那些村長又在餐館里聚著,單單等他來。一落座,就有人說他們這一陣中了丁鎮長的離間計。石得寶正不知說什麼好,又有人提起他用瘌痢頭女人對付文化館那幫人的故事。說得大家哈哈直笑,邊笑邊說石得寶真會活學活用,別人開個玩笑他就能實際做出來。說笑一陣,大家又和好如初。吃飯時,大家自然又提到冬茶。石得寶將自己騙丁鎮長又被丁鎮長識破了的經過說了一番。村長們嘆息了一番,都承認自己鬥不過丁鎮長,丁鎮長身後一定有大人物在撐著,他們再團結也沒有用,丁鎮長大不了換個地方再做他的官,而換來的人說不定更難對付。大家又數起丁鎮長的好處,然後嘆惜他在段書記的陰影下工作,不用點手段也的確沒有出頭之日。最後大家一致認為,反正農村是窮定了,多那點茶葉少那點茶葉都沒有利害關係,反倒是丁鎮長萬一利用冬茶打通了什麼關節,為鎮里要個什麼項目來,說不定真能給全鎮帶來什麼變化。大家約好了,再落雪時各村一齊動手,並由黨員幹部帶頭。
村幹部陸續來了。金玲將瓜子端上來時,得天副村長第一個伸手抓了一大把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石得寶皺皺眉頭宣布開會。石得寶也沒想好會議的主旨,采冬茶的事說與不說,他一直沒有拿定主意,說了怕傳出去先亂了陣腳,不說又怕到時候問題出來了,會像父親說的那樣一個人背黑鍋。石得寶讓大家分頭彙報一下今年各人分管的幾項工作。大家說了半天,也沒有什麼新內容。只有得天副村長提出村裡的磚瓦廠今年產值和利潤怎麼報,是不是按慣例多報產值少報利潤。大家正說按慣例時,石得寶卻說今年利潤要如實上報,但在分紅時想辦法多分一些給群眾。他這麼一說,大家一下子都記起來,這一屆村委會明年年初就到期了,該換屆了。
「我再勸你一句,與其讓別人搞,不如自己來搞。你搞時還記著體恤群眾,可若是換了別人,他會不顧一切地把情況搞得更糟。」老方說。
石得寶突然不願接話了。落雪了,說不定丁鎮長又要派人督促。他站在石望山的身後,盯著父親佝僂的脊背和頭上如霜似雪的鬚髮。他突然明白,自己永遠無法開口對父親說出那曾經對丁鎮長說過的話。石得寶一轉身回到房裡。脫掉衣服鑽入被窩,打算睡過這一天。
過了三天,石得寶真的一早就來金玲家的茶地檢查,每棵茶樹底下都像模像樣地撒了一些豬糞。金玲伸出手給他看,嫩紅的馬掌上有兩個水泡。金玲還做出一副要脫衣服的樣子,說她的兩隻肩膀都磨破了皮。石得寶曉得她有些做作,但還是心生憐憫,說他到時候會想辦法替她做補償的,金玲似乎是無意地說她這塊茶地每年可產五百塊錢的茶。石得寶心中有數,有意訛她,說那天搞大檢查時,你不是說只能產兩百塊錢的茶嘛!金玲怔了一下,隨即露出委屈的模樣說自己沒說這話,若說了也是說錯了。她撩了撩身上的大衣衣襟,說這件呢子大衣要四百多塊錢,就是用賣茶葉的錢買的。石得寶沒有往下說,他怕金玲也像彭場長那樣精打細算,那樣這幾棵瘦茶樹就更值錢了。
石得寶同老方打了聲招呼,說是去安排中午的飯。他去了四十分鐘才回,進屋時手裡提著幾隻雞和一大塊豬屁股。當著大家的面,他穿過會議室將這些東西提進村委會那久未起火的廚房。
妻子在床上躺好后,石得寶用手摸了摸她的臉。妻子將他的手從臉上取下來擱到自己胸脯上,要他捏一捏。石得寶捏了兩下,不忍心再捏,雖然心裏有些掛惦,他還是能克制住。妻子說對不起他,讓他天天受累,自己又沒辦法慰勞他。他正想說老夫老妻的怎麼還說這種話,石望山在外面叫起來。
金玲不知從哪兒突然鑽出來,不安地指著山坳問石得寶,怎麼采冬茶的事就他家獨擔了?金玲好看的眼一直在眯著,雪地里陽光太刺眼,只有戴上墨鏡眼睛才能完全睜開。金玲說這時候採茶,一片芽子一把雪。
「丁鎮長見段書記搞冬茶送禮非常有成效,就趁機也讓大家搞冬茶,說是上面要,其實還不是自己先到上面去取好賣乖,不然上面的人怎麼會想到茶可以冬天采。說是上面腐化,可誰叫你下面的人投其所好哩!說穿了,大家都是拿著公家的錢不當錢,拿著公家的東西不當東西,拿著公家的人不當人,只有拿著公家的官職才當回事。」
「這麼大的垸子,怎麼就你家的兩個人起來了?」金玲脆脆地說。
到了東河鎮醫院,免不了一番忙碌,挂號,就診,石得寶都是來回跑著步,後來醫生開了一張條子,要石得寶領上妻子去抽血化驗。他一打聽,光這一項就得花一個多小時,心裏就有些急。他同妻子商量幾句后,就叫開拖拉機的小嚴幫忙照看一下,他到會場上轉一轉就溜出來。
「情況我都曉得,可我是黨委中最小的官,只有看的份,沒有說的份。就說冬茶的事吧……」老方說。
雪停了之後,天卻不見晴朗。一連幾天,老刮著北風,陰雲一會兒薄一會兒厚。石得寶老是抬起頭來看,他總感覺到這雪還沒有下完。
花花綠綠的小點點,從樹梢慢慢滑到樹根。山坡上的小路是掛在稻場邊那棵樹葉幾乎掉盡的老木梓樹上的。老木梓樹下落葉鋪成一片金黃,樹上雪白的木梓樹籽襯映著粗黑的樹榦。金玲從這樣的背景里出現,讓石得寶多多少少吃了一驚。
「媽媽說過,你只愛莊稼不愛人。」石得寶說。
「這樣說,我就更不能搞了。」石得寶說。
石得寶見大家實在無話可說了,在宣布散會之前,布置了一項任務,要大家明天上午在南坡金玲家的那片茶地邊集中,挨家挨戶檢查一下村裡的茶樹越冬情況。得天副村長嘟噥一句,說這可是改革以來的新生事物,茶樹越冬情況也要檢查。石得寶瞪了他一眼,說今年可能有大雪大寒潮哩。
吃過晚飯,石得寶拿上手電筒和雨傘鑽進漆黑的雨幕中。路上沒有碰見一個人。他徑直走到金玲的家門前,敲了半天,屋裡才有人說他們已經睡了。石得寶站了一會兒,本不想開口,終究還是忍不住對著門縫說,看樣子雪就要下來了,得早點將籮筐、簸箕和炒鍋等一應用品準備好。石得寶走出老遠,聽見金玲家的大門響了,燈光透出金玲的身影,她站在門口叫了三聲石村長。石得寶沒有擰滅手電筒,任那光柱在雨中晃來晃去,同時他也懶得回答。他心裏忽然生出一種好沒意思的感覺。回到家裡,妻子沒頭沒腦地說了他一句。
「那是不是會計金玲?」父親說。
妻子從前四天開始就在發燒,而且不想吃任何東西,醫生來看過兩次總說是小毛病不要緊,但發燒總不見退。人虛得骨頭像棉花做的,連馬桶也無力端出去倒。
雪停了之後,電視里播了一條訃告。石望山聽了半截,跑出來一驚一乍地問是誰死了,是不是十三哥。石得寶心裏說這十三哥可能還不夠格在電視里播訃告哩,嘴裏卻在安慰父親說死去的老幹部不是姓石。
「上下級之間都要相互體諒,但丁鎮長你作為上級更要多對下級體諒些,這場雪是停了,可這並不等於說從此再不落雪了,說不定一個星期以後又要落雪的。這麼多村長沒有一個人說過不字。丁鎮長你不是教導我們說做工作要有耐心嗎?https://read.99csw.com」石得寶說。
00石得寶依然往中學方向走。出了鎮子,過了一道小河便是中學,操場上到處都是蹦蹦跳跳的學生,石得寶一不留神,一隻皮球剛好砸在他的身上。學生們有些不好意思,他摸著砸著的部位說沒事沒事,並一伸腿將皮球踢了回去。操場上沒有亞秋的影子,寢室里也沒有,雖然還沒到時間,他還是找到教室那邊,一看亞秋正在那裡埋頭看書。石得寶從口袋裡摸出五塊錢遞給亞秋,他叮囑女兒不可太用功,該休息還是要休息。亞秋說期中考試她只得了第二名,期末考試時她一定要將第一名奪回來。見亞秋這副用功的樣子,他心裏想好的事有點不好開口,猶豫一陣他還是說了出來。他要亞秋今天下午下課後一定回去一趟,看看媽媽,順便幫媽媽將馬桶倒了。亞秋噘著嘴說爸爸和爺爺都是封建腦子,對馬桶連碰也不願碰一下。石得寶還要說什麼,上課的鈴聲響了。
騷動過後,彙報繼續進行。石得寶拎著開水瓶給大家添水,文化館的人一個個都斷然拒絕了。
寒風一陣比一陣吹得緊,偶爾有一段喘息時間,還沒等石得寶迷糊上,那種尖厲的聲音又響起來了。五更時,屋頂上響起了頭幾下沙沙聲,轉眼之間沙沙聲就響成了一片。從門縫和窗縫裡鑽進來的風裡帶著一股潮濕的氣味。屋檐下響起滴答聲時,石得寶終於睡著了。
「天變冷了,早上別讓風吹著,回屋吧!」他又說。
「在這些事情上,有些人的的確確真有水平。」妻子說。
金玲拿上籮筐對丈夫說自己去茶地干點活,丈夫沒有追問。石得寶倒追問起來,問她是不是將采冬茶的事告訴了丈夫。金玲說,先不說清楚,過後想說清楚也難。石得寶不好再說什麼。
他在鎮委會院門口迎頭碰上了丁鎮長。丁鎮長見了他很不高興,說他遲到了十五分鐘,丁鎮長用手指磕得手錶梆梆響。石得寶到會議室一看,全鎮十五個村的村長已到了整整十位。大家都是熟識的,一見石得寶進屋,就有人同他開玩笑,問他是不是同村裡的女會計一起到鎮上逛街了。有人裝作不明白,故意問是怎麼回事。於是又有人將石得寶前兩年為了物色一個年輕漂亮的女會計,特地在全村搞了一次石家大垸小組評選活動,歷時半年,還聘請了幾位城裡的評委,但評委主任是他老婆,最後終於選出一位讓他老婆十分滿意的女會計來。最後一句話讓大家哄堂大笑起來。那人在笑中補充一句,說石得寶的名字就是由此而來,他自己的意思本來準備叫是得抱,老婆非讓他叫石得寶。石得寶慢吞吞地反駁,說那些人的思想一點也沒有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不懂得利用人力資源,女人丑不怕就怕不會利用。他用手指指著笑得最響的那些人,說自己如果將來有事找他們辦時,就派一個醜女人去,一天到晚跟在身前身後,讓他們噁心得吃不下飯,最後絕對只有乖乖地將事情辦了。石得寶這一說,大家突然都有了發現,紛紛說這一招用在討債上肯定靈,讓一個滿頭瘌痢、不說話嘴裏也流涎三尺的女人,往那些平日美女如雲的老闆辦公室一坐,不出半個小時,就會有人將現金支票送過來。說著話,大家還要拿石得寶取笑,說這是不是他老婆用來對付他的高招。石得寶要大家別說他老婆,他說她現在躺在醫院里還不知禍根在哪兒,別讓她在那邊打噴嚏,加重了病情。
「那是隨手掐的,當時忘了,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石得寶對自己說出這句話來,感到驚詫不已。他不曉得自己如何才能收回這話。
「我能體會到你們的難處。」老方說。
石望山自己這一生沒有給女人倒過馬桶,他也不允許石得寶做這傷男人陽氣的下賤之事。石得寶在妻子病倒之後,他的一舉一動都在父親的監督之下,父親怕他夜裡偷偷給妻子倒馬桶,將前門後門都上了鎖,不給他以任何機會。石得寶沒敢將這一點告訴妻子,只說自己趁早上父親還沒起床時去倒馬桶。但是父親每次都比他起得早。
丁鎮長正要走,石得寶忽然站起來要他等一等。
正在豪情滿懷時,三馬兒突然一個急剎車,村長們以為它又要翻了,一個個臉色變得蒼白。片刻后,車卻停穩了,宣傳幹事老方出現在車廂後面,說是丁鎮長有請各位村長。他們下了車,果然望見丁鎮長的桑塔納像一隻老虎一樣趴在公路當中。丁鎮長從車裡伸出頭來,叫石得寶到他車上去,其餘的人依然坐著三馬兒隨他到鎮里去。
父親指著光禿禿光溜溜的小路遠端。
我問喜鵲叫什麼,
天黑之後,石得寶一個人出門往金玲家方向走去。翻過兩座山嘴,就看見金玲家的窗戶大放光明。他以為她又在家裡打麻將,推開門卻見金玲同一個男青年相擁著站在堂屋中間。他不高興地說她這麼大胆,自己會不放心讓她掌管村裡的財經大權。金玲笑著解釋說自己在學跳舞,接著,她將丈夫從裡屋喚出來,弄得石得寶有些不好意思,連忙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發票叫金玲報銷了。金玲拿出算盤,等那男青年走了,才將發票攤在桌上算起來。一共是五十多塊錢,主要是開會坐三馬兒的票,還有就是那天村長們在一起吃飯的那張發票。金玲將現金如數給了石得寶后,才說得天副村長對他將在外面吃飯的發票拿到村裡報銷,嘀咕了好幾次。石得寶不滿地罵得天是個狗雞|巴,說話像放屁,村長開會在外面吃飯還不是因為工作。石得寶將錢裝好后,又吩咐金玲通知幾個村幹部來她家開個短會。金玲曉得石得寶是想搓幾圈麻將,連忙叫丈夫出去叫人。
「是丁鎮長到車站送客時,同人聊天時說出來的,他沒有明說是什麼事。」開三馬兒的人說。
石得寶嚇了一跳。
這時,石望山從門口進來,一見到老方就問他有沒有十三哥的最近的消息。石望山只要一見到上面來的人,總要打聽十三哥的消息。老方自然不曉得,但他醉醺醺地說一到冬天就死一批老同志,冬天冷了人的血脈流通不暢,十三哥這種上年紀的人,一說出問題就要出大問題。石望山對他這話很不滿,他說老方這樣子才會出大問題哩。石得寶也怕老方出問題,撤了席后,不讓他騎車回鎮上,而是在垸里找了一輛拖拉機,連人帶車送回鎮里。
拖拉機來時,已快八點鐘了。鎮上的會總是九點鐘開始。石得寶拿了一把躺椅擱在拖拉機上,又將棉絮拖了一床墊上,這才扶著妻子上去坐好。一路上妻子直想吐,拖拉機停了幾次,每次她雖然嘔得比拖拉機的聲音還響,但什麼也沒吐出來。
「村長,村長,撐著也不長。村裡的事難辦呀,乾脆永遠關門,村裡群眾的日子可能還要好過一些。」石得寶說。
「你是說收成吧?」石得寶問。
亞秋一回,石得寶妻子病就減輕多了,晚上睡覺時,她主動撫摸了石得寶幾下。石得寶問清她的病是婦科急性炎症,就想起自己每次往妻子身上爬時,妻子總抱怨自己不肯將下身用乾淨水抹幾把。他避開這個話題,將上午鎮里開會的內容告訴妻子。
「中央不會搞假的!」石望山一旁突然說。
「你別瞞我,是任務總要往下布置的,不如先吐露一點風聲,好讓我們有個心理準備,免得到時候一開會就吵架。」開三馬兒的人說。
太陽一出,雪就開始融化,家家戶戶的瓦溝下垂著一串串冰吊兒。
采冬茶成了石得寶的一塊心病,他一聽到茶就頭痛。石望山不曉得這秘密,他將豬欄里的豬糞起出來,攤在稻場邊讓太陽曬。天氣出奇的好,早上連霧也沒有,太陽扎紮實實地一連曬了五天,只是每天下山之前在一層薄霧中稍稍遮掩一陣。石得寶看著父親一遍又一遍地用鋤頭在攤開的豬糞中翻動,留下一排排整整齊齊的小溝。正午時,豬糞隨著鋤頭的犁動,徐徐地冒出一股股熱氣。石望山已將山坳中的茶地挖成一片土坑。他等著這豬糞的徹底乾燥,然後將它挑上山,埋入坑中。這是提高土壤溫度的最好的辦法,別人只在育種育苗時才用,但石望山年年都這麼伺候自己的茶樹。幾隻蒼蠅在豬糞上笨拙地飛翔著,石望山抬頭看了看天空。陽光比前幾天更暖和,寥寥的幾朵白雲在不緊不慢地飄移,一隻蒼鷹在太陽底下盤旋,那種高度不會是在尋找食物,悠閑中幾分高傲的姿態只能是像人們的一種瀟洒。山風從蒼鷹的翅下撲地而來,順著田野上一片通紅的楓葉的指引,山風在田埂上、小河裡起起伏伏地吹拂。當跳舞一般的那片楓葉迎著石望山而來時,石望山把手中的鋤頭舉得老高老高。在他將鋤舉起后不久,紅楓葉嘩啦一聲從半空中跌落地上,打了一個滾,輕輕地停在石望山的腳邊。石望山根本就沒看四周,毫不猶豫地解開褲子。擠了半天也沒擠出一點尿,石望山就喚石得寶快過去幫忙,石得寶猶豫了一下,只因四周除了妻子以外再也沒有其他女人,他才匆匆地將一泡尿撒在那片楓葉上。石望山放心地用鋤頭颳起楓葉,將它扔在大路中央任由眾人用腳踩。
「如果隻影響收成,今年不落雪才對,才算蒼天有眼。」石得寶說。
「雪大好過年。」石得寶說。
「難怪大家都要選你當村長,幾代人都這麼勤快。」金玲又說。
這一番話將丁鎮長說得一愣一愣的。村長們也在「是啊」「是啊」地不斷附和。丁鎮長接受了石得寶的意見,將會議繼續開下去,並初步確定了救濟款發放的對象名單和金額。丁鎮長再三強調這是初步定下的,村長們心裏明白,丁鎮長這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便都表態,下次落雪就是攆也要將群眾攆到山上去將冬茶採回來。丁鎮長提醒大家一定要注意,茶葉最多只能采兩芽,因為少,所以必須精。
石得寶摸了一下亞秋的頭,他曉得有些話是同孩子說不清的。但他還是告訴女兒,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上面幾級布置的任何事,最終都要歸結到小小的破村長身上,別看他無職無權,可哪一樣事離了他就辦不成。他揮手攔住一輛三馬兒。看著亞秋遠去的背影,他輕嘆了一聲。石得寶料理完妻子,自己又來到公路上攔了一輛三馬兒,到鎮里去見老方。
一陣雞的撲騰聲傳得很響。石得寶還在聆聽,那個女孩咚咚地跑出來,剛一出門就迫不及待地蹲在地上嘔吐起來。彙報當即停止了,大家都圍上去問女孩怎麼了。女孩不肯說,這時,那個男人垂著沾滿雞血和雞毛的手走出來,好幾個人圍上去,那人低聲說了句什麼,文化館的那些人,臉都變色了。
石得寶掩飾地說自己就是想弄點雪水泡茶給石望山治治咳嗽,石望山看了看他沒有作聲。
金玲卻岔開話題,勸她還是早點到鎮上去找醫生會診一下。石得寶忽然生起氣來,他冷冷地告訴金玲,這事不用她操心,他已經準備好,早飯後就送妻子上鎮醫院去。金玲不在意地說他們本該早點去,時間拖長了病人吃虧。金玲接著告訴他,鎮里通知他今天上午去開會,任何理由都不許請假,不許找人代替。鎮上的會多,領導們總在布置任務。因為鎮里住著地委的奔小康工作隊,石得寶以為又是討論落實檢查總結前一段奔小康活動的情況,就叫金玲統計幾個數字,好在會上彙報。石得寶要金玲趕快回去,將那些數據準備好,早飯後在公路邊等他。金玲卻當即將一組數字報給了他:村辦企業產值增長百分之十九點一,人平均收入增長百分之十九點四,等等。看著金玲那口報鯉魚十八斤的模樣,石得寶在屋裡找開了筆記本。找了一陣總算找著,他拿著筆記本一對照,立即指出金玲的數字不對,特別是村辦企業,明明白白地只增長了百分之六。金玲告訴他,昨天鎮里派人下來要數字,說是要,其實是攤派,全鎮要求的增長數字是百分之三十。石家大垸村一向是拖後腿靠別人來填空洞,所以鎮里只給他們前面的那些數字。石得寶想了想,讓金玲將她上報的那些數字都寫在他的筆記本上。金玲一邊記一邊告訴他,鎮里的數字也是縣裡壓下來的,而地區在壓縣裡,省里在壓地區。中央壓沒壓省里,他們都不曉得。
大家一聽說這些茶葉必須是冬天落雪時現採的,不能有半點含糊時,頓時一個個面面相覷。有人忍不住當場問起來,說是茶葉從來都是春天和夏天採摘,冬天採摘這不是違反自然規律嗎?丁鎮長解釋說這是縣裡布置下來的,是政治任務,必須不折不扣百分之百地完成,他還告誡大家,這事不要向外張揚,避免產生不利影響。將來哪個村裡出了婁子,就找哪個村裡的幹部追究責任。丁鎮長要各位村長回去先做好準備,哪天落雪哪天就及時動手,到時候他會派人到現場去督察的。丁鎮長也不等大家說話,一隻手拿起桌子上放著的那隻不鏽鋼保溫茶杯,一邊起身一邊宣布散會。
幸好路上的三馬兒不少,他們很快換乘了一輛。坐在車上,他們又慶幸自己是翻進爛泥田,不然這會兒說不定連小命也丟了。大家像是死過一回,說起冬茶的事語氣坦然多了,一個個都說完不成任務他丁鎮長總不至於將他們都吃了。
他從樹上下來后,腳下果然有些不舒服。他不顧這些,只想著一個問題,將目光盯著石望山。
「我也是這樣向上級反映情況的,可任務還是不能推辭。」丁鎮長找了兩塊餐巾紙讓他擦擦汗。
父親蹲在大門口,一言不發。大雪從他的腳尖前鋪起,一直漫向無邊無際的山野。天地間沒有別的顏色,潔白如玉的雪花在一夜間不知不覺地改變了整個世界,並且那幾乎密不透風的洋洋洒洒的雪花還在繼續下著,灑落在石望山頭上和石得寶手上的六角形羽毛般大小的雪花久久沒有化開。
屋裡剩下他們兩個人時,金玲打開錄音機請石得寶跳舞。金玲脫了呢子大衣讓石得寶將自己摟在懷裡。石得寶前年也是這樣讓金玲教過一次,那次人多,兩人單獨在一起又挨得這麼近,無論是否跳舞都是第一次。石得寶摸著金玲腰的那隻手有些發抖,金玲感覺到了,笑著說,她都不緊張,石得寶緊張什麼。石得寶一笑人倒放鬆了。過了一會兒,他將手從金玲的腰部挪到屁股上摸了幾下。金玲要他別這樣,他鄙視地說,外面都在傳說他們之間有不正當關係,他要是連摸都沒摸一下那不是太吃虧了。金玲哧哧地笑起來,並往他懷裡貼緊了一些。石得寶乾脆將她抱在懷裡。金玲也不掙扎,直到石得寶累了手臂略松時,才抬起頭來說,可以了,以後別人再怎麼說都不會覺得吃虧的。石得寶不自覺地放開了她。金玲剛一轉身又回過頭來,用手摸了一下石得寶鬍子拉碴的下巴。
回到家裡,石得寶見妻子下了地,坐在稻場上曬太陽。
石得寶咳嗽幾聲,然後又喝了幾口水才開口。
金玲和得天副村長隨後鎖上村委會大門。
臨走時,金玲提醒他,萬一有什麼難處不妨去找找老方,這個人總有些出人意料的新點子。
半路上他碰見丁鎮長和鎮里的兩個幹部。他正要為采冬茶的事做解釋,丁鎮長卻問他村裡有無人畜受災。石得寶說他正要去了解情況。丁鎮長生氣地說這是失職,如果出了人命他是要負責的。另一個幹部說丁鎮長天一亮就開始逐村視察,到這兒是第四個村了,還說丁鎮長今天一定要跑完八個村子,剩下的七個村明天跑完。石得寶一時感動起來,便領著丁鎮長朝一些可能出事的地方走去。村裡果https://read.99csw.com然塌了房子傷了人和畜。得天副村長的父母單獨住,他們的兩間小屋被雪壓垮了一半。可得天副村長不知到哪兒打麻將去了,他父母又同兒媳婦鬧翻了臉,兩個老人只有躲在隨時可能塌掉的那剩下的一間小屋裡,抱頭痛哭。丁鎮長很惱火,當即領著老人進了得天副村長的家,兇狠地對得天副村長的妻子說,只要老人出一點事,他就送她去蹲監獄,同時又宣布得天副村長停職察看。丁鎮長將隨身帶來的救濟款散發給各受災戶,同時又要石得寶趕緊動員全村人動手抗災,先將各家房頂上的雪掃掉。
「這地不用掃了!」他說。
丁鎮長說得出做得出,有一個村來的是副村長,他當即將其攆回去,非要村長自己來不可。石得寶坐在會議室里,心卻飛到醫院了。熬到十點半鍾,丁鎮長才宣布開會。他第一件事就是收會議遲到的罰款,錢不多,每個遲到的村長只需掏五角錢,但必須由遲到者親自送到主席台上交給他。石得寶掏出錢往前走時,臉都紅破了。第二件是由他自己宣布自己在鎮黨委書記老段到地委黨校學習期間全面主持鎮里的日常工作,他說完主旨后頓了頓,石得寶以為他是在要掌聲,就帶頭鼓掌。四周有響應,但不熱烈。丁鎮長在主席台上說著那些可說可不說的話,石得寶在台下想起別的。現在冬播已結束,按季節是上水利建設項目的時候了。但段書記走前布置工作時已明確說了今年鎮里不搞大型項目,由各村自己安排,項目宜小不宜大,讓老百姓有個休養生息的空隙。另外一個就是計劃生育,因為就要到年終了,多數在年前年後結婚的青年,差不多都在這時候生孩子,許多生二胎三胎的往往也夾在其中,趁機渾水摸魚,所以一到年底總免不了要大抓一陣計劃生育工作。
「想叫人幫個忙又沒氣力喊。」妻子還在這上面繞。
「但有的人不這樣看。」石得寶說。
忙到天黑,也只採了小半籮筐稍嫩點的茶葉,石得寶估計炒制后連半斤茶都不夠。炒了之後,用秤一稱,果然只有四兩多一點。石得寶看著這不夠分量的一丁點茶葉,不停地發愣。老方不管這些,他拈了一撮茶葉放進杯里用開水泡了一會兒,然後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老方眯著眼睛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又呷了第二口,然後一睜眼說,狗日的,這冬茶的味道的確妙不可言。他不管石得寶怎麼個態度,從荷包里掏出一隻早就預備好的塑料袋,拈了一大把裝進去,打好結後放進貼身荷包里。老方說這也算大雪天陪凍的報酬。石得寶不好說他,只有說這點茶葉明天怎麼向丁鎮長交代。金玲用秤再稱了一次,茶葉只剩下二兩半左右。
頭上喜鵲叫不停,
「我小時候你這樣照顧過我嗎?」石得寶問。
天亮之前,妻子將石得寶推醒,說她聽到鬼叫了。石得寶側耳細聽一陣,屋外果然有一種古怪的尖叫。他起床推開窗戶,擰亮手電筒照了好久,終於發現是風吹過那堆廢酒瓶發出的聲音。他關上窗戶,說女人天生膽小。妻子還沒等他完全鑽進被窩就偎到他的懷裡。妻子說若是女人都膽大那還要男人幹什麼,女人找男人就是為了有個依靠。石得寶要她以後別疑神疑鬼。妻子說,她其實最怕的是他在外面有別的女人。石得寶在她胸前擰了一把,說自己若有別的女人,還會隔一兩天就要要她一回。妻子撒嬌似的在他懷裡扭了一下身子。
「這話你是從哪兒聽說的?」石得寶開始反問。
「有,但那樣的年份可不好。」石望山說。
石得寶趕到金玲家的茶樹地時,其他人都到齊了。
「既然好說,那就別叫困難了。你放心,誰幫我抬庄我丁某是不會忘記的。」丁鎮長說。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石得寶反問道。
「這種事只要你一做,管保下一回村長就選上了別人。」妻子說。
「這麼大的雪,你到茶地去幹什麼?」石望山說。
石得寶怕石望山聽見,要老方將聲音放小點。
妻子當即跑進房裡哭起來。石望山手裡拿著那本《封神演義》從自己屋裡出來,看了一眼又回屋去了。他在屋裡大聲說話,要他們夫妻相互敬重恩愛。又說石得寶最近工作上一定又遇到了難題,當妻子的這時候切切要曉得體諒。石望山一說,石得寶心中的氣先消了。他彎腰撿起手電筒,費了很大勁才將後面的蓋子擰開,然後找了一段小圓木和一把鎚子,叮叮噹噹地將摔扁的部位重新敲圓。
石得寶一回到家裡,就被石望山狠狠剋了一頓,說他竟敢逆天行事,創茶葉史上的世界紀錄,落雪天也能採茶。讓他這個當父親的都感到臉上無光,恨不得將自己家的茶樹都砍了,免得一見到它們就覺得恥辱。石得寶沒有爭辯,只是告訴他采冬茶的事是天柱山茶場帶的頭。石望山氣憤憤地說那是因為天柱山茶場屬於集體,垮了毀了無人心疼,只要自己荷包里撈足了就行。石得寶不同石望山爭吵,他推說要傳達鎮里的會議精神,出門繞了一圈后,來到自己家的那塊茶地里。
「你這總統府大門也不知下次是什麼時候開。」老方說。
石得寶記得這首歌,老方不記得下面的詞,大聲哼著曲子。石得寶記得另一段歌詞是:
「你不說我也曉得,你是有很重的心事,你該同別的村幹部一起商量一下,有難大家承當,出了問題,也不至於一個人背黑鍋。」石望山勸了一陣。
回村時,他先彎到金玲家。聽到家裡有人聲,敲門卻不見答應,他推了推,門從裏面插上了。他以為金玲在家做見不得人的事,再一想又覺不對,她才結婚正是恩愛得如膠似漆的時候。他明白一定是兩口子大白天在屋裡干好事,於是就站在門口大聲說,金玲快開門,我找你有事。過了一會兒,門果然開了,兩口子衣冠不整,臉上都掛著不好意思。石得寶心裏痒痒的,他沒有坐,直截了當地說,村裡準備在她那茶地里做試驗,要她在不向外擴散消息的同時做好準備工作,他強調說這幾天一定要給茶樹施一次肥,過兩天他要來檢查的。金玲一時沒反應過來,似乎還沉浸在枕邊的恩愛之中,她恍惚地問做什麼試驗。石得寶不高興了,他不回答,只是叫金玲自己好好回憶一下。
石得寶一直想到半夜,他聽見妻子在夢裡還在驚叫著落雪天怎麼採茶。他忽然突發奇想,要是今年冬天不落雪那該多好。
老方騎上自行車毫不猶豫地走了。
「這一陣你好像特別關心落雪,國內的也好,國外的也好,哪兒一落雪你就吃驚,是不是等著落雪,想做點什麼?雪能做什麼,只是化成水燒開了泡茶,好喝還潤肺止咳。」石望山說。
「老方那天的話提醒了我,我們自己家有人在北京當大幹部,自己卻忘了招呼。說不定十三哥喝的茶還是找別人要的,那多沒味道。明年春上,我說什麼也要親手做上一兩斤好茶,送給他嘗一嘗。若滿意,以後我年年負責供應他的茶。我想十三哥會滿意的,家鄉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誰的也比它不過。」石望山一個人嘮叨了半天。
石得寶坐在家門口張望著老方來的方向。石望山從外面回來,見了石得寶就匆忙發問。
金玲沒有接話,她又提醒一次石得寶,別忘了去開會,也別遲到。石得寶曉得鎮里召開村長會議,誰遲到就要罰誰。金玲走後,他就忙開了,一會兒做飯,一會兒又去招呼妻子洗臉換衣服,同時又吩咐父親到門外去張望,託人捎個信,叫昨天約好的拖拉機提前點來。
冷雨果然打在窗玻璃上,脆脆地響,石得寶翻身爬起來,打開電視機收看晚間新聞後面的天氣預報。等了幾十分鐘,天氣預報不僅說這一帶沒有雪而且連雨也沒有。他關了電視機生氣地對妻子說,城裡的人只關心大環境,不管小氣候。他鑽進被窩。妻子抱著他,剛將他身子偎熱,他突然推開妻子披著衣服再次下床。妻子問他去哪,他說到父親房裡去看看。
今年的第一場北風從昨天天黑之後開始颳了整整一個晚上,早上起來時滿地一派蕭條蕭瑟。門洞和台階上,枯葉與雜草鋪了厚厚一層,一些勺子似的枯葉里盛著淺淺的沙粒。稻場上乾淨得如同女人那搽過雪花膏的臉,黃褐色的地皮泛著油光和油光中厚薄不勻的粉白。田野上滾動著帶著牙齒的乾燥氣旋。往日綠色的風韻猶如半老徐娘,眼見著抗不住那幾片飄飛的枯葉的誘惑與勾引。飄飛的枯葉是只鬼魂,一會兒上下跳躍,一會兒左右迴旋,它嗚嗚一叫,衰敗的消息就響徹了。
中午,村幹部們到村磚瓦廠吃了一頓便飯,有魚肉但沒有酒。飯後休息時,金玲趁無人時小聲問石得寶是不是真的想采冬茶,如果真的想采,她可以將自己家的那幾分茶地交給村裡做試驗,反正她也不想種了。石得寶沒有接她的話。他開口時是說金玲結婚結得太早了。金玲說她曉得自己前程無望,就想早點結婚有個依靠。石得寶想說她是小小年紀就貪歡,卻沒說出來。
「這時候怎麼會落雪,還早哩!」石望山說。
「我們這兒有過不落雪的冬天嗎?」石得寶問。
「你明白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石得寶大聲說。
散會後,丁鎮長將石得寶單獨留下來,說他今天說了自己那麼重的話,自己都接受下來了,這是給了他天大的面子。所以希望他還能還自己一個面子。說著他將一聽茶葉打開,將茶葉全都倒在一張報紙上。石得寶看著兩種不同的茶葉,臉色唰地一下變得通紅。丁鎮長痛心地說無論如何也沒料到石得寶居然想出這種辦法來糊弄自己。過去,在自己的印象中,石得寶雖然工作方法少了點,但人是誠實可靠的。沒想到石得寶一下子變得這樣。石得寶實在羞不過,又不能將老方說出來,他一狠心,當場表態說他一定要給丁鎮長弄兩斤上好的冬茶來。丁鎮長從提包里拿出一隻精緻的小鐵盒,讓石得寶看裏面裝的茶葉。丁鎮長告訴他,這是段書記在天柱山茶場定做的冬茶,全部都是一芽的。丁鎮長說自己做過調查,全鎮上能超天柱山的只有石得寶的父親石望山的那塊茶地。實際上,只要石望山同意,僅那塊茶地就可以很輕鬆地采出兩斤冬茶來。石得寶答應了丁鎮長,就采自己家那塊茶地的茶。丁鎮長說自己在北京有個重要的關係,到時候就全靠他這極品冬茶來打發。臨出門時,丁鎮長表態,到時候他多給一筆救濟款,由石得寶自己掌握分配。
老方的說話得石得寶直點頭。
一個星期以後,妻子的病完全好了。石得寶好久沒同她親熱,幾個晚上接連著沒有空閑。這天晚上他正在妻子身上忙碌,妻子說外面落雨了。他沒心思聽屋外的動靜,直到忙得渾身酥軟才歇下來。
石得寶沒想到丁鎮長布置的具體任務只是每個村向鎮里交二到三斤茶葉,按村大村小來分,石家大垸村是全鎮最小的村,自然是最少的二斤。石得寶正在奇怪丁鎮長怎麼殺雞用牛刀,為幾斤茶葉的事還這麼正經八百地開大會,並且一斤一兩地分得清清楚楚,丁鎮長就開始細說具體要求了。
第二天上午,鄰村的村長跑過來問石得寶冬茶怎麼采,並告訴他丁鎮長的確摔斷了一條腿,用木棍固定之後,他讓幾個人扶著,硬是撐到半夜將八個村都看完。今天一早又出發看剩下的七個村去了。鄰村村長說他很受感動,所以特地抽空跑來學點經驗。回去就動員一些人上山采冬茶。石得寶告訴他同采春茶一樣的辦法。鄰村村長走後,石得寶一橫心準備同父親說,但一見到父親那滿是滄桑的面孔,一點勇氣又一次消失得乾乾淨淨。
船家問我哪裡去,
酒喝到差不多時,有人提出各個村聯合起來進行抵制,這話一出,大家突然都不說話了。石得寶見說話的人很尷尬,就勸他放心,在這兒說的話不會有人往外傳,誰要是往外傳,他就帶頭將這些都栽贓到誰頭上。他這一說,好多人都連聲附和,說是這兒說的話就在這兒忘記,不許帶到門外去。漸漸地,又恢復了活躍的氣氛,大家不再說采冬茶的事。反正離落雪還早,水還沒開始結冰,等事到臨頭再說,能躲就躲,不能躲時總會有個解決辦法的。因為這樣的任務完不成除了說黨性不強以外,總不至於落得什麼處分。
北京城裡看親人。
幾杯酒一喝,大家就議論起采冬茶的事。村長們一猜就猜出是上面在想新點子給更上面的人送禮。大家都大為不滿,說巴結領導也不應該挖老百姓的祖墳。村長們都是內行,他們非常明白,十冬臘月茶樹是動不得的,莫說掐它那命|根|子芽尖尖,就是那些老葉子也不能隨便動。不然的話,霜一打,冰一凍,茶樹即便不死也要幾年才能恢復元氣。有人開口罵起來,石得寶馬上勸開了,說這事還是不在外邊議論為好。聽他一說,立即就有人問他有什麼好辦法。石得寶也沒有什麼辦法,現在茶場都承包到私人,讓他們采冬茶等於讓他們自己砸自己的飯碗。
「有時候,民心比收成更重要啊!」石得寶又說。
石得寶聽了第二句話后才明白父親為什麼突然又要自己插手茶地上的事了。
茶樹上積滿了雪,石得寶用手將雪搖落,兩人找半天也沒找到一片芽葉。金玲說這有點不對頭,是不是上級領導坐在四季如春的房子里,忘了冬天草木不長。石得寶撓著頭皮想了半天,他也沒見過冬茶是什麼模樣,便想象著讓金玲揀那最嫩的葉片采。他打著傘替金玲擋著雪,金玲的兩隻手一會兒就凍紅了,手指頭開始發僵。石得寶開玩笑,要她將手放進他的懷裡焐一焐。金玲竟真的這麼做了。正在這時,有人在旁邊叫了一聲,說太好了,我有好多年沒見到採茶妹與情哥哥在一起的情景了。金玲吃驚地縮回手。石得寶回頭一看,竟是鎮里的老方。
石得寶匆匆趕到金玲家,見她正同幾個男人在打麻將,他立即不高興地說她怎麼越來越不像個村幹部了,打麻將的時間比工作和勞動的時間還多。金玲笑嘻嘻地說他們打完這圈就撤。石得寶不問三七二十一,上去將那墊布一抖,桌上的麻將牌全亂了。金玲驚叫著說最低也該讓她將這一盤打完,她的豪華硬七對已經聽和了。石得寶一見金玲那痛心的樣子,自己也心軟了,就讓他們再打一圈,結果這一圈耗掉了一個多小時,金玲連坐四五庄不下來,將那個豪華硬七對的損失彌補回來了。
「爸爸,你是不是有外遇了?」亞秋突然問。
丁鎮長走後,石得寶就忙碌起來。
石得寶一到家就聽說丁鎮長坐著車子來過村裡,點名只見他一人,聽說他不在,丁鎮長很不高興,幸虧石望山同他聊天時無意中提到種茶,丁鎮長才緩和下來。丁鎮長問石望山種茶技術能不能有所突破,讓茶樹一年四季都能採茶,下大雪也不怕。丁鎮長還讓石望山領著到自己家茶地里轉了一圈。丁鎮長走時什麼話也沒留下,說走屁股一抬就走了。石望山告訴石得寶,丁鎮長親口對他說過,天柱山茶場去年冬天就曾採過茶。石得寶曉得丁鎮長這是不便說明,在通過別人做暗示,要他抓緊準備。石望山又說丁鎮長同自己談過十三哥在北京的情況,十三哥離休了,但身體不好,既怕風又怕陽光,所以很少出門走走。儘管十三哥人老了,但他還是石家人的驕傲。往後不知哪一代里才有人能做到那麼大的官。石得寶在父親的夢囈般的喃喃自語中,忽然想到一個主https://read.99csw.com意。
睡了一覺,大家的怨氣都沒有了。金玲的丈夫還同得天副村長對著火抽煙。金玲家的茶樹地伺候得不好,地里見不到一點肥料的跡象。不過大家都很理解金玲,說他們兩口子剛結婚正忙著下種,顧不上積肥是再自然不過了。得天副村長還號召大家每人在地里撒泡尿。金玲一點不怕,反說只要得天副村長敢帶頭,她自己也往自己地里撒泡尿。石得寶攔住他們,不讓說下去。
「那你說,這冬茶我們還搞不搞?」石得寶問。
太陽還同前一天一樣讓人心醉。茶地躲在山坳里,北風吹不進來,陽光卻一點也漏不掉,都快進入嚴冬了,茶葉還是那種青翠欲滴的樣子。石望山驕傲地說,他這地現在還可以採摘幾斤毛尖。茶葉是綠的,地上的坑無論四周還是底部都是黑色的。石得寶每一擔豬糞都是在石望山準確得像秤和尺子的目光中倒入地坑中。石望山撫摸著一棵棵茶樹,吩咐哪個坑裡多放一些,哪個坑裡少放一些,那語氣儼然是對待孩子,誰肚量大多吃點,誰肚量小少吃點。
「那是她小心眼,能讓人吃飽穿暖不就是愛嗎!」石望山說。
有一天,他在磚瓦廠辦公室用電爐烤火,忍不住同金玲說起這事,金玲毫不猶豫地說這是丁鎮長施離間計,目的是不讓村長們團結起來對他的一些做法進行抵制。石得寶嘴上不相信領導會對下級玩手腕,心裏已認了這個事實。天氣越來越冷,只要一預報寒潮,石得寶就去找那些村長們商量如何統一行動,采或不採冬茶,然而那些村長都避而不見。偶爾堵住一個人,也沒有好話說給他聽。冷嘲熱諷,話裡帶刺,明裡說他是丁鎮長的紅人親信,暗地卻罵他是丁鎮長的乾兒子。還警告說別看他現在得寵于丁鎮長,等段書記從黨校學習回來,準保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丁鎮長的桑塔納真的將他送回家裡,半路上還捎上了他存放在路邊小賣部里的自行車。石得寶第二天才發現自己的自行車被人放了氣,鈴鐺蓋也被人下走了。他感覺這事肯定是別的村長們乾的。因為他們的自行車是存放在一起的。他後來抽空到那小賣部去問,賣貨的女人承認是村長們乾的,並且還讓她給他捎話,說他是個拍馬溜須舔屁|眼的小人。石得寶一肚子的委屈不知從何說起。
石得寶獨自坐在沙發上,不時摸一下自己被金玲摸過的下巴,他有幾天沒刮鬍鬚了,鬍鬚很扎手。他有些明白金玲那個動作的意思,自己已經四十多歲了,而她才剛滿二十歲。石得寶用手掌在自己的頭上打了幾下,然後隨手拿起一本殘缺不全的書亂翻一通。後來他發現這本書竟是《毛澤東選集》。他正要批評金玲,剛好她丈夫回來了。石得寶說了他幾句,他說你們什麼不可以撕,為什麼偏偏要撕這一本?金玲的丈夫說別的書都有用他們沒捨得。石得寶警告他,這種事若放在二十年前,弄不好會殺頭的。金玲的丈夫摸摸脖子說他幸虧那時沒出生。金玲和她丈夫都只有二十歲,中秋節才結婚。
「見你咳嗽就想過來看看。」石得寶說。
村委會有一陣子無人來辦公,桌椅上都是灰塵,他們手忙腳亂地打掃又去了二十分鐘。除了蔣館長以外,那六個人瞅著椅子,好久才勉強坐下去。蔣館長先說了一通文化工作的意義,接著又是此行的動機和目的。石得寶一看手錶,竟到了十一點鐘。他對文化工作沒有一點認識,心裏又裝著中午吃飯的問題,蔣館長一說完,他就將彙報的事推給金玲,說金玲在村裡分工負責文化宣傳。金玲小聲分辯說村裡從來就沒有分工由誰來管文化。石得寶勸她說,全村就她的舞跳得最好,哪怕沒分工,這事也輪不到別人。金玲反應能力不錯,她套著蔣館長的話,慢慢地說開了。講到村裡如何同封建迷信做鬥爭時,得天副村長插話說,村裡有個瞎子算命像神仙,當年曾預言他第一個老婆不能算數,非得娶第二個老婆才能安居樂業,後來他果然在三年內結了兩次婚。得天一開口就將縣文化館的人都吸引住了。金玲講,得天副村長補充例子,會場氣氛很生動。
「我跟你說實話,那是段書記的後花園,我們都進不去,進去了說話也沒人理。」丁鎮長說。
「那是那是。」石得寶邊說邊朝金玲眨眼。
正在低頭走著,街邊忽然有人叫他,一看,那幾位村長正坐在一家餐館的門口。石得寶應了一聲正想走,其中一個人跑上來扯住他就往餐館里拖,然後將他按在一張桌子旁,他坐下來一看,開會的村長們幾乎都在。石得寶正要開口,有人說除非他老婆要死了,不然就不許他走,因為誰叫他走了又回頭哩!另外幾個人卻說他們正好可以私下開個會,扯一扯這冬天落雪採茶的事。石得寶本來打算到中學去看看讀高二的女兒亞秋,眼看走不脫,他只好安心等酒菜上來。不一會兒就有人端來一隻熱騰騰的火鍋。火鍋有臉盆那麼大,下面的炭火還沒旺,有一股子貓尿臊,但大家都說好香。石得寶也聞慣了。家裡存放的木炭,總是貓最喜歡撒尿的地方。一到冬天,只要一點燃木炭,那股濃釅的味道是垸里家家戶戶溫暖將至的前兆。十幾個人圍在桌旁,擠得像一群豬娃在槽邊搶食的模樣。也沒什麼好菜,三斤肉三斤魚,外加豬血豆腐和腌辣椒,切好了一齊燴入火鍋里,鍋里才剛剛冒出幾個氣泡,就有人將筷子放進去撈了起來。
「我們也奇怪,他們在上面怎麼能夠憑空想出這種鬼點子哩!」石得寶頗有些慨嘆。
「搞,怎麼不搞,搞了總對你有好處。」老方說。
「就這意思。」妻子說。
「好像是她。」他回答說。
果真問過妻子后才曉得,妻子在醫院檢查后見不是什麼大病,就拿了些葯自己坐著拖拉機回了。進屋子后她脫下褲子坐在馬桶上解過小便,不料起身時人突然昏倒在地上。父親在堂屋裡,干著急不敢進房動手幫兒媳婦一下,只好跑到隔壁喊別的女人過來。石得寶這才明白為什麼一垸的男女見到他時,一個個都在捂著嘴笑個不停,他心裏也有幾分不好意思起來。石得寶不知說什麼好,只有告訴妻子,女兒亞秋天黑時可能回來。妻子果然笑了一笑。他又將這話告訴石望山,父親那像麻骨石一樣的臉上,也有了些喜色。
第二天天一亮石得寶就爬起來,妻子聽到廚房裡有響動,披了衣服過去看時,他已將一碗冷飯用開水泡了兩遍后吃光了。他先將鄰村的村長們邀到一塊兒,然後告訴他們丁鎮長可能在暗示可以到天柱山茶場買冬茶。村長們一聽說有地方可以買到冬茶,都說花點錢買個清凈也值得。
半路上,他碰見了得天副村長。得天副村長氣吁吁地說,鎮委會老方帶著縣裡的一幫人到村裡來了,正在村委會門前等,他這是找金玲拿鑰匙開門。石得寶看看手錶,見才九點半鍾,就提醒得天副村長別在金玲家打嘴巴官司,快去快回,爭取在十點半鍾以前將他們打發走,免得村裡又要招待他們吃飯。
天太晚了,老方懶得摸黑路,就在石得寶家裡睡。
石望山正坐在床上戴著一副老花鏡在看《封神演義》,一邊看一邊念念有詞地小聲叨嘮著。石得寶上前叫了一聲,石望山手裡一哆嗦,《封神演義》差一點掉下來。
半路上幾個本村的人攔著問他鎮上開會是不是為了救濟金的事,他們還等著買過冬棉衣。石得寶只好說就要下來了。
父子倆坐在一棵茶樹的兩邊,同時將嘴裏的煙抽得吧吧響。石得寶在想著心思,石望山也有自己的心思。
桑木扁擔輕又輕,
「他們水平高,也膽大,敢說敢做,可是我怎麼開口向村裡人說喲!」石得寶說。
「還不如你哩,你一大早就趕了這麼遠的路。」石得寶說。
「這種天氣,會不會落雪?」石得寶說。
丁鎮長遲遲不宣布繼續開會,大家心裏明白,冬茶的問題不落實,丁鎮長也不會落實救濟款如何發放的問題的。果然,僵持到十一點四十,丁鎮長宣布今天的會到此為止,什麼時候再開聽候通知。
金玲拿了一些瓜子到廚房裡去炒。
彙報完后,石得寶殷勤地說,大家都是難得請來的客人,今天中午就在這裏吃個便飯,雖是家常菜,但廚師的手藝非常不錯,連省里來的人都稱讚不已。蔣館長正在表示感謝,他手下的那些人一個個起身往外走,說是家裡有事得趕快回去,蔣館長說人家飯菜都準備好了,我們就不用謙讓了。那個嘔吐的女孩說,就讓館長作他們的代表,留下多吃點。見大家都走了,蔣館長也不好單獨留下,拿起桌上的茶杯和提包追了出去。
「會不會提前呢?不是說有一年十一月份就下了雪嗎?」石得寶說。
老方笑著說他有辦法。老方將秤盤裡的茶葉分成一兩的兩堆,半兩的一堆。半兩這堆他又分成兩份,一份給石得寶,一份給金玲,讓他們自己留著嘗個新鮮。他叫金玲拿出兩聽沒有賣出去的茶葉,輕輕地將封皮揭開,再打開蓋子,取出一兩茶葉后,又將冬茶放進去蓋在上面。接著又重新封好封皮。石得寶問這樣弄虛作假怎麼行。老方要他放心,反正這茶葉是要送人的,也不是丁鎮長自己喝。對於他們來說,只要丁鎮長不曉得有假就行。石得寶覺得這樣做不妥,但又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遷就老方的意思。
早上起來,石望山一個人在雨里收拾著稻場。石得寶見雨不大,便光著頭走下門前的石階,不料一陣雨滴鑽入他的後頸,他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戰。石望山在一旁說,這場雨一過,冬天就真正來了。
「丁鎮長,這冬茶的任務我們完不成。」石得寶只說出幾個字,額頭上就滲出一層汗珠。
「算了,算了,別說這個。」石得寶有些心煩。
老方剛坐下,亞秋便端著馬桶從屋裡出來,一步也不繞地擦著老方的身子走過去。石望山追出門外等著她回來后,小聲責罵她不懂事,不應該在客人面前倒馬桶。亞秋也不爭辯,端著馬桶一步不差地從原路返回房裡。
又熬了幾天,還是不見有任何關於采冬茶的小道消息在群眾中流傳。天氣在一天天地變冷,電視里已經預報過一次冷空氣南下的消息了。冷空氣南下往往會引發降雨或降雪。石得寶坐不住,決定到鄰近的幾個村裡去看看。
「這是公事,和段書記商量一下不就行了。」石得寶又說。
「村裡人都在自謀生路,連腦袋都削尖了,你一個破村長有什麼工作可做。」亞秋說。
得天副村長不作聲,轉過臉要金玲將麻將拿出來,趁天氣尚早大家一起搓一個東西南北風。他一提議,桌邊上早圍上四個人。金玲要他們中的誰讓位給石得寶,民兵連長見自己的職位最低,只好起身,石得寶謙讓了一陣,被金玲按到桌邊坐下來。石得寶要金玲也上桌,金玲推辭說自己準備茶水。石得寶沒想到自己的手氣會這麼差,整整兩圈沒有開和,金玲在一旁指點也沒有用。得天副村長不停地笑話,說石得寶賭場失意一定是因為情場得意。石得寶嘴裏不作聲,心裏卻在猜疑是不是剛剛同金玲有過幾下親昵動作的緣故。金玲只是笑,待石得寶手中的牌聽和以後,她裝著給別人倒茶,將得天副村長他們三個的牌都看了,然後回到石得寶身邊,偷偷地告訴他單釣三萬。果然,吃了一圈牌后,石得寶將剛摸起來的三萬留住,將手中的二萬放出去,得天副村長馬上叫了一聲碰,並開出一個三萬。石得寶一推牌,大家一看竟是個豪華硬七對。只此一盤,石得寶不僅輸出去的那五十多元撈回來了,還倒贏了將近一百塊錢。接下來石得寶和金玲如法炮製,一連粉碎了得天副村長的幾個大和。得天副村長氣得直叫,懷疑金玲在一旁當了姦細。這話多說了幾句,他們就爭了起來。得天副村長一不留神竟說石得寶同金玲關係特別。
過了一陣子,石得寶抽出一天時間,爬到木梓樹上去用一根長竿作柄的柯刀,收穫樹上的木梓籽粒。木梓籽粒都結在當年的新枝上,新枝被薄薄的初霜打過幾場,變得特別脆。柯刀刀口朝天,刀背與刀柄間形成一個鉤。石得寶用這個鉤鉤住那新枝,一擰長竿,新枝發出一聲脆響,齊刷刷地斷了,然後帶著一束束的木梓籽粒掉到地上。木梓籽粒雪白如玉,妻子在樹下撿起它,用手一搓,一捋,玉豆一樣的籽就在籮筐簸箕之中鋪上一層。木梓籽粒在樹上更像雪。冬天的初雪,少有能積下來的,總是沾在地上不一會兒就化成一攤水,等到雪停時,便只有到樹枝樹葉上去找它們。雪在那些地方蜷縮成一團,大如拳頭、小如豆粒,如果是在木梓樹上,無疑就成了收穫之前的景色。在樹上幹活從來都是男人們最喜歡的,它能讓他們記起和感覺到自己遙遠的童年,特別是當樹上有一隻鳥窩,男人們手中的柯刀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往鳥窩底下伸,當然,沒待碰著,他們就停止了,並在怔了片刻后,順手摺下一枝結滿籽粒的新枝。女人在樹下總不能理解這點,她們一到這時便在樹下細聲細氣地指著樹的一邊說,這兒還有不少沒有收穫哩!石得寶在樹上一想到雪就沒有了往年的那種懷想中的小小衝動。已經有兩個在樹下路過的男人提醒他樹上有三隻鳥窩,石得寶手中那高高在上的柯刀仍是一點幹壞事打野食的慾念也沒有。
石得寶被這些話激怒了。丁鎮長比自己還小几歲,他們居然這樣罵他。他恨恨地說,不管他們怎麼做怎麼說,他偏偏要幫丁鎮長這一回,看誰將來敢一口咬下他的雞|巴!他打定主意,只要一落雪就去找金玲,讓她先採點冬茶對付一下。反正金玲也沒將那點茶樹當回事。
雪一停,太陽就出來了。
「天啦,這種事虧得他們能想出來!」妻子驚叫道。
妻子在房裡喚了一聲,石得寶連忙過去,見她是要解手,就扶著她下了床,走到馬桶邊坐下。屋子裡水響一陣,他又過去扶著妻子回到床邊。妻子往床沿一趴,要他拿條熱毛巾幫忙揩揩下身,說是被馬桶里濺起來的水弄髒了。石得寶拿來毛巾替她揩乾凈時,她嘴裏不停地埋怨丈夫不該又起晚了,又倒不成馬桶。
牌局一下鬧散了。石得寶不讓大家走,等氣氛平靜下來后,他要接著再來一個東西南北風,他說當幹部的就要有哪裡跌倒了在哪裡爬起來的勇氣,同時他還要大家用實際行動挽回在金玲家失去的威信和影響。這局牌打到半夜才散,最後只有石得寶小小地贏了幾十塊錢,得天他們一人輸了十多塊錢。
丁鎮長宣布今天開會的主要內容是落實發放到各村的救濟款。大家一聽到這個話題,都暗暗興奮起來。丁鎮長將有關政策說了一遍,然後就讓各村村長彙報自己村的情況。大家都是胸有成竹,賬本都在心裏,雖然每人只給五分鐘發言時間,但各人將自己村的情況說得十分清楚。等到十五個村長都說完后,丁鎮長就宣布休息一陣子。有幾個人準備上廁所,丁鎮長將他們叫回來,先問了一下各村落雪的情況,有沒有人畜遭災,大家都說這點小雪沒問題。丁鎮長突然說,可你們自己卻出了問題。他從提包里拿出石得寶送來的兩聽茶葉,說你們都叫苦說采冬茶太困難,石家大垸村哪一點不比你們更困難,可石村長就有這股子不服輸的精神,昨天落雪,今天茶葉就交上來了。丁鎮長將兩聽茶葉敲得桌面叮噹響,他要各村將自己做工作的情況說一遍,十幾個人中沒有一個人先開口。丁鎮長生氣地說,你們剛才要救濟的時候怎麼一個個那麼會九*九*藏*書說,幾斤茶葉怎麼就那麼難。你們少打幾圈麻將,少到群眾家裡喝幾餐酒,問題就早解決了。丁鎮長點名叫了幾位村長也沒有用,他們像約好了一樣,就是不開口,他要石得寶介紹一下經驗,石得寶也不肯說。丁鎮長生氣地往門外走,走到半截又回來對石得寶說,看來今天只能落實石家大垸村的救濟款了。他要石得寶馬上拿出一個救濟方案交給他。丁鎮長走到窗口,看了看外面,連說了三聲:你們看,雪停了,這麼好的機會被白白錯過。
剛好這時那邊屋裡傳來一串咳嗽聲。
石得寶正擔心老方敏感到了,老方就在堂屋開口叫起石得寶來。他丟下火鉗跑出去,老方二話不說,從口袋裡掏出十塊錢擱在桌子上。然後轉了身才說他沒有帶什麼東西來,這點錢留下給石得寶的妻子買點東西補補身子。石得寶說這不是屁|眼屙尿反了嗎,他追到門口拉了幾下怎麼也拉不住老方,他就借口說不是還有事情要了解嗎。老方說天色不早了,他得早點回去,需要了解的事請石得寶明上午到鎮委會去談。
中午過後,石望山站在房門檻外對著房裡叫著他的小名,說他該起床了,這麼大的雪肯定有人遭災,他當著村長就應該及時去看看。石得寶一下子悟過來,連忙起床,穿上父親為他準備的防雪滑的木屐,拄著一根棍子鑽入雪中。
老方奉了鎮長之命,特地下來檢查采冬茶的情況,並通知明天帶茶葉到鎮里去開會。石得寶問他冬茶怎麼采。老方也不曉得,他看看茶樹,又看看金玲的籮筐,猶猶豫豫地說大概就是這樣吧。
散席時,餐館老闆一算賬,每人也就十一塊五角錢。大家分別拿了自己的那份發票,付了錢,出門后各奔東西。
「病了幾天,馬桶也沒人倒。」妻子望著金玲。
「嗯。」石望山哼了一聲。
石得寶走時要金玲留神天氣預報,隨時做好準備。
石得寶看著老方一連喝了三杯酒,他也一仰脖子將一大杯酒灌進喉嚨。老方又將石得寶數說了一通,別看文化館這幫人不值錢,但說不定哪天就派得上用場。今天看起來略施小計獲得成功,實際上耽誤了大事,他們一傳出去時,就算實說只是一個瘌痢頭女人燒火做飯,二傳三傳就走樣了。到時候上面的人不吃你們的,不拿你們的,你們工作就被動了。石得寶說他巴不得現在就有人不要他們采冬茶。老方一擱杯子,說石得寶是不是巴不得他現在就離席。石得寶趕忙賠不是,將杯子塞到老方手裡,再用自己的杯子同他連碰了幾下。
「沒事,天冷了總有點兒。」石望山說。
氣得金玲的丈夫當即上來要打得天副村長的嘴。
「明天你幫我將這些豬糞挑到茶地去。」石望山突然說。
桑木扁擔輕又輕,
石得寶告辭出來,正好碰上一上午沒碰上的丁鎮長。丁鎮長迎面就甩來一句,說石家大垸村過去做事總是中游偏下,他希望這回他們能出個風頭當個上上游。石得寶正說自己能力有限,丁鎮長毫不客氣打斷他的話,要他回去早做準備,今年氣候有些反常,夏天已是比往年熱,據說冬天也將比往年冷,落雪的日子可能提前到十一月底十二月初。丁鎮長還提醒他,別讓區區兩斤茶葉給難倒了。石得寶嘴上說不會,心裏卻著急起來。
石得寶離開金玲家的屋基場,踏上田間小路時,金玲忽然在身後大叫,說是她想起來了,她這就準備采冬茶。石得寶嚇了一跳,連忙擺手不讓她叫。路旁田裡,一個正在給小麥澆水糞的老人抬起頭來,問金會計在叫什麼,這個時候怎麼就準備採茶。石得寶掩飾說老人聽錯了,金玲是叫自己坐會兒喝杯茶再走。他獨自走了一會兒,心裏覺得再精明聰慧的女人,一旦墜入情網就會變得稀里糊塗。
這時,金玲叫起哎喲來。她那手被雪一凍,又馬上伸進熱鍋里炒茶,出現了凍傷后才有的那種奇癢。炒茶的手染得發青,看不清皮肉模樣。金玲的丈夫心疼地抱著那雙小手,不停地撫摸,嘴裏忍不住責怪丁鎮長太不顧別人的死活了。石得寶看著金玲的手,只有說對不起,讓她跟著受苦受累。
「我曉得那是你的命|根|子。」石得寶說。
「這一大早,她跑來幹什麼?」石得寶問自己。
石得寶到家時,石望山仍在看《封神演義》。他將石得寶叫進房裡,小聲地告訴他,他妻子大概是出門盯梢去了,也是才回來不久。石得寶到房裡一看,妻子的一雙鞋上果然沾滿雜草和露水。他有些煩,上了床也不說話,將屁股狠狠地衝著妻子。妻子也不說話,兩人僵持了一會兒。石得寶身上一暖和,加上心裏還擱著一絲金玲的滋味,他忍不住一翻身將妻子壓在身下。妻子見石得寶剛回來就能要自己,便放下心來迎合丈夫。
山風一下子看不見了,滿地都是陽光,田也好,地也好,枯禾枯草也掩飾不住它的肥沃,冬日的溫暖正是這肥沃釀造的。石望山又開始翻動豬糞,而且頻率明顯加快了許多,雪亮的鋤板像白帆一樣從黑糊糊的豬糞上快速駛過,激起兩排黑油油的浪一般的痕迹。
「就說這落雪採茶,這事無論怎麼掩飾,也是個遭人咒罵的事,若是捅大了說不定還能鬧到中央去。中央說不準坑農害農民。落雪採茶,三歲小孩子也明白是什麼性質。但各位村長也明白我們的國情。事實上也沒有讓鎮領導有更多的難堪,所以,鎮領導也不要讓大家太難堪。現在群眾一年下來能見到上面好處的就這點救濟款,若是過年前不能兌現,村幹部可就沒有年過了。脾氣好的人只是到家裡鬧一鬧,脾氣不好的說不定就用那雞爪扒的字寫成狀子,這一狀也不知會告到哪裡。」石得寶又說。
「我的地不是金會計的地,我的茶樹也不是金會計的茶樹,任誰也不許亂來。」石望山說。
雖然看過全村的茶地,石得寶心裏反而更不踏實,其中原因還包括這一次采冬茶的事居然能在這麼長的時間里保守住秘密不外露。往常不用說村幹部,就是普通群眾也能很快得知某項任務的內情。每年年底,石得寶還沒去開會,村裡的人就曉得誰要吃救濟、誰的救濟金是多少。這些說法總是與鎮里實際發放的情況相差無幾。眼下的這種沉默只能說是有關知情人都意識到這件小事在本質上的嚴重性,都不敢輕易捅這個馬蜂窩。
「這就是你的不對,當官的訣竅只有一個,丟掉人格,撿起狗格!」老方說。
「沒有哇,我怎麼沒聽說,你倒先曉得了。」石得寶有些吃驚起來。
「自己家的東西,隨便看看。」石得寶說。
出了鎮委會大院,幾位村長在商量找家餐館點幾個菜聚一聚,問到石得寶時,石得寶沒有同意,他要到醫院去招呼妻子看病。他匆匆地趕到鎮醫院,找了一陣沒看見妻子的人影,回頭再看外面的拖拉機也開走了。他估計妻子一定是看完了病,先回家去了。如果是這樣她的病情一定不算嚴重,要不然就會留在醫院住院。石得寶這麼一想,也就放下心來。他扭頭走出醫院,穿過鎮里的主要街道往鎮中學方向走。
第二天,他倆一齊到了鎮上。丁鎮長一見到石得寶手裡拎著兩聽茶葉,立即高興起來,說還是石得寶抓工作紮實,說五就五,說十就十,不打折扣。石得寶不好意思同他多說,放下茶葉連忙去大會議室。村長們差不多都來了,他們圍著火盆像個鐵桶一樣,見石得寶進來大家都抬頭望了一眼,卻沒有一個人給他挪挪位置。石得寶轉了一整圈,仍無人理睬,心裏不由得冷笑一聲。他不動聲色地將桌上的開水瓶拿到手裡,抽出瓶塞,舉過那些人的頭頂,問誰要添水。大家還是不理睬,石得寶將開水瓶一傾,衝著火盆邊一隻茶缸倒下去。那水卻是瀉在炭火上,一股白煙纏著火灰衝天而起。火盆邊的人趕緊四散而逃。石得寶放下開水瓶一邊說對不起,一邊欲幫那些沾滿灰塵的人拍打幹凈。那些人都果斷地擋住了他的手。石得寶笑一笑,也不是認真地要這麼做。丁鎮長進來后,問這是怎麼回事,石得寶說自己給他們添開水添錯了地方。
下午最後一站是石得寶家的茶地。石得寶好久沒來自己家茶地轉轉,一進山坳,茶樹和茶地的模樣好得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村幹部們也都一致稱讚說這是今天見到的最好的一塊茶地。石得寶說這都是他父親的功勞。分責任田那年,石望山就動手將這一塊地改種茶。開始時他不時讓石得寶來這裏幫幫忙,後來,他別的不管,自己一心一意地侍弄這茶地,從種到採到賣,他都不要別人插手,他也從不要石得寶的一分錢。這樣過了整整十年,有一天石望山突然提出要將自己家房子拆了重蓋。石得寶說沒錢蓋不了。石望山掏出一個存摺遞給石得寶,上面有整整兩萬塊錢。這件事不僅轟動了全垸,連縣裡的記者也曉得了,老方陪著他們來了一趟,後來省里的幾家報紙都登了這個消息。大家站在茶地邊又提起這段往事,都說石得寶攤上個好父親的確是得了一件寶貝。石得寶說老人本來就是寶嘛。
田野四望無人,幾堆已燒了幾天的火糞在互不依靠地各自吐著青煙,有濃有淡,有輕有重,或細或粗地裊裊纏繞著,深秋的凝重中因此透出些輕盈。
「你找我們話還好說,你找群眾話就不好說了。」石得寶說。
石得寶開始不明白丁鎮長為什麼自己又在往外說,後來,他也覺得這是丁鎮長故意放點風出來。石得寶想了想后他也放了點風,說是鎮里開會是為了茶葉的事。車上的人一直都在豎著耳朵聽,只是沒有吭聲。聽到石得寶一說,他們立即鬆了一口氣,紛紛說自己還以為又有什麼攤派任務要下來,如果是茶葉的事,他們就放心了,大不了是為了定明年的特產稅,茶葉樹就那兒長著,誰都可以去數有多少棵,想多交辦不到,想少交也辦不到。大家一鬆氣,石得寶心裏卻緊張起來,他一點也沒有辦法預料村裡人聽說要他們采冬茶后是什麼樣的反應。擔心他們現在越放鬆,將來反應越強烈。
石得寶本來要提醒她,女人打麻將不能太熬夜了,一記起妻子正躺在床上養病,就沒將這話說出口。他只問了問都是哪四個人,聽說除了她同副村長石得天,另兩個人也都是村幹部,他心裏就不高興起來,忍了幾下沒忍住,就責怪他們不應該老是幾個村幹部在一起搓,最少也應該叫上一兩個普通群眾,免得大家說村幹部腐敗。金玲不以為然地分辯道,如果同群眾一起搓,群眾贏了當然無話可說,若輸了說不定會背上欺壓群眾、魚肉百姓的罪名。金玲的話讓石得寶笑起來。他將金玲讓進屋。金玲沒說正經事,卻先進房看望石得寶的妻子。兩個女人拉著手說話,石得寶站在一旁,心裏在不停地盤算可不可以叫金玲幫忙將馬桶倒了。他正在琢磨,妻子自己先開口了。
石得寶臨走時,問了問今年的民政救濟金什麼時候能發下來,丁鎮長回答說光有了指標,錢款還未到。丁鎮長又說將來哪個村沒有完成鎮里下達的任務,他就扣發哪個村的救濟金,讓那些日子過不下去的人都到村幹部家去過年。石得寶只把丁鎮長這話當作說笑之詞,並沒有往心上擱。
石得寶走得很快,五分鐘后就趕到了村委會。老方遠遠地迎上來,先將來人的來意說了。聽說是縣文化館的人,石得寶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老方說他們是來搞文化活動調查的,同時也兼著採訪,準備縣裡的春節文藝晚會的節目。石得寶忍不住責怪老方,說他不該將這種與他們不相干的人往村裡引。老方拿出一個筆記本,指著上面的名單說,他是逐村排隊往下排的,一個村一次輪流轉,而他們還是排在最後。石得寶說越是最後越吃虧,年底輪上那些下來打年貨的人,開銷可就大了。石得寶要老方明年若還排隊就將他們村排在中間,攤上七、八、九三個月的高溫,誰下到農村,一見蒼蠅多蟲子多,沒有電沒有自來水,像蜻蜓點水一樣,屁股一沾凳就回頭,這樣的客人接待起來才舒服。老方答應下來,同時又要石得寶給他一個面子,別讓他下不了台。他告訴石得寶,縣文化館雖然是個很無聊的單位,但在那裡拿工資的人一大半是縣裡頭頭的子女,上班時唱歌跳舞,畫畫照相,水平高點的就寫詩寫小說,活得不曉得有多瀟洒,隔上一陣便要到下面來走一走,換換口味。有些單位對他們不重視,結果都吃了大虧。石得寶說他心中有數。他上前去同帶隊的蔣館長握了握手,回頭欲同那同來的六個人握手時,幾個女孩都借故躲開了。
石望山拿起《封神演義》,剛送到鼻子底下,又放下來。
四周的山上還是白茫茫一片,茶地里的雪卻快化光了。只有葉片或樹杈上還有少數如玉雕鑿出來的雪球。兩隻野兔不知躲在哪篼茶樹下面,聽見腳步聲,它們不慌不忙地跑上山坡,然後回頭望了一陣。它們認出石得寶是個陌生人,才繼續遠去。石得寶聽石望山說過茶地里有一對野兔同他挺熟,見了他也不迴避。融化著、破碎著的雪球,不時在茶樹中嘩啦地響著。石得寶看見茶樹上真的有許多細嫩的芽尖,而自己在以前竟一直沒有注意到。他不由得暗暗佩服丁鎮長對一件小事的鑽研勁頭,居然能夠熟識到一塊具體的地。石得寶在茶地里抽了四支煙,就是想不出如何對父親說起將要在這兒採摘茶葉。
「哪裡,我昨晚在得天副村長家裡打了一通宵麻將,我贏了他們,不好意思提出散場,只好奉陪到底。」金玲說。
這話是實話,每次村裡開會分配任務時,家家戶戶總是吵鬧個不休不止,哪怕是多出一塊石頭也不讓步。他們擔心這回多一點下回就要多兩點,再下一回就會多三點。石得寶向他們保證也沒用,非得當即扯平均不可。
「說句老實話,咱們鎮沒有哪一個村有厚油水。每回換屆時,鎮里總少不了動員人出來當這個群眾頭兒。一年到頭,少不了受群眾的氣,鎮領導要是不理解說不定哪天大家都會辭職不幹的。除了占集體的便宜,多抽幾包煙,多喝幾杯酒,我們能見到什麼好處?我們總在挨批,國家幹部總在漲工資。我們當村長當到死,也沒人給定個股級局級,可你們國家幹部只要能熬,一生總能提幾級。」石得寶繼續說。
這一場交歡竟讓石得寶睡過了頭,醒來時,太陽已斜著照進屋裡。他匆匆爬起來,打發般洗了吃了,正要出門又想起一件事,他轉身問石望山今天有什麼事沒有,如果沒事不妨給茶葉地上幾擔土糞。石望山正在抽煙,他用鼻嗯了一聲,說茶地的事不用他來考慮。
「我一看腳印就曉得是你,你還將幾枝茶樹杈的頂給掐了。雪一化,地上就會上凍,那幾個枝子會凍死的。」石望山說。
回家時,石得寶攔了一輛回村裡去的機動三輪車,大家都管這種車叫三馬兒。石得寶同車上的人一樣付了兩塊錢,開三馬兒的人嘴裏說著不好收村長的錢,但伸出的手一點也沒猶豫。半路上。碰見那輛拖拉機迎面而來。石得寶正要打招呼,拖拉機呼地一下擦身而過。他看見掛斗里的躺椅和棉被都不見了。
石得寶上了丁鎮長的車,車內很暖和,他將沾滿泥巴的大衣脫下來,正要放在座位旁邊,司機叫起來說別髒了我的車。他一時不知所措。幸好丁鎮長發了話讓他就放在座位上,丁鎮長說車子總是要被人弄髒的。石得寶原以為丁鎮長要剋自己一頓,責怪他不該同村長們串通一氣對付上級領導。誰知丁鎮長一路上竟隻字不提冬茶和與茶有read.99csw•com關的事,只是和顏悅色地同他說著閑話,如亞秋讀書成績如何、他妻子的病完全好了沒有、石望山同石家十三哥的關係密不密切等等,甚至還問他家一年養幾頭豬幾隻雞。丁鎮長越是不批評他,他心裏越是忐忑不安。桑塔納進了鎮委會後,丁鎮長還是不放他回到村長們中間去,而是將他一個人帶到自己的辦公室里,並親自燒上一盆炭火讓他烤衣服。石得寶惶惑一陣才鎮靜下來,他想事已至此,乾脆當面將話挑明了說。
正在這時,丁鎮長走進會議室,問大家為什麼笑。大家都不說話,石得寶主動說他們笑他找了一個醜女人當村裡的會計,是成心想減少來村裡檢查工作的上級領導的食慾。丁鎮長板著臉叫他們別這麼損,他說自己若真的想在那個村吃飯,就是滿頭瘌痢的女人坐在對面,他也照吃不誤。他這一說,一屋的人再次鬨笑起來。丁鎮長開始以為是自己的幽默所致,他馬上發現情形並非如此,便半是惱怒地說他今天一定要好好收拾一下這群地頭蛇。大家以為接下來會宣布開會,哪知丁鎮長又出去了,他說哪怕缺半邊人也不開這個會。
不一會兒,外面又進來了個包著頭巾的女人。正在說話的金玲和得天副村長見了她不禁一愣。得天副村長小聲問她來幹什麼。包頭巾的女人說,是石得寶叫她來為客人們做飯的。石得寶在廚房門口招手讓包頭巾的女人過去,他吩咐了幾句后,依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包頭巾的女人在會議室與廚房間來回忙著,一時出去弄青菜,一時又提著酒和乾菜回來。然後,廚房裡又是噼噼啪啪的柴火響。隨後又有水汽貼著廚房門框飄進會議室。得天副村長又在舉例子時,包頭巾的女人忽然在廚房裡叫起來,她要石得寶去幫忙將雞殺了。石得寶面有難色,說他平時連別人殺雞也不敢看,他要得天副村長去,蔣館長不肯,要得天副村長留下多講一些實際的東西。蔣館長同行的一個男人去幫忙,一個女孩也跟了進去。
老方酒量不算大,六兩酒就喝了個九分醉。石得寶聽見他罵段書記和丁鎮長都不是好東西時,便開始往他杯里斟涼水。老方說他好久沒有這麼痛快地喝過酒了。
石得寶到鎮上去看望丁鎮長。丁鎮長架著一對拐杖,忙得比以前更厲害。石得寶說了幾句慰問的話,便告辭了。然後一間間辦公室尋找老方,最後才發現老方躲在鎮廣播站里寫全鎮人民抗雪災的彙報材料。石得寶要他幫忙做做父親石望山的工作,讓其同意采那塊地里的茶葉。老方說他現在得趕這個材料,縣裡馬上就要。石望山的工作怎麼做他倉促之中想不好,但他明天上午或下午總會抽空去的。
下山後,他順路到一些等待救濟的人家走了走,告訴他們錢款很快就要下來。有人為了表示感激,偷偷地告訴他,說得天副村長在到處造他的謠,說他挖空心思想辦法巴結上級,讓金玲這時候採茶拿去送人,還許願明年讓金玲當副村長。石得寶對這話很惱火,轉身就去了金玲家,將得天副村長的話告訴了她。金玲說得天副村長是在為當村長做準備。石得寶問金玲手上的凍傷怎麼樣了。金玲說她丈夫特地去鎮上買了一架頻譜儀,照了幾次就將癢止住了。石得寶聽說買這個東西花了好幾百塊錢,就說金玲不是隨便一個男人可以養得起的女人。金玲不願聽這個話,她說自己若完完全全是那種人,為什麼還會去受凍采冬茶哩!石得寶將去鎮上的經過都對金玲說了,金玲說他家的事她也沒法幫他。石得寶問金玲想不想當副村長。金玲想都沒想就說,如果石得寶還當村長,她噹噹副村長也可以。她說她喜歡同石得寶在一起,石得寶身上什麼男人的味道都有。
「你一定是有外遇了,不然不會這麼心事重重。」亞秋繼續說。
這垸和這村雖然叫石家大垸,但石姓人口卻是少數,主要是1948年國民黨軍隊撤退時,在這垸里狠狠地殺了許多姓石的人,當時垸里的人都不明白這是什麼緣故,直到解放后很多年,他們才搞清楚石家的一個人在北京做了共產黨的大官。石望山叫他十三哥。小時候他們常在一起放牛。十三哥給石望山寫過一封信,卻從來沒有回來過。因為這個緣故,石家的人一直當著這個村的頭頭。但這幾年搞選舉,同族的總幫同族的人,石得寶當了三屆村長,但得票一年比一年少,最近一次,他只比半數多了十幾票。
吃飯時,石望山已消氣了,他只是遺憾地說了兩次,沒有個客人,好酒好菜都不香。
一片茶葉一片情,
半夜裡一陣燥熱將石得寶弄醒,他用力推開妻子壓在自己身上的半個身子。妻子以為他又要她,迷迷糊糊地說都四十好幾的人了,怎麼比年輕時還有幹勁。他沒有搭腔,將一隻腳伸出被窩,翻身睡去。不知過了多久,石得寶忽然感覺到冷。他起床走到後門撒尿時,聽到近處的山嶺上發出陣陣呼嘯聲,緊接著外面的樹木瓦脊一齊動起來,一股強大的寒風撲進門裡,逼得石得寶倉皇後退幾步。
老方不知其中名堂,走也不便,留也不妥,這時,從廚房裡走出一個滿頭瘌痢的女人,大大咧咧地說,她已光榮地完成任務了。老方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哭笑不得地說,石得寶,這種事你也做得出來。石得寶苦笑著回答,說這是上次開村長會時,大家研究出來的辦法。金玲和得天副村長在一旁哧哧地笑,說他們猛一見到這瘌痢頭的女人包著頭巾進來,就猜到石得寶在搞什麼詭計。老方也要走,石得寶不讓,他說雞也殺了一隻,索性就做了下酒菜。他讓金玲將借來的豬肉和酒、乾菜等都還了回去。自己拎上自己家的死雞與活雞,拉上老方回家裡去好好敘敘。
「十三哥最後一次離家時,也是下著這樣的大雪。我還記得他的腳印轉眼就被雪花填平了。」石望山說。
天黑之前,亞秋果然回來了,她一進屋就直奔母親的房裡。石得寶在廚房裡做飯,耳朵卻在聽她們母女在說笑什麼。這時,石望山在外面叫來客了。石得寶探頭一望,是鎮里的宣傳幹事老方。老方一進屋說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今天這餐酒他是喝定了。石得寶心裏不高興,卻又沒有辦法,只好裝出些笑色來請老方賞光留下來吃頓便飯。老方說他來找石得寶有事要了解,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必須以工作為重。
老方一路用腳踢著地上的雪,邊走邊唱著歌:
他將門口的椅子讓給石望山,自己進屋倒水喝。開水瓶是空的。石得寶端上杯子出了後門到鄰居家討了一杯水。他同鄰居閑聊了幾句亞秋的學習情況,從原路返回時,一進後門,正好聽見老方大叫著說石老伯你十三哥在北京出事了。石得寶聽了心裏一驚。老方又說你十三哥得了癌症,昨天晚上專門打電話到鎮上報信,讓這邊準備一下,隨時進京去辦理喪事。石得寶走攏去時,石望山正急得手足無措,嘴裏不停地說,這怎麼可能呢,北京那麼高級,怎麼就醫不好他的病。老方又說,那打電話的人說北京有個從前給光緒皇帝看病的老中醫開了一個偏方,但要用病人家鄉的茶葉做藥引子。石望山說這還不好辦,他們要多少他可以給多少,就是挖幾棵茶樹送去也可以。老方說只是這茶葉很特別,數量雖然只需兩斤八兩就足夠,可它必須是冬天落雪時現采現炒。石望山一愣,將兩眼在老方臉上掃來掃去,然後問老方是不是哄他,拿他開玩笑。老方著急地說他開始也不相信,後來請教了鎮上的一個中醫,人家說藥理是對的,癌症多為內火旺,冬天為寒,落雪為最寒,這時採的茶葉必定是大涼大寒,正好可以消火。老方還補充說自己大小是個國家幹部,拿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開玩笑有什麼好處哩?石得寶聽到這裏就曉得是怎麼回事,他遞了一支煙給老方,老方要他趕緊召開緊急村委會,在村裡動員一下,趁雪沒化趕緊采了茶葉炒好送到北京去。
「我正看著緊張處哩,你把我嚇著了。」石望山說。
石得寶沒有怎麼說亞秋。石望山一個人將話都說了。他說亞秋是一碗飯養大的,總以為自己讀書多,一點也不懂人情世故,就是要飯的趕上吃飯時主人也得給上一碗,何況老方是鎮里的領導。亞秋不示弱,她說爺爺和父親總是對那些人忍讓,使他們老是佔便宜,結果是害人害己。石望山很生氣,叫著要石得寶的妻子掌幾下女兒的嘴巴。亞秋回到屋裡,拍了兩下巴掌后,大聲說媽媽已打了我,並哭了幾聲。石得寶怕石望山氣出毛病來,就大聲喝住了亞秋,不讓她再鬧下去。
老方在雪野中終於消失了,石得寶並沒有用眼睛看,他是在心裏感覺到的。浮現在眼前的唯有山坳中的兩個人影。白茫茫的雪坡上像是有不少縫隙,父親和妻子在其中一點一點地遊動著。雪地是一塊暫時停止涌動的波濤,兩個人是兩片總在渴望前行的船帆。石得寶彷彿看見寒冷正從他們的指尖往心裏侵蝕,他自己亦在同一時刻里感到周身寒徹。
依然是六個人,他們租了一輛三馬兒直奔天柱山茶場而去。茶場的彭場長正好在,聽到他們說明來意后,彭場長頓時面露難色。彭場長說,他們去年是采了幾斤冬茶,那也是沒辦法,是鎮里段書記下了命令,不執行就換人。結果今年茶葉產量就明顯下降了,而且最好賣的穀雨茶產量降得更厲害,搞得場里幾乎沒有利潤。石得寶以為他是在講價錢,就主動說,只要他們願意賣,價錢好商量。彭場長苦笑著算了一通賬,采冬茶不像春夏茶只要有茶樹都行。冬茶得挑上好地的好樹,然後放開了采幾畝地才能得一斤活芽葉,幾斤鮮芽葉才能炒一斤成品茶,加上茶樹被凍死凍傷,第二年減產減利,一斤冬茶少說也要兩千七百塊錢才不虧本。石得寶他們嚇得張開大嘴半天合不攏,直到吃飯時他們才紛紛說,開始以為每斤過不了三百塊錢,三百塊錢他們還敢賣敢買,兩千七百就簡直成了天方夜譚。
回家后,妻子一會兒就將雞燒好端到桌面上來。石得寶將一隻雞大腿夾到老方碗里。
「村長,我怎麼聽說鎮里給每個村都布置了一項特殊任務!」開三馬兒的人突然回頭說。
金玲還沒來,石得寶站在門口迫不及待地請蔣館長做指示。蔣館長矜持地說等進了屋再慢慢細談。石得寶不停地看手錶,心裏急得直冒火。十點過了得天副村長和金玲才匆匆趕來。金玲解釋說從茶地里回來她就去小賣部買洗髮液,得天副村長去找她時,兩人已走岔了。石得寶小聲責怪他們,說這些人若送不走,中午的飯錢由他們倆負擔。
隔了一會兒,屋裡的雞肉香味更濃了。亞秋從屋裡鑽進廚房,一邊同石得寶說話,一邊悄悄地拿了一隻碗,把鍋里煮熟的雞肉盛了大半碗,端進屋裡。石得寶開始一直在埋頭往灶里添柴,發現情況后叫了幾聲亞秋。亞秋早將房門一掩不見了。
石得寶到菜園裡弄了一些菜。正在換季,剛被拔掉的辣椒秧上有不少很小的辣椒。石得寶將這些嫩辣椒摘了一些,又挑了一大把嫩辣椒葉子,其餘正在地里生長的白菜和蘿蔔,也一樣摘了一些,夠炒一碗的。回屋子后,他又捉了一隻母雞殺了。妻子躺在床上叫他殺那隻黃公雞,石得寶沒有作聲,背地裡打的是另一番主意。妻子病了不能吃公雞,他不能讓她在一旁白看白聞。
「段書記有段書記的關係,他已讓茶場辦了。」丁鎮長說。
石得寶說了兩句,石望山沒有理他。地上有兩行蹄印。一行是牛走過的,一行是豬走過的。石得寶感覺父親也發現蹄印了。他望著父親放下掃帚去到屋檐上取了一把鋤頭,然後一個個蹄印地修整那些小坑小窪。石得寶轉身進屋,但那大的蹄印像是踩在眼睛里,小的蹄印則是踩在心裏。他有點嘆息父親現在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冷雨下到第四天上午,天空中開始飄起紛紛的雪花,到了中午,雨絲全變成了雪,在空中狂飛亂舞。久雨之後的雪花,個頭很笨重。落到什麼東西上,像被摔碎的玻璃屑。
天黑后,金玲跑來告訴他,丁鎮長在去鄰村的途中,滑下山崖摔斷了一條腿。石得寶著急起來,問丁鎮長現在在哪兒。金玲說往後的事傳話的人也不太清楚,只聽說丁鎮長不肯回去,非要將今天的八個村看完。
「我看就是她,你瞧那一雙手擺得像電視里的人。」父親言語有些不欣賞的意思。
彭場長留他們吃飯並喝了兩瓶孔府宴酒。往回走時,他們心情才不至於太低沉。他們吃飯沒有叫上開三馬兒的人,那人心裏有氣,一路將三馬兒開得風快,攔了幾回也沒攔住。大家正提心弔膽,忽然一陣天搖地動,等到清醒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同三馬兒一道躺在一塊爛泥田裡。三馬兒是鄰村的,鄰村村長很生氣,賭著氣說回去后要好好將開三馬兒的這人修理一番。
過了不久,村裡人得知消息,陸陸續續趕來看稀奇。石得寶見人越來越多,擔心他們出去瞎傳瞎說,就吆喝著要他們回去,大家退了幾步,又站著不動。石得寶生起氣來,說誰不走,他們就到誰家的茶地去搞試驗。大家嘟噥著說這種試驗恐怕又是勞民傷財,慢慢地都退去了。
石得寶將手電筒猛地往地上一摔,碎玻璃嘩嘩啦啦地跑了滿屋。
「看樣子該要落雪了!」石望山突然又說。
看了十幾家,茶樹施肥情況有好有差,不過他們都比金玲家的好。石得寶裝作無意地說:「這冬天的茶葉採下來做成茶不知是什麼味道?」得天副村長不假思索地說道:「春茶苦,夏茶澀,秋茶好喝摘不得,冬茶就更不用說了。不論動物植物,凡是越冬的,一到冬天總是積足了營養。白菜和蘿蔔霜一打,味道比先前的美多了,茶葉也是這個理。」得天副村長說了一大通后,石得寶說既然如此,他們何不動員群眾采冬茶,搞出新產品哩。得天副村長馬上說這樣不行,就像男人喜歡野女人的滋味,但這種滋味不能長遠,不能過日子,過日子得靠糟糠之妻。現在的群眾也還只曉得過日子,嘗野味那是有錢有權的人的事。大家跟著說,不能拿群眾的三百六十天一天三餐飯來冒險,茶樹被凍死可不是鬧著玩的事。石得寶見大家一致反對,就沒有再往下說。
「男人都是這樣,別作他們的指望。」金玲說。
石得寶越聽越難受,煙沒抽完他就挑上扁擔箢篼往山下走。
第二天一早,石得寶起來送亞秋上學。屋外北風已不再吹了,稻場上很髒亂。石望山手中的竹枝掃帚在清晨的原野上刷刷地揮響。石得寶經過他身邊時,他什麼也沒說。過了一會兒,石望山問石得寶是不是有什麼心事難於啟齒。石得寶回頭張望,見石望山仍是低頭掃的模樣。亞秋在一旁攆著木梓樹上的一群鳥,石得寶又一次望了望石望山,那邊的目光並沒遞過來。他剛轉身,身後又說要他不要太憂慮會傷身子的。石得寶沒有再回頭,他叫上亞秋,踩著重重的露水草朝田野中央走。
天氣很冷,一般的人無事都不外出,石得寶很順利地找到了那幾個村的村長,他們也都很著急,便跟著石得寶一個接一個村串,最後竟串成六個人的一支小隊伍。他們同石得寶一樣,一直將采冬茶的事捂在心裏,一個字也沒往外透露,他們實在不曉得如何向群眾解釋采冬茶的道理。天黑時,六個人推著自行車在鄉間的機耕路上一邊走一邊商量。寒風像小刀一樣在他們渾身上下一陣又一陣地亂刺亂砍。分手時,他們還沒有想出辦法來,只說是先熬著等到雪下來了再看著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