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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母親

在家的那幾天,母親曾問她的孫女:「我到你家去住好嗎?」女兒想了想才回答:「我家住七樓,奶奶你上得去嗎?」女兒沒有笑,我也沒有笑,唯有母親在那裡開心地笑著,一切答案彷彿都與己無關,就像母親這輩子所走過的,七十歲、八十歲和一百歲都不是目的,真正屬於她的只有這些日復一日讓我這做兒子的想得心疼的實在小事。那一天,我將女兒叫到身邊,故作神秘地問,將你的奶奶借給我當母親好不好?女兒明白我在逗樂,一邊說奶奶本來就是你的母親,一邊像小貓小狗一樣快樂地跑開了。所有的青春少女都是在快樂中漸行漸遠,直到無影無蹤,留下來陪伴終生的都是不再將愛字說出口來的老母,那才是每一個人的至親。
我想起前年母親在武漢過年。母親當時之所以同意在外面過年,是因為那一身折磨她多年的疾病實在不能再拖下去,答應我們年後上同濟醫院徹底治一治。為了陪伴母親,我們要了一間溫馨病房。手術之後的母親從麻醉中醒來,顧不上疼read.99csw.com痛就開始後悔,治病哪能像住賓館。無論我的稿費來得容易和不容易,在母親看來都不應該如此為她花費。母親住院的那半個月,是迄今為止,我對她最為孝順的日子。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坐長途客車來看望的大姐,捧著母親的手說,真像是姑娘的手。那一刻,母親笑得十分滿足。
這麼多年,記憶中唯一沒變的是系在母親身上的抹腰。母親四十幾歲時就病退在家,此後的三十年中,一件又一件的抹腰,也就是城裡稱之為圍裙的,就成了她日常生活中最主要的時裝。回家之前,妻子拉著我特意去商場為母親買了一件棗紅色繡花中長棉外套,我們非常滿意,拿給母親試穿,母親也非常滿意。初一早上,母親走出睡房后的模樣,竟然沒有一個人及時看到。臨近中午,大家在院子里曬太陽,我問母親為何不|穿那件新衣服。話剛說完,我就發現,那件新衣服其實早已穿在母親身上。母親在穿上新衣服的同時,亦隨手繫上那件沾著油膩、補著補丁的九九藏書抹腰。
我們是在黃昏時刻到家的。從車窗里望見系著舊抹腰的母親,孤單地等候在院門外的那一刻,我第一次發覺,一生中最先學會、叫得最多、最了不起的稱謂,竟然無法叫出聲來。是女兒趴在懷裡,衝著奶奶,響亮而又深情地替我叫了一聲生命中最愛的母親。母親燦爛的笑容,分明是冬日蒼茫中最美麗的景緻。我的心卻緊得很,陣陣酸楚直往眼底涌:國慶節放長假我們曾經回來過,才三個月時間,母親又老了,並且老得格外厲害。許多次,我在電話中一邊同母親說話、一邊想象母親蒼老的模樣,眼見為實的母親讓我驚訝不已。在一段時間里,我一直不去看女兒繞在奶奶膝前撒嬌並撒歡的模樣,只用耳朵去聽她們一聲聲「好奶奶」「好孫女」地相互叫著,並相互說著:我好想你呀!在聽來的這些動靜中,讓我略感寬慰的是母親的笑聲,在女兒親昵下,甚至還透露出一絲逝去多年的嬌媚。
母親過分的蒼老,主要原因在於父親。臘月底,二叔帶著二嬸來武漢九九藏書醫治青光眼,見面后聊起家事,二叔二嬸毫不客氣地表示,八十一歲的父親在所有事情上越來越任性而為,完全是母親寵壞的。父親將自己可以有些作為的歲月,全部獻給了他曾百般信任的鄉村政治。如今回過頭去看,父親這輩子從未弄懂過什麼是政治。離休后第一個十年,父親結交了一批釣魚的朋友。第二個十年,父親不能釣魚,只能打些小麻將,於是就有了一批老贏他錢的牌友。第三個十年開始后,父親的體能只夠在院子里養養花,僅僅剩下兩位愛花的老朋友就成了必然的事。於是,已到了「現在的事記不得、過去的事記得清」階段的父親,就用那貌似清醒明白的糊塗,開始了對母親彷彿不近情理的導演。越來越靠潛意識生活的父親,迫切需要有人來出演往日工作與生活中相伴過的那些角色。譬如他不讓母親洗被子,母親沒有聽信,父親便奪過被子,放到砧板上,用菜刀剁得稀爛。譬如,鍋里的餃子煮好后,兩位孫子像請示工作一樣去問他,可以吃幾個。幾經反覆,他https://read.99csw•com才哼一聲:八個。那樣子十分像小時候看戰鬥故事片,日本人伸著手指比畫:八路的有?
母親的手是那鄉村沃土,只要一場雪,就會變得風姿綽約光潔照人。然而沃土之意義不是嫵媚其表,而在於內里長久的奉獻。此時此刻,不燒煤的母親雙手上那些隱約帶血的裂口子,只是稍細了些,會不會少一些都說不準。
就這樣,我傷心地發現一個可能屬於天下所有男人的秘密:不要相信兒子對母親的承諾,不是兒子們不孝順,只因為母愛太偉大了,做兒子的到老也離不開。
到家的第二天,我搶先起床,打算做一頓早飯給母親吃。正在忙碌,母親出現了。她笑我這麼多年沒燒煤了,還能記得如何生煤爐子。我也笑,卻沒有說,因為怕生不著煤爐子,而比她多用了兩倍以上的引火木炭。母親說她整個冬天都不敢燒煤,她那手像豆腐渣,不曉得為什麼,只要一沾煤,就會裂得大口子連著小口子。
母親是天下最常見的那種任勞但不一定任怨的妻子,心裏有委屈,就會在兒女的面前九*九*藏*書一一數落。吃著母親親手做的餃子,心中塞滿了母親這輩子太多的辛苦、辛勞和辛酸。不由得,我們也會跟著母親抱怨父親幾句。然而,母親往往不給我們哪怕一丁點的過渡,只要父親那裡有任何動靜,她便即刻趕過去,那種敏捷與由衷,讓滿屋子的晚輩每每自嘆弗如。
過年回家,有一種東西總在堵著我的喉嚨。
大清早,母親一邊和我說著話,一邊隨手將我正在做的各種事順手接了過去。而我也像以往每次回家那樣,不自主地就順從了母親。直到這頓早飯做好後端上桌子,我才重複著從前,在心裏責備自己,怎麼連這麼小的一點事情也替不了母親哩!守歲的那夜,過了零點,我一再吩咐母親初一早上好好睡一覺,那些該做的事,由我起床做。一夜好覺被鄰居家的鞭炮驚醒,匆匆起來也放了一大串迎新年的開門吉響。我真的不曉得,做兒子怎麼會如此濫用母親的慈愛。無論我如何告誡自己,到頭來一切如故,母親輕輕地走近來,不用費力爭奪,只需稍一抬手,我就放棄了為母親分擔點什麼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