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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記憶中生長的茶

在記憶中生長的茶

因為只喝從小喝慣了的茶,又因為有這樣一些朋友,使得我從來不用逛茶市。外地的茶,從書上讀到一些,有親身體會的,最早是在武夷山,之後在泉州,然後是杭州西湖和洞庭湖邊的君山等地。那些鼎鼎大名的茶從來沒有使我生出格外的興趣,只要產茶的季節來了,唯一的懷念,仍舊是一直在記憶中生長的那些茶樹所結出來的茶香。
為茶的一旦叫了普洱,便重現其出自鄉村的那份深奧。對比茶中貢芽,稱普洱為老邁都沒資格;對比茶中龍井,稱普洱太粗魯都是誇耀;對比茶中白毫,普洱看上去比離離荒原還要滄桑;對比茶中玉綠,普洱分明是那歲歲枯榮中的泥濘殘雪。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種種宛如真理的大錯鑄成,都是沒有經歷醍醐灌頂般深深一飲。鄉村無意,普洱無心,怪不得它們將生性放置在雲遮霧掩之後,世代更替,江山位移,以普洱為名之茶,正如以鄉村為名之人間,是那情感化石、道德化石、人文化石。還可以是仍在世上行走之人的靈魂見證:為人一生,終極價值不是擁有多少美玉,而應該是是否發現過像普洱茶一樣的璞玉。
看看夜深了,有人撐不九_九_藏_書住先撤了。留下來的幾位,號稱是茶中半仙,都說一定要喝到女主人所說,普洱茶要泡到五十泡才是最好的境界。作為過客的我們,終於沒堅持到底,在四十幾泡時,大家一致地表示了告辭,將那也許是夢幻一般的最高境界留給了真的夢幻。
因為有送我茶的朋友,這輩子我極少花錢買茶。那天晚上一邊把著茶盞,一邊就想買些普洱茶,只是有些額外擔心,怕人家誤以為是在暗示什麼,才沒有開口。離開昆明之前,我終於忍不住在機場商店裡選了一堆普洱茶。雖然最終是同行的李師東搶著付了款,仍然可以看作是我這輩子頭一次買了自己所喜愛的茶葉。
九月底,《青年文學》編輯部拉上一幫人到滇西北的深山老林中採風。帶著兩褲腿的泥濘,好不容易回到昆明,當地的兩位作家朋友聞訊趕來,接風洗塵等等客套話一個字也沒說,開口就要帶我們去喝普洱茶。汽車穿越大半昆明城,停在一處毫不起眼的大院里。時間已是晚十點,春城的這一部分,像是早早入了夢鄉,看上去如同倉庫的一扇扇大門閉得緊緊的。朋友顯然是常來,深深的黑暗一點也擋不住,九_九_藏_書三彎兩拐就帶著我們爬上那唯一還亮著「六大茶山」霓虹燈光的二層樓上。
人的內心並非總是難以捉摸,越是那種平常瑣碎的場合,越是那些胡亂忙碌的行為,越是能將其藏匿得不見蹤影的底蘊暴露無遺。譬如喝茶,像我這樣的固執地喜歡,很容易就會被發現其中已不是習慣,而是某種指向十分明顯的習性。
滿室依然只有高原清風滋味,那些在別處總是繞樑三日熏透窗欞的茶香,一絲不漏地盡入心脾。從舌尖開始,快意地瀰漫到全身的清甜,竟在那一刻里升華出我的母親。有很多年,母親一直在鄉村供銷社裡當售貨員。一到夏天,她就會頻繁地操著一桿黑漆桿秤,將許許多多的老茶葉片子收購了,裝進巨大的竹簍里,還為它們編上「黃大茶一級」或者「黃大茶二級」等名稱。每當竹簍層層壘壘地碼上供銷社的屋頂時,就有卡車前來拖走它們。那些巨型竹簍上的調運牌,所標誌老茶葉片子的最終目的地,就曾包括過雲南。只是那時的我們實在難以相信,這種連牛都不願啃一口的東西,也會被人泡茶喝。一杯普洱,讓我明白只要懷著深情善待,那些被烈日活活晒乾九九藏書的老茶葉片子也能登峰造極。
到這時女主人才露些真容,細聲細氣地說,不喝生茶,就不知道熟茶有多好。又說,剛才喝的是當年製成的生茶,而正在泡的是放了二十三年的熟茶。不緊不慢之間,一杯熟茶泡好了,端起來從唇舌間初一流過,真如驚艷,彷彿心中有股瑞氣升騰。這感覺在思前想後中在反覆縈繞,不知不覺地就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溫馨念頭生出來,在當時我就認定,普洱茶就像成就它的鄉土雲南的女主人,是冷艷,是沉香,是冰藍,是暖雪。女主人繼續溫軟地說,天下之茶,只有普洱可以存放,時間越長越珍貴。昆明地處高原,水的沸點低,在低海拔地區,水燒得開一些,泡出來的普洱茶味道會更好。聽說由於溫差所致,普洱茶在酷熱的南方存放一年,相當於在昆明存放五年。我便開玩笑,將她的茶買些回去,五年後,不按五五二十五年算,只當作十五年的普洱茶,由她回購。一陣大笑過後,普洱茶的滋味更加誘人。
與別處不一樣,坐下來好一陣了,還沒有嗅到一絲茶香。女主人親自把盞,邊沏茶邊說,她這裡是不對外營業的,來喝茶的都是朋友,不過,有https://read.99csw.com人意外跑來,她也一樣當朋友待。女主人將幾樣茶具顛來倒去,聽得見細流聲聲,也看得見眼前所擺放的那些據稱價值連城的茶磚,熟悉的茶香卻遲遲不來。這一行天天十個小時以上的車程,又都是那別處早就消失了的鄉村公路,確實太累了,小到不夠一口的茶杯,不知不覺中已被我們連飲了十數杯。女主人很少說話,倒是我們話多,都是一些與普洱茶無關的事。女主人不時地淺淺一笑,那也是因為當地朋友對她的介紹所致。不知什麼時候,心裏一愣,脫口就是一句:這普洱茶真好!話音未落,尋而不得的茶香就從心裏冒了出來。
用不著追憶太久,稍早幾年普洱茶還是平常人家的平常飲品。也用不著抽絲剝繭尋找鄉土之根,那些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所在本來就是普洱茶的命定。更用不著去夢想命定中的鄉土,能像它所哺育的這一種,忽如一夜春風,便能洗盡了其間塵埃。那天晚上,我和李師東相約都不刷牙,好讓普洱茶的津香穿越夢鄉,一縷縷地到達第二天的黎明。我因故早就不喝酒了,卻偏偏要將普洱茶飲成一場久違的鄉村宿醉。
在我少年生活過的那片山區,向來就以種茶九_九_藏_書和在種茶中產生的採茶歌謠而聞名。上學的那些時光里,一到夏季,不管是做了某些正經事,還是百事沒做,只是在野外淘氣,譬如下河捉小魚,上樹掏鳥窩,只要看到路邊擺著供種田人解渴消暑的大茶壺,便會不管三七二十一,捧起來就往嘴裏倒,然後在大人們的吆喝聲中揚長而去。往後多少年,只要這樣的記憶在心裏翻動,立刻就會滿嘴生津。年年清明剛過,穀雨還沒來,心裏就想著新茶。那幾個固定送我茶的朋友,如果因故來遲了,我便會打電話過去,半真半假地說一通難聽的話。到底是朋友,新茶送來了不說,還故意多給一些,說是存放期的利息。
請我們去喝茶的朋友們再三說,在雲南當幹部,如果不懂普洱茶,大家就會覺得其沒有文化。即便是省里最高級別的領導人在一起開會,最先的程序也是拿出各自珍藏的普洱茶,十幾個人,十幾樣茶,都嘗一嘗,當場評論出誰高誰低。不比升職或貶謫,評得低了的,下一次重新再來就是。普洱茶好就好在普天之下從沒有兩塊滋味相同的。一如人一生中經歷過的情愛,看上去都是男女傾心,箇中滋味的千差萬別,大如滄海桑田,小似一棵樹上的兩片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