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浪進船艙

浪進船艙

大約在我們到家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我發現公公的神態有異。他平日下班后總是坐在那兒看報紙,要麼坐在院里,要麼坐在客廳里,但那天下班后他只是呆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我以為他沒看到報紙放的地方,就過去把家裡訂的幾份報紙都拿到了他的面前。但他彷彿沒看見,依舊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在從教堂出來預備上車向梁智家走時,我拒絕登車,我要打車回娘家。這可把梁智和他媽媽嚇了一跳。梁智立刻明白了原因,附著他媽媽的耳朵說了幾句什麼,他媽媽隨後急忙走過來向我道歉:對不住,閔茗,梁智他爸剛剛接到司令部值班室一個傳呼,說有急事,他不得不先回去……我不接受這種輕描淡寫的道歉,我仍然堅持要回娘家,沒想到這時我的爸爸走過來嚴肅地說:小茗,不要胡鬧,你公公臨時有軍情大事回去,走前給我說過的!我的媽媽也走到我身邊狠狠地掐了我的手腕一下,我這才作罷,悻悻地上車回了梁家……
我還在小餐室里擺了一套音響,每次吃飯時,我都要用很低的音量,放上一段教堂唱詩班唱的歌。對我的這些作為,公公和婆婆以及奶奶都持默許態度,梁智更不會有意見,他曾附了我的耳朵笑著說:只要夜裡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給我完全的自由,你就是把這個家翻個個兒我也不管。我聽后在他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凈想些床上的事,討厭不討厭?
你能給我說一下那奶孫倆的情況嗎?就是你送給她們吃的東西的那奶孫倆。
我的心有些沉,但願他的病不是因為我的走而引起的,要是那樣的話,我在上帝面前就有了罪。自從我在姥姥、姥爺和爸爸、媽媽的引領下走近耶穌把他視為萬能的主之後,我一直對他敞開著我的靈魂,他可以窺見我靈魂上的每一點變化。我能夠說的是,我無愧於主的眷顧和關愛,在我的人生中,我沒有做過任何有損基督徒聲譽的事。也是因此,我這麼多年裡雖去過無數次教堂,但還沒有正式在神甫面前做過一次懺悔,可要是我的行為導致了師長的住院,我就必須到教堂去懺悔了。
你對女性婚前與男人發生性關係怎麼看?他期期艾艾地說了出來。
媽媽對著話筒說:小智,你還有什麼話想說?
你想叫她做什麼?要她做出回報?可恥!我們基督徒做事,從來不求任何回報,我們是按上帝的要求去做的,是順從上帝的旨意——
你什麼意思?我一下子就明白他在關心什麼了。
他雖然聽得認真,但我能看出他的臉上有一種根本不信這一切的神情。不管你信不信,既然你問了,我就應該向你宣傳。
師長先生還有你梁智,我一定要還給你們!我要不還你們我就真的是混蛋!
我已經忘了我和梁智是怎麼回到床上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晚我倆的所有舉動,都是由我來引領的,是我主動。我現在還能記得的是,梁智撲進我的懷中說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我是塵世中人……可我沒讓他說下去,我用雙唇堵住了他的嘴……梁智又漸漸恢復了過去的那種猖狂,在把我的內衣揪光后,習慣性地去摸枕下的避孕套,這時,我攥住了他的手。他有些意外,輕聲解釋,這還是我們過去用剩下的,質量沒有問題。我對著他的耳朵嗔道:傻瓜,不必用了,因為我想懷個孩子……
那青年很珍惜當兵的機會,決心好好乾,干出個名堂,做出一番事業,讓自己的人生光光彩彩。他由班長當起,經由排長、副連長、連長、副營長、營長、副團長、團長、師參謀長,最後,當上了師長。
我只得去看梁智,用目光要求他做出說明。
我震驚至極地望著他。
我也憤怒地把筷子扔到了桌子上。
大約十幾分鐘以後,電話響了。媽媽拿起了話筒,是梁智的聲音:媽媽,我和小茗之間發生了一點小誤會,很抱歉,把她氣回了家——
好了!奶奶這時開了口,要啥要?送出去的東西哪有再要回來的?我看茗茗在這事上沒有錯!
我原本也不是一個會操心的人。
它是我人生恥辱的見證物,所以我特別害怕它的丟失,當我聽說你把它送人之後,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恐懼和驚慌,因為那些禮物和那封信會將我靈魂深處的東西全部泄露出去,別人只要稍加分析就會明白那是怎麼回事,事情一旦傳開,我會失去我平時在人們眼中的形象,我從此將無臉做人。所以我暴怒無比,失去理智地罵你訓你,現在你知道我何以那樣對你了吧?
一道閃電突然劃過我的腦子,我的身子猛然一震:你是說,那兩盒吃食里放有——
媽媽一聽竟然笑了,問:小兩口是不是生氣了?
另一件是我整理書房時在書桌上發現了一塊不大的廢鐵,形狀很不規則,難看得很,我認為把它放在這兒太不雅觀,就擅自做主把它扔到垃圾箱里了。沒想到當晚公公下班后一看書桌上沒有了那塊廢鐵,立馬大吼了一聲:誰動了我的東西?嚇得我渾身哆嗦。全家人都愣了。待弄清是因為那塊廢鐵后,我非常意外也非常生氣,為了那麼一個破東西,值當發那麼大的脾氣嗎?我冷冷地說:是我扔的!
我只是隨便問問,我的妻子前不久在這兒送給人一點東西,我想對方可能——哦,罷了,這是我的電話,如果真有人來送還什麼,麻煩通知我一聲。在他向神甫遞名片的時候,我已經弄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期盼那奶孫倆能來送還我當初給她們的東西。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人?我的臉迅速地陰了下來,剛剛擁有的那份好心情霍然間被風颳走,我決不會再同他和好,他的為人處世太讓我噁心。待他轉回身來找我時,我已快步向遠處走了。
想著想著,我就不知不覺沉入了睡眠。大概生氣也會使人陷入極度疲勞,我這一睡竟是九個小時,醒來時已是傍晚了。媽媽說:看你睡得香,中午也就沒喊你,這會兒餓了吧?快去吃點東西,待會兒我和你爸爸去音樂廳,那兒有一場英國皇家交響樂團的演出,我們希望你也能去。這家樂團過去到西雅圖演出過,很值得一聽。
我對他毫無辦法。
不是小誤會,是原則問題,是要不要行善幫助窮人的大問題,是要不要按上帝的要求關愛他人的大事情!我跑過去對著話筒大聲地吼。姓梁的,我從這件事上看透了你和你爸的內心!你們是一群吝嗇的可憐蟲!是鑽進錢眼裡的小氣鬼!是自私的——
婆婆顯然看不下去了,說:不就是一點吃的東西嘛,就那麼稀罕?茗茗送人就送人了唄,再買兩樣相同的不就得了?我看茗茗這樣做也對,這是積福行善的事,當做!佛祖看見了肯定要高興的!
我為何不能發火?我瞪住梁智,發火也是你和你爸爸的專利?我過去沒有看出你和你爸是如此摳門兒的男人,連兩盒吃的東西都這樣看重!我要早知道的話——
梁智的奶奶沒聽明白,詫異地問:基督是誰?
我們的戀愛基本順利,要說波折的話,只經歷過一次。那是一個黃昏,我們倆在我常去的昆玉河畔小坐,我注意到他不時答非所問,顯然在走思在想別的。就問他:你在想什麼?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在想一個問題。可以告訴我嗎?他的神情使我越加好奇。我想問你……他吞吐著。說呀!我有些急了。
你走的當天晚上,他就入院了。
這種家庭會議的開法——聽公公發布命令,根本不給討論的機會,沒有任何民主可言——儘管我很不習慣,可我還是覺得公公是一個不錯的師長。我心裏對他的尊敬有些增加了。
沒有啊?!我也有些驚異。
小茗,三十多年前,有一個農村青年當了兵。
可我就是希望我的婚姻不沾上污跡,已經沾上了,我就寧可把它扔掉!
接下來通過在武當山和洛陽旅遊,使我對奶奶和媽媽所信的神靈有了了解。武當山金頂真是一個險要而美麗的去處,祖師爺把自己的神位選在此處本身就讓人敬畏,他面對千山萬壑一副淡然之色的坐像真使人相信他已進入了仙境。梁智說,奶奶過去每年都要徒步登上金頂一回,當面向祖師爺祈願。我望著那陡峭曲折的盤山石階路,想象著奶奶行走時的艱難樣子,心裏生了一陣真正的感動。
你剛才不是說你把那東西送到了嗎?梁智最先開了口問。
不是壞人的人就可以做我的丈夫?!我剜了爸爸一眼。
旅遊結束回到家的當晚,全家人為我們舉行了一個歡迎歸來的晚宴。我和奶奶、公公、婆婆還有梁智都碰了杯。全家人喝得一片笑聲。婆婆可能還在想著我懷孕的事,不想讓我多喝酒,幾次想阻止我向杯中添酒,都被我巧妙地拒絕了。平日很少露出笑容的公公,那晚也滿臉含笑地聽著我講旅遊途中的各項見聞。
我沒有去聽梁智的解釋,我只用心觀察師長的神情,他沒有再說話,只是低著頭吃飯,在接下來的整個吃飯過程中,他沒有再說一句話。我本能地感覺到,師長先生對我信基督的事不太高興。你儘管去不高興吧,我決不會因為要做你兒子的戀人而改變我的信仰!
爸媽和我是第二天上午走進師長的病房的,爸媽堅決地要求我和他們一起去,爸爸說:即使你和梁智離了婚,也應該去看人家一趟,畢竟他做過你的公公,何況現在還沒離哩。我不能再說別的,否則上帝聽見了也不會高興。我老老實實地跟他們去了。
飯菜都端上飯桌時,我按照從小養成的習慣,抬手在胸前劃了個十字,輕輕說了幾句感謝上帝賜福的話才去拿筷子。沒想到就是這個動作,把梁智的全家人都驚得一怔。梁智的父親驚問:怎麼,你信基督?
我的確有些生氣,在我們相處了這麼多的日子,在我們相互說了我愛你之後,你還在糾纏這個問題,我不能不生氣。——那麼好吧,我來告訴你我的性觀念和性生活的豐富經歷,任何一個男人想和我睡覺,我都會滿足他,我十三歲就和男人睡了,我現在已和三百個男人睡過,已經懷過四百次孕流過五百次產,我認識你以後還不斷地和其他男人睡——
哦。快請進屋。我注意他的目光在我的身上一閃而過,但就是這一閃也讓我感覺到了他目光的冷峻。我想,這是一個嚴肅的父親,和我的父親不是一個類型。
送還東西?沈神甫很意外地搖著頭:沒有,沒有人來送還任何東西。你的意思是——
爸爸的意思是開個家庭會。梁智說道。看他毫不詫異的樣子,這樣的會過去肯定也開過不止一次。
可爸爸我是軍人,去教堂參加婚禮沒有先例。
站在洛陽龍門石窟中那座最大的佛像前,我在為先人雕刻技藝的高超驚嘆的同時,好像也理解了媽媽何以相信佛能為其消災。有身形如此巨大的神靈保佑,一般的鬼魅是不敢走近被他所保護的人的。我們隨後又看了白馬寺,據說這是佛家第一寺,當年,西域的高僧牽一匹白馬,馬背上馱著佛家經捲來到洛陽,東漢的皇帝對其優禮有加,在此處建寺院設精舍以處之。梁智告訴我婆婆也曾來過這裏,我點頭說應該,這裡是佛教在中國的起點,佛教徒當然應該祭拜。梁智攛掇我在大雄寶殿上給佛祖叩個頭,我猶豫了許久最終沒有叩,我擔心耶穌看見不太高興。
有衝突才有意思,我不喜歡日子平平淡淡!
我們動身是在一個晚上。我們做了周密的準備,送老家親戚們的禮物和我們自己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應有盡有,我甚至還讓梁智去專門買了幾盒避孕套——我可不想現在就懷孕,儘管我已聽到了婆婆和奶奶幾次要孩子的暗示,可我不會動搖決心,我要好好享受我的青春。再說,我在西雅圖的那麼多姐妹都決定不要孩子,我幹嗎要讓孩子拴住腿?令我奇怪的是,我明明記得親手把那幾盒避孕套裝在了提包里,可臨出門前做最後一次檢查時,卻發現沒有了。而且在卧室里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梁智也覺著奇怪,說真是見了鬼了。我倆正著急時,婆婆過來笑模笑樣地問:找啥呢?去車站的時間已經到了,該走了!我說我們有一樣要緊的東西不知放哪兒了。婆婆問:是不是——她做了個套的手勢。我臉紅了一下點頭說對。她笑道:別找了,那東西是我拿走了。我很吃驚,問:媽媽,你拿走那東西幹什麼?婆婆笑道:你爸爸特別想要一個孫子,就讓我來找到那些東西拿走了。我簡直有些哭笑不得,天哪,想用這種辦法讓我懷孕,太笨了!
不過當我辦另外兩件事時,遇到了反對。
我很快把這件事忘到了腦後,再說,我自己也有很多事要去操心,美容啦,做頭髮啦,做健美操啦,見女伴啦,買香水啦,等等等等。
那天的晚飯公公吃得也很少,他只是吃了幾口麵條就放下了筷子。婆婆顯然也很意外,問他:是不是病了?公公搖搖頭,說:中午吃多了,不餓。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公公也沒有像往日那樣拿個收音機去散步,而是站在院中的那叢青竹前發獃。
婆婆和梁智都在病房裡,梁智看見我來,分明很緊張,他強拉著我的手來到走廊上,低了聲說:希望你在病房裡別再說那件事,爸read.99csw.com爸不能激動,我同意和你離婚,千萬別再鬧!我甩開他的手,冷笑一聲。聽到他同意離婚的話,我心裏說不上是高興還是空落。我回到病房時,見師長正坐在病床上和爸媽說話,能看出他的氣色很差。他說,病已經好了,下午就可以出院,謝謝你們來看我。在另外一些問候的話說過之後,師長把目光轉向了我,努力笑了笑說:小茗,我想單獨和你說說話,可以嗎?
考核組走時沒有對他有什麼明確的說法。甚至連任何暗示也沒有,他心裏有了隱隱的慌意,是考核中查出了自己有問題?不太可能。自己對工作一向盡職盡責,貪占的事情更是沒有,組織指揮能力有目共睹,他這個師的戰鬥力一向都是頂呱呱的。會不會有其他什麼原因?比如師里其他幹部因嫉妒而說了他的壞話?不是沒有可能!他猶豫了幾次,終於在一個晚飯後,撥通了考核組裡一位他過去就認識的熟人的電話。那人明白他的用意,說:你給考核組的印象不錯,但你知道,如今的事情辦起來都很複雜,此前也考核過其他幾位師長,最後能不能定下你還不一定……放下電話他呆坐在了那裡,他明白現在一有個位置空出來,總有人急慌慌地跑到上邊去活動。自己難道也要加入到這個活動的人群中?他當晚沒有睡好。儘管他一再要求自己把提升的事完全忘掉,可腦子就是不聽招呼。剛一閉上眼,少將的金星肩章就開始在他的眼前晃,一股巨大的遺憾也同時在他心裏旋:距離少將只有一步之遙了。就這樣放棄實在心有不甘。也許應該再爭取爭取?……
神?這個神我咋不知道?老人又問。
那天晚上我氣得沒有吃飯,早早就上床睡下了。軍人真是不通情理,我好心整理屋子,替你扔一件破東西,就這樣亂吼亂叫,我要把你們家的保險箱動一下,還不要把我殺了?!
我想我會的。放下電話我對梁智說:姥姥有點不相信我會幸福下去。梁智聽罷笑了一聲:怎麼可能會不幸福呢?
師長是到下午很晚的時候才回來的,我坐在新房裡聽見了他進屋的聲音,卻裝作沒有聽見,故意沒有出去。我在心裏說,從今往後,我對你的尊敬會減少許多!出乎我意料的是,師長沒有先去客廳坐下,竟然先主動走到新房門口說:茗茗,爸爸對不起你,沒有參加完你們的婚禮就走了,郊區一座水庫的大壩突然出了點問題,因為還在汛期,上邊命令我們部隊立刻趕去搶險,所以……
我想給你說的就是這些了。向你說出這些的決定,是我費了這麼多天時間才做出的。我知道說出來可能會使你更加看不起我,你不可能理解我,因為我們之間隔著上帝,就像我和我的母親之間隔著祖師爺一樣。我的母親在知道這一切之後,抱怨我為何不想著長壽不想著進入仙境而只想著這些破事;梁智的媽媽和我之間隔著佛祖,她抱怨我為何不把希望的實現都留待來生。可我還是想告訴你,因為你是我喜歡的孩子,我不想讓你帶著對我的詛咒離開我的家,甚至離開中國。我不是一個值得你尊敬的公公,但我做到了坦率。我還特別想讓你知道,即使像我這樣不幹凈的靈魂,也是嚮往乾淨的,我希望你不要因為我,而對其他的軍人產生誤解。我也特別想告訴你,儘管我非常希望你能繼續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儘管梁智非常愛你,可為了不使你感到痛苦,不使你覺得和齷齪的人生活在一起心裏彆扭,我已經勸梁智同意了和你離婚,現在你不用再擔心他不去辦離婚手續了,你決定了時間告訴他就行。他會按時去的,孩子,你現在可以走了。對了,我還要對你表示謝意,這是真心話,是你,給我創造了一個反省自己認識自己的機會,一個入世很深的人,有時需要一個特別純潔的人來作對比,才能看清自己!孩子,我不相信你的上帝,可我覺得,一定是有人看我活得越來越庸俗,才把你派來我的身邊的!走吧,孩子,你可以走了!
我望著牆角,等著他開口。我估摸他是要抱怨我,我在心裏給自己規定,看在他是病人的面子上,我只聽,不反駁。上帝,你應該看清楚,我不會對一個病人說任何不恭敬的話,即使他要罵我。
我心裏非常滿足。我給姥姥打了個電話,我說:姥姥,我現在才知道什麼叫幸福!遠在西雅圖的姥姥嘆口氣說:差不多所有的新娘在蜜月里都很幸福,但願蜜月之後你還能感到幸福,尤其是在你結婚三十年之後。
他的眉頭向上很厲害地挑了一下,我知道這是他要發火的前兆,好,發呀,我正發愁沒人同我吵一場呢,發火吧,姓梁的,我正等著哩!
我只想對小茗說道歉,另外,我還想問她一件事情。
爸爸嘆口氣說:孩子,世界上純凈的白布一旦它為人們所用,它就難免沾上污跡,有了污跡洗洗就行,就還可以用,不能要求它永遠純白如初。婚姻也是這樣,婚姻這塊白布也要經歷世俗生活的浸染,不可能一直白下去,沾上一些污跡屬於正常,只要能把它洗去就可以了。
我頓時一愣:開會?在家裡開什麼會?
先生,我能為你做點什麼?沈神甫看見梁智匆匆忙忙朝自己走過來的樣子,先開了口問。
我沒有再和梁智提離婚的事,只是慢慢轉身往家走了。
怎麼可以只用麵條招待客人?媽媽瞪我一眼。
梁智的媽媽和奶奶對於我的意外到來顯得十分熱情,兩個人把我拉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又是端茶又是遞毛巾又是削水果。尤其是他的奶奶,那個滿頭銀髮的農村打扮的老太太,拉著我的手笑得合不攏嘴地說:看看俺孫子的眼光,找的姑娘多水靈好看!我早就說,俺孫子有那份能耐,肯定能撈到一個漂亮老婆,咋樣?這不是撈來了嗎?我的臉被她說得好紅好紅,梁智這時壞笑著介面:奶奶,說話不要太躍進,眼下人家還只是我的朋友而不是老婆。老人嗔怪地朝孫子頓頓拐杖說:去,去,人家姑娘要不想做你的老婆來咱家裡幹啥?我有點哭笑不得,沒法開口。好在梁智的父親這時替我解了圍,他朝梁智的媽媽說:還不快去再炒兩個菜,孩子們肯定餓了。
好了,我們不談這個問題,我現在很關心你的身體,你的身體怎麼樣?不要再生氣了,身體要緊!例假是不是已經來了?我記得這兩天是要來的,你要小心別沾涼水——
小茗,你說句實話,自打你進了梁家門以後,奶奶對你怎麼樣?好還是不好?
我怔怔地看著公公,我真的有些吃驚,他竟會為這麼點小事向我發如此大的脾氣。看來,我對他真的是很不了解。這件事要在我家,我的爸媽知道后只會誇獎我。
神甫,我想問一下,今天有沒有人來教堂送還什麼東西?
我說到這兒停住了口,因為我看到了公公和梁智的臉上都露出了無比的驚愕,那神情好像我做了一件天大的出乎他們意料的事。他們都把筷子停在嘴邊,全身一動不動。
爸爸笑了:你這脾氣不是我和你媽媽給你的。
照料——他病了?我沒有能忍住自己的意外。在我的印象里,他的父親是一個強壯的人,從我進入梁家起,還沒有見他生過病哩。
他無語,只是兩手撐著床幫喘息,好像這番話已把他的所有力氣都耗盡。
我噙著眼淚去垃圾箱里翻找,直到找到后把它扔到他的面前。
你還能辦成一點什麼事?公公的火氣好像越發大了。
第二天早晨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爸媽都已坐在了我的床頭。我慢慢坐起身,感覺到頭很疼。媽媽說:先洗洗臉吃點東西吧。我沒有說話,木然坐在那裡。昨天發生的那些事又開始在腦子裡一一浮現。
我覺得這條紀律太荒唐,於是立刻提出質疑:我娘家爸媽來看我,如果拿了禮物,我憑什麼不能收下?
我把我娘家自己屋裡的東西差不多都搬了過來,我要按照我的審美觀來布置婆家的屋子。這兒才是我要長久生活的家。
我臨出門時最後看了一眼師長。他面向窗外站著,我看不見他的臉,但他的後背仍然給我一種盛怒和冷肅的感覺。再見了,師長先生,好好守著你們家的錢袋子過日子!再給你的兒子娶個懂得心疼錢的兒媳婦吧!
一個小時之後,我已經進了娘家屋門,站在了自己的爸媽面前。媽媽一看我氣喘吁吁滿面怒氣的樣子,緊忙問:出了什麼事情?我陰沉著臉沒說別的,只叫她趕緊給我兩千塊錢。爸爸估計我有急事,便連忙從皮包里掏出了兩千元錢。我接了錢轉身就去了一家商店。我還記得那盒點心的名字叫華夫香糕,那盒巧克力的商標上印著皇后牌。這兩樣東西加一起的價錢是九十九塊七毛錢,我一下子買了十盒華夫香糕和十盒皇后牌巧克力,然後打了一輛的士把它們全運到了梁智家。我邊把那些東西往客廳里搬邊大聲地朝梁智叫:姓梁的,我加九倍地償還你!我和你還有你們這個家的賬算清了!說罷,我就去卧室里收拾自己的東西。這件事是那樣地讓我痛心,它使我一下子意識到,我不可能再與這樣的丈夫和公公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我當初真是瞎了眼了!我必須立刻走!
幾天的閑散日子眨眼間過去,這期間我的主要任務就是不斷分析和發現自己內心深處還有沒有再回到梁家的願望。分析的結果使我有些臉紅,我發現我不僅期望回到梁智身邊而且在暗暗想他。尤其是在早晨,這種期望更甚。婚後的那些日子,每天早晨醒來時我都能看到梁智的笑臉,他特別願意在早晨舔我的耳輪,舔得我又癢又酥且能把我最後的睡意全部趕走。現在的早晨我總是一人獨坐床頭,心灰意懶無精打采遲遲不想下床。我已經在悄悄設定回梁家的條件,現在梁家的四個人里已有三個人來向我道歉並做說服工作,如果公公也能向我道一次歉,我就可以趁勢下台,表示出對這件事的原諒心情。
媽媽看見我回到家時,沒有問任何話,只是給我端來了一杯水。倒是我覺得應該給媽媽說明情況:梁智這東西沒去。媽媽照舊不做評論,只說:你休息吧。我睜眼躺在床上,不由得想起了梁智,他的種種好處漸漸就湧上了心頭。平心而論,梁智不是個壞丈夫。跟他走在一起,他的那種身高、體型和氣質,都讓你有一種揚眉吐氣十分自豪的感覺;再就是他知道關心人,懂得什麼時候給你端杯咖啡啦,什麼時候給你捶捶背啦,什麼時候給你遞個毛巾啦;還有就是他能在你工作遇到難題時幫助你,他可以在你做賬時給你指點,在你遇到計算機病毒時幫你處理,在你寫文章時幫你修改;再就是他在床上的那份頑皮和不折不撓的勁頭也讓人喜歡,儘管有時嫌他太貪給他臉色看,但他總能把你的情緒一點一點調動起來,讓你沉浸在一種醉人的快樂和無邊的驚喜里,他的一雙手真是兩隻魔爪,會使你皮膚上的所有毛孔都不知羞恥地張開都毫無保留地興奮起來。仔細想想,這次惹我發怒的,其實主要不是他而是他的父親。不能把賬全算到他的頭上,要恨,應該恨他的父親!……
媽媽這才收住笑說:小兩口一生氣就要離婚,那成什麼話?天下哪有不生氣的夫妻?我和你爸爸不也吵了多少次,我們離婚了嗎?結婚是兩個原來陌生的人在一起生活,他們的家庭背景和教養、素質不可能一樣,摩擦總是有的,不能發生一點口角就——
奶奶的話讓我心動了一下,也許,應該再想想?
你想幹什麼?再去把那兩盒東西要回來嗎?你太讓我噁心!甭說我不知道她們的情況,我就是知道也不會告訴你們,你們這些視錢如命的東西,我當初怎麼會瞎眼看上了你?!
你還發什麼火?梁智好像很驚奇。
早飯後,我按照往常的慣例,做好了去教堂做禮拜的準備,正要出門時,梁智過來說:爸讓你捎一件東西給一個譚叔叔,譚叔叔就住在離教堂不遠的金雲小區里,你做完禮拜,順便走過去,幾分鐘的路,到時敲開人家的門,就說是爸爸讓你捎過來的,放下禮物跟著走了就行。說罷,遞過來一張寫有具體住址的紙條和一個不大的提袋,我見提袋裡只裝著一盒巧克力和一盒點心,很輕,便點頭說:放心吧。
當然……只是……她是……梁智吞吐著,而且語無倫次。
媽媽又把話筒朝我耳邊挪了挪,我惡狠狠地叫:有屁快放——這是我回國后剛剛學會的一句催促人的用語。
閔茗說,爸爸決定由西雅圖回北京創建公司的時候,反對最激烈的是我的姥姥。我姥姥的父親那一代都已經在西雅圖生活了,姥姥知道在美國生活的全部好處,她不能想象她的女兒可以再回到中國去。但她的反對無效,因為這件事的關鍵人物不是她而是她的女兒,遺憾的是她的女兒也就是我的母親在這件事上持兩可態度,回中國可以,不回中國也行,爸爸怎麼決定她就怎麼行動。當時我們這個家裡積極支持爸爸主張的只有我,我知道爸爸雖然口頭上說北京是今天世界上最可能賺錢的地方,應該去佔一塊地盤,其實他是因為太想我的奶奶了,https://read•99csw.com而奶奶那樣的高齡又不可能來美國,他便只有回去了。我呢,從小在美國生活,新鮮感沒了,總想到中國去看看,看看爸爸的故鄉安徽徽州,看看姥姥的父親的老家湖北襄陽。能到中國去生活一段時間,這本身也是一種新鮮的刺|激,那時我還沒想起去銀行應聘上班。我和父母一起登上飛往中國的飛機時,滿心裏都是歡喜,可那歡喜里一點也沒有關涉找男朋友的成分,更不會想到會結識梁智,那時在我的內心裡,總認為找丈夫還是一件離我很遙遠的事情。
我不僅僅是同梁智生氣,我還同他的爸爸,同那個師長生氣,我討厭他們!
爸爸輕微地搖了搖頭,說:我只是把我和你媽媽的意見說給你,你知道,我們從來不強迫你做什麼,在你個人的生活問題上,我們從來都是把決定權交給你自己。既然你認為我們的建議沒有道理,不值得考慮,你就完全可以按你自己的心意去辦!
自從咱們成為一家人後,奶奶給你說過假話沒有?
我舒了一口氣:公公說話最好帶上定語。我在西雅圖學的漢語里就把主語、謂語、賓語、狀語和定語講得十分明白。
一件是我想在奶奶的屋裡擺一個小耶穌像,以便讓她隨時看到上帝,讓上帝也保佑她老人家身體健康,沒想到奶奶看見后嚇得變臉失色地叫:快,快拿走!一間屋裡有兩個神靈,萬一他們中間有了衝撞,怪罪下來可怎麼辦?我還想再作解釋,奶奶已嚇得撲通一聲朝祖師爺跪了下去,我只好作罷。我心裏覺得,祖師爺和耶穌既然都是神靈,他們肯定能明白我的用心,從而和睦相處的。
說什麼?我知道她來是為了軟化我離婚的決心。
我默然。
他猛地轉過身去。
我和爸媽走出教堂的時候,我的心情真的已很輕鬆。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看到梁智的。他正遲遲疑疑地向教堂門口走來。在我看到梁智的最初一霎,我差不多就要像往日那樣上前跟他說話了。我斷定他是專程來找我的,他知道我每個禮拜天都來教堂,所以特意趕到這裏來接我。好,你還不錯,你知道怎樣不傷我的自尊心。但你必須讓你爸爸向我道歉一次!爸媽顯然也看到了梁智,幾乎同時回頭看我一眼,他們分明是要給我留下單獨同梁智說話的時間,朝我揮揮手就開車走了。我等待著梁智向我走來,可令我驚奇的是,他的一雙眼睛只是朝我看了一下,向我點一下頭,跟著就扭開了,根本不再看我,而是一直注視著教堂門口,我有些驚異:他在看什麼?就在我這樣想時,我發現沈神甫最後由教堂里走了出來,他在向他的教徒們揮手告別。梁智這時立刻向沈神甫快步走去。我越加驚訝:他一個不信基督教的人找神甫幹什麼?我不由得跟了過去。
幹嗎走這樣快?他追了過來。
我原本就不多的一點忍耐這時消失了。我大概辦不成什麼大事,可我沒有胡鬧!我冷冷地回了他一句。
明天不行。他搖了搖頭,聲音沉鬱而細微,看來他是壓住了自己的火氣,明天我得去醫院照料父親。
我正式屬於梁家人了。
我在餐桌上擺了一個石刻的十字架,這樣,全家人每次享受美食時,都可以看到耶穌,看到他當初受難的情景,看到他自己受難卻把福留給我們從而知道對他感恩。
我一把從媽媽手裡搶過話筒,對著話筒說:梁智,明天上午,你八點準時趕到金華路法院,我要和你辦理離婚手續!說罷,我啪一下扣上了電話。
我聽著梁智給我學說奶奶評價我的那些話,笑得前仰後合,天哪,我的屁股敦實?這要讓我文文雅雅從不說粗話的爸媽聽見有人這樣說他們的女兒,非氣得背過氣去不可。
你怎麼可以這樣?梁智分明是生氣了。
全家人都在,我宣布幾條紀律!公公一本正經地坐在那兒說。
我能看出,梁家的一家人都在寵著我,順著我的心意做事,只有梁智敢偶爾地在我面前說一兩個「不」字。
我於是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把事情的前後經過說了一遍。爸媽聽後半晌都沒有吱聲。我大了聲問:你們說我該不該生氣?爸爸點點頭說:如果你說的這些沒有誇大的成分,那麼道理肯定在你這邊,你應該生氣,爸媽也站在你一邊。我賭咒道:倘是我誇大了或是說了謊,讓我出門就遭車禍。爸爸嘆口氣說:讓我們等等梁家的解釋,我想,他們會有解釋的。我反對說:我不等!我對他們已厭煩透頂,發生了這件事後,我不可能再同他們生活在一起,我要立刻離婚!我邊說邊拿起了電話,很快地撥了梁智家的號碼。
對道教和佛教這兩處聖地的遊覽使我大開眼界高興無比,唯一使我感到不安的是,由於梁智的堅持要求和不懈糾纏,也由於我對自己的放縱,以至於允許他和我在這兩處地方所住的賓館房間里都做了愛。我們愛得死去活來也肯定醜態百出,而按照奶奶的說法,神是什麼都能看見的,何況是在離他們的住處如此近的地方?祖師爺和佛祖要是看見我倆那個情狀,會不會衝天大怒從而降罪於我倆?梁智,你個東西,你為什麼就不能忍一忍?新婚新婚,新婚就不能忍到北京了?在返京的列車上我對梁智說了我的不安和擔心,沒想到他竟哈哈大笑,他說,我既不信祖師爺也不信佛祖,所以他們誰也管不了我,他們即使看見了我和你做|愛,他們也沒有辦法,我不是他們的臣民!
去!立馬把那兩盒吃的給我要回來!公公朝我揮了一下手。
我現在給你講一樁事情,你耐心聽一聽。有一年,我們老家那塊地方春天大旱,夏天大水,一連兩季沒有收回什麼莊稼,俺們村裡家家日子難過。春節的時候,梁智他爸回老家過年,見村裡沒有往年那種殺豬宰羊的喜慶樣子,就問我是咋回事。我給他說了遭災的事後,他去村裡挨家挨戶地看了一遍,回來給我說:媽,村裡買得起肉的人家幾乎沒有,我這次回來帶了一千八百塊錢,原準備給你把廚房翻修一下,看了全村人過年的可憐樣子,我想拖一年再給你翻修房子,給你留點錢過日子,剩下的錢我想先拿去街上買幾頭豬、幾隻羊殺了給大夥分分,把這個年歡歡喜喜地過去再說。你說我當時不心疼那些錢是假話,我當然知道那是兒子一點一點省下來的,可我覺得他說得在理,就點頭了。他找了幾個村裡的年輕人,隨他上街一下子買了三頭豬、五隻羊,回來就在村中間的空場上殺了。當時村裡人還不知道他一下子殺這麼多豬羊幹啥,好多人圍過去看熱鬧。他讓幫忙的人把豬肉羊肉收拾停當,就敲起了村裡那口鍾,把全村人集合了起來,說:爺爺、奶奶、嬸子、大伯、兄弟姐妹們,我是你們看著長大的,外出當兵多年,今兒個回來給你們買了點肉過年,表示一點心意,誰都不要推辭,每家來一個人,領回去二斤豬肉二斤羊肉,剁了餡好包餃子。那一年全村是一百七十一戶,家家都分到了肉。雖然那年過的是一個災年的春節,可村子里照樣喜氣洋洋的。我說這件事的目的,不是給我兒子擺功,是為了告訴你,梁智他爸平日里不是一個小氣鬼,他那天為你送人兩盒吃的東西跟你發脾氣,不光你想不通,連我也覺著奇怪,不知道他是出了啥子毛病,為那點事情真不值當。你回娘家后我罵了梁智他爸和梁智,奶奶我希望你多思量思量再說和梁智離婚的事,奶奶我沒在外國住過,不知道外國人咋對待婚姻,反正咱們中國人,都把婚姻看成很大的事情,沒有特別不得了的事出來,一般不毀婚姻。如果現在梁智他在外另搞了女人,或者是他嫖了娼,或者他迷上了賭,或者是吸上了毒,或者梁智他爸是個貪官,你要提出離婚,奶奶一句勸和的話都不會說!可如今為這點事就鬧離婚,奶奶覺得太可惜,所以奶奶來找你,看你能不能再想想和梁智離婚的事?
就在我這樣傷心的時候,姥姥由西雅圖打來電話,這是她每天對我們一家行狀的例行詢問,當她問到我時,媽媽在電話里假裝平靜地說:茗茗很好,她和她的丈夫生活得很快樂。我一聽火了,上前奪過電話哭著說:姥姥,媽媽在說假話,我要離婚!姥姥聽見后大吃一驚,忙不迭地追問是怎麼回事。我抽抽噎噎簡單地說了事情經過,姥姥聽罷就抱怨說:我當初就反對你在中國找丈夫,現在可好,不到三個月的婚姻,是我的婚姻長度的二百八十分之一,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好了,擦乾眼淚,把離婚的事處理好,然後坐飛機回來,我在西雅圖給你重找個丈夫,美國華人中好男人多的是,保證讓你滿意……也許我當初真該聽姥姥的話,我的眼睛究竟是怎麼回事,就這樣迷迷糊糊地看錯了人?
按照婚前做好的計劃,我和梁智婚後要回一趟他們的老家河南南陽,順便到武當山和洛陽遊覽一番。我一直在記掛著這項安排的實現,它是我全部旅遊計劃的一部分。
我氣哼哼地在沙發上坐了。好,我就退讓一步。等他們的電話。
第二條,不準坐轎車。公公再次開口。我也再次吃了一驚:憑什麼不讓坐轎車?我父親的那輛雪鐵龍原本說是要送給我的,我為何不能坐?
我明白他在說自己,但不明白他的用意,是要向我炫耀他的光輝經歷?
爸爸把我從話筒前推開,對我搖搖頭,示意我不要再喊叫。
爸爸有些尷尬,他可能沒想到我會這樣問。一個道理要想使人相信,它就要經得起人們的追問。
可我發現事情不是這樣的,我和梁智的婚後日常生活開始之後,我們照舊沉浸在幸福之中,我們盼著白天開始,我倆好一起去銀行上班;我們盼著夜晚到來,我倆好在床上做那些特別誘人的功課。除了周日我去教堂做禮拜是一人獨去之外,剩下的時間我們差不多形影不離。
可我斷定公公心裏有事。我悄悄對梁智說:你關心一下爸爸,他肯定是遇到了什麼事情。梁智沉默了一陣說:不會吧,即使遇見了什麼事兒,他身為師長也能想得通,不過你提醒得也對,我晚點兒問問。
這天因為還和梁智商量婚後旅遊的事包括上網查詢一些問題,弄得有些晚了,待我提出要走時,已是晚上十一點了。梁智這時不懷好意地笑道:這麼晚了,乾脆別回了,就在俺家住下吧。他媽媽也立刻附和道:對,對,這個時候走也不安全,就住下吧。我反正也不想離開梁智,就假裝著嘆口氣說:好吧,聽你們安排。他媽媽一聽我表態同意住下,忙又說:我去給你奶奶的床上再加一床被子,你就跟你奶奶睡一起吧。梁智一聽這安排,急忙說:那樣麻煩幹啥?就讓她睡我床上吧,俺倆一人一個被筒不就行了?她媽媽看我一眼,我當然知道梁智的用心,便裝著全神看一張報紙不表態,見我沒反對,梁智的媽媽就準備照兒子說的辦了。沒想到就在這時,書房門口猛地響起師長的一聲咳,跟著就見兩道冷厲的目光朝梁智的媽媽砸過來,我因為和梁智的媽媽站在同一個角度上,也立刻看到了那目光,身子不由得驟然間打了個寒戰,心裏要和梁智睡一起的願望也立馬飛走。我慌忙表態:我要和奶奶睡一起。梁智顯然也聽到了那聲咳,不敢再說什麼,只是朝我伸了伸舌頭,做了個充滿遺憾的手勢……
閔茗當初根本沒想到會在北京找個丈夫。她原準備陪爸媽在北京住個一年半載,順便遊覽遊覽中國的名勝古迹就回去的。後來心血來潮地去一家銀行應聘上班,目的也是為了好玩,為了體驗一下大陸人的生活,同時也算一次實習,把當初在大學里學的那些金融知識派個用場,未料到在那家銀行里認識了梁智,於是一連串的事情隨即發生。
真是昏——頭!公公拂袖離開了飯桌。他分明是想罵混蛋的,只是換了兩個字。
是的,爸爸在短暫的遲疑之後點點頭。我和你媽都是普通的人,我們不是天使,不是聖父、聖母那樣的神,我們都有普通人可能有的毛病,不要把任何人包括我們想象得純潔無瑕,不要把我們想象得特別好,我們兩個結婚以後,也曾因為一些事情生過氣,也曾吵過、鬧過。
我回瞪了媽媽一下:我了解他還是你了解他?他老家是河南,他還是河南人的吃飯習慣……
我真的驚怔了一霎,我過去的確沒想過會找一個軍人的兒子做丈夫。在西雅圖,軍人家庭給我的印象就是漂泊和動蕩,此外還有危險。我們家沒有結交過軍人朋友,軍人的家庭我也從未接觸過,實在陌生。不過這時我已無時間去想別的,只能隨他走向一排帶小院的房子。在盡頭的一座小院里,我看見一個兩鬢有些發白身著便裝的中年男子,正戴著眼鏡坐在藤椅上看報紙,梁智朝他喊了一聲:爸爸。他大約又看了一行字方抬起頭來,邊摘下眼鏡邊說:怎麼才下班?你媽早把綠豆稀飯——他因看見了我而把話倏然截斷。
哦?是什麼病?儘管我不想再做他的兒媳,可他現在是病人,我應該給予關心。
第二次去他們家時,師長對我客氣多了,大約是把我看成了他們家的人,九-九-藏-書主動地同我說話,問我工作上的情況,問我想不想西雅圖,問我是不是已習慣了國內的環境。我一一作答,邊答邊觀察他,我想了解這個未來的公公,想了解一個男人成了軍隊的師長之後究竟是一個什麼樣子。他最後問到了基督,問我是從什麼時候信基督教的。我說,我生下來就受洗禮了,媽媽和姥姥在我很小時就告訴我,基督是一個人,是拿撒勒的耶穌。他在公元初年誕生在羅馬皇帝奧古斯都治下的巴勒斯坦,提庇留斯時代開始在公眾中露面,最後被提庇留斯的地方官本丟·彼拉多處死。他的母親是馬利亞,父親是約瑟。基督耶穌是全心全意關懷人的,他是善的代表。他最後變成了上帝,關懷世上的一切人,把一切人的喜怒哀樂放在心上,他儘可能地把福賜給人們,他既管人們的生也管人們的死。我們應該對他滿懷敬仰之情,對他持絕對信任和全然依憑的態度,以全部心智的力量專註於他和他的訊息……
你罵誰昏頭?我也忽地站了起來。還從沒有一個人對我這樣粗魯,何況你是我的公公。
沒有。
梁智是當天傍晚來到我家的,氣宇軒昂的他往我們家客廳里一站,我注意到爸爸媽媽的眼睛都亮了。怎麼樣?像不像一個革命黨人?或者我姥姥常說的紳士?或者我媽媽常說的正派男子?我選的丈夫不會錯的!
我其實沒有吃下去多少飯,我只是用吃飯這個行動,來堅定自己去辦理離婚手續的決心。推開碗之後,我就打車去了金華路法院。
爸爸拍拍我的頭說:好,只要你有這個心理準備就可以了。
到了娘家之後,爸媽一看我帶著行李箱子滿面陰沉,急忙追問原因。我說,我當初瞎了眼了,選了那樣一個男人做丈夫,選了那樣一個家庭當婆家,我要回來,我要離婚,我要同梁家徹底斷絕關係!
我在這種宣講中心裏也開朗起來,將來,這世界上不會再有貧窮,不會再有飢餓的人,不會再有痛苦,當然也不會再有類似我的故事發生。
那就破一次例,這又不會損害到軍隊的利益。
音樂的確有改善情緒的作用,尤其是樂隊里的那隻長笛,像一隻手一樣,牽著我從濁氣衝天的沼澤地回到了鳥語花香的山坡上,從氣惱憤怒之處返回到正常狀態。從音樂廳回家的路上,我已經在心裏做了決定,暫不催促梁智去辦離婚手續,我也不再去銀行上班,先在娘家住些日子,看能不能把這件事完全想通。
我不想再跟這樣的人啰唆!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瞎說的。
我剛才沒做什麼呀?我只是隨便問問神甫。我是這樣猜想的,你幫助過的那一老一少既然是來到教堂門口請求幫助的,說不定那位老人也信基督,她在獲得了幫助之後,很可能會對教堂充滿感激,也許會做點什麼——
那是一個看上去沒有任何異樣的禮拜天。
起碼要等梁家的一個電話,你這樣一怒之下離家,他們不會不來電話的。
星期天的早晨,我隨爸媽去教堂做禮拜。三個人一起向教堂門口走時,我忽然想起了上個禮拜天在這裏把兩盒吃的東西交給那一老一少的情景。誰能想到,那樣一件小事,竟會在我的生活里掀起如此大的波浪。我們的私人生活其實也是一個大海,這個海上什麼時候起風浪並不全是自己能預料到的。
有一天正午,我看見公公和婆婆都在書房裡,我聽見婆婆問:他爸,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事?公公嘆了口氣:沒事。婆婆說:有事你就說出來,我也好幫著給你出個主意。公公說:能有什麼事?放心吧。
我聽見她這樣說,急忙又把眼睛閉緊。婆婆的腳步聲響到我身邊時,我的心有些緊張起來,我這樣假裝睡著欺騙婆婆,上帝會看見的,他看見了會不會怪罪我?
等什麼?我瞪住媽媽問。
這時的我只得禮貌地向他叫了一聲:伯伯好!沒穿軍裝的他和一般的中年男子看上去沒有什麼兩樣,這讓我的心稍稍放了下來。
我沒有動。我仍然處在震驚中。
閔茗是不知不覺愛上樑智的。愛上樑智的時候,她一點也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軍隊的一個師長。當然,那時梁智也不知道她家屬於「海歸派」,去年才從西雅圖歸來。梁智那會兒只是覺得閔茗的普通話說得很彆扭,閔茗反問他:你能期望一個來自安徽徽州的女孩能把普通話說得和北京人一樣?他當時笑笑點頭:那倒是。他倆能走在一起純粹是因為相互吸引。閔茗說,他吸引我的,是他那挺拔的身軀和對一切都滿不在乎的派頭,還有他肚子里比我還多的金融知識。他長得有點像美國雷尼爾山上那種特別挺直的杉樹,應該說,在我們那家銀行的小夥子里,梁智是長得最帥的一位。我之所以能被他看上,據他事後交代,最初是因為我英語說得特好,後來則是因為我的胸脯他最喜歡,他說他一看見我的胸脯他就特別迷醉,就想立刻把頭埋在我的胸上歇息。該死的梁智,看一個姑娘怎麼能只看胸部?應該看她的全身還有內心!倘是只看胸部,要再碰上一個胸部比我還美的女子,豈不要移情了?
我再一次驚看著公公,他竟然當著我的面罵起了婆婆。我的爸爸在媽媽面前連髒字都不會說。
師長的勉強讓我很不高興,我想,我們家庭提出這個要求並不為過,畢竟我們是信教的人,基督徒的婚禮在教堂舉行不是很正常嗎?
我想我明白公公說的這條紀律的意思,就是不要貪占和挪用公款,可要從語法上說,這話仍然有毛病,我在銀行工作,每天「動」的不都是「公款」?
幹嗎一談就要談離婚?我們就不能談點別的?
大概是我嫁過來的第三天晚飯後,我在廚房幫婆婆洗刷完剛回到客廳,梁智就使眼色要我去卧室,我還能不知道他的用心?保險我一進卧室,他就會把我抱到床上。這個永遠沒有夠的傢伙!我可是看過一本法國人寫的心理學書的,那書上說,新娘對於丈夫的上床要求,決不能有求必應。那樣,他很快就會有一種饜足感,對你減少興趣的時間就會提前。必須讓他有一種饑渴感——我的一個女伴說得更好:這就像餵豬,只讓其吃八成飽,這樣他就會不停地圍住你轉。所以我那晚對梁智的眼色裝作沒有看見,只安靜地坐在奶奶身邊看電視劇,順便和婆婆說上一兩句話。眼見得把梁智急得抓耳撓腮,我心裏可就笑個不停。正在這個時候,公公從他的書房裡走了出來,先是咳了一聲,然後說:我們開個會。
我們為何不可以好好談談?他死皮賴臉地跑到我的面前,笑著張臂攔住了路。
媽媽拍拍我的肩,無言地走去給我端飯了。
我們先到了南陽梁智他們的老家。我們看望了梁智的大伯、大娘和二叔、二嬸以及堂哥、堂姐、堂弟、堂妹;我們去梁智的爺爺墳上燒了紙;我們拜會了幾家親戚。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河南農村。這裏的鄉間風景和美國的鄉間風景完全不同,最大的不同是這裏的村莊密度很大,有些村莊之間的距離僅有一公里。一個村莊里住的人也很多。我新奇地注視著鄉間的一切,包括那些聽說了我們回來而擁來看我們的村裡鄰人。來看我們的村人中有些姑娘,她們好奇地問我的衣服是用什麼料子做的,問我是用什麼辦法把皮膚保養得那樣白的,問我用的是什麼香水,還問我用什麼牌子的衛生巾最好……她們對一切都感興趣,包括對我這個人。
我朝他微微一笑說:我們一家都信基督。我母親是美國華人的後裔,出生在安徽徽州的父親是在到西雅圖留學時和母親結婚的,他也信了基督,一家人去年才從美國回來。
孩子,我和你媽媽商量了一下,爸爸聲音很輕地說,好像怕嚇住了我。我們覺得你和梁智的事情,還是要再慎重考慮一下,不要匆匆忙忙去處理。因為這是人生中的大事,不要憑一時的衝動去辦,需要理智地去分析。我和你媽媽認為,梁智只是在這一件事上做得不對,而且嚴格地說,也不算個人品質上的事,他不是一個壞人,何況事情的主要責任還不——
婆婆說:茗茗今天做這事一點都沒錯,看著別人沒吃飯自己手上又拎著吃的東西,當然應該送給人家吃,要是我,我也會這樣做,人不積德,福從哪裡來?俺梁智他爸和梁智平日要說也不是小氣的人,不知這次是咋回事,竟會埋怨起茗茗來,結果讓孩子氣成了這樣,真是不該。我剛才臨出門來這裏時,還把梁智罵了一通,真不知他們父子這是咋讓鬼迷了心竅……
梁智還沒有到。這個東西!你害怕了?
媽媽看來也真的生了氣,替我說了話而且義正詞嚴:這件事雖然小,但它給茗茗內心造成的傷害可一點也不小,她明明做對了事,不但沒有受到誇獎,反而受到冷待和埋怨,這就使她覺得在這個家裡沒有正義可言了。媽媽年輕時在美國西雅圖的華人圈子裡,也曾經是個嘴頭子厲害的角色。
那天的禮拜結束我往家走時,剛好在半道上碰見了一個和我媽媽相熟的阿姨,這位阿姨當初在美國留學時常到我們家做客。我們兩個當時站在街邊說了很長時間的話,話題涉及了西雅圖的許多華人。待我回家時已是正午時分了。我才一進門,梁智就走過來問:送到了吧?我當時還沉浸在和那位阿姨的談話里,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他問的是什麼事情,就隨便地點了點頭。梁智一見我點頭,就高興地跑到公公面前說:爸,咋樣,我說能行吧?成了,事情肯定能成了!梁智的反常高興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有些詫異地問他:你說什麼事成了?他笑道:此事暫時保密,以後再說吧。他的話讓我越加摸不著頭腦。我反正有些累也有些餓了,也懶得再同他說話,就急忙坐到了飯桌前。
我們信祖師爺的人,若是說了假話欺人,在道觀,是要被逐出觀門的;在家,是要自罰跪香的!
我的心再次猛然一跳:它不就是我那天在教堂門口送給那一老一少的那個提袋嗎?它怎麼會——
那是誰?我把火氣對準了爸爸,我感覺到肚裏在睡眠中流走的那些火氣重又聚攏了來。我是不是還另有生身父母?
送什麼聘禮定啥響器班子?奶奶你這是哪一年的皇曆?!梁智叫了起來,告訴你們,我和閔茗的婚禮定下在教堂里舉辦!
吃過了一碗飯之後,我才想起了公公讓送去的那個小提袋,才記起該給老人說一聲。於是就開口道:爸,你早上讓我送給譚叔叔的那兩盒吃的東西,我轉送給了別人,待明天我上班路過譚叔叔家住的那個小區時,我再買了送過去——
我只得停下步冷了臉說:我們是該談談,我那天給你說好的要你到金華路法院辦理離婚手續,你為何不去?
他邊說邊從提袋裡掏出了那四樣東西:分裝在幾個絲絨盒子里的鉑金項鏈、鑽石戒指、純金手鏈和一封信。
兩天之後,我同梁智開玩笑道:關心你爸了嗎?他笑笑:問了,一樁小事,馬上就會處理完畢。
我是當天下午走進教堂的,靜靜的教堂里只有沈神甫一個人,我沒有說話,徑直走向懺悔室。沈神甫只是稍稍愣了一霎,就放下手中正要點燃的一根蠟燭,默然向懺悔室走來。說吧,孩子,上帝隨時準備傾聽他的孩子們的懺悔。我看了看橫隔在我和神甫之間的那層黑布,低了聲說:我犯了罪,我忘了應該去理解塵世上的人……
經過反覆的思想鬥爭之後,慾望勝利了。他決定去找人求人,他收起自尊心,去買了禮物:鉑金項鏈、鑽石戒指、純金手鏈。可他在夜晚去相求的人住的樓前轉了幾次,終沒有勇氣走進人家的門。後來,還是他的兒子給他出了個主意:讓一點也不知情的兒媳借送一點小禮物走進那家的門,把貴重禮品和一封信夾在那些小禮物里,輕輕巧巧地把禮物給人家送去……
我的感覺沒錯,第二天梁智來上班時憂心忡忡地告訴我:我倆的事在家裡可能會有麻煩!有麻煩才好,那樣我可以去再找一個男人!中國的英俊男人這樣多,我還能找不到一個?我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快活地說。梁智生氣地捏住我的手腕,直把我疼得流出了眼淚。這番懲罰過後,梁智才又問我:你的父母究竟是幹什麼的?你得給我說實話。我笑道:我父親母親都是外國的特務,派我故意勾引你好從你家弄出情報!他於是又猛捏住我的耳朵,疼得我差點跪倒。沒有辦法,我只得向他說了實話:我父親是一名生物學博士,現在是北京中關村一家公司的老總;母親來到北京后被聘為北大的一名副教授,專門教授英語。聽我交代完畢,他的神情方又轉為輕鬆,他打了一個響指說:等著吧,我能把事情擺平!
我為他的這個開頭一怔:說這些幹嗎?
梁智剛一開口說我們要結婚,師長就點頭說:好。這件事上他倒痛快。他媽跟著就笑了:你爸早急著要當爺爺哩!梁智的奶奶說:趕緊準備吧,先找個陰陽先生把喜日子定下;然後把聘禮給閔茗家送去;再把響器班子定了——
我看了看表,離八點還有一段時間,我說:這就對了,不要干涉我的個人生活!現在我要先吃點飯,然後去離婚!https://read.99csw.com
梁智的奶奶供奉的神叫祖師爺,塑像上的祖師爺面孔清瘦,他就坐在奶奶的床頭柜上,奶奶在他面前擺了一個小鐵盆,正午的時候,奶奶在鐵盆里焚燒兩張薄薄的黃紙,梁智說那叫黃表紙,是專門敬神用的。奶奶燒完紙還要叩頭,奶奶叩頭時前額必要著地,顯出十分的虔誠。梁智說,道教是土生土長的中國宗教,沒有外來成分,它樂生、重生、貴術,它認為生活是樂事,死亡最痛苦。它主張在現實世界上建立沒有災荒、沒有戰爭、沒有疾病,「人人無貴賤,皆天之所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的平等社會;它還追求清靜無為、超俗脫凡、不為物累的「仙境」世界。梁智說,奶奶從小就敬祖師爺,她敬祖師爺的目的,是為了讓祖師爺保佑全家都能長命百歲。梁智還告訴我,他爸爸剛當師長時想勸奶奶別再信祖師爺了,奶奶大怒,奶奶說:國家都讓信教自由,你當個師長就敢不讓我信祖師爺了?你要當個軍長是不是不讓我吃飯了?我聽了大笑起來,原來這個師長在奶奶面前並不威風。
既然你承認奶奶對你好,你今天就給奶奶一個面子,讓奶奶把想說的話說完。
小茗,奶奶來了。梁智的奶奶忽然拄著拐杖氣喘吁吁地站在了我面前。我一愣:你怎麼來了?梁智呢?
師長顯然吃了一驚:怎麼能在教堂——
心臟不太好,已搶救過一次,不過眼下已經平穩。
爸媽對師長的這個要求可能也有些意外,不約而同地看我一眼,不過他們隨後就和婆婆、梁智一起出去了。
梁智還說:奶奶看重的是進入仙境是長生,媽媽看重的是來生、來世,你看重的是天國,我這種不信任何宗教的人,看重的只是當下,我只要當下的幸福、榮耀和快樂。
我會給他的!我早已怒不可遏,猛地轉身走出了門。
奶奶笑笑,說:奶奶想你了,奶奶想先和你說說話。來,出來在台階上坐下,別那麼站著,看看,頭髮亂了,早上沒有好好梳吧?
爸爸的反應是摘下他的眼鏡,不停地擦,在擦了足有三分鐘之後,才開口道:只要你覺得好,就行。我聽罷撲到爸爸身上喊:爸爸聖明!「聖明」這個詞還是我回國后從電視上學來的。但是——爸爸說: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你是基督教徒,你的男朋友不是,你們日後在生活中難免會有衝突。
就在昨天晚上,基督教堂里的神甫打電話讓梁智去,說有一個老太太要送還一樣東西。我不知道梁智這些天為了保住這樁秘密,一直在想法尋找那個老太太。他見到那老太太時,老人說,她的孫女因為捨不得一下子把那些好吃的東西吃完,直到昨天才發現了盒子底部還裝有另外的物品,老人說,她們不能昧下那麼貴重的禮物,她從那封信上看出了這些東西另有所用,她說她要是昧下就會終生良心不安,所以又到了教堂希望找到你。老人把東西退還給梁智時還特意告訴梁智,這件事她誰也沒說,連神甫也不完全明白。可我,卻非常願意把所有這些都告訴你,好讓你知道,曾做過你公公的我是一個靈魂並不幹凈的人,你完全應該鄙視他!來,看看這些曾經折磨過我們的證物!
我吃得飽飽地走進我當初的卧房,可片刻之後,我就又跑到衛生間把吃的那些東西全吐了出來。吐完之後,我傷心地趴在床上哭了。上帝呀,我做錯了什麼事竟要這樣懲罰我?我每個禮拜都去教堂,我每天睡前都做祈禱,我每頓飯前都在感恩,我每過一段日子都要重溫「聖經」,可你為何讓我遇上這樣一樁婚姻?給我這樣一個丈夫?送給我這樣一個公公?我不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女子,可我當初為何就看不出梁家父子是什麼樣的人?……
我看見梁智吃驚得張大了嘴,不由得心中暗暗高興,在這之前,他根本不知道我們一家人都是基督徒。誰讓你預先不告訴我你父親是軍人而且是個師長。現在報復他真是恰到時候。
扔哪兒了?快去把它撿回來!他好像是給他的士兵下命令。
我抬頭看了一眼渾身泥點滿臉疲憊的他,心裏湧上來一股歉意,我充滿感情地叫了一聲:爸爸。
媽媽說:茗茗這孩子脾氣倔,好認理,只要她認為對的事,她就會去做。
舉行婚禮的那天,我注意到師長穿著一身西服和梁智的媽媽一起站在教堂里。他肯定是第一次走進基督教堂,雙眼不時地四下里打量,滿目都是新奇。你好好看看吧,師長,你的兒媳將讓你接觸到一種嶄新的宗教文化,這種文化會使你大開眼界!
我每個周日來做禮拜的這座教堂不大,也就能坐幾十個人吧。好在我們這個地區的基督徒並不多,大家一齊走進教堂也並不擁擠。我快要走到教堂門口的時候,忽見一個老太太拉著一個女孩,在教堂門口攔住幾個正要進教堂的教徒說著什麼,我有些好奇,也緊走幾步到了她們面前,只聽那老太太正對人們說著:我這孫女把三百多塊錢的學費丟了,就我們祖孫倆過日子,一時湊不齊,麻煩各位幫幫忙,要不她就沒法上學了,這孩子急得早飯到這時還沒吃哩。幾個人聽了,就都去摸自己的錢包,我也去自己的手袋裡掏,一掏才知道自己忘了帶錢包。還好,幾個教徒已為那女孩湊夠了三百多塊學費,祖孫倆千恩萬謝地鞠躬要走。我這時因沒幫上忙心裏有些過意不去,想到那女孩還沒吃早飯,就把手上公公讓捎給他朋友家的那個小提袋遞到了女孩手上,說:這裡有點吃的,你拿上邊吃邊去上學吧。祖孫倆見狀又急忙躬身致謝。我邊往教堂里走邊想,我改日再買盒點心和巧克力給那個譚叔叔家送去就行,反正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而且這種東西早一天送到和晚一天送到也不會有大的關係。我當時一點也不知道我這是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一點也不明白我這是在向一場衝突靠近。
世界上的神很多,奶奶,和你信的祖師爺一樣,都是神……
我獃獃地看著他。
我的例假來不來與你——我突然意識到我的聲音太高,我環顧了一下四周向我聚攏來的目光,急忙壓低了聲音:我的身體不要你來操心!我現在只要求你明天和我一起去辦離婚手續!明天,你要記住!現在給我滾開!滾!
我是在初秋的一個傍晚第一次隨梁智去他們家的。其時我們剛在一片樹林里盡情吻罷,梁智說:走吧,讓你的公公婆婆相看相看你!我當時嗔道:你別得意,是不是你梁家的兒媳婦還得先看我願不願意!我被他扯著往前走,到了一個有幾名軍人站崗的大院門口,他徑直走了進去,我這才有些吃驚,才問:你們家怎麼住在軍營里?他笑笑說:我現在正式告訴你,我是一個軍人的兒子,父親只是個師長,官不大,這不會嚇住你吧?
我於是抓緊機會提出:這麼說,我可以把他帶來與你們見面了?
媽媽後來把婆婆勸了出去,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走的,我只是在不停地流淚,並在傷心中睡了過去。
到了車站候車時,我催梁智再去買幾盒避孕套帶上。他顯然被公公婆婆做通了思想工作,支支吾吾地不想去買,說:我好像記得,你們教會不許節育的。我臉子一拉:你倒會找借口,我們教會早在十三、十四世紀就默許了機械的、化學的或魔法的節育方法。也好,你不去買當然可以,只是從今天起,你休想動我一下!他見我發了脾氣,只好老老實實地去買了來。
梁智當晚上床以後,百般撫慰我,我還是不能停止生氣。第二天早上,媽媽過來說:茗茗,昨晚你扔的那塊廢鐵,是一個82迫擊炮的碎片。二十多年前爆發過一場戰爭,你爸爸當時只是一個副連長,他指揮炮班參加戰鬥時,定錯了炮位,結果遭了敵人炮擊,炮毀了,人也傷了幾個,他心裏一直不好受,所以就留了那個東西……這番解釋才算讓我消了些氣。也罷,那是他的紀念品,我不該扔,這件事是我不對。
據梁智事後告訴我,那天晚上我從他家走了之後,他父親立刻找他談話,明確表態不希望梁智繼續跟我往來。梁智問為什麼,那位當師長的父親說,這姑娘信基督,而我們軍人不信這些。梁智反駁說,她是跟軍人的兒子結婚又不是和軍人結婚,再說,信仰不同又不影響一家人的感情,我奶奶通道教我媽信佛教,你什麼也不信不也照樣和她們在一起生活得很好?師長被反駁得啞口無言。當然,最後促使師長改變態度的不是梁智的反駁,而是因為梁智的奶奶站在了我們一邊。奶奶說:我看那姑娘挺好的,眼裡沒惡氣,身上有一股清爽勁,不像懶人,脾氣也不是那種咋咋呼呼的主兒;再說,倆奶|子不小,屁股長得也敦實,日後養個孩子也順溜;還有一樣,長得白,咱們一家人麵皮都有些黑,她來了,也好給咱梁家的後代變變種,我看就這樣定了!她頓了頓拐杖后,師長就不再說話了……
你想了解的恐怕不是新見解,而是想知道我還是不是處|女?對吧?我直盯住他的眼睛。
這一天的晚飯後,我主動回到了梁家。爸媽堅持要送我。爸爸親自開車,媽媽坐在我身邊,三個人都默然無語。在梁家門口,爸爸和媽媽相繼輕拍了一下我的手,媽媽說:上帝會寬恕你的。爸爸朝我點點頭,我就轉身去推門了。
只要在京,我去教堂做禮拜從來都是一次不缺。媽媽多次教導我,做了基督徒,就要記住基督徒的規矩。媽媽說,去教堂既是一種再學習——可以從佈道中更深地理解教義,也是一種對上帝虔敬的表現,更重要的是,去教堂是堅定我們信仰的一種途徑。媽媽說,在今天,隨著科學的發展,我們基督徒有必要不斷重溫上帝的教誨,從而使自己對上帝的信仰更加堅定起來。
不就是兩盒吃的東西?我明天再買原樣的給譚叔叔家送去不就得了?!今天那個小女孩實在可憐……我開始敘述早晨在教堂門口發生的事情。沒想到我還沒有講完,公公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忽地站起身來吼道:胡鬧!
這麼說你和媽媽的婚姻也沾上過污跡了?
你打算幹什麼?媽媽按下了電話。我說:通知梁智明天去和我辦離婚手續。媽媽拍了拍我的手背:還記得我在你的日記本上寫的那句話嗎?處理事情不要只憑情緒。孩子,解除婚約不像解除其他的協約,要特別慎重。我們應該再等一等。
第一條,不許收受禮物。公公說得很嚴肅。
上帝,原諒我僅僅在七十五天後就違背了當初在教堂舉行婚禮時發的誓言。我沒法在梁家過下去了,我不能愛梁智一輩子,我要離婚!
我看著他,他的臉上露出一抹稀有的笑容。
他緩緩探身去床頭下邊拿出了一個紙做的提袋,淡了聲問:還認識它嗎?
蜜月里的日子的確好過,你不知不覺就把一天過完了。這日子里有讓人神魂顛倒的時刻,有慵懶不願動的時刻,有徹底放鬆蒙頭酣睡的時刻,有什麼也不想安然呆坐的時刻,還有兀然發笑的時刻。這日子里根本就尋不到一點愁和煩的影子,它們都藏哪裡去了?但願它們永遠不再找我。
梁家客廳的正面牆上,掛著一幅很大的攝影作品,畫面是圓明園裡的大水法廢墟。畫框的兩邊,各掛著一個條幅,右邊的條幅上寫著:為將之恥;左邊的條幅上寫著:當兵大辱。梁智告訴我,那照片和書法全出自他爸爸之手。我得承認,那照片照得頗有功力。我和我的爸爸媽媽也一起去看過大水法廢墟,我當時只是覺得可惜,把這樣一座建築毀了太可惜,可當看這張照片時,我分明從中看到了悲憤和屈辱,照片把廢墟上籠罩著的那股東西也保留了下來。不過公公的書法一般,筆畫像棍子,有力,但不美。這面牆讓人看了心裏壓抑,我有心換幅風景畫掛上,梁智堅決反對,說:那是爸爸的作品,你把它換下來,不是存心惹他不高興嘛!我想想也是,就在對面的牆上掛了一幅我保存的聖母懷抱聖子的畫像,那幅畫像也很大,而且畫面上滿溢著一股溫馨和溫暖,正好可以把客廳里原有的那股壓抑之氣沖淡。
師長看來不好再說別的,遲疑了一下才把頭點點應允道:好吧。
這件事我一直記到我們身子首次結合的那天夜裡。那個夏末的晚上,我們在京郊的一個山坡上野營,他千祈萬求地要我答應脫下衣服,我那時愛他已愛得一塌糊塗,實在不想看他那種難受樣子,就扯過了他的白襯衣鋪在了我的身下,當他迫不及待緊緊張張慌慌亂亂粗粗魯魯氣喘吁吁地對我做完那件事後,我忍著疼打開手電筒抽出身下那件襯衣讓他看上邊的血跡,我說:尊敬的梁智先生,你給我看清了!大汗淋漓的他喘息著再次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捏住他的耳朵小了聲叫:我是在你的懇求下才做的,很多美國人認為婚前的節操,有利於婚後夫妻和諧的生活及社會的秩序!他點頭連說:對,對。我仍捏住他的耳朵問:在你的眼裡,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可以隨便向男人獻身?是不是美國就沒有處|女了?告訴你,再開放的國家也知道保護他們的女兒!何況,我在九_九_藏_書西雅圖受到的是最嚴格的華人老式傳統教育——他沒讓我說完,他只是發瘋地吻我,吻得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民庭里有三個法官煞有介事地坐在那裡,一對男女已開始上前辦理離婚手續。女的在哭,嚶嚶嗡嗡,哭什麼?離開他再找一個好的,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姥姥的話有道理。中國的離婚手續還是麻煩,不像美國,幾分鐘就可以辦完。
公公沒有說話,走進他和婆婆的卧室把門摔上了。
那天,我和梁智商定,由他向他的父母和奶奶彙報我倆的打算,我只坐在一邊傾聽。
麵條,普通的一大碗麵條就可以了!
媽媽的態度越發讓我生氣:你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的?
晚飯我是帶著怒氣吃的,媽媽原來擔心我吃不下飯,我說:吃,我為什麼不吃?我把自己從愚蠢的婚姻中解放出來,我應該高高興興,我沒有理由不吃飯!我要大吃!
是一個神。梁智向他奶奶解釋。他好像已從驚愣中恢復了過來。
婆婆最先走進我和梁智的卧室,婆婆說:茗茗,你消消氣。我轉身對婆婆說:我沒法消氣,我只要還在這個家裡就不會消氣!奶奶跟著進來抓住我的手說:茗茗,你別走,奶奶晚點給你出氣!我一定要訓他們!我搖搖頭說:奶奶,這件事與你和媽媽沒有關係,但這件事也不是你能幫我解決得了的,我從這件事看到了我的婚姻的荒謬之處,我必須走!梁智最後走了進來,他囁囁嚅嚅地說:有些事你根本不懂——我憤怒地攔住了他,我幾乎是吼著叫:你根本不值得我去懂!我也根本不想去懂!你們是誰?憑什麼非要我去懂你們不可?!他看我拉著皮箱真的要走,就攔在門口企圖不讓我走。我立刻拿出手機叫:我只給你五秒鐘,五秒過後不拿開腿,我立馬打110報警,告你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他看我真是怒極了,老老實實地把腿讓開了。
只是對不起?我恨恨地盯住他。你既是懷疑我,為何還跟我說愛談情?你為何不走開?好了,我們拜拜吧,省得你以後為娶個不是處|女的盪|婦難受!我說罷起身就走。他死死地拉住我道歉,又是作揖又是鞠躬,要不是看著他眼淚急得都要流出來,我決不會軟下心來。
在那天的禮拜中,沈神甫宣講了「未來」。沈神甫說,在未來,窮人、飢餓的人、痛苦的人和遭蹂躪的人將最終有權得到一切應得的;而痛苦、苦難和死亡將終止;人的所需都會得到滿足,一切罪將得到原諒,一切邪惡都被克服,甚至對於那些惡性重大的罪人,上帝也應許赦免他們……
怎麼,不讓我坦白了?
我早就噁心得吐了。
媽媽這時對著話筒平靜而不失威嚴地說:小智,我和茗茗她爸都認為,茗茗在這件事上沒有做錯什麼!
家裡的門鈴響了。我先是聽見媽媽去開門,跟著就又聽見了婆婆的聲音:大妹子,我來看看茗茗。這孩子氣性大,為幾句話與梁智和梁智他爸生氣了……我聽見媽媽讓座的聲音。雖說我對婆婆沒有任何惡感,可我現在確實沒心情再與梁家的人去說話,於是急忙在床上躺下且側轉了身子,假裝睡著。
還有這樣的人?!
他一下子伸手捂住了我的嘴。
可我沒有走,我只是淚流滿面地輕喊了一聲:爸爸……
晚飯後和村人們坐在老宅院門前聊天時,他們說到了公公。有幾個老人說公公小時候爬樹最膽大,能爬村裡最高的樹;說他力氣大,一百八十斤的麻袋扛在肩上能像猴子一樣地走路;說他不愛服輸,那次連拉十三車糞終於在全村的小夥子中間爭得了第一。他們最後問到公公能不能當上將軍,梁智說不知道。那些人就發感嘆,說咱們村還沒出過一個將軍,要是他能當將軍,那可是咱一村的榮耀!我過去從沒想過公公當不當將軍的問題,這與我沒有任何關係。我只是對他們說的關於公公過去的故事感興趣,原來公公年輕時還是一個挺有意思的人物。
我忽然想起他舉動反常的那段日子。
我和你媽媽的意思是要理智地分析一下——
梁智笑了,梁智說,這主要是指爸爸部下送的禮物,我們不能收他們的禮物。
梁智說,閔茗和她父母都堅持要在教堂舉行婚禮,我想我應該同意。說罷看了我一眼。
你懂個屁!公公這時又拉開卧室門狠狠瞪了婆婆一眼。
爸爸的部下憑什麼要給我們送禮物?我不解。
我在一個柜上擺了嵌有聖經詩篇的鏡框,上邊寫著:不從惡人的計謀,不站罪人的道路,不坐褻慢人的座位,唯喜愛耶和華的律法。
媽媽用手點了一下我的額頭:順嘴胡說。
我不止分析了一下,我還分析了兩下、三下,梁智的父親既然是那樣一個不通情理的人,而他又差不多和他父親一樣,他們的行為我一想起來就想嘔吐,我怎麼可以和他們繼續生活在一起?我期望我的婚姻永遠是一塊純凈的白布,現在這塊白布上沾了污跡,我就只能把它扔掉!
如果他們送了,我們就不收。梁智被我追問得有些著急。
很多女伴都告訴我,婚後的日常生活很可怕,它會把你對婚姻的美好希望一點一點全磨掉,它會給你帶來無盡的煩惱和不快。
出人意料的是,上邊又突然來了個考核組,說軍里剛剛空出了一個參謀長的位置,他們奉命來考核他。這使師長的心頭一震:這麼說上邊還在想著我?這個考核組的到來,讓他沉在心底的那個希望又一下子浮了上來,這麼說,成為將軍的可能還存在?那些天,他開始心神不定起來。一會兒擔心考核組會做出對他不利的結論,一會兒又擔心自己在上邊沒人。他變得寢食難安了。
我點點頭,不知她這樣說的用意何在。
當上了師長之後,他已經五十來歲,作為一個鄉下孩子,有了這番經歷和這個職務,照說他該滿足,但他卻不,依然想向上走,想有更高的職務,想握更大的權力,想當一個將軍,他特別想以一個將軍的身份回到故鄉,他覺得那會是一份巨大的榮耀,衣錦榮歸是無數從鄉間走出來的男人的夢想,他也在做這樣的夢。但他知道,要邁過這一步非常艱難,這個層次上的競爭十分激烈。在經過幾次的失敗之後,他差不多已經死心了。他已經做好在師長的職位上退休的準備。他甚至已經悄悄買了一輛嬰兒車,預備當孫子或孫女降生以後,他好以一個爺爺的身份推著嬰兒車來打發退休的時光。有一個黃昏,他看見隔壁的一個副師長的老婆,用嬰兒車推著他們的孫子從門前經過,他急忙起身出門來到了嬰兒車前,先是看了一陣那張著小手仰天舞動的小傢伙,隨後就彎腰抱起了他,把腮直貼在那嬰兒的臉上,結果把那嬰兒嚇得哇哇大哭。
我沒有理他,我沒有了和他再說話的心情。這樣一個人,我當初怎麼會愛上了他?而且愛得如痴如醉?
接下來的幾天,情形都差不多。
這是我的女朋友閔茗。
他的臉紅了,急忙辯解說:不,不,你別誤會。
婆婆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自語著:孩子睡著了。邊說邊把手伸到我的頭上撫摸著。媽媽可能就站在門邊,我能聽見她的呼吸,她似乎不知說什麼好。婆婆的手的移動讓我感受到了一種溫暖,我的眼眶開始發酸,我知道我此時不能流淚,可淚水還是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而且開始了哽咽。婆婆輕輕地拍著我的身子,也可能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我沒有睡著。她低聲說:孩子,我知道你心裏委屈,你就哭出來吧。不過有一點你應該放心,你做的善事佛祖都在看著,他知道你做了就行,他會把你做的善事都記下,他會讓你得到好報的。你不是去過洛陽的佛家祖庭白馬寺嗎,那寺里的和尚不是給你說過「善德有報」嗎?!你不必在意別人的抱怨,任何人的抱怨都不會抹去你做的善事,你會得到好報答的。你爸爸和梁智他們埋怨你不對……
閔茗說,在我和梁智愛得死去活來之後,我才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的爸爸、媽媽。你猜我爸媽怎麼反應?媽媽的反應最快,媽媽嘆息了一聲:這樣迅速?!隨後便抓起電話撥通了遠在西雅圖的姥姥家,媽媽對著話筒說,消息不好,她找了!誰找了?找了什麼了?!姥姥的聲音震動屋瓦。媽媽平靜了一下自己,才算把事情給姥姥說個明白。姥姥在電話里冷笑:我當初就反對你們把她帶回去,這下可好,她還能回來得了?你們一家三個全是糊塗蟲!全是!媽媽也笑了:反正她早晚得為自己選個男人,早選定早省心。姥姥最後聲明:如果茗茗在西雅圖選個華人青年,我送的嫁妝錢是三十萬美元;要是在中國大陸選人,只有一萬!我上前抓過電話笑叫:姥姥,一分錢我也不要!
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公公怎會惹了你?爸爸可能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鄭重其事地問。
我以為我對上帝那麼虔誠,上帝給我的幸福一定很多,足夠我享受到一百歲,起碼享受到七八十歲不成問題。沒想到結婚之後僅僅七十五天,我的幸福就突然中斷了!
這是我第一次正式稱他「爸爸」。
梁智也笑了:爸爸說的是不准我們坐部隊給他配的那輛軍隊轎車。
坐在客廳里的梁家一家人對我的突然出現都很意外,他們幾乎同時站起了身子呆看著我,梁智手中還握著電視機的遙控器。是奶奶最先看明白了我的心意,奶奶朝梁智叫道:梁智,你個憨東西,還不趕緊把茗茗領到你們屋裡歇息?!
婆婆苦笑著說:那是那是,我去看看孩子!
我第三次去梁智家時,已是討論有關婚禮的事情了。
我想,你在美國那個特別開放的國家長大,對這個問題肯定有許多新的見解。
我震驚至極地看著他。世上竟還有這樣的人?我還會有這樣的公公?在那一霎,我第一次對我走進這個家、對我選擇梁智做丈夫的正確性發生了懷疑。看來我真的不了解軍人家庭。不了解軍人。我是一個愚蠢的女人。
好。我答。奶奶的確對我不錯。可不能因為你對我好,我就要維持這樁婚姻!
也是在這一次的做客中,我看到了梁智的媽媽和奶奶供奉的神。梁智的媽媽供奉的神叫釋迦牟尼,那神帶了一點笑意地坐在她和師長的卧室的窗台上,看著她給他燒香、叩頭。我問她:媽媽,你敬他的目的何在?她很肅穆地說:佛是大慈大悲的神,敬他是為了讓他保佑我們全家平安;保佑我們來生重新脫生成人,而且有一番好運。我很吃驚:人怎麼還有來生?我們基督教徒認為人死後或者進入天國或者進入地獄,不會再變成人了。梁智給我解釋:佛教認為,人死是必然的,但神魂卻不滅,人身如五穀之根葉,人魂如五穀之種實,根葉生當必死,種實沒有終亡,人死後不滅的靈魂,將在天、人、畜生、餓鬼、地獄中輪迴,「隨復受形」,而來生的形象與命運則由「善惡報應」的原則支配……我注意到梁智在給我講這些的時候,師長面孔陰鬱地聽著,他好像不太高興。梁智小聲告訴我,媽媽是在一次大病之後信佛的,對此,爸爸反對過,在家中一向對爸爸退讓的媽媽,唯在這個問題上始終堅持著。
第三條,公款一分不能動。
令我意外的是,當我和梁智親吻之後儀式就要結束時,我突然發現,當師長的公公竟然不在他應該站的位置上站著,我飛快地用眼睛掃了一下教堂之內,沒有,根本沒有他的影子!我立時大怒:還有這樣不懂禮儀的公公,兒子兒媳的婚禮沒有完他竟先走了?!這是對我、對我家、對我們基督徒的不尊重!是對我們宗教的不尊重!我重重地用手搗了一下身邊的梁智,讓他去看原本應由他爸爸站立現在卻空著的位置,他顯然也吃了一驚,歉意地看我一眼。不行,我必須把我的憤怒表現出來,我要抗議!
你也可以看看那封信,看看一個人靈魂墮落時會使用怎樣的文字。
在我剛才親眼看見了你的作為之後,我不想和你再談任何別的話題!
我明白媽媽和爸爸的用心,他們想用這種辦法來改善我的心境,讓我快樂起來。我不能再任性負了他們的這番好意,點頭說行。
梁智氣哼哼地:知道了怎麼著?
我當時就想,總有一天我要讓他知道他的懷疑是多麼荒唐,我要讓他看到一個證據!
我把一本聖經放在電話桌上,打開到「舊約全書」第六章那一頁,並在下邊的幾行字上畫了紅線:耶和華見人在地上罪惡很大,終日所思所想的盡都是惡,耶和華就後悔造人在地上,心中憂傷。耶和華說,我要將所造的人、和走獸、並昆蟲以及在空中的飛鳥,都從地上除滅,因為我造他們後悔了。唯有挪亞在耶和華面前蒙恩……我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讓家裡每個接電話的人,隨時都看到上帝過去曾發出的警告,從而小心向善。
媽媽點頭:帶他來吧,只是要先告訴我他的口味,他喜歡吃西餐還是中餐?
我帶著很好的心情向教堂走去。來到北京之後,一逢秋天我的心情都格外好,大概北京秋天的空氣純凈陽光透明,和我從小生活的西雅圖的那種環境很近似。今年的秋天因為有了婚姻的幸福,心情更是格外的好,我幾乎是哼著歌兒走到教堂門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