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啟明星

啟明星

那晚上回家時二翠一句話沒說,身穿西服的秦六感到了二翠的不快,到家就把西服脫了,穿上二翠給他縫的那件褂子,而且破例地在二翠床上睡到五更。那夜二翠心中雖然不快,但也儘力去滿足秦六的所有要求,她曉得,她只有用女人的溫順和柔情去拴秦六的心了!
她開門閃身走出來,街上空曠寂靜,月色淡淡。她那輕輕落地的雙腳,在石板鋪成的街路上發出嚓嚓的響聲。她抬頭看了一眼天,見一片彤雲已將啟明星裹住,使它隱約難辨。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到!她在心裏寬慰自己,加快步子向靳玉蘭設在東街口外的造紙廠走。驀地,一聲狗吠從南街傳來,驚得她打個寒戰,她猛地停步,慌慌地環顧一下四周,什麼也沒有!她又快步向前走。靳玉蘭,老子來了!
騷|貨!見了男人就媚笑!二翠將牙咬起,看一眼手中的炸藥。待一會兒我看你還怎麼笑!
一日夜裡,她把秦六招來幽會,秦六在一陣大喘過後,曾輕聲開口告訴她:靳玉蘭的造紙機已經造出了紙。她當時聽后一笑,摟緊了他的身子說:她造她的紙,咱們過咱們的日子,操她的心幹啥!她根本沒想到靳玉蘭的造紙機還會和自己的生活發|生|關|系!
她把連接好的炸藥裝進衣袋,當她的手隔著衣袋捏摸那炸藥時,一個猙獰可怖的笑紋,從她那沾了淚珠的漂亮眼角盪出,消失在黑髮遮蓋的鬢角里。
守寡生活就這樣平靜而有滋有味地過著,二翠已開始琢磨著什麼時候公開提出結婚,要不是靳玉蘭這個女人買了造紙機,生活就會像二翠心中設計的那樣發展,偏偏靳玉蘭買了這機器!
「小鄭,瞌睡嗎?」一個清脆的女聲從車間那邊傳來。二翠瞪眼望去,是她!靳玉蘭,你這個賤貨!
那天晚上,她把胖胖哄睡,歡喜地拿上親手給秦六做的一個褂子去了他屋裡,為買做褂子的布,她賣掉了兩隻老母雞。那褂子讓秦六穿上一試,正合身。秦六當時高興地說:「嗬,翠的手藝真好!」「是么?」她故意仰了臉嬌笑,頭便向他的胸口靠,秦六順手就把她抱離了地,就在那當兒,前門外忽然響起了靳玉蘭的叫:「秦六,吃過了沒?」二翠聞聲,慌忙下地整理頭髮和衣裳。秦六拉開門時,二翠先開口招呼:「喲,是玉蘭,你也吃了?我來向秦六借點錢。」那靳玉蘭當時朗聲一笑,並不問別的,只開口說:「今夜廠里檢修機器,閑了,想玩幾把牌,已經找了對面的寬子和二魁,不知你們二位能不能過去賞光?」秦六聽了,立刻就點頭說:「中!」二翠原不想去,后擔心讓秦六單人獨去,靳玉蘭說不定又要使什麼引誘的法子,就也點頭說:行。
「你們……」二翠低喊出這兩個字后,又突然噤口,意識到自己並無責備他們的權利,她只能無奈地看著靳玉蘭拉開門走出,聽憑淚水在臉上滾動,她只能在心裏叫:「靳玉蘭,你這個騷|貨,你明明猜得出秦六和我的關係,你仗著你有造紙機,仗著你有錢,硬要來欺負我,你不得好死哇……」
二翠把身子隱在用來造紙的麥草垛旁,不能再往前了!月光在這裏造出一片陰影,陰影不大,挨著向蒸煮鍋供水的水池,再往前,又是一地月色。靳玉蘭的造紙車間就在二十多米外,車間是一個巨大的用石棉瓦搭成的棚子,蹲在這裏可以看得很清,巨大的掛漿網籠正在燈下嗡嗡旋轉,幾個工人正坐在各自的崗位上值班,空氣中摻和著一股濃濃的麥草浸水的氣味。值班的會有打瞌睡的時候,到那會兒再動手,只要把炸藥點著塞到那個烘缸下,靳玉蘭的這台造紙機就算完了!
長長的一個時辰在她咚咚的心跳中過去。
二翠很早就討厭靳玉蘭臉上漾著的那種笑紋。
「嗯,這班出的紙厚度較勻!」秦六直起身,朝靳玉蘭咧嘴一笑。
一切都起因於這個東西!
原本纏九*九*藏*書在啟明星上的那縷絮雲又已飄走,它顯得更加清幽明亮,月光開始暗淡,最早的一抹晨光已降到垛頂,淡淡的晨霧在遠處的樹梢瀰漫,鎮上的狗叫起來了,一聲連一聲的雞啼四面響起,大地,就要亮了……
狗東西,你也學會了擺譜!二翠痛苦而傷心地望定他。他穿的還是靳玉蘭送他的那套西服!一瞥見他那身西服,那個讓她驚慌的夜晚就又回到了眼前。
自從秦六進了靳玉蘭的造紙廠,二翠心裏就一直在撲騰,每日都仔細地觀察著秦六,看他身上起沒起什麼變化。還好,開始一兩月沒有什麼異常,他還是照樣應自己的招呼過來相會,有時還帶來香皂、毛巾一類的禮物,但慢慢地,變化出現了。二翠最先感覺到的變化,是他講究穿衣打扮了。過去,秦六在夏末秋初,總是一條褲衩一個背心,不汗濕不換,現在變了,白襯衫、直筒褲、黑皮鞋、絲手絹;過去,秦六從中學食堂燒火回來,總是到後院河邊噗噗一洗就行,如今每天下班,總要拎一桶清水,用香皂洗上半天,洗完了總還要在頭髮上抹一種什麼油。他身上的那股香味兒是比過去的汗味好聞,可二翠每把臉頰貼在他那散發著淡淡香氣的胸口上,舒服之餘卻又總要生一陣莫名的不安。另一個變化,就是他在親熱時的挑剔,他不願再在柴垛旁那厚厚的柴草上躺,說那裡太臟,可二翠卻總覺躺在那裡最痛快;他不願再在天快亮時相會,說書上講,那會損傷身體;他說她身上有股汗味,有一次,當她興奮地撲到他的懷裡時,他竟低聲叫她先用溫水把身子擦洗擦洗,羞得她幾乎流淚。最重要的變化是:他與她相會的次數見少了,有時,她把小石塊向他窗上扔了三個,他才懶洋洋地來到籬笆邊說:今日上班太累,晚點再說吧。使她火熱的心頓時如浸水裡。而且,她還恐懼地感覺到,親熱時他的身子不再那麼勇猛迫切,再也不快活地呢喃低喚,彷彿是應付差事一樣。對這變化,二翠不知該怎麼解釋,只在心裏琢磨:可能是因了他在紙廠上班太累。
二翠把手中的炸藥輕輕放到腳前,慢慢摸出了火柴。靳玉蘭,我叫你有錢!二翠抖著手把一根火柴划著,火光一閃,引火捻點燃,立時,一股淡淡的硝味鑽進了鼻孔,二翠急忙起身,貓腰輕步走到那轟轟作響的造紙機旁,麻利地把炸藥塞到了造紙機的烘缸下,爾後轉身就走。還好,沒有被人發現!她迅速地在麥草垛旁隱了身子,雙手捂在耳上,靜等那一聲劇烈的爆炸。
二翠意外地轉身向車間望去,只見那個去茅房的工人已經回來,正同另外兩個打盹的工人說笑著什麼,造紙機依然在轟轟轉動。她的雙眼死死盯著烘缸,那裡,竟無一個火星!啞火?!引火捻斷了?炸藥受潮?雷管失效?天哪……!
床,放在屋子的這個位置,夜裡只要一抬眼,就可以看到那塊寶藍色的天。二翠帶著淚痕的眼,直盯著窗外的夜空,升起來了,啟明星,又到了那個該它閃亮的時辰。快天亮了,不能再等!她的牙輕輕一咬,慢慢把奶頭從胖胖口中拔出,拉過被子把兒子蓋好,起身掩好衣襟,低低噓一口氣,啪一聲拉亮電燈,麻利地去牆角抱出那個原本打算扔掉的破舊木箱——那是丈夫生前常背著去炸石頭炸魚的物件,掀開了長了霉斑的箱蓋。好!上天有眼,箱里還剩有一包炸藥、三截引火捻和兩個生了綠銹的雷管。
「靳廠長,起這麼早?」那個小鄭從漿池上站起,同靳玉蘭打著招呼。
昨天中午,做飯前,二翠瞥見靳玉蘭拉著女兒走進她家的後院雞圈裡,揀出了十幾個雞蛋,邊揀邊笑著對站在後院的秦六說:「看,還是我買的這品種雞好,下的蛋又大又多!」二翠聽罷,立時氣上心頭:又在炫耀!她眼珠一動,當即回屋,抓幾把苞谷往https://read•99csw.com一個破碗里一放,爾後摸出農藥往那苞谷上一撒一抖,趁靳玉蘭和秦六都回自己屋裡的當兒,她麻利地過到秦六後院,隔著籬笆,把那一碗苞谷嘩啦全潑到了靳玉蘭的雞圈裡。靳玉蘭那十來只雞一見苞谷,立時撲上來搶啄,噗噗噗,看誰啄得更快。二翠回到自己屋后,把破碗往柴垛里一塞,坐在椅上,靜聽著靳玉蘭的那些雞們嗚咽著撲啦翅膀。一刻之後,靳玉蘭大概是聽到了雞的悲鳴和撲棱,又走下小樓來到後院。不出二翠所料,靳玉蘭果然心疼至極地叫了一聲:「天啊,這雞們是怎麼了?」聽到這聲心疼的呻|吟,二翠心裏舒服了:騷|貨!你不是有錢嗎?你不是富嗎?你也難受了?!大概是靳玉蘭聞到了那股農藥味,也可能是雞圈裡還有雞們沒吃完的苞谷,反正二翠看見,靳玉蘭橫眉立目的站起身子,竟翻過籬笆低頭向秦六和自己的後院尋來。二翠這時才注意到,自己剛才去撒時不小心,路上零散地掉了一些苞穀粒,靳玉蘭據此尋了來。糟糕!二翠當時心有些慌,但臉上依舊是一副平靜的神色。靳玉蘭一直尋到她的院心裏,怒聲問:「憑什麼毒死我的雞?」二翠當時心一橫:娘的腳,乾脆跟你這個富人鬧一場,看你能把我怎麼著!就見她呼一下起身,怒沖沖逼上前喝道:「誰毒死你的雞了?你抓住我的手脖了?再敢誣賴人,看我不撕你嘴!」邊說邊就把手伸到靳玉蘭臉前,她曉得靳玉蘭上學上到高中,從小幹活少,身子沒有自己壯實有勁。而那靳玉蘭好像也並不怕二翠,竟伸手猛撥開二翠的手說:「你應該去學點別的本領!」這下二翠完全惱了,邊喊著:「老子用不著你指教!」邊揮拳朝靳玉蘭的胸口狠搗了一下,靳玉蘭哎喲一聲,後退一步,二翠並不罷休,一面在口中叫著:「老子叫你發財!老子叫你有錢!」一面又連連出拳。「住手!你咋能這樣干?」耳邊忽然響起一聲男人的怒吼,二翠扭頭一看,是秦六。好哇,我就是要打這個騷|貨讓你看!我看你敢當了我的面護她!二翠料定秦六隻能持中立態度,就又向靳玉蘭的奶|子上搗去,萬沒想到,她的手剛觸到靳玉蘭的奶頭,秦六竟猛地跳過來,揮手朝她的臀上就是一巴掌:啪!這一掌打得又重又響,把二翠打得一怔、一愣、一驚,她根本未料到秦六敢對自己動手,氣憤和屈辱使她哇一聲哭開了:「好哇,你們合夥欺負我,你們不怕喪良心呀……」
自那以後,那個西天橫一抹紫霞的傍晚就印在了她的心裏。從此,她想要他的時候,只需在夜深人靜時揀一塊小石頭朝他住屋的後窗台上一扔,他就會無聲地拉開後門,閃身走進後院,輕捷地邁過籬笆,疾走到柴垛旁把她輕巧地抱起。
呼啦!身後的麥草似響了一下,有人?二翠驚慌地扭過頭去:沒有!身後只有月光和月光與草垛造出的陰影。啟明星鑽出了雲團,時候不早了,要抓緊!她又轉過身去。
大串的眼淚涌了出來。
看料門的那個小子頭已垂下,管裁切的那個瘦子在台上,看捲筒的那個傢伙去了茅房,可以幹了!只要腳步放輕就行!
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騷|貨!妖精!」
秦六,你這個負心貨!你在那兒看什麼?你真要死心塌地幫她幹活?看老子把這造紙機炸了,你還幫她幹什麼?
靳玉蘭,我讓你造紙!我讓你賺錢!我讓你發賤!
牌打了三把以後,門外有人喊靳玉蘭出去說話,二翠和秦六他們幾個便起身四下走動,在卧房門口,秦六輕扯一下二翠的手說:看!只見裡邊擺了一張罩了粉紅罩子的大床,床頭擺著小櫃,小柜上放著檯燈。秦六走進去,往那床上一坐,床無聲地陷了下去。「嗬,這床好!」秦六低聲說道,語氣中分明露了羡慕。二翠心裏當下咯噔一聲,記起自己和秦六常https://read.99csw.com睡的那張木床,稍一動就吱呀亂響,幾乎在想起那床的同時,忽然生了一點擔心失去秦六的慌張。
二翠蹲在這裏看得很清,秦六在車間正彎腰仔細地翻檢著新出的一堆紙。「怎麼樣,六子,質量沒問題嗎?」隨著這聲親昵的問話,身披一件風衣的靳玉蘭又走進了車間。
要是沒有這台造紙機,靳玉蘭能賺那麼多錢?能蓋得起二層小樓?能有那麼多漂亮傢具?能送秦六那麼多東西?能把秦六奪走?
那爆炸聲竟然沒來!
雖然看出了靳玉蘭的用心,但二翠當時卻無半點慌意。她堅信靳玉蘭奪不走秦六。她曾在鏡前把自己和靳玉蘭反覆做比:俺的頭髮又黑又密,你的頭髮又黃又稀;你是一線眉和單眼皮,俺是雙眼皮和柳葉眉;俺的臉又圓又紅,你的臉又瘦又青:你胸脯子癟塌塌的,俺的奶|子又大又暄,至少高你兩寸!滾遠點吧,秦六能看上你?!
二翠猛地撲到垛上,兩手狠狠抓緊那些乾燥麥草,雙牙緊咬著在心裏叫:靳玉蘭,這次便宜了你!你發財吧!你發不了幾天的!
漸漸地,柳鎮人就風傳說如今紙張奇缺,靳玉蘭的紙廠辦得太是時候,外地的採購員不斷湧來,她可是賺了大錢!而且不久,果真就見靳玉蘭家的舊草屋被扒掉,蓋起一座上三間下四室的漂亮小樓。對此樓,二翠有時也不免生點羡慕,但心裏很快就又歸於平靜,二翠很知足,一個女人有一個兒子可以防老,有一個男人可以相守,有兩間屋子可以安身,再加不餓肚子不就行了?
「那你再去睡一會兒吧,天亮你不是還要進城辦事?」靳玉蘭又甜甜一笑,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胳膊。
「值班時可不要打瞌睡,你掌管料門,小心漿流得不勻,毀了紙的質量!」靳玉蘭含笑拍著小鄭的肩膀。
那日午後,趁人們都歇晌的時候,二翠幾步邁過籬笆,進了秦六的後院,她所以大著膽子在白天去找秦六,是因為有件急事要同秦六商量。就在前晌,南街二奶又一次上門提媒,要把二翠說給光棍樁子,二翠今天就是想借告訴這事的機會,向秦六要求正式結婚。她越來越感到,再拖遲下去說不定會出意外。她知道秦六的後門白天不插,上前徑直推門,在門開的那一瞬間,她的雙眼震驚地瞪大:靳玉蘭正緊抱了秦六,踮著腳尖親他的臉和唇,而且還有滋滋的聲響出來。
她哆嗦著手把引火捻連上雷管,又把雷管塞進那黑色的葯里。她曾看過丈夫炸石頭炸魚,她懂得這套連接程序。
「來,弟兄們,每人一個麵包!」一個熟悉的聲音使得二翠身子一顫,是他,秦六!你這個負心的東西!她瞪眼望去,燈光下可見,秦六身穿一套筆挺的藍色西服,含笑捧著幾個紙包進了車間。「大家吃一點墊墊,再有個把小時就到換班時間!」秦六發完麵包,瀟洒地抬腕看表。
幾天來,就是這聲音攪得二翠日夜不寧、雙眼紅腫,心臟絞疼!
哭,並不能泄出心中全部的氣和恨。下午和晚上,她都浸在氣恨里,直到半夜時分,她才慢慢平靜下來,才琢磨出,自己所以能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全因為靳玉蘭有了那台造紙機!一切都由那台造紙機引起!倘若沒有它,靳玉蘭哪會賺錢發財?沒有錢,她就蓋不起小樓,就不能在樓里擺那些吸引秦六的東西,就不能送給秦六貴重的西服,就雇不起秦六,就奪不走秦六的心!那樣,秦六就還是我的!
直到了三天前的那個中午,她才覺得自己找到了真正原因!
有一段日子,二翠注意到靳玉蘭不僅不再找秦六故意搭訕,甚至在街上也不見了她的影子,於是就愈加歡喜,就暗在心裏笑:這女人還算明白!直到有一天,兩輛大卡車滿載著一些機器駛到了靳玉蘭門前,二翠才聽說,那些天靳玉蘭托關係去了城裡的造紙廠學習,學完后貸款買了一套787單缸單網造紙機,九-九-藏-書在東街頭租了地搭了棚,要開造紙廠,造一種做紙箱的瓦楞紙和茶板紙,原料就是四鄉里都出的麥秸草。二翠聽罷,心中竟有些憐憫靳玉蘭了:這女人也是,丈夫不要她,找別的男人又沒遂心,一定是苦悶極了才想出這胡亂折騰的主意,唉,造紙,折騰啥哩!
二翠還是第一次走進靳玉蘭新蓋的小樓,一進了樓下那間客廳,雙眼就新奇而意外地瞪起:四面牆壁在日光燈下白得耀眼,水泥地坪乾淨得能照見人影,沙發上罩著紗巾,茶几上擺著果盤,屋角的柜上放著彩電,裡邊正有一個女人唱豫劇。這屋裡的擺設讓二翠一下子記起自己那兩間破舊的瓦屋,那抹了黃泥的土牆,那凹凹的地坪,那幾把歪三扭四的木椅,這巨大的反差讓她頓覺胸口堵了一股氣:靳玉蘭靠造紙機抖起來了,娘的!這時,先來的街鄰寬子和二魁已開始在茶几上洗牌,靳玉蘭趁這當兒進了裡屋,出來時已換上一件帶藍底花綉有金線的連衣裙,而且身上帶了一股極好聞的香味,那連衣裙做得恰到好處,把靳玉蘭原本不太鼓的凸的胸臀都有模有樣地顯了出來。二翠只看一眼就覺自己身上原本不錯的藍衣黑褲異常難看。她注意到秦六盯了靳玉蘭很長時間,心上立時一酸:靳玉蘭,你成心發賤,故意穿出來給男人看!
一直到了那個黃昏,二翠才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那日黃昏,二翠手拿兩個煮熟的雞蛋,趁著暮色翻過籬笆去秦六的屋裡——兒子胖胖那天過生日,她給兒子煮雞蛋時專門給秦六多煮了兩個。她平日一直心疼著秦六,只要做一點好吃的東西,都要給秦六送去一半。門推開時,見秦六正手拿著一個五顏六色的紙盒在手中端詳,而且口中還咀嚼著什麼,二翠當時並未在意,只是含了笑說:「六,猜!我給你帶來了什麼?」秦六慌慌地站起,慌慌地哦了一聲,正是他這種慌慌的模樣引起了二翠的注意,她把眼轉向他手中的紙盒問:「那是什麼?」「嗯,糖。」秦六依舊有些慌張。「什麼糖?」二翠還未見過包裝這麼漂亮的糖。「酒心巧克力,四塊錢一盒,你嘗嘗!」秦六向她遞過來一塊,徑直填到了她的嘴裏。「你買的?」她邊嚼著那又甜又辣的東西邊緊盯著問,她曉得秦六不是亂花錢的人,頓時生了懷疑。「不,不是,別人給的!」秦六的臉紅了。「誰?」二翠本能地感到心中一緊。「是玉蘭,剛才從她門前過,她硬塞給我的,說這東西很快就能轉成力氣,讓我嘗嘗。」撲通!二翠聽到自己的心猛響一聲:好一個女人,又來勾引了!送起了酒心巧克力,是想顯擺你有造紙機,賺多了錢?……
她望著箱中的東西,昨天那屈辱的一幕又在眼前一閃。干!
呼啦!身後的麥草似乎響了一下,二翠緊張地回頭:依舊什麼也沒有!也許是老鼠。她仰臉看天,月亮緩緩向西移動,啟明星依舊懸在那裡,一縷線也似的絮雲晃過去,在它身上慢慢纏繞,使它的光亮又暗了許多。天快亮了,得趕緊動手!她摸摸炸藥上的引火捻,心跳開始加劇:靳玉蘭,這次老子要讓你知道我的厲害!你敢唆使秦六打我,老子就敢炸你的造紙機!一想到昨天秦六打來的那重重一掌,一憶起那個屈辱的場面,二翠的牙就又恨得咯咯作響。
騷|貨!二翠的牙咯嘣一響,噴火的眸子隨了他們的身影移著。靳玉蘭和秦六齣了車間,緩緩向那邊的宿舍走,廠院里空無一人,地上的月光又變得迷濛不清,二翠仰起頭看,見一團泡沫似的白雲又繞住了彎月和啟明星,看不清了,只見一團模糊的人影,莫不是兩人又在親嘴?一想到這裏,二翠耳畔就又響起了「滋」的一聲。
重又開始起牌時,靳玉蘭像是順口說出的一樣,講:「秦六、寬子,我廠里想招兩個人,一個管財務伙食,一個跑跑供銷,你們願不願干,願干,明天就可去上九九藏書班,月工資一百,以後干好了還可以再添,外加一套西服!干不幹?」寬子先開口,說他已籌了一筆錢,想開雜貨店,不去了。接下來靳玉蘭就把雙眼轉向了秦六。二翠當時心中一緊,連呼吸也屏住了,她多願秦六立刻張口回絕:「我不去!」她知道讓秦六整日待在靳玉蘭身邊可不是一件好事,但料不到秦六竟極爽快地開口應道:「我干!」二翠頓覺一股冷風襲來後腦,嘴張了張卻無話出來。那靳玉蘭此時則大聲笑叫:「好,秦六痛快!來,我也立刻兌現我的條件!」說著,扔下牌,轉身進屋,抱出三個漂亮的長方形紙盒子來!「這是三個型號的西服,你挑一套!」靳玉蘭把衣服放在了秦六面前。至此為止,二翠方看出,靳玉蘭今晚叫秦六打牌,是預先就有安排的!「試試!」寬子和二魁立時攛掇,上前三下五去二脫了秦六的舊外衣,把西服給他穿上了。「不錯!不錯!」幾個人一齊拍手叫。二翠臉上雖一副冷色,但也不得不在心裏驚嘆:秦六那副身架穿上這西服更帥。「照照鏡子!」靳玉蘭推秦六到了穿衣鏡前,二翠隨即就痛心地發現:鏡中的秦六一臉歡喜!
一想到秦六,她的心就又疼得發抖。自從胖胖他爹去世之後,這世上秦六就成了她最寶貴的東西!她現在還記得那個西天橫一抹紫霞的傍晚,那時胖胖他爹已經去世將近一年,這近一年的日子,又要忙地里,又要忙家裡,讓她覺得又孤獨又乏味又心煩,但沒法子,總還要活下去。那天傍晚時她去後院劈柴,不料要劈的那截木頭紋理扭曲得厲害,十幾斧頭下去,並無一條裂縫出來,無奈,她就只得喊隔壁的鄰居秦六幫忙。那秦六在鎮上中學食堂燒火,人長得膀大腰圓有模有樣,只是因為他爹娘死前常年吃藥,拉下了外人一屁股債。所以至今未說上媳婦,仍單身一人過日子。喊這樣一個單身男子過來幫忙,一般守寡的女人不敢,但二翠不怕,老子走得正行得端!那秦六也是勤快人,聽到她的喊聲,邁過籬笆,拎起斧頭就干。她當時在漸暗的暮色里站在一旁細看這個鄰居漢子,先看他胳膊上的肉團怎樣隨著那斧頭的起落不斷鼓起滑動;后看他那闊大的身架如何隨著不同的劈姿前傾、左彎、右斜;最後,不由自主鬼使神差的,她把目光對準了他那隱秘的在衣服下不停晃動的部位。她開始只覺得心跳血流加快,漸漸開始臉熱筋漲渾身燥得難受,遂后就聽到體內啪的一聲,一扇原被她緊閉著的大門打開,一股一股的慾望直躥了出來,在她的周身亂抓亂扯亂咬亂烤,折磨得她渾身簌簌亂顫。當夜色徹底垂下,秦六把柴劈完扔了斧頭時,強烈的慾望已如烈火把她要為丈夫守孝二年的決心全部燒掉,她借向他遞擦汗毛巾的機會,假裝絆著了一塊劈柴身子踉蹌著向他的懷裡倒去。她只讓他發出了一聲驚呼,嫂子,你怎麼了?便把舌尖填進了他的嘴裏,隨即她就以過來人的經驗,引領著他的身體,就在柴垛旁邊那攤晒乾了的茅草和紅薯秧上,她嘗到了自丈夫去世后的第一次飄入仙境的快樂……
該死的造紙機!
大約是在那個快樂的柴垛之夜過後不久,二翠就發現,住在秦六那邊的靳玉蘭,常常也在自己的後院沒話找話地同秦六搭訕,而且邊說邊就翹起兩片薄嘴唇笑,笑得又艷又甜。二翠憑自己的體驗和經驗,一眼就辨出靳玉蘭那笑里有勾引成分。靳玉蘭原本已經嫁到了豐鎮,幾個月前又離婚回到了娘家柳鎮西街,帶一個兩歲的女兒,和娘家媽三個,聽說是她男人做生意發了財,姘上了另外的女人。如今她就住在秦六的隔壁,才離婚幾天,就又熬不住了!呸!二翠每看見那笑,就要往地上唾。
毀了你!!
一股強烈的氣惱和屈辱,使得二翠口張開,卻又無話出來。靳玉蘭倒平平靜靜,鬆開一臉尷尬的秦六,朝她得意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