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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豫鄂交界處

活在豫鄂交界處

因為沒錢也因為這個病沒有嚴重的後果,二娘並沒有找大夫也沒有吃藥。二有伯可能催過二娘去看病,見她不在乎也就沒有堅持。二娘有了這個病後,壞處是容易誤事,全家人要吃飯時發現她還坐在灶前睡覺,客人跟她正聊著天她卻睡著了。但也不是沒有好處,凡是她不想打交道的人,即使那人來到了她面前,她也可以立馬閉上眼睡過去,對方還不好怪罪;凡是她不想聽的話,對方的聲音再大,她也可以閉上眼睡過去,完全不聽;凡是她不高興見到的事,她閉上眼就睡,可以做到眼不見為凈。正因為她有這個病,在我長大以後,我還從沒有見二娘生過氣發過火吵過架,她在清醒時總是笑意盈盈。
我終於找到了兩個能證明你二有伯當過兵的證明人,所以他們就給我補發了。八十歲的二娘驕傲地說。我有些詫異地問她:二有伯都已經去世幾年了,你要這個證還有啥意思?
臉上被抓滿血印的光棍漢開門一看是些帶槍的兵,頓時嚇得腿有些發軟,忙說:老總,我是——衣服已被撕得亂七八糟的蔓蔓一見有人來過問,急忙撲到連長面前抱緊了他的腿說:快救我——
哦?那人仔細地看蔓蔓一眼,很是意外地叫道:嗬,你這姑娘膽可夠大的,這兵荒馬亂的歲月,你敢一個人走這樣遠的路?不怕土匪把你搶了?說吧,你找誰,這構林鎮上的人沒有我不認識的。
她慌忙地趕到漢江邊,上了渡船。
於是就在這個夏雨過後有一牙月亮的晚上,蔓蔓跟著二有來到了那個離鎮子只有三公里的周庄。二有的一家對蔓蔓給予了最熱情的接待,二有的爹娘以為這個城裡打扮的姑娘就是兒子領回來的媳婦,歡喜得眼都眯了起來,可二有明確地說:她只是在咱家避幾天難,與我毫不相干,你們甭操別的心。蔓蔓出於對二有拿錢相救的感激,從第二天起自動擔負起給二有傷臂換藥擦洗的任務。隨著這種近距離接觸的增多,蔓蔓和二有相熟了起來,他給她講部隊打仗的事,她給他講母親失蹤的經過和她在襄陽城南門外的經歷。兩個人就在這種交談中互生了好感。蔓蔓問:你說實話,你現在後不後悔為我花了那兩塊大洋?二有說:兩塊錢救了一個人,咋能會後悔?十幾天後,傳來消息說襄陽已經解放,蔓蔓挂念著家人,急著想回家,二有說:為了你路上安全,我送你。蔓蔓沒再客氣,兩個人於是步行上路,蔓蔓背著貼餅子和煮雞蛋在前邊走,二有吊著傷臂在後邊緊緊相跟。
較長時間的睡眠可能對人的健康很有益處,我的二娘因為有了這個瞌睡病九_九_藏_書,因為延長了睡眠時間,她的身體一直很好,很少得別的病。她要為幾個孩子,為她那個窮家操勞,辛苦是肯定的,但你卻看不見她臉上有多少疲勞。在她過了五十歲之後,我的二有伯再次負了傷,這次是在村裡修橋時不幸被砸斷了一條腿。二娘肩上的擔子更重了,要操心的事情更多,要乾的活也更多,但大約因了瞌睡病的保護,勞苦並沒有損壞她的健康。如今她已經八十歲,還能抱著小孫女滿村裡走,還能為全家人做飯,還能饒有興味的抽紙煙,當然還常常打瞌睡。前不久我回故鄉探親,見到了她,她很高興地拿出一個小紅封皮的本本讓我看,我翻開,見是縣民政局為死去多年的二有伯補發的一張革命軍人退伍證,上邊填著二有伯的名字,註明了退伍的時間。
1952年,筆者在周庄出生了。長到四五歲之後我才知道,二有是我的遠房二伯,蔓蔓是我的遠房二娘。我從老輩人的嘴裏聽說,他倆成婚後,因為蔓蔓的湖北口音和她的清秀長相,使她成了我們周庄村裡最受關注的新媳婦。二有伯的傷臂好了之後,經常領著蔓蔓去構林鎮趕集,給她扯了好多塊花布讓她做衣裳。蔓蔓因此成了我們村裡花衣裳最多的媳婦。
已經過去的那些安穩日子多少麻痹了蔓蔓二娘的神經,使她沒有想辦法立刻去補上這個證件,結果,當1966年的「文化革命」來到時,她和丈夫、孩子所組成的小家,同婆婆等地主分子一起,受到了猛烈的衝擊,孩子們從此不得上學,全家人在村裡受到了歧視。她想找縣民政局為二有伯補發一個退伍證,可苦於找不到二有伯所在的部隊,找不到證明人就辦不成。她一氣之下得了一個奇怪的病:瞌睡症。動不動就會睡過去,而且睡得香甜無比。通常,她一覺要睡二十分鐘或半個小時。這一覺和下一覺的間隔可長可短。即使是正在做飯,正在說話,正抱著孩子,她說睡立馬就可以睡過去。我長到記事時,經常看到二娘在坐著睡覺,懷裡的孩子在咿呀亂鬧,旁邊的村人在大聲說笑,家裡養的那隻黑狗在她身邊大叫,可她照樣在睡覺。
兩個人來到四賴子那兩間草房前,隔了窗欞一看,蔓蔓那陣已把油燈點上,正在燈下心神不安地坐著。光棍漢一看蔓蔓果真長得眉清目秀,當下就把兩塊大洋塞進了四賴子的手裡,低了聲說:謝謝四哥,今晚容我先和她成親,明天再請你喝喜酒。說著就要推門進屋,四賴子急忙拉住他輕聲交代:我這表妹並不願今晚就立馬成親,我們得略施小https://read.99csw.com計才能讓她順從地跟你回去。邊說邊示意他站在門外,自己打開門鎖走了進去。蔓蔓一見他回來,喜出望外地站起身問:見到俺娘了?四賴子輕聲說:外邊有個人來帶你去見你娘,你快跟他走吧。蔓蔓一聽,拿起自己的小包袱,向四賴子施了一禮,就興沖沖地向門外走去。
天開始下雨。那時候鄂豫兩省間的通道還是明清時期留下的驛路,因為戰爭的頻繁發生也因為土匪的猖獗,沙土驛路上既無馬車也無牛車,六十來華里的路全靠宋蔓蔓的兩隻腳走。還好,大約因為天正下雨的緣故,路上並未遇見土匪和歹人,當她終於看得見「構林關」那三個字時,她身上的力氣差不多已全被路面吸走。時間已近黃昏,雨早已停下,正當她準備進鎮街時,一個哼著小曲的中年男人一搖一晃地迎面走來。她忙迎上去問:大叔,我從湖北襄陽來,想向你打聽一個人,行吧?
那……連長沉思著:要不你先跟這個二有去他家住幾天,他家離這鎮子不遠,他是我的兵,我敢保證他會保護你,等襄陽的戰事一過去,你就讓他送你回家。
這之後,1960年來到了他們的生活里。這個年份在他們的生活中之所以顯得特別,除了災害和飢荒之外,還因為蔓蔓二娘在這一年把二有伯的退伍證丟了。可能是飢餓的威脅太可怕太緊迫,證件的重要性相對降低,所以使蔓蔓二娘放鬆了對它的看管,致使老鼠——差不多可以肯定是家裡那些餓急了的老鼠,毀掉了那個證件。
蔓蔓看了一陣吊著傷臂的二有,半晌才點了點頭說:那好吧。她的話音剛落,二有就有些急了,二有叫道:連長,這不大好,我忽然帶個姑娘回家,會讓人誤解的。連長有些不耐煩,說:這點球事你都給你家人解釋不明白?好了,趕緊帶上這姑娘走,部隊馬上就要行動,沒時間跟你啰唆!
那人的眼珠在飛快地轉著,一剎之後帶了笑說:你找我那可真是找對了,你娘我見過,前幾天才來我們鎮上,一直住在一家客棧里。你可以跟我先去我家歇歇,然後我就去叫你娘來跟你見面。蔓蔓一聽這話,高興得「啊」了一聲,一直緊皺的眉頭鬆開了,連連鞠躬說:謝謝大叔,謝謝大叔。之後,就跟著那人到了他家。那人的屋子很破舊,屋裡除了很多空酒瓶、一張床和一條舊被子外,差不多沒有別的東西。你先在家裡坐坐。那人邊說邊退出門去,蔓蔓感激地看著他的背影,唯一讓蔓蔓詫異的是,他出去時順手鎖上了門。這是幹什麼?是怕別人來打擾我?
https://read.99csw.com棍漢沒細聽四賴子和蔓蔓的對話,只管心花怒放地帶著蔓蔓往家走。他倆前腳剛走,四賴子已興高采烈地鎖上門去了一家酒館,響亮地對著夥計喊:拿酒來——!
當然有意思了,有了這個證,就證明你二娘我當初嫁的是一個正經的退伍軍人,不是一個地主的兒子,證明我這當初的選擇沒有錯,證明我的命並不苦。
解放前,因為這裡是兩省交界,離豫鄂兩省的省城遠,官府的權力抵達此地時小了許多,故此地匪患嚴重,土匪一竿子一竿子的,特別多。
但這種好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在後來的土改運動中,二有伯的家被划為了地主。這是那個年代里很可怕的一個頭銜,這個頭銜立刻像唐僧手中的緊箍咒一樣,束住了二有伯和蔓蔓二娘的頭。所幸二有伯有一個軍人退伍證,這個證件保證了他們夫婦不承受地主家人該受的歧視和批鬥。
蔓蔓跟著光棍漢走到他家門前時,覺著事情有些不對,忙問:我娘不是在客棧么,你咋領我來了你家?光棍漢被問得有些發怔,怔了一剎才反問:你娘不是病重在家?你不是來和俺成親的嗎?蔓蔓一聽大吃一驚,當即轉身就要去找四賴子。光棍漢這時開始明白是四賴子說了假話,可他知道錢到了四賴子的手,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他不能人財兩空,他必須讓這姑娘做了自己的老婆,才算不吃虧。他決不能讓這姑娘走,於是上前一把抓住蔓蔓的手說:我已經花了兩塊大洋買了你做老婆,你必須跟我成親。邊說邊要把蔓蔓拉進屋裡。蔓蔓這時才看清了危險,死命地掙,兩個人的撕扯加上蔓蔓的哭喊驚動了兩邊的鄰居,但這種事鄰居們不好管的,那年頭男人花錢買女人再正常不過。蔓蔓到底力不抵男人,很快被光棍漢拉進了屋裡。按這類事情正常的發展程序,一場悲劇眼看就會出現,她將和她娘一樣被人強行佔有。但兩個當事者和構林鎮人都不知道,一個更大的事件此時已在他們的身邊發生——中原人民解放軍的一支部隊已經奉命急行軍悄然到此,以截斷南陽和襄陽之間的聯繫。當蔓蔓絕望的哭喊持續地在鎮街上飄蕩時,解放軍的一個連已不費一槍一彈解除了民團的武裝並開始在街上巡邏,蔓蔓的哭喊使得解放軍的連長帶人敲響了光棍漢的門。
蔓蔓沒有了別的辦法,只好跟著二有又回到了河南。這一次,二有的娘看出這姑娘真有可能成為兒子的媳婦,就大著膽子對蔓蔓說:姑娘,你要是覺著跟俺二有過日子不委屈你的話,我就為你倆辦桌喜酒。蔓蔓聽罷看了二有一眼,二有也正read.99csw.com看著她,她於是把頭點點。她把頭這麼一點,第二天就成了二有的媳婦。
江對面的樊城她過去跟爹來過,街市上的繁華和襄陽不相上下,可眼下因為備戰變得行人稀少街面蕭條了,她無心去看街景,只是匆匆問明了去河南鄧州的路,通過了軍隊設的路卡,三步並作兩步地向北邊走。
我怔怔地望住二娘,長久無語。
我家所在的鄧州構林鎮,位於河南省境的西南部,離鄂北的名城襄樊也就三十公里。
蔓蔓哪裡料到,她把信任給錯了人,這個名叫四賴子的男人,是構林鎮上有名的酒鬼和賭徒,他根本沒見過蔓蔓的娘,鎮上也根本沒有從湖北過來的女人,他對蔓蔓說假話收留蔓蔓的全部目的,是想把蔓蔓轉賣給那些想討老婆的光棍漢,以換得一筆喝酒和賭博的錢。四賴子干這事已不止一次,所以他沒用多久就在鎮上找到了一個想娶媳婦的男人,他說他有一個姑家表妹,今年一十八歲,人長得花容月貌,就是家裡窮些,最近他姑媽得了重病,急需錢用,因此委託他為表妹找個好人家,現在表妹就坐在他屋裡,想在今晚娶走的話就趕緊拿出兩塊現大洋來。那光棍漢一聽有這好事,高興地說:麻煩四哥就站這兒等著,我這就去找人賒賬。不大工夫,那光棍漢以自己的房子為抵押,真的從一家雜貨鋪老闆那兒賒來了兩塊大洋。四賴子伸手想接,那光棍漢縮回手說: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四賴子有點不高興:你還信不過我呀?咱們是街坊,我還能跟你玩空城計?走,去我家,我讓你看看是真還是假!
幾天後的一個黃昏,有個過路的馬車夫進店裡來買香煙,聽人說了老闆娘失蹤的事,問了問她的長相和穿著,那人回憶著說,他這趟去河南鄧州拉桐油,在那兒的構林鎮上見過一個很像老闆娘的女人。宋老闆不相信這個捕風捉影的消息,他認為妻子決不會跑那麼遠到那樣一個陌生的地方。可他的大女兒,十九歲的蔓蔓想娘想得厲害,就要立刻去找娘。當她不顧父親的阻攔,用鍋底灰把臉抹黑,拎著一把紙傘,挎著一個小包袱于第二天早晨急急走出她家的香煙鋪子時,她並不知道她此生的命運就要發生改變了。
我找俺娘,三十八歲,襄陽口音,幾天前離家的。
不消幾分鐘,連長便問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連長明白之後。眉頭就皺緊了,指著光棍漢說:我們這支隊伍主張婚姻自主,你強迫這姑娘和你成婚,是不行的,我們有保護這姑娘的責任。光棍漢也不敢和拿槍的人耍橫,只說:人是我花了兩塊大洋買來的,你們不讓成親,也中,那總得把錢給我read•99csw.com吧?連長摸了摸自己的衣袋,裡邊並沒有裝錢,其實就是裡邊裝了錢,他也不能把錢用在這事上。蔓蔓一見連長沒有錢,立馬又哭開了,這當兒,連長身後一個用繃帶吊著右臂的瘦高個子通信員說:連長,我有錢。說著,就真掏出了兩塊大洋。連長看著高個子,說:二有,那是組織上給你養傷用的。二有在前不久的一場戰鬥中傷了右臂,因為這場戰鬥的傷員太多,上級讓傷員們就地疏散養傷,能回老家養傷更好,可領兩塊大洋離隊。二有的家就在這構林鎮附近,被連里確定回老家養傷,因此領了兩個銀圓的錢。按連隊原來的安排,他隨連里行軍到構林鎮后,就可以離隊回家了。二有說:先盡急用吧。我家離這不遠,到了家就餓不著我。連長猶猶豫豫接過了那兩塊大洋,轉手遞給了光棍漢。光棍漢接了錢顯然怕連長再變卦,趕緊進屋關門上閂。
現在你怎麼辦?連長看著重獲自由的蔓蔓問。蔓蔓說:我回襄陽。連長說:據我了解,襄陽那兒馬上就會變成戰場,子彈可不認你是不是襄陽人。我勸你還是先留在這構林鎮上,等戰事過去了再回家。
不不不,蔓蔓急忙搖頭,我害怕這個鎮子。
1948年夏天那個陰雲飄動的早晨,襄陽城南門外宋家香煙鋪子三十八歲的老闆娘,奉丈夫指派,進南門去城裡的米鋪里買米。原本一個時辰就可回來,沒想到竟一去不回,再無蹤影。真實的情況後來才知道,原來是一竿子土匪想搶米鋪,結果因米鋪防守太嚴沒有得手,正生氣要撤時看到了來買米的宋家老闆娘,見她還有姿色,就順手捂了嘴塞進馬車搶走了。香煙鋪子的宋老闆哪知道真情,慌得跑遍了襄陽和樊城的幾乎每一個角落到處找,可哪找得到?他去警察局想求警察幫忙尋找,警察局長訓斥他道:現在國軍和共軍正準備打仗,襄陽的軍警都在緊張備戰,誰還有心去為你找個女人?……
二娘把二有伯的退伍證當作寶貝似的保存著。他們就在這個證件的保護下生下了幾個孩子,過了十幾年的安穩日子。
他於是只有把頭絕望地抱緊。
襄陽和樊城已被戰爭改變了模樣,她家的香煙鋪子也早已被炸倒。倖存下來的街坊們告訴她,她走後第五天,她被土匪劫走的娘偷跑了回來,可僅僅過了幾天,她父母就又被倒塌的香煙鋪子壓死了,妹妹隨著逃難的姑姑向山裡跑了,至今沒有消息。蔓蔓站在家屋的廢墟前捂臉大哭。二有默站在一邊,等她終於停下哭聲時把她緊緊摟到了懷裡。二有說:既是這個家沒了,你就還跟我回河南的家吧。蔓蔓沒有說話,蔓蔓只是又一次哭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