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媳婦「吞兒」笑了，就罵他。

他說：「娘那腳好好的，就是弦兒斷了。」

下地幹活，一歇，隊長就說：「小丟，唱個曲兒，唱個曲兒！」

你不能不笑，你不笑他罵你。要不，你罵他。罵了，還得笑。

王小丟年輕時出過大洋相，惹得一村人笑了半月。那年三月三，村裡過會。鄰村有個漂亮妞趕會來了。那妞長得，水靈，辮子忽悠忽悠的，招一村光棍漢跟著看。王小丟也跟著看。看著，看著，他說：「爺們，我能叫她給我笑！」

人家正愁著，沒心給他說話，就隨口「嗯」一聲。

王小丟又清清喉嚨，說：「中，來個文詞兒。」說著，那老腔又喊起來了：

二奶奶一聲罵，王小丟心裏就美氣了。也不問病，就看著二奶奶笑。

王小丟，三賤：人賤，嘴賤，輩低。

王小丟一拍胸脯，說：「敢！」

大笑！笑得漢子斷褲帶。笑了，隊長又說：「丟兒，來個洋的！」

於是，人們見了他就罵。先罵，怕吃虧。結果還是吃虧。就賺個不掏錢的笑。

要是哪一日沒人罵他，他就在村九九藏書裡來迴轉，躁躁的。轉著轉著，見誰愁眉鎖眼的，一聲聲嘆氣，他就走過去了。他走過去拍拍人家，說：「出來了？」

往下，缺錢了，他去給你借錢；缺糧了，他去給你借糧。他會纏，往隊長家一坐，就編筐罵起來了。會罵，罵得好，罵得隊長一家人捧著肚子笑！一笑，該辦的事就辦了。

後來，二奶奶說，笑這一回，半年不生病。

新媳婦剛過門不久，臉嫩，又見他鬍子一把，正正經經地，也不好說別的，就說：「誰知哩。」

人們更笑，罵他：「娘那腳！唱吧。」

王小丟果然贏了，不但贏了一群光棍漢，還贏了一個花嘎嘎！惹得一村人咂嘴。光棍們氣不忿，見了他就喊：「丟哥，您娘哩？」王小丟應聲說：「俺娘在家紡花哩。」接著，口一轉說：「您娘哩？您娘是曹后寨（槽後站）魏保千（餵飽牽）家的閨女？」光棍們接不上了，一個個恨得牙癢！

他一拍腿說：「騸豬的老六前天才走，你咋就出來了？」

王小丟正色說：「真哩，不信你去看看。」說著，硬把二奶奶攙起來，扶著她看去了。

光棍九九藏書漢們說：「能哩？敢賭不敢？！」

王小丟說：「定定弦兒，定定弦兒。」說著咳嗽兩聲，清清破嗓子，就唱：

二奶奶身子虛，喘喘氣問：「俺媳婦哩？」

王小丟也笑了，眼裡淚花花的。

王小丟得意地說：「我想著你不會笑哩。」

「不中不中，弦兒斷了。」

又是正唱呢，王小丟看見一個才過門的新媳婦頭勾著，臉羞羞地紅，不笑。人們都笑了，就她不笑。王小丟又不唱了。他說：「歇會兒，叫我調調弦兒。」說著，他走到新媳婦跟前，正臉正色拍拍新媳婦，說，「花嬸，俺叔咋這瘦哩？」

笑了，就做活兒。日頭晃晃的，也不覺累，汗出得痛快。

又有人喊：「小丟，唱個酸哩！」

說是說，見人笑了，又唱：

人們日鬨笑了。再笑，再笑，那賴話一串一串的，飯吃得有勁。

他一輩子好罵玩，鬍子一把了，還跟小孩似的，村裡人見了他就想笑。

他就說：「刀口還沒好利索，咋就出來了？歇歇吧，歇歇。」

王小丟個兒低，矮柱子，還精精瘦，幹不了多重的活計。可他憑著一張滾刀子賤嘴，也掙十分。那是公認的，沒人說閑話。再重的活計，只要王小丟在場，就不顯重了。人說，他嘴角上拴一串臭唾沫，甩出去就是笑！

新媳婦勾頭不理他。他又說：「又九-九-藏-書是那個了吧？可不敢夜夜那個，看俺叔瘦哩！」

王小丟捋捋袖子說：「爺們，都看著——！」

王小丟緊著臉說：「嗯，這幾日俺叔可老瘦。」

有一日，二奶奶病了。病得很重，三天沒起床。王小丟聽信就去了。他往二奶奶門口一蹲，說：「二奶奶，您孫媳婦叫我來跟你學藝哩。起來，咱練練。」

二奶奶眼裡的淚都笑出來了，「騰」一下坐起來罵道：「您娘肚裏那蛐蛐套蟮蟮……」

人們知道他又編圈兒罵人呢，就問：「弦咋斷了？」

二奶奶笑了。二奶奶也是爽快人，強撐著身子罵道：「丟兒，您娘那腳指甲縫兒里那灰！」

剛好，那妞在槐樹下站著，槐樹下卧了條黑狗。王小丟走到黑狗跟前，撲通往下一跪，喊了聲：「爹。」那妞咋也忍不住，「吞兒」笑了，露一嘴白白的牙。而後，王小丟頭一轉，朝著姑娘跪下來，喊一聲：「娘。」那妞的臉立時羞得通紅，罵道：「哪兒的鱉娃！」王小丟介面說：「畫匠王哩。閨女們都往這兒來，水好！」那妞瞪瞪的，氣得直翻白眼，扭頭就走。日後，那妞見了他就罵，罵著罵著，read.99csw.com竟成了王小丟的媳婦……

光棍漢們說：「好，你要是能叫她笑，叫咋就咋！」

王小丟正色說：「嗯，這事兒我不知道。你去問俺爹吧。」

王小丟一本正經地說：「不是不出來，玉帶拴您娘床頭上了，急我一頭汗也沒解開。」

人們就睜大眼看著。

人家嘆口氣，「吞兒」笑了，日日地罵。

正唱呢，看人們笑成一堆泥，他忽然一沉臉說：

聽王小丟唱酸曲兒，漢子們就在地上打滾笑。男男女女滾成一團，笑得筋都沒了，渾身肉動。

他說：「咬斷了。就剩一半了，唱不成。」

那年冬天，下雪的時候，王小丟的兒死了。他就這麼一個娃，老嬌。但還是得病死了，緊病。女人在家裡哭，他用穀草裹著去埋。兒八歲了，白日里好好的，說死就死了，那心裏的悲痛是無法訴說的。天上飄著雪花，王小丟抱著死孩子在村街里孤零零走著，順牆根走，縮縮的，他怕撞見人。誰知，做木匠活的滿倉剛好從村外回來。遠遠的，一看見是他，滿倉就趕緊罵：「哎，大年下抱住您爹往哪兒哩？」王小丟沒吭，竟憋住了。待走近些，滿倉才看清他抱著一個死孩子！滿倉心裏一寒，忙說：「丟哥……」王小丟竟說：「嗯，我給您女婿安置個地方。」

他就笑著說：「好好的人，咋給騸了樣兒？有啥事說九*九*藏*書吧！」

每到晌午的時候，飯場里總少不了王小丟。若是王小丟那日沒來，這飯就吃得沒有滋味。於是就有人說：「去喊小丟，喊小丟！」小丟喊了一輩子，還是小丟；大人小孩都喊他小丟，喊了，他也應。小丟喊來了，一進飯場，人們就問：「吃啥好東西，在屋裡憋著不出來？」

他四下瞅瞅，說：「那一半在銅錘家女人嘴裏呢。」

王小丟說：「您媳婦正給他老公公吃咪|咪（奶）哩。」

人家不明白他的意思，抬起頭，怔怔地望他。

王小丟眉兒一皺，咂咂嘴，苦著臉說：「老少爺兒們，酸哩唱不成，今兒個沒帶醋。」

就見那妞悠悠地在會上走，王小丟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著。會上很熱鬧，有賣雜貨的，賣花布的，賣點心賣煎包的……那妞東看西看，走一處問問價，又走。王小丟也東看西看，走一處問問價。眼看著妞快到村口了，光棍漢們擁上來說：「咋，不中吧？」王小丟眼一亮，說：「別慌，別慌。」說了，就大大方方地走過去了。

哄，又笑！笑了，明知他往下是罵人呢，還問：「那一半呢？」

村裡人說，十天不吃飯都中，不能沒有小丟。

銅錘家女人介面就罵：「丟兒，您娘那腿筋！」

一看，二奶奶笑得肚子疼！要說也不假，小丟媳婦正給村裡的一個沒娘娃餵奶呢。那娃一生下來娘就死了，還不滿月哪，但輩分高，論輩叫，他就是娃娃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