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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風好去

乘風好去

如我這樣一個糟糕的人,永遠達不到她那樣的人格高度,但我畢竟知道世上還有那麼一個高度,是我們應該仰視的高度。
「德國,有點冷。」
「沒什麼。」
《關於女人》那個集子,她就對我說了很多故事中的故事,其中有早年出版時,因「男士」這一筆名引出的一段笑談。出版社擔心這一筆名可能不會引起讀者的注意。她卻答道,可以用一個引人注意的題目,因為「女」字總是引人注意的,集子便定名為《關於女人》。如此超前的剖析,即便到了世紀末,仍然一語中的、一針入穴。
又比如她對龔自珍的偏愛。龔自珍可以說是中國有肝膽、有血性的知識分子的統愛。一九二五年在美國讀書時,她就選了兩句龔詩寄回國內,托堂兄請人書錄。
「不過你要是和他們處的時間長了,就覺得他們不像美國人那麼……」
她說:「我不是攆你走,我是怕你餓了。」
走出病房時,我又一次回頭看了看她。她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read.99csw.com並向我搖了搖手。我也向她搖了搖手。
後來她看看表,問我:「你吃晚飯了嗎?」
「帶手絹了嗎?」見我轉身從搭在椅背上的風衣口袋裡拿紙巾,她問,「你怎麼了?」
時隔十五年,我仍然這樣回答:我不能。
一生坎坷多多,每當情緒低落得無以自處,就會不自覺地走到她那裡去。她也並不勸慰,常常很簡單的一句話,就有指點迷津的作用。
「對,花里胡哨。」
「我知道。」
「我最不喜歡倫敦。」
七點鐘,我準備走了,穿風衣的時候,她說:「你這件風衣很長。」等我穿好風衣,她又提醒我:「風衣上的帶子擰了,也沒套進右邊那個環里去。」
「唉,心累。」
…………
看到我頭上的白髮,她憐愛地說:「你太累了。」
「心累比身體累更累。所以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文化大革命』中不出賣他人。」
她說:「正是如此。所以我針對『沒有工不九九藏書行,沒有農不行,沒有兵不行』,寫了一篇『沒有士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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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一九八四年,我不得不應一家雜誌社的邀請,寫一篇關於她的文章。在那篇力不從心的文章里,關於她,我曾寫過一句這樣的話:「你能將大海裝進一隻瓶子里嗎?」
她曾在給我的一封信中說:「聽孫女說,你又住院了,到底怎麼回事?是不是心臟不好?這要小心,不要寫太多東西,『留得青山在』,要做的事情多著呢。匆匆。祝你安康冰心十一月十七。」
她說:「『文化大革命』就是大革文化的命……你結婚之前,還帶他來先讓我看過。」又問:「歐洲那些國家,你最喜歡的是哪一個?」
二十世紀這場大戲,她從頭看到了尾,對這個世界的了解應該說是非常透徹。然而她堅守著一份原則,一輩子做人、做文都做得非常乾淨,是可以用「功德圓滿」這九_九_藏_書四個很少人能稱得起的字來概括的。
「啊,對,英國人太冷也太苛刻。」
特別是她最後給我的那封信,更讓我視若珍寶。那時我因母親去世以及其他方面的打擊,情緒十分低迷。她在信中說,你不要太過悲傷,你的母親去世了,可是你還有我這個娘呢,你這個娘雖然不能常常伴在你的身邊,但她始終關愛著你。
「義大利。」
我的眼淚流了出來。自母親去世后,再沒有人關心過我是不是該吃晚飯這樣的問題了。
雖然我叫她「娘」,然而我對這個「娘」就像對自己的親娘一樣,心中有過多少未曾實現的許諾!
我本該引出這封信的全文,但是正像我一生難改的做派,越是珍愛的東西,越是東藏西藏,最後藏得連自己也找不到了。
「我也是。他們的女人即使不化妝也很漂亮,頭髮的顏色很深,像中國人。我現在還記得幾句義大利語『早上好』『多少錢』『太貴了』……」
誰能想到,這就是她給我的最後一個吻。
人們常常九-九-藏-書談到她作品中的「大愛」,卻很少談到她的「大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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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一九四九年以後,變成『勞力者治人,勞心者治於人』了。」
她對我的《愛,是不能忘記的》一文的看法,也是慧眼獨具:「我也看了,也感到不是一篇愛情故事,而是一篇不能忘記的心中矛盾。是嗎……」
「花里胡哨?」我說。
當我快要走到病房門口的時候,她突然叫住我,說:「來,讓我親你一下。」
聽到冰心先生去世的消息,重又落入母親過世后的那種追悔。
後來問到我的丈夫:「你看上了他的哪一點?」
這些年,我只顧沉溺於自己的傷痛,很少去看望這個疼我的人,說我自私也不為過。
至一九九九年,整整七十四年,這幅字一直掛在她的客廳里。
丟是肯定丟不了的,只是要用的時候卻找不到,可說不定哪一天又會不期然地冒出來了。
我說:「回去再吃也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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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滄桑心事定
反倒是她給我的其他的信,就在抽屜里,一拉開抽屜就找個正著。
她接著問:「最不喜歡的呢?」
實在說,我並不值得她那樣關愛,她對我那份特殊的關愛,只能說是一種緣分,而不是因為我有什麼特殊的「表現」,更不知她對別人是否也會如此。總之,我覺得她有很多話,是只對我一個人說的。有很多愛,只是給予我的。
最後一次見到冰心先生,可能是一九九三年,出國前到醫院去看望她。她比從前見老了,有點像母親去世前那幾年的樣子,心中一陣不寧。可頭腦還是非常清晰,我們談了不少話,關於文學、關於人生,說到對辛棄疾、蘇軾、李煜——「太傷感了」,她說——的共同喜愛。
我走近她的病床,俯下身子,像我過去離開她時那樣,她在我的右頰上親了一下。
她說:「走吧,該吃晚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