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一位沒有戰功的老軍人 四

一位沒有戰功的老軍人

「照說,田不歸你種了,也就沒有你的責任了。」老軍人明顯是在讚許著女社員。
想是由於多年來山村遭受破壞,那山坡坍塌更為嚴重,「坐」下來好大一攤,佔去大塊面積,破壞了月牙丘的月牙形。余清泉看見一對糞箕和一把鐵鍬撂在田裡。當年大妹正是這樣做法,收工回去,糞箕鐵鍬就撂在田裡,第二天只管空手來。老軍人心裏一動,忙回頭望去,彷彿真的會看到大妹順著樹叢遮掩的那條小路走過來。
「恐怕一下雨,上面又會垮下來哩!」
「我豁上了一冬,總歸要清利亮了就是。」
「林木組的活路太忙,我只有一早一晚來,想趕著把這些生土挑出去。」雲先碧抄起留在田裡的鐵鍬,開始裝糞箕。
「怎麼,這田不歸你種了?」
這一丘田,依著山坳,正構成一個月牙形,因此得名月牙丘。土改時候,工作隊長余清泉用一根標明了尺碼的麻索索,精確丈量過了月牙丘,登記在田畝冊上。經牛背農會公議,這丘田分給了塗家。田土九-九-藏-書泛黑,油肥得很。只是靠著一面陡坡,不斷有碎石生土坍塌下來,給主人增添了許多苦累。大妹不讓爹媽勞動,靠她挑一對糞箕,一點一點把塌下的土方碎石清除出去。剛挑得差不多了,天上落雨,嘩啦一下又垮下一攤,她又來挑。余清泉工作夠忙的,也還找得到空余時間,來幫助房東女兒。加一對糞箕,工效豈不提高一倍嗎?他寧可兩人共用一對,這樣別人看著不太顯眼,不過是趕巧了,臨時幫著挑幾挑,並非他特意到月牙丘來的。只一對糞箕,便替換著來,一個裝,一個挑,挑到夜裡很晚,想不起歇氣。
「是啊!老人不問事了,他們心裏很明白的。」
「倒也是的,他們咋個不明白嘛!過去大喇叭里總在講,我們走進了這樣幸福的大門,走進了那樣幸福的大門。進是進門了,鑰匙可沒有拿在自己手上。現在硬是放心把鑰匙拿給我們作田人了,沒得話說,個人要過安逸,也不能只顧到個人的一頭;這是小的一頭,還read.99csw.com有大的一頭哩!」
直到現在,許多社員總還疑心個人承包土地不能長久,不定幾時,說一聲收就收回了。大家只管使用,又有幾個人肯在責任田基本建設上投資投工呢?雲先碧承包月牙丘的時候,那山坡早已垮下了的,合同上寫得明白,本來並不與她相干,原封原樣交回去,哪個有話說?現在這丘田要轉讓出手了,她卻忙著來清除塌方,還要花許多錢請工,在坍塌地段高高砌起一道保坎。怕未見得是誰都心甘情願這樣的吧?!
天麻麻亮,山嶺的輪廓剛剛在鉛色的天空襯托下顯現出來,有早起習慣的老農們也還沒有起來,是誰已經順著樹叢中的小路在漫步了?他站在田邊,久久地出神地望著一丘油菜田。
當真來了。晨霧蒙蒙中,只見一個女人的身影出現在小路上。他隨即就認出了,那是「皇帝娘子」。
「是!」女人驚奇著,老軍人還記得這一丘田叫月牙丘。
大妹便曾有過這樣的設想,希望能沿山腳砌一道保九九藏書坎,使這一丘黑油油的好田永不再受流沙塌方之害。大妹的這個設想終於沒有能夠實現,現在又有人提出了同樣的計劃。老軍人十分關注地問:
「請工來砌保坎,怕要花不少錢吧?」
此後,人們看見在月牙丘忙碌著的就不只是一個人,而是一男一女兩個人了。
「余同志!你好早喲!我都沒有聽到你起來。」雲先碧主動向余部長打著招呼。
「要花不少錢的哩!你兩個老人同意嗎?」
「這月牙丘是你們家承包的嗎?」
余清泉完全沒有想到,這女人竟會隨口講出了這樣的一番話。她的言語如此深沉透闢,富於鄉俗哲理的意味。余清泉帶著對這位女社員油然而生的敬意重新打量著她,彷彿在此以前不曾留意過她,需要鄭重其事地重新同她相識。
「爹和媽不問,全由著我。」
「人家生成就不是凡人的身骨貌相,選上了『皇帝娘子』,了得!你們以為高醋矮醬油,隨便拿過一瓶就是的了嗎?!」
牛背的人們,特別是那些密切注視著世事的任何read.99csw.com變化,而自己頭腦很難得有些微改變的老婆婆們,無不對「皇帝娘子」表現出發自內心的崇敬。趕場天遇上了,她們總是誠惶誠恐,要看又不敢正眼相看,走一個對面,少不得要退避一步,讓她先過去。本鄉本土的,她們都是看著她掩起鼻涕長大的,卻認定了她是鳳凰真身,是實打實的一位「皇帝娘子」。年輕婦女們對於和她們同輩的這個女人雖也敬畏著,更多還是帶有幾分妒意,羡慕著她爹媽竟給了她那樣一張好臉模子。有人則心悅誠服地讚頌說:
「你也夠早的了。」
雲先碧不好意思了,「不管哪個種,田還是國家的唦!」
雲先碧告訴余部長,她加入了由六戶人家自願聯合的林木專業組。爹媽年老,下不得田了,勞力上來不贏,所以決定把月牙丘轉讓給專業種田戶,已經和隊上講妥,只等來年收了菜籽就辦理合同手續。
「是的,等閑時我還要請工打石頭,砌一道保坎,保坎砌高些,就垮不了啦。」
孩子們可就管不得那許多了,他們常常https://read.99csw.com以圍觀「皇帝娘子」為樂趣。她走在哪裡,總跟隨了一大群娃兒,湊在臉面前盯著看她,像是在觀賞剛剛捉到的一隻猴子,一隻鳥兒。尤其是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要懂事不懂事的,比賽著誰敢於當面對這個婦女講些不堪入耳的粗野話。於是人群中便會爆發出一陣鬨笑,男人們開心地粗野地笑呵笑呵,笑個沒完。任憑人們怎樣羞辱,雲先碧從來不加理會,塌下眼皮只管走自己的路。多年來她習慣了如此,難得見她主動和誰搭腔的。
「錢我預備了的,總歸這一丘不打整好了我不交出手去。」
「呵呀!這麼大一堆,你一對糞箕,什麼時候才能挑完?」
雲先碧裝滿了糞箕,正要挑起走,大軍余同志已經把褲管捲起,搶上來要接過挑子去。女人無論如何不放手,哪能讓一位上了年歲的首長干這樣下力氣的活路呢!兩人爭來爭去,說定了替換著來,一個裝,一個挑。老軍人精神抖擻,挑起滿滿的一擔泥土石塊,沿著細細的田埂走去,竹扁擔一悠一顫,一看就知道是個能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