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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沒有戰功的老軍人 十三

一位沒有戰功的老軍人

十三

大妹除去有限的幾次到部隊探親,一年到頭都在「苦」工分的——儘管每個工分還平均不到一分錢。每天一大早,不等生產隊長扯起嗓子吼,她已經帶著家什站在場壩上聽候分派了。婦女當中有誰偷巧耍滑不出工,大家便會敲打她說:「何不和人家大妹比一比嘛!」大妹作為一位部隊後勤部長的家屬,搬一張躺椅坐在柴垛旁邊曬太陽,又能把她如何?大妹時常有病,很少捨得花時間跑公社衛生院。直到去世前幾天,還強撐著參加了在全省全縣統一號令下實現坡土改梯田的日夜大會戰。在牛背女社員里,她是身體最強壯的一個。終於還是證明,一個女人體質的柔韌堅實畢竟是有限度的。
「要死就是我先死,好啵?你不忙死,你不能死!」
一個女社員正常亡故,不曾遺留下什麼有待研究解決的麻纏事情,更不存在以後人們常常談論起的平反昭雪和恢複名譽的問題。作為死者的親屬,余清泉自然無可抱怨。倒是部隊許多同志抱怨他,既然夠了條件,為什麼不給老婆辦隨軍?早辦了,何至於弄到這一步。一些人揣測說,余部長自有他的苦衷。愛人符合隨軍條件而不隨軍的事迹早已多次刊登在軍區報紙上,寫了社論,號召全軍區部隊向他學習。如又辦了隨軍,以前當登報當典型豈不等於是他設下的一個騙局嗎?
「組裡要你去,就是你去了。我正好有事到分區去,可以和你一路走。」
九-九-藏-書先碧笑了,「要得!我就去試試,我談不下來換別個去就是。」
余清泉不能忘記,多少個山風呼嘯的冬夜,人們圍坐在塗家火塘邊,聽他依照自己想象力所能達到的幸福美好的社會圖景,來描述著若干年後牛背將會如何如何。到頭來如何?你不過悄悄把自己的婆娘從這個苦寒的山村領走了事。他可以想見,如果他到牛背為大妹辦理搬遷,全村人都會沿著那條光溜溜的石板小路為他們倆夫婦送行。伴隨著照例一些道別的話語,一定會感覺得到人們舉止神情中顯露出被掩飾著的陌生、冷淡、輕視,以至是嘲諷。余清泉可以承受任何沉重打擊,但他承受不起牛背父老鄉親們的一道道冷冷的目光。他深知那些手握鋤把的人們,有著怎樣不露聲色而又是怎樣直憨決絕的性情。他們將會同他道別:「余同志慢走呵!」「余同志走好呵!」而決不肯再像從前那樣依依惜別地對他說:「余同志!常來看看我們喲!」「余同志不要忘了我們喲!」這就夠讓余清泉寒心的了。所以他雖有過為大妹申請隨軍的打算,終於還是打消了這種念頭。余清泉從不曾為自己這個義無反顧的決定感到失算,感到懊悔,感到抱屈。
有著全權代表資格的這一項出使任務,派雲先碧去顯然不合適,卻硬是要她去。要這位「大軍娘子」去,便等於是煩勞大軍余同志辛苦一趟;而由余同志出面,便等於九*九*藏*書事情成功了一大半。余部長也很樂意雲先碧有機會出去鍛煉鍛煉。他常常對社員們說,要到外面跑跑,不能總念著「手握鋤頭把,犯法也不大」的經。法是犯不得的,外面什麼情況也不了解,什麼交涉也不會辦,那怎麼行。雲先碧總在推辭著,他在一旁說:
余清泉大笑起來,心裏又暗暗驚奇著。同樣是在臨近婚期的一天,大妹也曾講起過她找韓瞎子問卦的事,韓瞎子同樣的是那一套言語,大妹也同樣對他說:
是不是因為自己有過這樣的許諾,一定要兌現呢?塗大妹先於丈夫匆匆告別了人世。那年她剛剛跨入四十歲,作為一名「女全勞」,還正在當年。
那時候的所謂講用會,聽眾坐得端端正正,還有人不停地在記筆記,實際上誰也沒有當作一回事,腦子裡不定在琢磨著什麼呢。余清泉部長的「講用」與眾不同,他的話雖未免過於粗淺,過於簡單,無頭無尾,並且竟沒有引用任何一句必須加以引用的有關語錄。聽眾卻一下被吸引了,被打動了,被震撼了,以至因此有所了悟。那些年部隊同志都在擔心著,「深挖洞,廣積糧」的大標語寫在山岩上,坐飛機一筆一畫都看得清,一旦有戰爭,部隊嘩的一下拉上去了,糧食供應上得去嗎?後勤幹部就更為憂慮,到時候給養送不上去,指揮部少不得把電話機一摔,吼著罵著要拿你軍法從事。聽了余清泉「講用」,大家談論起來,read.99csw.com醒悟到這種憂心,其實也還只是局限於軍人的職業角度。後勤保障直接關係著能不能打贏一場未來戰爭,當然令人擔憂。還有沒有什麼事情更加使我們憂心如焚,更值得我們深思一下的呢?打了小半輩子仗,這個戰役那個戰役記得清楚,一次一次的祝捷大會記得清楚,而那一次一次戰役的勝利原本為的是什麼?心目中倒往往容易模糊了。
牛背的每一丘田,和在荒坡石縫間挖出的七零八碎極不規則的小塊土地里,無不滲透了大妹的汗水。那光溜溜的石板小路上,那鏟得過於狹窄的田埂上,那長滿荊棵茅草的望牛山上,也無處不留有大妹五趾張開來的一行行足印。她是在牛背著陸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最終也還是從這個不為外界所知的小小的山村離岸而去了。
公社水泵站試水成功,垂直相程達到了三百一十七米。根據這個新情況,牛背林木組立即調整了他們的種植計劃,在原先苦於澆水困難的坡地上又辟出了六十多畝苗圃,主要種植漆樹、杜仲、桂花幾種樹苗。
他們兩個人去趕客車,正遇上韓瞎子搭早班農貿車從縣裡回來,拉住他們,興高采烈地講起他在縣文化館學唱了哪些新書段了。待韓瞎子走後,雲先碧告訴余清泉說:
一次開講用會,人家一定要他談談他是如何「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堅持把家屬留在農村當社員的。這位老軍人苦笑著說:
真正對這位老同志有了解的read.99csw•com人,決不會以為他是在個人榮譽上繞圈子。事實上,當了先進典型所帶給他更多的並不是榮譽。更有甚者,「文化大革命」一來,他竟作為「黑修養」的活標本被揪出來了。說他不讓家屬隨軍是為了撈取政治資本,是吃小虧佔大便宜。天曉得他佔到了哪些便宜,更不必說是「大」便宜。
林木組的攤攤越來越大了,經營上迫切需要加以開拓。組裡指派了雲先碧,去和鄰近縣裡青山林苗產銷公司取得聯繫,試探一下能不能加入聯營。這個公司前身也是一個自采自育的家庭苗圃,很快擴大到了幾十戶,又很快到了上千戶,由單純培育林苗發展成為一個產銷合作的群眾性經濟聯合體。如果能加入進來,牛背林木組的小船便由一汪池水划進了流動的活水,這是看準了的。
「說實在的,我何嘗沒有打算過把老婆接來隨軍,就算上不了戶口,解決口糧也不成為問題。可是我不能不想想,只說她在的那個大隊,男女老幼就是近兩千人張著嘴要吃飯,又有誰接他們離開農村?誰解決得了他們的口糧?在中國,手握鋤把的人是一個多數,是一個絕對多數,是一個不聲不響的絕對多數。如果調轉過來,不是由他們交公糧供養著我們軍隊,要由軍隊供給全國農村每人每月三十多斤定量吃著,那該是怎麼樣一種情況?!」
就嚴格的意義而論,余清泉也許沒有資格誇耀自己創立過可以引為自豪的多麼顯赫的戰功。但取得戰爭read.99csw.com勝利的最高也是最根本的目的是什麼,這一點他始終沒有模糊。對於戰爭勝利后的那種夢幻一般熱切的嚮往,在他始終沒有淡漠,沒有冷卻。
這次余清泉也收到了加急電報,成為終生遺憾的是,待他趕來牛背,為時已晚。事情竟是如此無法通融,如果能夠推遲半個小時,依照歐美人習俗講是適逢「瓷婚」的這對夫婦,原是可以再見到最後一面的。
假如余清泉只是為了換取榮譽,他怕很難下得了這樣決心的。也許人們會說,這有什麼,不就是給不給老婆辦隨軍嗎?小事一段,上不了革命回憶錄的。認真想想,抱定這樣的決心並不比迎著槍林彈雨衝上去來得容易。在戰場上,班長犧牲了,是誰用口裡瘀了鮮血的變得異樣的聲音呼喊一聲:「為班長報仇啊!」連最膽小的士兵也不及猶豫,紅著眼睛挺起刺刀上去了。而余清泉卻要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在經受著感情上的肉搏的考驗。在個人範圍以內,能做的他都做了,能拿出的他都拿出了,還要他怎麼樣呢?
「我先怕你罵我講迷信,沒有對你講,我找他問過了卦的,他給我們算了一個『天作之合』哩!」女人並未提及她第一次找韓「先生」問卦如何不順利,歡樂地說下去:「我又問他,我們兩個哪個活得久些,哪個先死?他說,十八層天十八層地,樣樣事情都在鋪排著,不到一定時候,不好說破的。哪個信他的鬼話!要死就是我先死,好啵?你不忙死,你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