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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你看到過日出

或許你看到過日出

事情過去很久了,博士才開始向我們解密。照他的描述,女孩子那笑容並無特別之處,莫知其然而然,自覺不自覺地綻露出那麼一抹笑意,極淡薄極淡薄的。他很難用簡單幾句話說明,這極淡薄極淡薄的微笑,為什麼竟會引起他內心極深切極深切的呼應。他憑直覺知道,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怕很難得從另外一張面孔上發現這樣的笑容了。正如博士早已料到的,對他的妙園「日出」,我們不以為然,現成的一個大問號等著他,那笑容假如不是來自一個女孩子,而是出現在一個黃臉婆的面孔上,出現在鬍子拉碴的一張男人面孔上,至於會引起你的洋洋醉意嗎?他無可奈何地說,無論他怎樣辯駁,別人聽來只能算是牽強附會,只能招致加倍的取笑。本來他決意要獨自享有這個秘密,至死不示之於人。別人對他如何看法無所謂,只是他已經隱忍了十年,整整一個年代,又終於忍不住要向外界宣布他的發現。博士表現出他從沒有過的激動說,他觀察到的妙園「日出」,應該稱得上是他的一個偉大發現。
博士永遠不會淡忘,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妙園迎接日出,回想那一張笑臉兒水漉漉地浮出海面,便足以滋潤他的一生一世。日本卡通片《一休》中的小師父,總是舉起一個手指,高呼「休息!休息!」不知博士從哪裡得知,更準確一點,這句台詞也可以譯為「放鬆!放鬆!」每次他從妙園觀「日出」之後,跑步回營房,總有一種異乎于俗常的感覺,似乎開始起跑就已經超越了疲勞極限,跑得特別特別放鬆。馬路上嘈雜的汽車喇叭,人流如雲,他根本視而不見。也完全忘記了平時難以忘記的種種憂煩紛擾,完全擺脫了難以徹底擺脫的種種智巧競逐。這位同行坦白地告訴我們,以至於也拋開了他在軍事理論專業上野心勃勃的種種夢想。新近有學者提出了「超限戰」[注]概念,認為現代戰爭已經改變了戰爭本身,未來人們面臨的將會是超越一切局限並超越一切界限的廣義戰爭。博士十分讚賞這一種新說,在他看來,超越不了的是戰爭的非理性徵服性質。而作為個體的人,即如他這樣自視甚高的人,終歸又超越不了自己在軍事思想不斷翻新和軍事高科技無止境開發進程中的過渡性質。無論你怎樣優秀,怎樣成熟,怎樣得力,最終是無差別的,任何個人只是完成了自己有來有去的一次過渡而已。講到了這些,博士深感慶幸,那時候他突然心血來潮,決定早起跑步鍛煉身體。附近適宜晨練的地方不少,他並沒有加以比較選擇,信馬由韁,跑進了妙園,而沒有跑到別處,這是一次未加選擇的最佳選擇。只有他本人才能透徹理解,在妙園不經意觀察到那個女孩子的微笑對他意九-九-藏-書味著什麼。他十分懇切地說,對他這樣心性孤傲的一個冷冰冰的人,這無異於一燈如豆,融解了原始冰川。講到了這些,博士也深為那位女士感到痛惜。她原先的笑容,如同聲光電子信號,在她全然不知不覺中盡數脫落了。她哪裡知道,如果她希望恢複原有的信號,不可能依照程序又從外部重新錄入。她只能逆時針流轉,回到她本來的那一抹笑意的發祥地去尋覓,只此一途,其外沒有任何近便可行的路。
博士承認自己大錯特錯了。既然已經不會再有妙園「日出」,他本應當立下一個誓言,從此不再踏進妙園一步。他痛悔莫及正在於此,隔三岔五他還要到妙園走走,果然有了他內心隱隱期待著的一次不期而遇,博士又看到了那個女學生——現在應該稱呼人家「那位女士」了。讓他大跌眼鏡的是,他在法國聖西爾軍事學院時時戀念著的所謂自然微笑,所謂天然微笑,所謂先天微笑,從那一張丰韻俏麗的臉上消失了,一點也看不出了,像是女士依照女學生的貌相,做好了一副笑容可掬的面具戴著,簡直不可思議。他怕是自己有錯覺,一連三天,觀察的結果同樣如此。這些年來他習慣了風和日麗,一變而為這樣暗無天日,給他感官上造成的落差太大,他無論如何承受不了。這天是星期日,本來有幾處約請,他以身體不適為由,全給推掉了。而且他確實是不大舒服,勉強著跑步來到了妙園。那位女士匆匆忙忙從他面前走過,他晚到幾分鐘,也就錯過去了,偏偏讓他趕了一個正著。博士認定,這是一種宿命的安排,是錯不過身去的。
他的這一番言語,是不是帶有過多神聖化的誇張呢?博士爭辯說,他無意用神聖的光環來裝扮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一汪山泉,清澈見底,氣泡兒時斷時續湧上水面,一簇簇一串串,如泄珠璣。不妨說,這便是大地的一個自覺不自覺的笑容,如果沒有外力去改變地下水的經絡,它總是會不斷向我們這個世界送出一簇簇一串串微笑。女孩子的一個微笑,和一個水泡兒沒有什麼兩樣,說到底,無非是天地造化饋贈給人類的—個小小的微縮景觀,無神聖可言。當然,也不可歸入凡俗,落入凡俗,自然遠離了神聖,著意神聖,也已經無異於凡俗了。以這小小的微縮景觀,比之於世界十大人文景觀,便顯示出了截然的不同。人文景觀是人力物力財力堆出來的,不難計算出它的價值幾何。如果可以把一個笑容比作日出,那麼這眉宇間的日出,便足可等同於宇宙間的日出。你無從計算這兩種日出的價值,兩者都是無價的。
那年,他作為交換學者,進入了法國聖西爾軍事學院。送他上飛機的時候,我們囑咐他,一定要九*九*藏*書拐帶一個金髮細腰的法蘭西妞兒回來,不然讓人家笑話,等於白白出去雲遊一趟。他哪裡會有這麼大出息呢,他總是遠隔重洋遙望著故土,遙望著那片銀杏林,遙望著妙園的柵欄牆。從法國回來,他照舊每天起早到妙園去讀外語,一連多少天過去了,冬去春來,再沒有能看到女學生。換了別人,即使沒有任何進一步的意圖,僅僅是為了滿足好奇心,也會想方設法從側面去了解一下,為什麼女學生不再借路穿過妙園了。博士不可能採取這一類行動的,他打一個比方說,在沙漠里發現了海市蜃樓,只能是遠遠地停留在原地去觀賞,你多向前邁出一步,那一番空中勝景便會在一瞬間消散。已經消散了,不要想著再去尋找,不是你能找得來的。
[注]中國空軍大校喬良、王湘穗合著《超限戰——對全球化時代戰爭與戰法的想定》,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9年2月出版。
他特別講到了,啟程去法國的前一天,他一定要看到女孩子,做一次不經告別的告別。天不作美,他是冒著狂風暴雨趕到妙園的,心裏並不抱希望,這樣的天氣,女學生肯定不會出門的。他照舊守候在柵欄牆那邊,不想女孩子在公園大門口出現了,一件透明雨衣緊緊裹在身上,正迎著風雨往前去。一棵刺槐被暴風颳倒,樹枝掛住她的雨衣,怎麼拉扯也扯不脫,她乾脆把雨衣留在樹枝上走了。潔白的麻紗連衣裙,水淋淋地裹著腿,她簡直邁不開步。博士這才恍然大悟,難怪在柵欄那邊等不到她,即使不|穿雨衣,以她現在的身高和體形,鑽柵欄進來也已經是根本不可能的了。博士下部隊搞調查,有一段時間沒有到妙園來了,女學生該是高中畢業了吧?他回想著女孩子兩條腿瘦長瘦長,瘋長到這樣一個高身挑大姑娘,原本是順理成章的事,因為間隔時間並不長,給他的感覺,她生理上的這種歷史性變化,是驟然之間完成的。他本來很難認得出她的了,又所以一眼認出了她,是因為那一張粉團團的臉兒上,依然綻露著嬰兒般的微笑,儘管大雨澆著她。
從此,他每天跑步有了目的地,一早趕到妙園,像是趕到海濱觀日出,熱切地等待著粉團團的一張笑臉兒出現在公園柵欄牆外面,如同等待著水漉漉的一輪朝日浮出海面。
這位軍事理論家寫文章,很少以直白的語言表述自己的本意。現在向我們供認不諱,說他禁絕不了人類最難以禁絕的那種痴心妄念。他心目中,女孩子如果形容枯乾,沒枝沒葉的,愈是長得高,愈是會成為自己的一個劣勢。下肢明顯長於上半身的一個高身挑,加之發育飽滿,那萬千氣象,就決不是中等以下身材的姐妹們可以同日而語的了。九-九-藏-書他常常在心裏描摹著那位陌生而又十分熟識的妙園女郎,描摹著她身體每一個特別醒目的部位,如同一位老農,反覆丈量著他所貪戀的每一寸土地。
老妻讀過了這篇東西的初稿,誇獎我說,這一篇比前一篇好。二女兒回家來,拿去隨便翻了翻,說不及前一篇。母女倆的評語截然相反,聽下來意見卻是完全一致的。隨後全家討論了一番,一家人向我發出的忠告,純粹是發端於他們各自藝術感覺的訴求,並不全是針對我的,但我急切需要借到一點感覺,正如大旱之望雲霓!時至今日,我還在弄短篇,我應當自知,作為元神之府,我的頭腦里只留得些許尾礦,已無多大開發前景的了。如果是在正式的作品研討會上,我得向到會的學者批評家們說多少道謝的話。在家裡大可不必,我只是從他們的感覺空間,截取了幾片流雲,以圖掩飾自己意趣不到之處,怕也還是未見起色。這裏寫到了一位軍事學博士,照說,我應該在軍事理論研究圈子裡,約請幾位朋友過目一下,聽聽反映,又怕小題大做了,就免了吧。好在這裏沒有涉及什麼過於嚴肅的問題,也無泄密之虞,只是披露了關於博士的一點傳聞逸事。
這位軍事學博士,不了解他的人,說他整個兒一個穿軍服的陳景潤,專業上才力過人,個人生活方面,差不多是一個白丁。陳先生把他全部時間用於「猜想」,此外心無旁騖,居然不知道蘋果是可以削了皮吃的,更不必說怎樣去追求一位異性了。我們的這位同行,則反其意而用之,雖說建立家庭比大家滯后了,他所處地位則更加優越,很難有誰能效仿他那樣,把自己單方面戀情的好興緻綿綿不斷地延續了十多年下來。當時,我們很有些不明白,為了爭奪美女海倫,也不過打了十年特洛伊戰爭,博士既然可以燃燒自己心中的聖火達十幾年之久,為什麼不能轉入實質性階段,進而成就天作之合呢?以後才知道,其實他只是迷戀著一個陌生女孩子的微笑,迷戀到了超出現實的地步。與其說他一年又一年處於熱戀之中,不如說他是一年又一年在等待著魚汛期,等待著捕撈一個年輕女性的笑容,如同捕撈一種最為名貴的稀有魚類。
一天,他五時起床跑步,不知不覺間跑到了一個依山傍水的小公園,叫做妙園,全部陸地覆蓋著銀杏樹,氣息特別好。他決定選一個僻靜地方,讀希伯來語一小時,然後跑步回營房,準時上班。正在練習口語,無意間看到,一個女學生一側身,很方便地就從公園鐵柵欄牆的空隙間擠進來了。女學生像是發現有人在注意她,對他微微一笑,順著林中小路匆匆去了。女孩穿著小紅裙子,兩條腿瘦長瘦長,顯得步幅很大,書包在胯骨上一磕一碰的。公園要查https://read•99csw•com驗門票的,她應當從大門口出入才對,所以他覺得,女學生送過來一個微笑,是希望得到他的諒解。一連三天都是這樣,他開始有所警覺了,儘管不是有意為之,你接連幾天,在固定的地方,觀望十三四歲的一個女學生,給人印象,怕是離犯罪不遠了。他換了一個地方,好靜下心讀外語。可能是生物鍾起作用,一到那個時刻,總不由得向柵欄牆那邊注視著。女學生照常擠進來,照常是那樣微笑著,消失在銀杏樹林里。他明白了,女孩子根本沒有留意到他的存在,顯然並不是為了得到諒解,特意向他發出微笑,這純粹是他的主觀想象罷了。
經歷了這樣一個大|波折,我們倒還不曾發現博士有心灰意冷的情緒。這位仁兄像是吸食了一種長效的LSD,始終沉浸在迷幻世界里,迷醉而不知返。他耐心地對我們講解說,站在銀杏樹下,你會感受到暖融融的一脈和煦溫潤的氣息。銀杏樹有活化石之稱,科學家們考察這種孑遺植物,居然可以測知,當初在我們這個星球上,銀杏樹分佈最為廣闊,生長也極茂盛。可見樹木保藏著生物信息傳接延續的某種圖像,否則人們無法追溯到地質歷史的古遠時期,無法破解銀杏樹生長的奧秘。植物如此,人又何嘗不是這樣呢?一個微笑的緣起,或許應當逆流而上,追尋到人類生長繁衍這條長河的源頭。試想,如果不是人類的生命信息作用,現代人的一個微笑,何以竟會是那樣悠遠深長呢?如果人的笑容不是蘊蓄那樣悠遠深長,何以能夠瞬息間就沁透了你的心脾骨血呢?反過來講,如果不是同樣具有原初的靈明,你又何以能夠從另一個人那裡領略到這樣的一抹笑意呢?博士進一步說明,人們彼此交往,多有賴於語言文字,現代電子技術,更無限地延伸了語言文字的功能。須知,人類進入語言文字社會,還只是昨天的事情,就人類史完全的意義而論,語言文字無論怎樣發展,也只是輔助性的。人們彼此相識,未必能夠相知,陌生人之間,只一抹笑意相輝映,便是一切了,無須附加任何可操作性。博士有過這樣的衝動,他真想迎上前去,對女學生講明,你實在是得天獨厚,給了你怎樣的一種笑容啊!他隨即就打消了這個愚蠢之極的念頭。首先,他很難表述得又形象又準確,就算女學生心有靈犀,完全領會到了,那只是停留在理論上,必須讓她本人鑒賞一下,讓她得到確證。怎麼辦呢?只有請她去照鏡子。而一旦她把自己的一個微笑投映在鏡面上,便已經附加了可操作性,已經不可能是她與生俱來的那一抹笑意了。
人們常常看到,他們的小寶寶無緣無故地自己在那裡笑,玄妙莫測的樣子,好玩極了。再沒有什麼比嬰兒的一抹笑意,能給做父母的更九*九*藏*書大慰藉了。但也只限這段時期,待稍稍長大一點兒,嬰兒所特有的那種笑便永遠消逝了,更不可能在成年人那裡發現這樣的笑。關於這種特殊現象,民間有許多神奇而又神奇的解釋,你既不能予以肯定,也就不便隨意加以否定,存而不論就是了。博士認為,這裡有一點應該肯定,微笑是一種自然行為,一種天然行為,一種先天行為。一個嬰兒,出生便雙目失明,從不曾見識過別人如何微笑,你也不可能教會了他,他同樣會對人笑臉相迎。嬰兒除去餵奶喂水,換換尿布,此外一無所欲。雖說他已經是插足後天,尚未直立行走,還陷得不深,心身還保持著完全的自由和放鬆,自本其然,自爾如是。嬰兒的這種純任自然的狀態,及至面部,便會自覺不自覺地綻開一抹笑意,謂之自然微笑,謂之天然微笑,謂之先天微笑。現在竟然有了一個例外,一個驚人的例外,已經背著書包上學的一個女孩子,依然保持了只能是嬰兒才會有的那種微笑。我們感到疑惑的是,他又依據什麼認定了女學生的笑,同嬰兒的那種玄妙莫測的笑正相吻合呢?他回答說,如果不相吻合,那隻能說是他又發現了另外一種更為玄妙莫測的笑。
由於偶然的機會,我們單位一個家屬認識了那位女士,並且建立了親密友誼。她告訴女士,很久以前有過那麼一位年輕軍官,換了便服暗暗追蹤她達十年之久,誇張一點說,她是在一名軍人遠距離守衛之下長大成人的。非常難得的是,經歷那樣漫長的年月,這位守衛者只求盡心盡職,從沒有一次打擾過她。起初女士以為是說笑話罷了,越聽越認真起來,對方竟能說得出,她上小學背的是什麼樣的書包,書包帶子太長了,在胯骨上一磕一磕的。又說她中學時代,用的是一輛二六鳳凰女車,把車座升得老高老高,經過妙園不許騎車,她總是一隻手拎著車把走。女士絕對不相信,分明又絕對的真實無誤。她驚異極了,好一陣大惑不解。她回憶說,還是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有一天經過妙園,好像有人在注意她,她很不好意思,因為沒有買門票,是從柵欄牆鑽過去的。回頭看看,又看不到人。從那天起,每次經過妙園,總感覺銀杏樹林里有人在觀望著她,久而久之,也就不大在意了,可是這種有形無形的感覺始終存在的。她清楚地記得,那年高中畢業考試,她冒雨趕到學校去,雨衣被槐樹枝掛住了,手扎得生疼生疼,怎麼也摘不開。她不知怎麼突然意識到,銀杏樹林里一雙眼睛正遠遠注視著她。女孩子家,發現有人注意自己,不知怎麼好,丟下雨衣不要了。女士自我解嘲說,當時下著瓢潑大雨,四處迷迷濛蒙,大風要把銀杏樹卷跑了,樹林里還會有什麼人呢,只不過是她自己莫名其妙的一種直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