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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掃興的晚餐

第八章 掃興的晚餐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使我對聚餐活動有近乎病態的恐懼感。我估計是多種因素造成的:我對於工作的不適應;最近發現自己平庸得無可救藥;我和簡的關係開始動搖。我的自尊和自信終日都很低下,我想我的自我怎麼可能在聚餐活動這份兒苦差事中堅持始終。正如查理·布朗所說,「我知道沒人喜歡我。那我們為什麼還要借用節日這種形式再一次提醒我呢?」準確說這其實並不是什麼節日。但是它跟節日遵循著同樣的準則。這個活動只能使我更清醒地領悟到:我是個無名之輩,沒人能夠看得見我。
它說的就是我。我就是這種人。我盯著布魯克,我感到自己好像病了,而且我的病已經被準確地診斷出來了,但是隨著這一醫學上的突破而來的是,我連一點兒輕鬆的感覺也沒有。診斷是正確的,那時它太一般了,太尋常了。在這句話裏面有一種安慰,即意味著正常。而我並不正常。我是普通,但我不是一般的普通,而是過於普通,極度普通,普通到了甚至我的朋友都不認識我的地步,甚至我的同事都注意不到我。
無論我在心裏重複多少遍我們的對話,無論我多麼努力地嘗試分析我們兩個人所說的一切,我得到的始終是同樣的結論。
我不關心她今天的時間是怎麼度過的。
天哪,甚至我的姓名也是極其普通的。鮑勃·瓊斯。僅次於約翰·史密斯。它可能是電話簿上能夠找到的最普通的名字。
秘書和程序員們在彬彬有禮地鼓掌,而斯圖爾和班克斯卻根本沒有鼓掌。斯圖爾滿臉怒容。
但是當她向我複述今天所遭到的不公正待遇之系列政事時,我發現我的頭腦在開小差。
「在什麼發生之後?難道我們就不能一起享受這美妙的晚餐和兩人相伴的夜晚嗎?」
我發現觀眾笑得最厲害的正是我最喜歡的那些台詞。
她眨了眨眼,「什麼?」
我贏了。
活見鬼,她的問題跟我的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
「聽我說,我們應該好好地享受晚餐。」
「嗨,羅伊!」有人在大聲喊。
他又回到了工作中。
「如果我覺得這樣做有用的話,我早就問了。可是過去幾個月以來,你一直生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你只是坐在那裡消磨掉所有的時光,一句話也不跟我說,什麼事情也不做,把我排斥在你的生活之外——…」
在那裡所有的大街和建築看起來一摸一樣,所有的房產機構不允許任何房屋和景觀的外錶帶有任何個性化點,它使我感到舒服、愜意。它的同質性吸引了我的興趣,激發了我的感情。
這裏的服務真叫絕。我們餐桌的男招待無形地分成了兩班,他們並沒有走來走去,使我們感到任何不舒服。每當一道菜用完之後,便會有一名招待無聲無息地、敏捷地拿走空盤,換上下一道菜。
開始,我看了看放在我面前的酒類目錄,不想暴露出自己是外行的樣子,我研究了一會兒圖錄,然後用目光向簡求助,可是她只是聳了聳肩膀,目光轉向了別處,我只好指了一下目錄中間的一種酒名。
「我在乎。」我說。
不。
當告示遍布公司各個角落,人們的談話內容更多涉及聚餐的時候,我的心情變得越發惡劣了。它已經真正變成了一種強迫症。當聚餐的日子一個星期接一個星期,然後一天一接一天地逼近時,我發現自己絕望地期待著發生一場天災人禍,使那項活動被迫停辦。
主席台上的人舉起一隻手,「現在聽我說。今年我們要用一件最小的獎品作為開始,之後我們抽獎,那是一份大獎——在奧林治最好而且最昂貴的飯店裡進餐,那就是愛麗斯飯店!」尖叫聲、口哨聲、貓叫聲不絕於耳。
中等水平的美國人。
「你好像在上班時花去大量的時間搞社交活動。我會重新考慮你的交稿時間以及所有的工作,你最好少花一些時間在朋友身上,多花些時間在你的工作上。」
「對。」我說道。
而我也是個平庸的人。
「我們趕快吃這頓飯吧,」我說,「這個問題我們完全可以回家再談。」
穆扎克的聲音從公司的揚聲器里傳出,一個深沉的男低音宣布:「公司年度聚餐會現在開始。所有僱員必須參加。重複一遍。公司年度聚餐會現在開始。所有僱員必須參加。」
我是在郊區長大的男孩,除了快餐連鎖店以外,從不記得進過任何一家飯店。從麥當勞到樂芙,從黑色安格斯到唐喬斯,我經常光顧的這些餐館都不是私人擁有的正式餐館企業,而是干篇一律的供應便餐的合作式飲食店,在那裡就餐因為它們整齊劃一的服務質量讓人感到格外舒適。當九-九-藏-書我們從飯店的入口處走進去時,看見了幽雅的室內裝潢,氣度非凡的老主顧們,我意識到我不知道在這裏應該有怎樣的舉止,不知道該幹些什麼。為了跟飯店的老主顧們從外表上相一致,我們兩人穿得十分正規,簡穿著她的長禮服,我穿著面試時穿過的那身套裝,但是當我們坐在其他就餐者中間時卻感到了一種不和諧的氣氛。我們似乎比其他就餐者年輕了十幾歲。不僅如此,我們不會正常付賬,而是將那張愚蠢透頂的禮券交給他們。我把手伸進褲兜,摸著那張有些變皺的獎券的邊沿,我很想知道自己是否帶夠了付小費的錢。我突然希望我們根本就沒有來。
簡往餐廳周圍看了看,「這個地方很不錯。」她說。
這種事並不一般,絕對如此。它是件不平庸的事。
「瓊斯,」斯圖爾說,「你在聽我說嗎?」
「姓什麼?」
這實在是太荒謬了。
我卻被冷落了。
等到他結束了對我的猛烈抨擊之後,我回到了我的辦公室。
「瓊斯。」
我仍然在生斯圖爾的氣,想讓德里克也嘗一嘗被冷落的滋味,不搭理他,對他視而不見,就像沒有他這個人似的。但是我做不到,「對,」我說,「我去了。」
「那你以前為什麼不告訴我呢?為什麼你要等這麼久才讓我知道?」
我的心臟急劇地跳動著,我站起來,在書架與音響架之間的小小空間里走來走去。我仔細創覽我收藏的那些激光唱片和錄音帶,我發現它們全都是近十幾年來流行排行榜上的歌曲。
「在這一切發生之後嗎?」
「我不關心你那該死的日托中心。」
過了幾分鐘,我們要的酒和第一道菜,一種用熏娃魚製作的開胃菜端上來了。我的杯子里倒上了酒,我用電影里的學來的方式抿了一小口,然後對男招待點了點頭。他在我們的酒杯中又添上了酒,之後便留下我們自己就餐了。
我聽著她說話。也許誰也沒有錯,我想。也許一切只是發生在我的頭腦中。簡的舉止讓我感到一切都很正常,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也許我們之間日益疏遠的感覺只是出自於我的想象。
「這件事要在《僱員通訊》上發表,」他解釋說,「他們要我交上去一份名單。」
我仍在一邊吃飯一邊觀望。那個男人把手伸進了放在桌子上的小木盒中,從裏面取出了獲得免費洗車、免費租用錄像帶。
這太離譜了。
我對於他來說是隱形的。
我等了一會兒,磨磨蹭贈地站起來,走出辦公室,乘電梯下樓。電梯在每層都停了一次,等它到達大堂的時候,裏面已經濟滿了人。大堂里的人更多,是在一樓辦公的人和剛從樓梯上走下來的人。我跟在人群後面,穿過一段很短的走廊,走出了大樓的側門,向樓後走去。我在台階上站了一會兒,讓所有的人從我身邊走過。草地上已經擺滿了一排排野餐桌。不知從什麼地方推出來了一個搭著帆布的臨時主席台,它被推到了餐桌的盡頭,面對著停車場。鋪著一層白色桌布的長宴會桌上堆滿了沙拉和小甜餅,一群女人忙忙碌碌地把主菜運擺到餐桌上。大樓附近的草坪上放了許多裝滿軟飲料和冰塊兒的桶。
這一天的其他時間里,他再也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
以前我們一直保持著均衡的、現代化的關係,我總是把她的工作、事業、社交看成跟我自己的一樣重要。這決不是表面文章,我也不是出於責任感而強迫自己,而是誠心誠意地感覺到我需要這樣做。她的生命跟我的生命一樣重要。我們兩個人是平等的。
他盯著我,「我可以肯定,你知道你的工作評價最近幾個星期就會出來,我除了記下你這種惡劣的工作態度和經常違抗命令的表現以外,恐怕再也沒有別的選擇。」
「丟人現眼?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又不認識這些人,我今後再也不會見到他們了。我幹嗎要在乎他們對我的看法?」
我的烤麵餅已經放涼了,但是我的肚子已經不餓了。我不再想吃任何東西。我抬起頭來看著電視。新聞主持人正在報告發生在米爾沃吉的大規模謀殺事件。
見鬼,也許他從不跟我說話是因為他根本就看不見我的存在。
聚餐活動計劃從中午12點開始,兩點結束,在自動化界面公司大樓後面一大片綠化帶周圍舉行。11點45分,樓上一位跟德里克一起吃午餐的人走進辦公室,向德里克問了聲「準備好了嗎?」兩人一起出去聚餐了。他們誰也沒有跟我說話,誰也沒有邀請我一起去,儘管我沒有期望他們邀請我,那會使我煩惱。
德里克在我回來時起了頭。這件九*九*藏*書事本身已經很不尋常,但是更加奇怪的是,他真的開口對我說話了。
我掃視著餐廳,感到有些難為情,「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了。」
可是事情並非如此。
我關掉了電視機。
它同時還能夠解釋,找為什麼對歐文市產生了奇怪的興趣。
「我中了大獎。」我慢條斯理地對他說。
「你去聚餐會了嗎?」他問。
我對此感到十分沮喪。路易斯和弗吉尼亞曾經爭辯說,她們在斯泰西的生日聚會上見到了我,當時我渾身發冷的那種感覺現在又回來了。這整個事情太離奇了。一個平庸的傢伙是一回事,如此令人可怕的平庸又是另一回事。從各種角度來看我都是一個隱形人。這令我感到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某種恐怖的、幾乎是超自然的東西。
後來,當我成了一名少年,當我手|淫的時候我便會想起這件事兒。想著那些女孩兒在旁邊看我怎樣從恃強凌弱者手裡奪回褲子,這會使我更加興奮。
「聽我說——」
「鮑勃。」我發現自己在回答這個愚蠢的問題。
我已經忘記我贏得了一頓晚餐。我看了看她,把手裡的啤酒一飲而盡,「祝賀我吧,」我說,「今天上班時我抽中了一張獎券。」
違抗命令?
她的嘴緊緊地閉上了,抿成了一條線。她點了點頭,好像這正是她所期望的,「一切終於開始了,」她說,「現在真相終於大白了。」
「可是他們不在乎。」
「什麼親密朋友?我在這裏一個人都不認識。我每天上班,下班,回家。」
真是這樣嗎?仔細想想,大多數人都是根尋常的人。大多數人是正常的、平凡的人,而他們並沒有被同事、朋友及熟人所冷落;不僅他們的個人氣質嗜好,而且連他們的存在也會受到公眾的關注和確認。
「不,我在乎。找一直都在乎你。可是你並不在乎我。」她坐在那裡,隔著餐桌注視著我,她看我的眼神使我不僅不舒服,而且還感到了悲哀。她看我的樣子好像我是一個陌生人似的,好像她剛剛發現我是一個被克隆的人,坐在這裏的是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沒有靈魂的冒名頂替者。我從她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失落感,看出她受到了很深的傷害,突然感受到了孤獨。我真想隔著桌子把她的手握在我的手裡,告訴她我仍然是以前的那個我,我是愛她的,假如我說了傷害她的話或者做了傷害她的事情,現在向她表示深深的歉意。但是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制止了我,使我沒能說出這番話來。有什麼東西在阻礙著我。我的內心極力渴望著能夠拋開那些妨礙我們的東西,但是不知什麼原因,我卻低下了頭,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我的菜碟子。
我的心裏已經容不下她了。我已經聽不進去她的聲音了。
3個星期之後,我們去愛麗斯飯店吃飯。
過了一會兒,她也拿起了叉子,開始吃起來。
星期二,聚餐將要舉行的前夜,我甚至在考慮要不要請病假。
我的那些反常的經歷也是很平庸的。甚至我的不規則行為,其水平也是很一般的。
「鮑勃?」她疑慮重重地、試探性地問道。
我他媽的並不在軍營里,我只想這麼說。我可不是你的奴隸,你這個法西斯雜種。
「我的生活之外?」
我把一卷冷凍烤麵餅扔進了微波爐。
我站起來,換到播放《軍事外科醫院》的頻道。我把盤子拿進廚房,把吃剩的烤麵餅扔進了垃圾桶。我從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我想喝得暈乎乎的,尋找一種良好的感覺。
「沒錯。棒極了。」
「美妙的音樂。」從主席台兩邊的兩隻小揚聲器中傳來那個雜種的後代穆扎克的聲音。那音樂不是來自廣播電台,而是一盤錄音帶,比平常聽到的那些軟流行發燒音樂要差勁兒得多。
我那種極其一般的平庸並不僅僅是我個性中的一個方面,它是我賴以存在的推一基礎。它能夠解釋為什麼我對任何一種選舉或者任何獎勵的提名結果從不質疑,也從不抱怨,我總是堅定地站在主流方面,從不對任何一件大多數人一致同意的事情表示異議。它還說明了為什麼在高中或大學的任何一次辯論會上,我自始至終從來沒有引起過任何人的注意。
我說。
我走到了那個桌旁,在椅子上坐下,並對我身旁的女人笑了笑,可是她的目光從我的臉上略過,看著別的地方,完全無視我的存在。我只好放棄了,獨自一人靜靜地吃了起來。
她看著我。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卡通人物。我在她的臉上能夠看到誇張的表情,她一定是有了什麼不尋常的想法,或者正在面對某種嚴酷的現實,「你一點兒也不在乎我們的關係嗎?你九*九*藏*書並不在乎我。你一點兒也不在乎我們的關係。你甚至不願意為保住我們現在擁有的一切而奮鬥。你所關心的只有你自己。」
它們是我目前最喜歡的,排列順序完全跟我喜歡的程度一樣。
但是我什麼話也沒有說。
我拿起了餐叉,開始吃飯。
他聽說?他的確在場。
我點了點頭。
我看著他,「你跟我說過,只有程序員需要交報告,我不需要。」
但是從理論上完全解釋得通。
「非常好,先生。」
一絲笑意出現在他的嘴角,「在你的崗位條例中清清楚楚地寫著這條要求,我建議你一定花時間仔細讀一讀。」
「我們最後一次做|愛是哪一天?」她注視著我,「你最後一次想要我是在什麼時候?」
這是我在撈救命的稻草。每個人都有過古怪的幻想和反常的行為。
中等水平的美國人都是邊吃晚餐邊看電視。
「……這些家長既然把孩子們委託給我們日托中心,」她正在嘮嘮叨叨地說著,「他們就不該試圖告訴我們應該怎樣——」
我試著找出一些不能證明我的理論的行為或事件,或者我所做過的能夠證明我並非完全平庸的事情。我想起來,當我還在讀3年級的時候,我曾經受到別人的欺負。那時我還不平庸,難道不是嗎?我還是那樣地不同於他人,並別被學校里的3個最厲害的傢伙選中,當作他們練習拳腳的目標。事實上,他們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抓住了我。其中一個人把我推倒在地,其他兩個人脫掉了我的褲子。他們演出了一場「遊人止步」的鬧劇,那兩個人把褲子在我的頭上扔來扔去,我試圖阻止他們卻毫無效果。周圍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他們哄堂大笑,人群中還有女孩兒,出於某種原因,我很高興那裡有女孩兒,我甚至喜歡她們看到我穿內褲的樣子。
簡在9點左右回到了家。我已經灌了8罐啤酒,即使感覺不是最好,起碼不再關心我的那些糟心事兒了。她看著我,皺了皺眉,然後走過我身邊,把筆記本放在廚房的桌上。隊桌上拿起我放在那裡的獎券,「這是什麼?」她問我。
幾分鐘之後,一個我不並認識而其他人似乎都很熟悉的人跳上了主席台,迎來了一陣掌聲。他向人群揮手致意,然後拿起話筒,開始發言,「我知道這次聚餐會大家已經盼望了很久。別是你,羅伊。」他指著距他最近的餐桌旁一位禿頂、超重的男人,大家哄堂大笑。
但是現在我再也沒有那種感覺了。
從理智上說,我知道要協並不是解決所有問題的最理想方式,但是事實上在敵對的雙方之間,總是需要有這種解決方式。
「我領了。在這兒。」我從桌子裏面拿出獎券向他搖了兩下。
「假如我知道有這一條要求的話,我早就寫了。但是你意告訴過我,我用不著寫進度報告。」
「是的,不錯,」我同意她的看法,「真的很不錯。」我在說完這句話之後再也想不出該說什麼好了,因此便又重複了一遍,「真的很不錯。」
我點點頭,什麼也沒有說。
我獃獃地坐在那裡,當那個人念我的名字時,我的大腦不能正確地處理信息。他又念了一遍我的名字,這一次他用了疑問的語調,好像想知道我是否到場了。我站了起來。當我走上主席台時,我的心在劇烈地跳動,我的嘴唇發乾。我想,全場一定靜悄悄的,因為沒有一個人認識我。不過仍然響起了一片很有禮貌的掌聲,是那種出自對於陌生人的義務和帶有保留性的掌聲。開始的口哨和貓叫聲蕩然無存。當我接過獎券,並對著麥克風說一聲「謝謝」時,我向我的部門同事們坐的那張桌子望去。
「我不想。」
免費漢堡包的名單。該抽大獎了,愛麗斯飯店的免費正餐。
「不,你聽我說。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最近到底出什麼事了——」
必須參加。這句話使我很惱火。我知道不會有人跟我一起參加的,我沒有一個可以共享一張餐桌的朋友,周圍的人都在興高采烈地談笑風生、熙來攘往地盡享歡樂,而只有我一個人將獨自進餐,這種想法使我的情緒十分低落。
簡吃完沙拉之後喝光了杯里的酒。我向她的杯子里添了一些,「我跟你講過博比。塞登的母親嗎?」她說。我搖了搖頭,她便開始講述今天下午在日托中心同一位過度保護孩子的家長發生的激烈爭執。
我甚至懶得回答他。我第一次注意到,斯圖爾的辦公室看上去空洞無物,沒有任何裝飾,以至於無法描述房間的主人有什麼樣的個人品位或者興趣愛好。桌上沒有放鏡框,房間里沒有任何擺設或者植物,牆上的公告牌上貼著https://read.99csw.com一些備忘錄或公司的公函。桌角上摞著的一堆雜誌都是技術刊物,收件人印著公司的地址和名稱。
我心裏產生了一陣衝動,從桌上拿起了昨天的報紙。我找到了日曆部分,看著最上面加了方框的統計表,那是上周電影排行榜的前5名。
我聽見走廊里有其他人的聲音,看見有人從門口經過,我仍然坐在桌旁一動不動。我想知道我能不能關上門,藏在辦公室里不去參加。我的失蹤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會有人發現我沒有露面。
這個詞跳進了我的腦子裡。
一位穿制服的保修工將一隻摺疊桌擺在主席台上。桌上放了一隻小木盒。他往一隻揚聲器的後面接了幾根電線,然後將麥克風接好電源,放在桌子上。我一邊吃東西一邊看他工作,不是出於興趣,而是終於找到一個可以使我集中注意力的事情。
假如我是個平庸的人,我應該事事都很平庸。不僅僅在外表上和個性方面,而是所有的事情上。全面地。或許這也能解釋為什麼我堅持著「中庸之道」的信念,我毫不猶豫地以中庸的態度做一切事情。我一生中從未在任何方面走過極端。我從來都吃得不多不少。我從不自私貪婪,也從不捨己為人。我從來不是極端自由主義者或者反動保守主義者。我既不是享樂主義者,又不是禁欲主義苦行僧,既不是個酒鬼,又不是滴酒不沾的人。
難道他是在開玩笑?我對他皺了皺眉頭。
我把啤酒拿進起居室里,開始看電視,想注意力集中地看上一集《軍事外科醫院》,不再考慮自己的事。
我在休息室的布告欄上看見了一張告示,是通知自動化界面公司全體僱員參加年度聚餐。我壓根兒不理睬這張帖子,儘管我聽到程序員們談論聚餐的事,我甚至連想都不願想。它好像成了公司里的一件大事,從我聽到的情況來看,顯然每個人都必須參加。
我在任何事情上都從來沒有自己的立場。
儘管在長達兩個月的時間里我們共同分享了同一個辦公室,他卻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儘管我站在他面前的主席台上,他卻沒有看見我中了大獎。
我盯著他,「公司要求必須參加聚餐。否則我早就走了——」
我的目光越過餐桌注視著簡。這是我們兩人這個星期以來第一次一起吃飯。有許多合理的原因——她得去看她的媽媽,我得去西爾斯檢查一下我的剎車;她得去圖書館學習,不過,真正的原因是我們在互相避開對方。現在我看著她,我意識到我不知道對她說什麼好。任何話題都會顯得十分勉強和尷尬。我們曾經擁有的和諧、自然的關係似乎已經不翼而飛了。以前輕鬆而信口開河的談話現在變得異常艱難、忸怩和不自然。我知道,我跟她正在日益疏遠起來,就像我跟所有人那樣。
我真該清個病假,我想。
我跟德里克簡短的對話過後,整個下午我再也不能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剩餘的工作上。我拿過桌上的用戶手冊,手裡拿著一支筆,假裝正在聚精會神地閱讀著,可是我的心不知在哪裡,反正不在用戶手冊上。我不停地在心裏重複著德里克對我所說的一切,想找出一絲開玩笑的痕迹,不願意相信他是真的不知道我的名字。我開始期望他問我拼寫,那至少使我得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假如他知道我的名字而不知道怎樣拼寫,我也許還能理解這件奇怪的事情。
大多數人在找朋友並尋找座位,還有一些人已經排好了隊,給自己的碟子里盛吃的東西。我排在了隊伍後面。我從一隻桶里拿出一罐可樂,在我的紙碟子上堆滿了熱狗、辣味豆、土豆沙拉,還有薯片。班克斯、斯圖爾、幾位程序員。霍普、弗吉尼亞、路易斯等人圍滿了一桌,已經沒有我的位置,我只好轉來轉去地為自己另找一個座位。幾位老女人的餐桌旁還有空座位,我端著自己的碟子向她們走過去。當我穿過草地時,沒有一個人看我,沒有人用手指點我,或朝我笑一笑,其實壓根兒就沒有人注意我。我好像完全是一個隱形人;我可以輕而易舉地鑽進擁擠的人群中。可是我感到我並不是輕而易舉地鑽進了人群。儘管沒有任何人感覺到我,我卻能敏銳地感覺到他們。
但是如果認為是我的平庸導致了我的隱形,致使人們忽略我,冷落我,擯棄我,無視我的存在,這樣的想法並不符合邏輯。
她皺著眉頭又看了我一眼,「見鬼,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對與錯,好與壞之間沒有明顯的分界,在實際生活中經常用模稜兩可、含糊其辭的語言,堅定地站在中間,絕對不能明確地傾向於某一邊。
簡也跟我一樣。
https://read.99csw.com天下午,斯圖爾打電話叫我去他的辦公室,「我聽說你參加了聚餐會,還贏了大獎。」
「你為什麼一直不交你的半月進度報告?」
我匆匆離開主席台,立即回到我的座位上。
她在嘮叨有關孩子們的問題,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真令我煩惱,而且它很快變成了憤怒。我沒有告訴她我遭到了所有人的冷落,告訴她我發現自己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平庸之輩……這豈不怪異,但是,該死,她早就應該注意到我出事兒了,她應該問問我的事情。她應該試著跟我談一談,找一找是什麼東西在困擾我,使我振奮起來。她不應該裝做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我在那裡站了一會兒,不知道該幹些什麼,不知道應該弄點兒東西吃,還是找個地方坐下,等到別人都吃時再開始吃。我從這個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見公司四鄰綠地上的景緻,就好像在窺視人家的後院。我忽然有了一種幻覺,覺得這座大樓就像一座巨大的私人住宅,綠化帶就像他家的後院,停車場就像他家的私人車道。
「你想在沉默中享受這一切嗎?這就是你想說的嗎?」
一個平庸的美國人。
跟我同桌的人們甚至不屑於看我一眼。
「你為什麼不試著問一問我?」
他看上去很吃驚,「真的?那你為什麼不上台去領獎呢?」
她說得對。現在我們的聲音已經提高了許多,我們絕對是一副爭吵的架勢,可是居然沒有一個人注意我們,也沒有人給予我們哪怕任何一點兒注意。我猜想他們不肯這樣做是因為出於禮貌。但是在我的心靈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小聲說,他們沒有注意到我,因為我在我們兩個人的周圍創造了一個無形的動力場,在它的包圍下沒人能夠看見我們。
很可能我的反常行為發生的次數也是很平均的。
我翻過一面,尋找那10支本周的排行榜歌曲。
「哦。」他已經開始寫起來,又抬起頭來看了看我,「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你上班時間跟你的親密朋友們沒完沒了地閑聊天,我沒說錯吧?」
「你需要寫。」
「我想現在就談。」
「太棒了!」
「你知道誰抽上了獎?我說的是那份大獎?」
「先生,你們想喝些什麼?」男招待問我。
「你不在乎我。」我反駁她。
中等水平的美國人。
「沒什麼,」我說,「什麼事都沒有。」我喝光了啤酒,把空罐放在桌上,跟其他空罐放在一起,歪歪扭扭地走進卧室,把自己扔到了床上。
「我不關心這個。」我說。
他點點頭,「這東西會在下一期《僱員通訊》上發表。」
現在大多數人很可能正在看電視。
微波爐上的計時鈴聲響了一下,我取出我的烤麵餅,放進碟子里。我為自己倒了一杯牛奶,走進起居室,打開了電視機,在長沙發上坐了下來。我試著邊吃東西邊看電視,努力不去想今天發生的事情。我吹了吹烤麵餅,咬了一大口。湯姆。布魯克正在宣讀最近對愛滋病作出的問卷調查,他嚴肅地看著攝像機鏡頭,好像古希臘默丘利神雙蛇節杖的幻象似的,在他身後的藍色熒光屏上不停地閃爍,他說,「按照《紐約時報》和國家廣播公司最近的聯合調查結果,中等水平的美國人相信——」
真有事情發生。我們之間真的有問題了。以前我們總是共同分擔各自遇到的麻煩,共同討論學校和工作單位的困擾。我在日托中心從來沒有見過她的同事,但是她總是不停地講給我聽,在我面前展現出一副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我知道他們的名字,我關心她的辦公室里發生的一切。
她念出了獎券上的名稱,「愛麗斯飯店?」
一位男招待平靜地、默默無聞地拿走了我的盤子,換上了另一盤。
我們提前兩個星期預定了座位,所以一進來就有座位,他們還向我們提供了一張手寫的當日色菜單。從我的判斷來看,我們沒有任何的選擇。只有一種飯是現成的,還有一種多道程序的菜式。我向男招待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把菜單還給了他。
我沒有回答,繼續吃我的飯。
他輕聲地笑了,那是一種生硬而陰鬱的笑,「那就是你的問題了,瓊斯。你的工作態度問題。假如你把多一點兒精力放在工作上,開始把這個工作當成自己的職業,而不僅僅是工作的話,你的生活會發生一些變化的。我想,當一名隊員是你的責任所系。」
那是我最想看的5個電影。
我回家時簡不在家。冰箱上有一張她留給我的便條,告訴我說她去圖書館找一本關於怎樣使學齡前兒童的潛力得到自由發展的《蒙台索利教育法》。沒有關係。反正我也沒有心情說話或者聽別人說。我只想一個人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