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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五章 希臘神話課

第一部

第五章 希臘神話課

「你認識我們呵。」她的朋友笑了。
「這個人是個繡花枕頭。」凱文說,好像讀懂了他的心思,「別管他,只說不做而已。」
「到新學校不太適應吧。」佩妮羅說。
他到底該說些什麼?
他希望如此。
她笑了,她的笑溫暖而自然,「我知道你是誰,我改過你的試卷,想起來了嗎?」
狄恩深吸一口氣說:「快樂時光?媽,你說——」
他打開漢堡,坐下開吃。
奇怪的是他對佩妮羅的興趣依然不減。原以為第一天的吸引是由於她長得像夢裡的女孩,可當聽到她上課時的發言,偷聽她和同桌的談話,在她獨立於他的想象之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時,他發現他對她的興趣愈加濃厚。她很聰明,知識面比他在亞利桑那認識的女孩廣得多,這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非常美麗,這點毋庸置疑,但似乎不像他最初想的那樣高不可攀,而且她毫無傲氣,舉手投足間流露出自然隨意,甚至受到約束的課堂也沒對她造成影響。她看上去真實誠懇,一點兒也不虛偽造作。
狄恩沒說什麼,吵架過程中他一直沉默,有點害怕那人會和他們中的某位打架,或者更糟的是再帶來一幫不好對付的哥們,但他沒有流露絲毫的怯懦。看起來凱文知道如何對付這個傢伙,至少表現得像是這樣,狄恩相信他的這個新朋友知道哪種人該用哪種辦法對付,知道什麼時候該開腔,什麼時候該閉嘴。
狄恩還以微笑說:「的確是這樣。」
神話課後,狄恩隨凱文一起來到餐廳。他的心情不錯,還不到一周,就已經熟悉了校園生活的節奏,調整得輕鬆自如了。老師和課程與在麥沙時差不多,碰見的大部分同學都挺好,儘管除了凱文,他還沒和其他任何人深談過。
狄恩又坐下來看當地新聞。他試圖朝好的一面去想,告訴自己她只是下班晚了,忘記打電話,可他並不相信這個理由。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餐廳凱文買了可樂和玉米餅,狄恩則買了熱狗和牛奶。兩人擠出人群,在自動售貨機旁找座位坐下,望著過往的學生。
而且她不像是同性戀。
「去你媽的。」
他舒了口氣,現在又找到感覺了。「是的,」他說,「我從亞利桑那來,一個星期前媽媽和我剛搬到這兒。」
她看著他,很理解的模樣。
當然,細細想來,狄恩記得老師曾說過幾次,「我希望你們認真看書。」他意識到這個隱晦的警告是後面考試的前兆。
他在桌子上將鉛筆磨尖,至少霍布魯克該提前給他們打聲招呼,告訴他們這學期會有突然襲擊的小測驗。老師給過他們課程大綱,說過哪本書上的哪幾頁必須在什麼時候讀完,可他從來沒說過考試的事,至少他應該懂得起碼的禮節,向大家先解釋這門課他想怎麼上,分數該如何評定。
吃完了東西,做完了作業,狄恩開始翻當天九_九_藏_書報紙的頭版和娛樂報道,又看了幾眼從亞利桑那帶來的兩周前的徹代》周刊。
不,他只是在自做多情。
佩妮羅的朋友救了他。
她的情緒一下變了,「我已經改了,」她生氣地說,「不要那樣責備地看著我。是同事要我去的,我該怎麼辦?說不嗎?」
「你他媽的才好玩呢。」
狄恩走在林蔭道上,他總是避免參加任何體育鍛煉——他不是個運動型的小夥子,而且非常討厭上體育課——但是他一直喜歡散步,這使他有機會呼吸新鮮空氣,隨意遐想。他邊走邊環視周圍安靜的居民區,他喜歡這兒的房屋,喜歡學校,喜歡遇見的人,納帕本身是個令人愉快的小鎮,可是有種感覺總是讓他有點不舒服,一種揮之不去,從開始就有的感覺,並不是具體的某樣東西,比如房子、建築什麼的令他不悅,這種感覺更加微妙,更加抽象,似乎是針對整個納帕谷,有一種他在麥沙沒有經歷過的沉重和無法言說的不安。儘管這種感覺不會影響他的日常生活,但它是那麼執拗,像各種聲音混響的淺吟低鳴,時時若隱若現,好在現在他已能和這種感覺共處,大多數時候他能做到不理不睬。
「寫上一到二十五,」他說,「每個數字間空兩行。」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黑板前,背對同學,拿起一支短粉筆。「你們把題目抄下,在空格里寫上答案。」
「她是個同性戀,我告訴過你,是不是?」他假裝思考一下,「我想想,她和一群同性戀住在丹尼蒙姐妹葡萄園,她們有親戚關係,是她的姨媽什麼的。在商店你買不到這種葡萄酒,只能通過郵購,我想是賣給其他同性戀的。」
狄恩也咯咯笑了,然後又笑他自己。「是的,」他說,此刻感覺已好多了。他拿起漢堡接著說,「她的朋友看中你了。」
狄恩完成任務似地抄下霍布魯克先生在黑板上寫的問題,他一個答案也不知道,只是上過課後對其中一些術語有點模糊的印象,只好寫下腦袋裡冒出的哪怕任何一個字。他把試卷翻過來,放下筆,表示自己已經做完了。
像往常一樣,餐廳里很擁擠,狄恩和凱文坐在外面的圓塑料桌上,等著排隊的人減少。
他的朋友裂嘴笑著說:「進展如何?她有沒有被你迷倒?」
「是的,」他說,「不太適應,我一個人也不認識。」
「多項選擇題你可以靠猜、憑運氣,選答題要猜中答案就得先懂才行,你得先有東西才能選。我是說,媽的,你是全班惟一全對的人。」
「再見。」狄恩答道。他還想說點別的,想邀請她們兩人到凱文的桌上吃飯,想問佩妮羅什麼時候願意和他一起自習,想知道他們以後還能否一起聊天,但是,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付了兩美元,望著她們離去。
這隻是個開頭,他應該感覺不錯,可是不知為什麼,他覺https://read.99csw.com得失望,有點挫敗感。
「正經點兒。」
事情發展不太順利。
隊伍在向前移動,該自己說話了,狄恩感到有點惶恐,他找不到什麼可說的。
佩妮羅離窗口還有六個人,這是他僅有的一次機會,他得想點好聽的說,不然他們就得沉默地站在那兒,一切就會結束。他瞥了凱文一眼,他向他翹起了大拇指。
現在他得為此付出代價。
他站在那兒,凝視著山峰,眼前的景色似曾相識,卻又隱隱不安,他忽然覺得一陣寒氣襲來,打了個冷顫。
他居然得了滿分。
「你覺得這很好玩嗎,哈特?」
似乎她很在乎他。
爭辯沒有用,他看著她從水池底下拿出鍋,「眶」地放在桌上。出去來到客廳,他嘆了嘆氣。外面的夜更深了,他看電視,廚房裡媽媽大聲地自己嘮叨,把勺和鍋弄得當嘟作響。
當然現在這並不意味著什麼。佩妮羅把他的試卷還給他,他不敢正視她的眼睛,也不敢看分數。今天可真丟人現眼,可能她會覺得他是個智商低下的笨蛋,和她交往的機會也許會降到零。他可憐巴巴地看了凱文一眼,然後低下頭看手中的卷子。
也許她真的洗心革面了。
「男的還是女的?」
「星期一見。」佩妮羅說,然後和朋友一起去交款台。她的臉上又露出了燦爛的微笑,「認識你很高興。」
星期五,霍布魯克先生一上課就給他們來了個測驗。鈴響後,神話課老師告訴大家把書放到書桌里,拿出紙和筆。
凱文平靜地豎起中指。
「他們是誰?」
「你的神話課學得不錯。」凱文裝模做樣地用手理一下頭髮說。和狄恩一樣,他平時也不學習,只想等快考試了再突擊,但這次他幾乎錯了四分之一的題,要是老師打分的話,他只能得B減。
六點了,媽媽還沒回家,也沒打電話,他擔心起來。關上音響后,他打開電視,靠在沙發上看新聞。儘管大部分報道涉及謀殺、災難和其他悲劇性的事件,但看新聞是種奇特的安慰。他知道這是愚蠢、無知、沒受過教育的想法,但看到那些事件在電視上分類、剖析、討論,他覺得踏實安心,不管世界如何混亂不堪,總會有人凌駕於事物之上採取措施監管,雖然他明白,事實上可能並不是那麼回事。
放學后,凱文和另一個同學提出開車送狄恩回家,他拒絕了,說想走路回去。
「只問了名字。」狄恩放下盤子說。
狄恩拚命忍住了笑。
從過道來到客廳,看見媽媽就一個人時,他頓時全身放鬆了。
問題是他不知道如何接近她。課堂上,他想象如果她的書掉了,他會幫她撿起來,然後他們目光相遇。但他明白這種事只會在電影和小說里才會發生,現實的可能性不太大。他可以每天將座位移到離她更近的地方,這個班的老師不要求學生坐固定的位置,這可是他能九-九-藏-書抓住的一個好機會。他不知道等坐到她身邊後會對她說些什麼,也不知該如何打破僵局,反正既來之則安之吧。
他們倆望著女孩從身邊經過,狄恩的目光落在了佩妮羅身上,她拿著棕色的午餐袋,正在自動飲料機上買橘子汁。凱文發現他在看佩妮羅,於是笑著說:「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同性戀女妖的誘惑。」
狄恩擠出笑容說:「是的。」
「我在『快樂時光』遇見了他們。」
「是的。」
凱文大笑起來,差點噴了一身可樂,他用手背擦擦嘴說:「叫佩妮羅?」
狄恩笑了,他想起佩妮羅,一切進展順利,他對自己說,可能會有戲。
「不,是真的,你會喜歡他們的。」
「別擔心,幾個同事想下班後去那兒,他們問我去不去。我們在那兒遇見了這些人,他們——」
一道題也沒錯。
她沒喝醉,但肯定喝了酒,聲音比平時高,快樂而活潑,動作幅度大而且無拘無束。「我遇見了最偉大的人!」她說。
他迫使自己回過頭,趕緊過馬路回家。可能是心理原因吧,他想,一種離開家鄉失去了根似的反應。對,肯定是這樣,絕對是。一旦完全適應了新環境,他就會很快克服掉。
「真噁心。」凱文豎起中指小聲地說。
所有人都做完后,老師說:「好的,請和坐在旁邊的同學交換試卷。」
學生們安靜下來答題,只剩下紙張的沙沙聲和偶爾桌椅發出的嘎嘎聲。狄恩已經在想他今天的測驗能拿多少分,以後怎麼在其他考試中彌補這次可能得的「F」。
他只希望她還有足夠的理智,不要帶男人回家。
「再見。」她的朋友說。
「我以前沒見過你,」她說,「你是新來的?」
凱文哼道:「不行,這是你的機會,你自己過去和她說話,她要是不理你了我會在這兒等你。」
等她真地轉過身來看見他時,他假裝很吃驚,清了清嗓子說:「我沒認出你來。」
他臉紅了,不知道說什麼,該怎麼回答,害怕說出更傻的話。
「去你媽的,哈特。」男孩氣哼哼地離開了,挑釁地豎起中指。
他看著她,是他的想象,還是她的表情,反正她的聲音里有種不尋常的興趣,她的話語流露出關切,似乎很理解他,似乎她自己有過同樣的感受。
「你不還認識那位凱文·哈特嘛。」佩妮羅說。她說凱文·哈特時的語氣表明她不喜歡他這個新朋友。
那種擔憂又重現,「媽媽……」
他聽見開門聲,「我回來了!」
狄恩點點頭,好像他早就料到似的。
「沒事兒——」狄恩說。
「隨便。」
凱文點著頭說:「你要能得到她會不錯。」
他甩開這個念頭。
本不該如此的,一切還順利,才第一周他們就已經說過話了,但他依然對這次碰面感到喪氣。穿過人群,他來到凱文身邊。
他匆忙向前走,不再朝左看,也不再看那座山。
於是https://read•99csw.com凱文的車呼嘯離開,車胎在柏油路上留下兩道印跡。
他停下來,該向右拐了,前面的路一直延伸到山腳的草地。
他們看著佩妮羅取出橘子汁,消失在人群中。「別擔心,」凱文說,「納帕谷的妞兒多的是。」
「她做夢。」凱文說。
「呃,謝謝。」
按照他的算計,得等到星期五。
他幾乎寧願她出了什麼事故。
幸運的是凱文也跟著他把座位向前移,讓第三者加入談話總比單獨和一個陌生人開始冷冰冰的交談要容易得多。
老師開始在黑板上書寫,「你們可以開始了。」
狄恩雙腳不停地來回緊張踱步。「你說過你要改變的。」他輕聲地提醒道。
不,不要這樣。
他不願意拍佩妮羅的肩膀引起她的注意,或是在她不知道他排在後面時就和她說話,所以他只是盡量使自己放鬆,裝出一副自如自在的模樣,等著她轉身的一刻。
他們排到了窗口前,談話結束了。佩妮羅要了一份沙拉和一聽V8飲料,狄恩拿了一個漢堡,一小袋炸薯條,兩聽可樂,一聽給自己,一聽給凱文。
確實如此,但狄恩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他覺得有些尷尬,就什麼也沒說。他看著桌面掉色的塑料上用鉛筆寫的髒話,這時,一個穿著黑T恤、瘦削的金髮男孩氣勢洶洶地走來,皺著眉說:「你們這是幹嘛?等著妞兒聚會呢?你們坐在我桌上了。」
一座小山。
「我來做飯!」
他去廚房拿出一袋薯條,在碗里倒了點番茄醬,來到客廳,拿起遙控器,打開音樂電視,但很快覺得重複的音樂和錄像很無聊。他又快速掃了一遍有線頻道,也沒什麼好節目,就將電視關了。等吃完薯條后,他再將音響打開,邊聽音樂邊做數學作業,明天有二十道幾何題要交。做完后媽媽就該回來了。
坐在旁邊的同學,就是說不是凱文就是佩妮羅。他瞧瞧左邊,凱文和另一位矮個子的男孩換了試卷。狄恩看著佩妮羅,擠出笑容,把試卷遞給了她,她也把她的卷子遞過來。她的字跡娟秀、工整,一看就是女性的筆跡。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她把提包扔在門廳里說。
「嗨。」她說。
狄恩在正確答案旁畫勾,在錯誤答案旁畫叉,佩妮羅只錯了兩題,得A減。他沒看錯,她很聰明。
「我叫狄恩,神話課班上的。」話一出口他就意識到很愚蠢,但已無法收回。
她看上去也很驚訝,但看見是他后笑了。她的笑很甜,他想,這是友善、真誠的微笑。
他到廚房準備給自己做晚飯——通心粉加乳酪或冰箱里的速凍食品——這時,路邊傳來熟悉的剎車聲。他想到前面去,從客廳窗戶偷看一眼,看到底怎麼回事,但他仍呆在廚房,一動不動,肌肉緊張,手心冒汗。
「講什麼?」
到家時,媽媽還沒回來,不過狄恩不擔心,她今天要五點才下班。他一直在仔細觀察媽媽,發現她https://read.99csw.com似乎很喜歡她的工作,與同事相處得也不錯。昨天和前天晚飯時,她給他描述工作中發生的事,客戶以及銀行里其他信貸員的行為舉止,他仔細聆聽,想從字裡行間發現什麼,但她語氣中流露的職業性和客觀顯得真實而不虛偽,顯然她沒有被銀行里的任何人所吸引,這是個好兆頭。原來在麥沙和錢德勒的兩份工作中,頭一周還未結束,她就邀請人與她一起所謂的「小聚一下」了。
狄恩推開桌子,「你和我一起去。」
「我剛認識他。」狄恩說。
只是在大多數時候。
狄恩臉紅了,卻努力裝做若無其事,「給我講講她。」
「是呵,至少葡萄園的事是真的,她們的性傾向問題是我瞎編的。」
「你考得真棒。」她補充道。
狄恩頗有自知之明地聳聳肩。「不行,」他說,「答案是猜的,運氣好吧。」
狄恩覺得機會正在悄悄溜走,「她有錢嗎?」
他對凱文在學校的地位還不太清楚,這個朋友顯然不屬於任何幫派,但他也不是個獨行俠,好像無法將他歸類。凱文幾乎誰都認識,和大多數人相處得都很好,可他卻愛和狄恩一起吃午餐。他們彼此間的交往還未完全放鬆,事實上還在互相定義著兩人友情中各自的角色,但友情的確存在,狄恩感到心滿意足。凱文言語粗魯,但常常在下流話中顯示出敏銳的思維。狄恩覺得凱文很能理解他,因為他感覺彼此趣味相投,事實上,他們對每件事的看法,從音樂到電影到老師都驚人地相似,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很合得來的原因。
倒霉的是他一頁書也沒看過,他不那樣學習,從來不。他總是要在壓力下才學得好,最後一刻;臨時抱佛腳,拚命強記。作業他能按時交,但閱讀就擱在腦後了。
「要毀掉我提升的機會,對不對?」她推開他走進廚房,「坐下,」她命令道,「我來做飯。」
「真的很棒,你學得很好。」
「嘿,」凱文說,「快看。」他指著餐廳里排隊的隊伍,佩妮羅和一個小巧的戴眼鏡的黑髮女孩正朝門邊走來,「你的機會來了,夥計。」
「滾開。」
佩妮羅和她的朋友站在一排隊伍後面,狄恩想如果他現在不行動,別人就會排到她身後。於是他快速從人群中走過去。
「第一題,」老師宣佈道,「宙斯。」
非常幸運,他站在了她身後,一隊啦啦隊員排在他後面。一切發生得太快,他沒經思考就採取了行動,現在竟不知該怎麼做。他的手心開始冒汗,胃也在痙攣。
第一輪廣告時間很快過去,接著第二輪,第三輪,已經六點半了。他站起來朝窗外望去,天色已暗下來,黃昏的桔紅色消融在夜晚的藍紫色中。她不會重蹈覆轍吧?不會在新工作才開始就那麼快地出事吧?不會在答應他要重新做人之後又令他失望吧?
更糟的是今天他終於完成了自己的小伎倆,不為人知地偷偷坐在了佩妮羅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