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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舊去新來

第二章 舊去新來

他來到碉堡前,迅速地上了樹,抓住分開的樹權,在空中一悠,落在了碉堡頂上,接著就打開了天窗,進了大屋子,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看著那箇舊冰箱。這個冰箱是朗達先生給他們的,當時朗達看他們在路邊的垃圾堆里找東西,就主動提出把這個物件連同家裡的一些三合板建材給他們送來。第二天他來送信時就把這些東西放在了郵箱旁。這個冰箱後來被他們翻過來變成了椅子。
「我已經開始懷念他了。」霍華德說。
霍華德看著杜戈說:「好好和你妻子過吧,她是個好人。」
報紙上對郵差自殺做了一般性的泛泛報道,考慮到家人的方方面面,禮貌地掩蓋了一些細節。但鎮上有一些聽了讓人頭皮發麻的說法卻通過比報紙更快捷更有效的渠道傳播著,第二天中午,幾乎所有的人都聽到了整個過程。顯然,朗達起床時,她的妻子還在睡夢中,他來到車庫取那支鋸短了的獵槍,然後走進盥洗室。他脫掉衣服,躺在浴盆里,把槍管插|進嘴裏,扣動扳機,子彈把腦袋打了個洞。埃倫跑進來時,鮮血、碎骨、碎肉已濺在身後的瓷磚上,一片狼藉。
特麗絲髮現自己無法再看一眼這空無一人的郵局了,它顯得悲痛不幸,好像被人拋棄了,其實是為了這個葬禮它才關門一天的。她擦了擦眼睛,集中精力傾聽牧師的悼詞,同時兩眼盯在紅木黑棺材上。那棺材圓圓的,滑滑的,很像一塊光潔的大石頭。特麗絲知道朗達一家是買不起這麼昂貴的棺材的,加上郵政當局買的保險也不夠。她得讓杜戈調查一下,看看鎮上是不是有人發起募捐來幫助支付葬禮的費用。如果沒人干,他們就幹起來。郵差的遺屬是要度過一段很艱難的日子才能擺脫痛苦,擺脫葬禮的沉重負擔。「你從土中來,」牧師念誦著,「應回土中去。」
他坐下來,把放在上面的《花|花|公|子》拿起來。他翻著這本厚厚的雜誌,最後翻到第一張照片,照片的題目是:女性制服。他把這一頁仔細看了一遍。有一個女郎頭戴消防相,身穿光滑的紅雨衣,叉著腿騎在消防龍頭上。照片下面有一張半裸女郎的圖片,她頭戴警帽,把警棍放在唇邊,用舌頭舔著。還有一張全|裸圖,上面的那個面帶微笑的女郎頭上只戴著一頂郵差帽。一隻手攥著一把信,另一隻手的食指九九藏書壓著下嘴唇。
墓地在小山旁,擠滿了人,來晚的人只好站在鐵門外。鮑勃生前沒去過教堂,所以埃倫決定儀式在墓地舉行。她站在牧師身旁,身著沒有裝飾的黑衣裙,眼睛盯著地面,右手緊緊地攥著一條髒兮兮的手絹,手指還下意識地捻搓著。有傳言說她看到丈夫屍體時,簡直就瘋了,又喊又叫,衝出家門,把衣服也脫了。後來還是羅伯茨醫生制服了她,使她安靜了下來。此刻,她那兩個已經長大的兒子一邊一個攙扶著她,看到此情此景,杜戈相信了這個傳言。
「你很正常,也沒那麼老。」特麗絲說,「傷感又有什麼錯?」
他也不想多說話,有萊恩在身邊,聊東聊西就不可避免。萊恩是比利見到過的最能聊的孩子,有時不錯,但十有八九都有點兒胡說,今天比利一點兒聊天的情緒都沒有。
特麗絲看看這個兒子,又望望那個兒子。「照顧好母親。」
特麗絲緊緊握住埃倫伸過來的雙手。「你很堅強,你會挺過去的。這痛苦現在好像永遠過不去似的,其實是會過去的,你會挺過去的。好好過日子,鮑勃也是要你生活下去的。」
特麗絲理解地點點頭。杜戈握住了她的手。
比利告訴看他的哈特太太說,他要出去玩一會兒。哈特太太同意了,只是讓他不要走得太遠,喊他時他得聽得見。他父母隨時都會回來,哈特太太可不願讓他們覺得她把孩子丟了。
「一言為定,我們等著你。你要是不來電話,我們就給你打電話。別想著不來。」
碉堡位於房后的樹木帶,但從那個窗戶望出去卻看不到。這是比利和萊恩·查普曼去年夏天利用查普曼父親的公司在路邊蓋小屋剩下的材料建起來的。這位父親還給他們一些木杆。木板和窄木條,甚至還有水泥,足夠蓋兩間房子用的了。其餘的木製品和招牌、裝飾材料還有室內用品都是他們幾乎花了一個夏天搜集到的。碉堡一建起來就很完美,甚至比他們設想的還好。碉堡的前面和四周用樹枝遮擋起來;后牆是靠著棵大樹搭起的。想進去就得爬上樹,站在房頂上,拽一條繩子打開有鉸鏈的天窗。沒有台階也沒有梯子,往下一跳就行。裏面的大屋子用各種各樣的小擺設裝飾起來,這些東西都是人家不要扔到垃圾桶里被他們撿回來的,什九九藏書麼舊唱片套、竹珠子、像框、摩托車輪子。萊恩還弄來一個停車標誌牌,這是別的朋友給的,為的是讓這個地方上上檔次。另一個小點的房間是司令部,地上鋪著污跡斑斑的地毯,這是從垃圾堆撿來的。也就是在這兒,他們存放著一本《花|花|公|子》,這是他們在準備送造紙廠的報紙里找到的。
郵差的自殺對比利震動很大。他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健在,養的小寵物也沒死過,這是他對死亡的第一次切身體驗。他和鎮上大多數孩子一樣喜歡朗達,聽說郵差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一連兩天他表現得很聽話,但心情沉重,悶悶不樂,話也少多了。杜戈和特麗絲仔細探討了一番該不該讓他參加葬禮,最後決定不帶他去,他們認為看到送葬人和棺材有可能在他心裏留下創傷,那天上午請人看著他,回家后,給他講講葬禮的情況,保證讓他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們明白。」杜戈說道。
他覺得自己的眼眶裡充滿了淚水,他撩開幕簾走進司令部。他要感受悲痛,但他不想哭,他強迫自己想點兒別的什麼,暫時不要再想朗達了。
哈特太太同意了。
比利覺得心裏有些燥熱。
特麗絲在同霍華德談話,重複著相同的話。特麗絲緊緊地擁抱了他一下。杜戈跟在她身邊,深情地拍了拍這位老人的肩膀。
比利說他去碉堡那裡。碉堡就在房子後面,一聽到父母的汽車聲,他就跑回來。
但獨自一人到這兒來,他還是覺得有點對不住朋友。這是他頭一遭不帶萊恩而是一人到這兒來,這似乎是犯了錯誤,好像違背了什麼契約,而實際上他們從沒有什麼約定,不論是口頭上的還是非口頭上的。
「行。」
新來的郵差就這個樣子?
「保證來。」
牧師做起最後的祈禱。
杜戈點點頭,笑著回答說,「我明白。」
頭上的天空湛藍湛藍的,十點鐘就感到太陽已經很熱了。在這裏,鎮子的全貌可以說是盡收眼底:接過小餐館的藍牆望出去能看到商會,購物中心的建築在樹木間隱約可見,遠處還可以看到加油站和快餐店的色彩斑斕的標誌。走過墓地與高爾夫球場間的草地就是鎮子原來的中心區:報社、圖書館、酒吧和警察局,這些建築錯落有致,相距不遠。當然還有郵局。
埃倫彎下身捧起一把土,把嘴壓九九藏書在土上,喃喃地說了句什麼,撒在墓穴里。這之後她兩腿一軟,撲倒在地,雙拳在地上砸著,放聲痛哭。她的一個兒子把她攙起來,另一個兒子輕聲勸慰著,儘力讓她平靜。羅伯茨醫生推開人群走過來。在場的大多數人出於尊重出於禮貌把臉轉向一邊,但杜戈發現那個人卻毫不顧忌地盯著這個寡婦,腳跟一抬一抬的,好像在欣賞眼前的景象。
杜戈什麼也沒說,不再理睬他了,只是用胳膊攬住特麗絲,然後同其他人一道朝山下的停車場走去。當他轉過身開車門時,無意中從人群中又看到那人的高身材。
特麗絲也在看著郵政局長,但卻沒有注意到他身邊的那個人。她的目光停在局長的臉上,望著他那濕潤涸的雙頰和頹唐的表情。看上去他顯得那樣失落,那樣無望,那樣無能。她決定以後得找時間請他到家裡來吃頓飯。可能這星期全鎮有一半人已經向他發出了這種邀請,但她清楚霍華德更喜歡他們兩口子,他們沒準兒能使他快活一點。
離得這麼遠,看不出什麼,他好像在注視著人群,好像還在微笑。
「阿爾賓太太,您放心,我們會的,」大兒子答應道。
「我們要你這星期哪個晚上到我們家來,」特麗絲看著局長的眼睛,以一種不容爭辯的語氣說。「我給你做一頓家常飯,好好請請你。怎麼樣?」
杜戈在聽牧師的這番泛泛評論時,發現自己思想並不集中。雖說他感到了悲傷,但他應更傷心才對。想起朗達他就激動,聽這番頌詞他也應該激動。他覺得牧師的頌揚缺少的是對朗達的精神的歌頌,他還認為如果讓別人來,許多人都會比他講得好,說得更動人。比如說,喬治·萊利。
比利沿著房后的小道走著。他本可以給萊恩打個電話,叫他到碉堡那裡和他碰頭,但今天他就想獨自一人。他覺得有些不正常,有些悲哀和孤獨,雖說這並不好,但他也不想把這感覺從頭腦中驅逐出去。有些情感自有其來龍去脈,你只能想到,體驗到,讓它們按自身規律發生髮展。此刻,這就是比利的感覺。
比利想起朗達那張慈祥的臉,總是帶著笑意的藍眼睛還有那密密的白鬍子。他從小就認識這個郵差,上小學之前,每天都能看見他。這之後,每到節假日,每到暑假又能見到他了。他需要橡皮圈時,朗達就給他攢一些,https://read.99csw.com早晨送報時就給他帶來。
杜戈不知說什麼才有新意並能起到作用。在這種場合人們嘴裏吐出的話語又空洞又膚淺。他只是緊緊地抓住埃倫胳膊,說道「太遺憾了,」然後又依次握住兩個孩子的手,「我們非常喜歡鮑勃,我們會懷念他的。」
說完杜戈和特麗絲起身要走,霍華德點頭和他們告別。他沒有把自己身邊的那個人介紹給他們,但不用介紹杜戈也清楚,這個人就是代替朗達的。那人伸出蒼白的手,杜戈不情願地握了一下。這人的手倒是不涼,甚至還很熱,很乾。他一笑,露出長得很整齊、很自的牙齒。「天氣不錯啊,」這人說道。他的聲音很低,有板有眼,好像唱歌一樣,但語調里含著一種嘲諷的味道,這種態度使他說話時不經意帶出的冷漠之情更明顯了。
「他是我有生以來最好的朋友,」霍華德擦著眼睛說道。他看看特麗絲又看看杜戈,「小時候在一起長大的朋友常常最知心,這樣的朋友很難得。」
當然也有不同的說法。一種說法杜戈根本不信,說是朗達坐著給槍上油,子彈是在他肚子里炸的。還有一種說法是他把槍插|進眼眶,擠出眼球才開的槍。不過,這些站不住腳的說法根本就沒有市場,葬禮這天也只有一種說法還在流傳。
埃倫默默地點了點頭。
參加葬禮的人很多。全鎮的人幾乎都知道他叫鮑勃,幾乎所有的人都喜歡他。
特麗絲和杜戈互相望著,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郵政局長臉上露出慘淡的笑容。「謝謝你們,謝謝你們那天送的卡片,打來的電話。謝謝你們有耐心聽我這個瘋老頭的這番傷感的話。」
棺材放進墓穴里,埃倫和她的孩子們走上前去。鎮子里一片寂靜,大多數人都來參加葬禮,甚至連偶爾的汽車聲或動力工具聲都聽不見。
儀式結束了,人們排隊走上前去慰問。埃倫嚎啕了一陣,再一次陷入迷茫,動作也遲鈍了。她的兩個兒子淚流滿面,鼓足勁架著她。牧師、羅伯茨醫生、霍華德同這一家人站在一起。局長旁邊的那個陌生人則站在圈外。這次距離近了,杜戈把這個人的五官看清楚了:尖尖的小鼻子,敏銳的藍眼睛,一張高深莫測的臉。
他盯著圖片上的女郎。他感到有這種念頭就是犯罪,於是便趕快把雜誌合起來,放了回去。他又想起了朗達先生,想起了他從read.99csw.com前做過的以後再也不能做的事情,想起了他的為人,不管怎麼想,他都哭不出聲來。
朗達有時還帶他到別處走走,現在這個郵差再也不能幫助他了,再也不能驅車來送信了,再也不能說話,再也不能微笑,再也不能生活在這個世上了。
「確是如此,」身後的馬薩·肯普說道。
「保證來?」
過了一會兒,一切都結束了。醫生握著埃倫的手,她直挺挺地站在墓旁,她的兒子象徵性地把一捧捧的土灑在棺木上。
杜戈皺緊眉頭。郵政局長身邊還站著一個人,這人杜戈從來沒有見過,他穿著淺藍色的郵政制服,與其他送葬人穿的傳統的令人感到壓抑的黑色葬服形成鮮明的反差。這個人高高的,很消瘦,臉長,面色蒼白,頭頂上的紅頭髮蓬蓬亂亂。他眼望遠方,明顯地露出了對這個葬禮的厭煩。儘管杜戈離他比較遠,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從站姿上可覺出他的傲慢,從歪著的頭可覺出他的蔑視。他懶洋洋地轉過頭望著牧師,陽光照在他上衣那排鈕扣上,顯得俗艷俗艷的。那身郵政制服穿在別人身上就很神氣,甚至令人肅然起敬,但在他身上卻很可笑,小丑一樣,使這種場合沒有半點兒沉痛可言。他轉過頭來,目光掃向人群。杜戈突然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只覺得他直直地盯著自己。這令他措手不及,他不敢同他對視,趕忙朝霍華德的方向望去。
牧師站在墓前,對著棺材讀了幾段聖經上的經文,這是他事先選好的。他巧妙地迴避了郵差的死因,只提到死者生前的光彩之處以及他的死給家庭和社會帶來的損失。
郵局。
「阿門。」
他的眼睛在人群中搜索著,他看到了郵政局長。他正站在朗達家人的旁邊,穿著為這次葬禮專門買的黑衣服,毫不掩飾地低聲抽泣著。一望可知,他在仔細地聽著牧師嘴裏吐出的每一個字,眼睛死死地盯在棺材上。
她朝站在局長身邊的埃倫·朗達望過去。她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這個女人,她對自己的丈夫總是那麼嚴厲,太逼人,太追求身份地位了,可他總是那麼親切,那麼從容不迫。很顯然,她此刻很痛苦,從她那獃滯的目光就可以看出來。埃倫深深地愛著自己的丈夫,他的離去使她很難受。特麗絲同情起這位寡婦來,覺得眼淚在眼眶裡滾動,這是以前沒有過的。
比如說,郵政局長霍華德·克羅韋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