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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陸菊人趕緊拿手掐他,楊鍾跪著不再多嘴。屍八聲突然驚悚起來,讓人聽得撕心裂肺,能感覺到白己的臉都有了些猙獰。陳先生說:哦,師父吹奏的是《虛鐸》。寬展師父就收了聲,又安靜坐在那裡,揉搓野桃核,微笑著。陳先生便也從懷裡掏出個布包來,打開了,裡邊是一顆麥,一顆米,還有一張用蝴蝶蘸墨拓出的印紙,一張用蜻蜒蘸墨拓出的印紙,把麥顆和蝴蝶印紙給了楊鍾,把米顆和蜻蜒印紙給了陸菊人,說:水火既濟,陰陽相契,育物親人,參天贊地。然後大家就開始吃餃子。這一頓的餃子包得多,還剩下了一篩子底。
鹽行的吳家,茶行的岳家,開鑿出的洞窟是一廳三間室的,還有廚房、水窖和廁所,楊家沒那麼多資金和勞力,只開鑿了一個小窖,小窖里又套著一個更小的窟,就這也進度緩慢,差不多過了三個月還沒完工,卻意外地聽到一個消息:井掌柜死了!
虎山的東崖有幾十丈高,直楞楞的像是刀劈的,上面只長苔蘚和稀稀的幾叢斛草。石窟開鑿在那裡了,人從崖頂是難以下來,從崖根黃羊也爬不上來,即便拿手槍打吧,子彈不會拐彎,再好的槍法只能射在窟口,濺些火花,或許住到石窖里的人還要羞辱你。在荷葉里拉了屎,提了四個角甩下來。但出入石窟就艱難了,得拿兩塊木板,先把一塊搭上沿壁鑿出石窩裡嵌著的木橛上,走過去了,再把另一塊木板搭到前邊的木橛子上,又抽掉後邊的木板再搭到前邊去。如此來回抽木板搭木板,雲雷就在身邊,手能去抓,怎麼也抓不住。楊鍾很喜歡到別人家的石窟里去看,他手腳利索,可以在木板上小跑,嚷嚷著鳥飛過了,空中怎麼就沒留下痕迹?窟里的人問:哎,楊鍾楊鍾,你家咋還沒開鑿呢?楊鍾說:這我不管!再問:你家的事是你爹管還是你媳婦管?楊鍾不回答,在木板上還做了個倒立,肚子亮出來,上邊長著一層毛。
陸菊人在楊家九-九-藏-書了十年,人出落得豐乳肥臀,屋院門外的桂樹也高過了門樓,冬天不落葉,八月里花開了,全鎮子都能聞見香氣。陸菊人是一大早開了門就掃落在地上的一層花瓣,那是褐色的,黃色的,金燦燦地閃著光亮,她會小心翼翼地把花瓣裝進一個小布袖,凡是誰路經門前了,聞見了氣味,一扭頭,看見了她就在門道里,說:你家這麼好的桂樹!她就送一個小布袋,說:桂樹是我家的,大家聞見了,也就是大家的。於是有更多的人特意要來走過,接受了小布袋,而眼睛還盯著陸菊人,讚歎著她越長越好看了。無論受到怎樣的誇獎,陸菊人都安安靜靜,在家裡忙家務,也到壽材鋪幫公公料理生意,還要每年清明去紙坊溝的三分胭脂地里種麻,收穫了把麻稈漚在河邊再剝了麻絲擰成繩子給一家人納鞋底。她沒有想著到了楊家要改變楊家的日子,就像黑河白河從秦嶺深山裡擇川道流下來一樣,流過了,清洗著,滋養著,該改變的卻都改變了和正改變著。到了楊掌柜的兒子十二歲,割了禮,該是圓房的年紀,楊掌柜的老婆竟害病死了。
那年月,連續乾旱著即是凶歲,地里的五穀都不好好長,卻出了許多豪傑強人。這些人凡一坐大,有了幾萬十幾萬的武裝,便割據一方,他們今日聯合,明日分裂,旗號不斷變換,整年都在廝殺。成了氣候的就是軍閥,沒成氣候的還仍做土匪,士匪也朝思暮想著能風起雲湧,便有了出沒在秦嶺東一帶的逛山和出沒在秦嶺西一帶的刀客。
陸菊人聽見了,抬頭往虎山看,虎山灣下往西北的那條溝就是紙坊溝,紙坊溝里那三分胭脂地,她笑了一下,要去接話說渦鎮遲早會有個官人的,但她沒說,也坐著沒動,卻想:官人能是誰呢,即便將來公公過世了埋在那裡,是楊鍾嗎?那猴一樣不穩實的人是做官人的料嗎?或許,是肚裏的孩子?!陸菊人又笑了,但她笑得沒聲九*九*藏*書,把一口唾沫吐出來。榆樹上的鳥往下拉糞,把一粒糞落在陳皮匠老婆的肩上,她蹬了一下樹,鳥飛了,說:瞧這霉不霉,他爹這腳一崴,來祥去收皮子,明明收的是十張,拿回來成了九張,讓人騙了,這鳥又拉在我身上,我才換洗了的褂子!老魏頭說:亂世里鬼多麼,家裡不安寧了,你讓來祥晚上來我家取鍾馗畫,你得禱告哩。陳皮匠老婆說:一幅畫真起作用?一扭脖子,便看見了坐在亂石條上的陸菊人,陸菊人不停地吐唾沫,幾隻灰翅膀蝴蝶就在唾濕的地上飛,說:楊鍾家的,你吐唾沫哩?隆菊人不吐了,說:嬸,嬸。陳皮匠老婆說:是不是有身孕啦,你站起來,我看看。陸菊人臉開始泛紅,說:四個月了。陳皮匠老婆說:四個月了?這月子要坐到五黃六月,咋選那麼熱的天氣?!陸菊人說:人家要跟我來,我總不能不讓來么。陳皮匠老婆說:也是也是,這由不得你。就過來拉陸菊人的手,又摸她的臉和肚子,說:快回去,天黑了,外邊不幹凈。忍著吐,要麼容易吸涼氣哩。老魏頭說:吐著也好,進門的時候回頭再吐一口,給鬼留口痰,外邊的鬼就不跟著你到屋裡去。陸菊人應聲著起了,陳皮匠老婆還在說:我得數說楊掌柜的,身孕都這明是了,還讓去送水送飯!
開鑿石窟首先是阮家起的頭。船公的獨子天保和井家的大兒宗丞在縣城裡讀中學,天保回來說縣城那邊的富戶都在山崖上有石窟,一有了兵匪來,躲進石窟就萬無一失。他家便在虎山東崖上開鑿了個三間室的。阮家一開鑿,鹽行的吳家,茶行的岳家,接著是李家、樊家,竇家都在開鑿,平日里這些人家把財富藏著掖著,還哭窮,這一開鑿便暴露了殷實。於是一段時間里,街巷裡人與人見了面,常詢問著,你家還沒開鑿嗎?有好臉面的,說:開鑿呀,我心尋思是鑿一間室的呢,還是三間五間室的?有的卻見不得說石窟九_九_藏_書,一說石窟就來氣:誰搶我呀?娘的個逼,我還想搶他哩!問話的人說:你咋這躁呀?那人說:我窮我能不躁?!娘的個逼!問話的人也就躁了:你窮還有理啦?像你這號人該窮,死了都是窮鬼!雙方吵起來,聲音一個比一個大,後來就動了手。動手不在於挨了兒下,要的是氣勢上壓倒對方,提褲子,挽袖子,吹鬍子瞪眼,再是配上抄傢伙的動作。旁邊的人趕忙來拉開,那人還在吼:媽的個逼!有能耐你不要走么!自己倒先走了。
楊家父子在虎山東崖上選中了方位,雇了兩個石匠,日夜趕工,陸菊人便一天兩次提了瓦罐送水送飯。陸菊人的腰身明顯有些笨了,髻綰得高高的,穿了件青花長褂,傍晚從虎山回來,累了,坐在北城門口那一堆亂石條上開口出氣,老魏頭和陳皮匠的老婆在旁邊的榆樹下說話,都沒有看到她。他們好像在議論著恐慌,陳皮匠的老婆說:他伯,你說,這日子啥時候能好呀?老魏頭說:天有盡頭嗎?上鎮子里看天,盡頭在虎山上,到了虎山,山那邊還是天,啊你穿新鞋啦?陳皮匠老婆把腳一收,說:你胡看啥的!唉,半夜裡老是驚,醒來就一身汗,咱這鎮上咋就不出個官人呀,有個官人就能罩咱們哩!
到了晚上,楊鍾和陸菊人坐上了廈屋的炕,兩人拿出麥顆米顆和兩張印紙看。楊鍾說:陳先生是郎中,他拿這些東西讓咱化了灰喝啥意思?陸菊人看了半天,說:給你的是女的,給我的是男的。楊鍾說:你咋知道的?
陳皮匠的老婆後來果真數說了楊掌柜,楊掌柜這才知道兒媳來了喜,就讓陸菊人在家待著,他兩頭跑,既在石窟里幹活,飯時了又回家取水取飯。這一日提了飯罐剛出了三岔巷,有聲音說:老胳膊硬腿的還輕狂,這路都不會走了么!楊掌柜扭頭一看,是水煙店的井掌柜提了一條大魚過來,不遠不近的還跟著三四隻流浪貓,說:啊買這麼大的魚,給我留雙筷子哈!井掌柜read.99csw.com說:行啊,宗丞的老師來家了,你陪著喝幾杯么!聽說你快要當爺啦,別腳步踏不穩,把罐子提了個罐子系兒!楊掌柜說:嘿,嘿嘿。你家沒也開鑿個窟?井掌柜說:我哪富有?要說買條魚我倒買得起,誰來打我主意,把這魚提去好啦!就看見了那三四隻流浪貓流著口水,眼睛都發綠,跺一跺腳,攆走了。楊掌柜說:你不富有?你那互濟會的大洋怕是拿瓮裝的!井掌柜忙朝四下看,低聲說:你咋知道有互濟會?楊掌柜說:你以為我只和死人打交道?井掌柜臉黑下來,說:這話你要爛到肚裏!我告訴你,互濟會的錢是眾人的錢,黑河白河裡的水那是水經過黑河白河的!轉身就走了。楊掌柜兀自說了句:水經過黑河白河那黑河白河也濕呀!一時有些尷尬,也覺得這個時候不該說那話的,便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一是家裡並沒有多少積蓄,二是還想著真能有兵匪到鎮子里來嗎,就是來了偏偏就傷害了自家?陸菊人也問貓,那隻貓已經很老了,終日都卧在門樓上的瓦槽里,睜著眼睛看屋院外來來往往的路人,看遠處的城牆和站在城牆上的水鳥,貓始終沒個回應。這麼再捱過了半年,秦嶺里過馮玉祥的隊伍,又過白朗的隊伍,再就是還有了國民軍的六十九旅。馮玉祥的隊伍和白朗的隊伍在一百五十裡外的方塌縣打了一優,又在桑木縣的高店子打了一仗,馮玉祥的隊伍把白朗的隊伍打散到西邊一帶。沒想逛山和刀客站聯手了再打馮玉祥。後來六十九旅不知怎麼又和逛山追殺刀客。渦鎮外的黑河白河岸上常過隊伍,一溜吊線地過,穿什麼服裝的都有,背著漢陽造,或者大刀長矛。每每隊伍一過,老魏頭就敲鑼,鎮子北城門關上了,沒有兵匪進來。但後來的一支隊伍就來拍門,門不開,幾個炸藥包子綁在一起便把門洞門樓轟垮了,抓住老魏頭說:把錢財交出來!老魏頭把鑼和錫槌給了,當兵的把他壓在地上剝衣服,才發現脊背上一個九*九*藏*書碗大的肉疙瘩,罵道:以為你藏著細軟!在肉疙瘩坨上砍了一刀。這一刀把老魏頭沒砍死,躺了三個月,天天給掛在牆上的鍾馗像禱告,竟然又活下來,只是從此,背駝得更厲害,看人不看臉僅看腳。這支隊伍進了鎮,找到鎮公所主任,主任姓常,要求各家各戶有錢的出錢,有糧的出糧,沒錢沒糧的出驢出騾把糧草送出縣境。才照辦了,沒過幾天,又來了一支隊伍要糧錢,主任說:不是才給了嗎?誰知兩支隊伍是對頭,主任被打了三槍,死在老皂角樹下。後任的主任是鞏鐵匠的堂兄,他帶上端槍的兵上門收繳,凶神惡煞的,隊伍一走,他的小孫子就失蹤了,第三天發現在虎山下一棵樹上綁著,豺吃了下半身。虎山後溝里下來的豺比狼大,都是白面。沒人再敢當主任了,渦鎮的人成了烏合之眾,是一群麻雀,一有風吹草動,就轟地驚散,楊掌柜這才下了決定也得開鑿石窟。
楊掌柜是和陸菊人商量過開鑿呀還是不開鑿,但一直拿不定主意。
紅事和白事不能撞著,捱過了三年到頭,渦鎮的形勢便越發不好了,許多商號貨棧都關了門,而富裕人家紛紛在虎山的崖壁上開鑿起石窟。楊家原準備張燈結綵,辦幾十桌酒席,結果布置完一間廈屋,炕上鋪好新被新裙,中午只請了一百三十廟的寬展師父和安仁堂的陳先生來證個婚。寬展師父是個尼姑,又是啞巴,總是微笑著,在手裡揉搓一串野桃核,當楊鍾和陸菊人在娘的牌位前上香祭酒,三跪六拜時,卻從懷裡捧出個竹管來吹奏,頃刻間像是風過密林,空靈恬靜,一種恍若隔世的憂鬱籠罩在心上,瀰漫在屋院。楊鍾說:這是笛還是簫?陳先生眼睛看不見,仰起臉來眼仁珠全是白的,陳先生說:這是尺八。楊鍾說:尺八?是管長一尺八嗎?我量量。
陸菊人就臉紅,說:你看么,你對著看么。這一夜隔壁人家的驢一直叫喚,楊掌柜在上房裡沒有睡,他防備著老鼠,就守著放餃子的篩子直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