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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姐婦說:你不禿不脫的,咋剃了個老葫蘆?井宗秀把懷裡的那綹布掏出來讓用針線鎖個邊兒。媳婦說:就這一抹寬的爛布呀,我做抹布去。井宗秀眼睛一睜,說:你敢?!媳婦就把嘴閉了,老老實實尋了針線鎖了布邊兒。
陸菊人穿著新做的褂子,那褂子長到腳面,手裡還拿著那件舊衣和一綹深褐色的布,可能是新衣裁剩剩下的吧,出了鋪,腰身扭動,褂子就款款地擺著,腳上的黑面紅花繡鞋一下子露出來了,一下子又隱住不見了。陸菊人也看到了井宗秀,卻只招呼了送她出鋪的裁縫,朝巷口邊走。井宗秀叫了聲:哎,楊鍾,楊鍾,我問個話的。就跑過去。陸菊人站住了,眼睛看著剃頭店,低聲說:你咋又到這兒了,剃頭呀?井宗秀說:我還要給你說件事的。挪身背向著剃頭店,讓鄭老漢和剃頭匠看不到陸菊人。陸菊人說:既然當著人說話,你不要擋我,這又不是做賊哩,偏往左站了一步,大聲說:你楊伯還好,只是這幾天咳嗽,沒事的。井宗秀從懷裡掏出銅鏡,極快地塞進了陸菊人的舊衣里,也大聲說:好些日子也沒見楊鍾了,還練他的輕功?陸菊人說:這是啥?井宗秀說:給你的。陸菊人撩起舊衣看了一眼,說:我一個婦道人家要這幹啥?這時牆拐角閃過來一個婦人牽著一個孩子,孩子抱著一卷花布。陸菊人說:給孩兒做衣服呀?那婦人說:是呀是聽。哎呀,楊鍾家的你這褂子也是才做的,合身得很么。陸菊人把舊衣一撥,伸手去摸孩子頭上扎著的獨角辮,說:你娘把你當女孩打扮呀,還給你做花襖啊!那婦人說:叫楊嬸!認著你這楊嬸,長大了娶媳婦就要像你楊嬸這樣的,又漂亮又能幹!井宗秀說:這恐怕難了吧!說完就哈哈笑,陸菊人說:胡說啥的?!那婦人也笑了,拉孩子進了鋪。陸菊人說:這我不要。井宗秀說:這東西只有你才配的,上邊有銘文,回去你看了就知道了。
井宗秀到了制衣鋪前,還沒來得及往裡看陸菊人在不在,鄭老漢高聲說:井宗秀,我該叫你井掌柜了,你也來剃頭呀!井宗秀腳一read•99csw.com拐,就走過去,說:剃么。鄭伯,這是你那小兒子蚯蚓?咋起了這麼個名字!鄭老漢說:名字好吧,蚯蚓是土裡的蟲,可地面上一有動靜它就出來了,是地龍啊!剃刀匠的刀子還沒挨著頭髮,蚯蚓便哭喊連天。鄭老漢說:哭喊的啥,殺你呀?!井宗秀笑著說:蚯蚓蚯蚓,頭髮長了要剃哩,剃慣了不剃倒難受哩。蚯蚓睜眼見是井宗秀,說:爹,爹,你不要按我,我伸長脖子讓他剃。鄭老漢手一松,蚯蚓卻一下子掙脫了。井宗秀說:啊人小性子還烈!鄭老漢咕蚯蚓,喊不來,倒笑了,說:這碎就像我小時候。井宗秀,你現在可是咱鎮上最大的掌柜了!井宗秀說:鄭伯在縣城見過世面,你得指教啊。鄭老漢說:我沒能耐,混達了十多年回來還是兩手空空。我一直都想問你,你怎麼一下子就發強了?井宗秀說哪裡哪裡,眼睛乜斜了一下制衣鋪,陸菊人是從鋪子里出來了。
井定秀笑著說:你這是說我鄭伯哩?!鄭老漢說:剃頭,剃你的頭!井宗秀沒想到剃頭,但他現在要剃髮明志,也就剃頭,還剃了個光頭,而且決意從此只剃光頭。他光著腦袋回到了家,媳婦坐在門檻上嗑瓜子,弓背縮腰,兩條腿分開著還不停地搖晃,他踢了她的腿,說:難看不難看!
蚯蚓說:那咋做飯呀?他說:炒去!而飯做熟了,蚯蚓在外邊玩耍沒回來,他不讓開飯,大兒子出門看見蚯蚓在巷中一棵杏樹上摘杏,喊:吃飯啦!他說:你聲那麼大,是要把他驚得從樹上跌下來?鄭老漢寵慣蚯蚓,蚯蚓就一身混氣,成天不是用稻草塞了誰家的煙囪,就是拿彈弓打壞了誰家檐下的燈籠。但這蚯蚓啥都不怕,就怕剃頭,頭髮長得把耳朵遮住了,鄭老漢哄說著才把他拉到了剃頭店。
制衣鋪就在槐樹巷,而斜對面是一家剃頭店,鄭老漢正拉扯著他的小兒子去剃頭。鄭老漢前十多年一直在縣城開飯館,專賣渦鎮的「十三花」蒸碗,老伴病逝了才關閉飯館回到鎮上。他有三個兒,卻只健愛小兒子蚯蚓,覺得蚯蚓是他老來得子,九-九-藏-書又五歲上沒了娘,就只想著怎樣不讓蚯蚓幹活,又怎樣能讓蚯蚓吃好的穿好的。大兒二兒不在家的時候,大兒的媳婦對蚯蚓說:缸里沒水。蚯蚓蚓拿了桶要去巷口井台上,他說:你不要去!
井宗秀回到了家來,翻箱倒櫃地尋找那塊銅鏡,但就是找不著,急得又把所有箱子柜子里的東西全掏出來,一件一件抖著再找。早已在家的媳婦說:你這是抄家呀?!井宗秀說:我記著有一個小布包在箱子里咋不見了?媳婦說:是不是塊黑布包的?井宗秀說:對對對,你見到裏面的東西了?媳婦說:我以為是啥稀罕物的,不就是個爛銅片嗎,我把它支案板了。井宗秀去了廚房,果然案板下支著那面銅鏡,就揣在懷裡出門往制衣鋪去,盼望陸菊人還在那裡做衣服。
井宗秀又磕了一個響頭,抬起頭來,陸菊人已經一步步走遠了。他仰天想要大喊一聲,可仰天了,天上的太陽正懸在頭頂,直端端地照耀著,他的身前沒有影子,身後也沒有影子,一時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感嘆,要喊出的聲就變成了一股熱流,嗖嗖地從腳底涌到了腦門,他覺得整個身子都在澎湃,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衣服顯得緊窄,個子也在長了。這時候他想起了那件還留在家裡的銅鏡,鏡的銘文上是有「昭日月光明」五字,這銅鏡應該屬於陸菊人,陸菊人是配得上這面銅鏡的。
陸菊人從巷道口剛出來,頭上頂了塊花格子帕帕,穿著一件青藍掖襟襖,襖角翹翹的,手裡有一卷深褐色的布。她也是猛地看見井宗秀,站住了,站住了就微笑著。井宗秀說:啊,啊夫人!陸菊人說:在看花呀?!井宗秀有些不好意思,說:這是誰家,有這麼好的花?陸菊人說:割漆的劉老庾家。井宗秀說:咋能有這麼好的花?陸菊人說:窮人家就不該有好花嗎?井宗秀說:我倒不是那個意思,你才買了一卷布?陸菊人說:去年買了點便宜布,楊鍾都看不上,我拿去給白己做件褂子呀。井宗秀說:啥布夫人穿了都是好布。陸菊人說:別夫人的,楊家不是官府也不是財東讓人聽著了九*九*藏*書笑話我。井宗秀說:我說過要叫你夫人的,你就是夫人!楊伯和剩剩都好吧,多久沒去你們家問候了。陸菊人說:有啥問侯的,各人有各人的日子么,都忙忙的。井宗秀說:你告訴楊伯,我住到新屋院了。陸菊人說:全鎮人都知道你住到岳家了。井宗秀說:不是岳家,是井家。陸菊人說:是家。房子就像錢一樣,今日在你手裡了就是你的,明日在他手裡了就是他的。聽說你還要給你爹遷墳呀?井宗秀說:這事你也知道?陸菊人說:有沒有這事?井宗秀說:有這事。陸菊人說:哦。井宗秀說:我爹那墳畢竟是太擠狹……陸菊人說:墳地是小了點,可你爹是要讓你當官顯貴的,你就只是當個岳掌柜那樣的財東嗎?井宗秀說:我爹要讓我當官顯貴?陸菊人說:唔,唔,我順嘴說說,你忙吧。轉身就走了。井宗秀攆上來,說:夫人,你好像話裡有話哩,你聽我說,遷了墳,那三分地就還你們了,我還要再給你們三十畝地作為對你們恩情的報答。陸菊人是站住了,說:井宗秀呀,你說這話倒讓我傷心。那三分地不是三畝三十畝三百畝能還得了的,按說你要遷墳我是該心裏高興的,可楊鍾就是那個樣了,我不敢多指望他,剩剩又是楊鍾的坯子……我只說你是個能行的,你卻也……
住在了新屋院,井宗秀講究起衣著整潔,而且一閑下來,手就在嘴唇上、下巴上摸著鬍鬚拔,臉便遲早見著都白白凈凈。但是,常常是正坐四方桌邊喝茶,或拿了雞毛撣子清理門窗和屏風上的灰塵,突然就停下來發憤。媳婦說:你咔啦?他說:我想我爹了。媳婦說:你爹死了那麼久,想鬼呀?!他不願意給女人多說,想自己現在住了這麼寬敞的屋院,爹的墳卻擠縮在那三分地里,這心思越來越困擾他,就籌劃著要給爹遷遷墳。墳遷到哪兒?可以在自己的田裡,也可以買另外的地方,一定要建成渦鎮,不,就在黑河白河方圓一二十里內,都要是最大最體面的陵園。於是,他跑動了幾天,都在虎山灣里和黑河白河岸上察看地形,回來自己倒先畫起陵園的草圖:九_九_藏_書墓丘高隆,石雕護欄,三級台階必須是青磚砌起,墓碗要擁座和帶帽。兩側柏樹密集,前面明堂廣大,有石香案,有石燈、石馬、石羊。再矗面幾丈高的牌樓。畫完了,腦子裡又琢磨,牌樓是木結構還是石結構,而做石的是選方塌縣產的白石料呢還是龍馬關產的黑石料?一時拿不定主意。街上有人叫賣餄餎:北溝梁的蕎面餄餎來咯。第一次不吃怪我,第二次不吃怪你!媳婦說:他愛吃餄餎,我去買些。井宗秀知道媳婦所說的他是指五雷,心裏多少有些不美,卻也不好說別的,那五雷確實是喜歡吃餄餎,每次吃都能吃三大碗,湯寬油旺芥末放重,吃得滿頭冒熱氣。媳婦拿了個小盆出去了,井宗秀覺得有些燥熱,就也出來隨便走走。
井宗秀說:我咋越聽越糊塗了,夫人!陸菊人說:唉,我實在是不該說的。我就給你說了吧。陸菊人看了看四下,她悄聲把她當年見到跑龍脈人的事說了,再說了她是如何向娘家要了這三分胭脂粉地,又說了當得知楊家把地讓給了井家做墳時她又是怎麼哀哭過。井宗秀聽著聽著撲咚就跪在了地上。陸菊人忙拉他,他不起來,陸菊人擰身再要走,井宗秀這才站了起來。陸菊人說:那穴地是不是就靈驗,這我不敢把話說滿,可誰又能說它就不靈驗呢?井宗秀只是點頭。陸菊人說:如果真是好穴地,你爹能埋在那裡也是你爹的造化,也是楊家的緣分太淺。既然你有這個命,我才一直盯著你這幾年的變化,倒擔心你只和那五雷混在一起圖個發財,那就把天地辜負了。井宗秀說:經你這一說,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我要給你磕頭。說罷就磕了一個響頭。陸菊人說:你不要給我磕頭,要磕到廟裡給菩薩磕去!井宗秀說:你就是我的菩薩!再磕了一個響頭。陸菊人說:我這話,從沒給我爹我弟他們說過,也沒給楊家大小的人說過,你知道了就爛在肚裏。還有,以後我見你是井掌柜,你見我也就是楊家的媳婦。我得去做褂子呀。
井宗秀是先走到西背街,又順西背街往南走,經過那個大坑窪,坑窪里長養赤麻和老鸛草,九-九-藏-書那那些乾枯了的籽莢長喙就沾在褲子上,像是被射上了無數的箭。到了南門口,在唐景的涼粉攤上吃起一碗涼粉,阮家的二叔叼著個旱煙鍋過來,說:井掌柜呀,你咋過來的?井宗秀說:走過來的呀還能咋過來的?阮家的二叔說:岳家原先不是有頂轎子嗎?井宗秀說:去吧去吧。阮家的二叔並不生氣,卻說:唐景,你真不醒事,井掌柜想吃涼粉了,你應該送上門呀,讓他大人大事的坐在這裏吃?!井宗秀不吃了,起身就走。原本是從中街回去的,不知怎麼腳就拐進了東背街來,呸了一口,心裏想:這日子過不前去了,他捂著嘴用屁股笑你哩,日子比他強了,這話里不是涼水就是刺!東背街沒有大坑窪,但磚石鋪成的地經年失修,也是高高低低的不平整。井宗秀還生著氣,一邊踢著一個小石頭,一邊往前走,這麼踢著走著,突然聞到一股香氣,看見旁邊的院牆上蓬蓬勃勃涌了一大堆薔薇,花紅的白的開得正繁。渦鎮上的人家有喜歡在院子里種些花花草草,可從來還沒見過這麼大藤蔓的薔薇,那花好像在院子里開得裝不下了,就爆出了院牆。井宗秀痴眼看著,一朵花就飛起來,飛過了牆頭,在街空中忽高忽低,扭頭看時,那不是花,是一隻蝴蝶,而遠處站著陸菊人。
陸菊人說:那好吧,我給你保存著,說不準楊鍾看見了就給倒賣了!你去剃頭吧。啊你那醬筍好是好,就是價貴么!井宗秀說:那我求你一件事,你得答應。陸菊人說:咹?井宗秀說:你把這綹布給我。陸菊人說:剩了這一尺布,要它有啥用?井宗秀說:你給我。噢,我幾時給李伯送些醬筍去!陸菊人把布一給,轉身就閃過了牆拐角。
井宗秀把那綹布揣在懷裡,回到剃頭店,鄭老漢說:和你說話的是楊家的那個童養媳?井宗秀說:埋我爹的時候多虧了他們家讓給了一塊地,我得去問候一下,咦這制衣鋪生意這麼好的!剃頭匠說:汪家媳婦又給孩兒做新衣嗎?孩兒穿得像花疙瘩一樣,她爹卻一年四季都是兩件衣服冷了裝上棉花,熱了抽掉棉花,現在這人咋都是向下愛哩,再不會向上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