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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又過了一夜,得到消息,方塌縣和三合縣的保安隊聯合了要來麥溪縣血洗暴動力量,蔡一風一方面派李得旺去三合縣偵察敵情,一方面派井宗丞帶一百人到城南米家坡埋伏,阻擊來敵。程國良問:李克服咋辦?蔡一風說:現在是累贅,將來是後患。許文印七人便急速趕往天佑德商號。李克股正在廚房煎荷包蛋,見商號夥計跑進來,問咋回事,夥計說:有人要來殺你。李克服說:我信錯人了。許文印已進了門,荷包蛋還沒煮好,李克服指著凳子說:你先歇下,讓找吃了再殺。吃畢了,又要求穿好制服,戴上禮帽,坐在那裡了,說:從后心打,不要打頭。許文印的子彈就沒有打頭。
三月十七日,得知麥溪縣的大部分保安被調去三合縣協助清剿殺害尹品三的兇手,雞毛信就傳遞了各個村寨,到了夜裡,月亮明晃晃的,鼓聲響起,一百五十人拿了大刀長矛钁頭鐵杴,黑壓壓集中在沙白村的打麥場上。程國良、許文印還在做著動員講話,蔡一風就領著去蒲梁村抓梁伍和程茂雨。蒲梁村的王書義是程茂雨的親家,正接待梁伍和程茂雨喝酒,聽到院外有嘈雜聲,問:咋回事?王書義的媳婦進來說:有一夥掛槍的人進了村。梁伍和程茂雨奪門就逃。程茂雨跑得快,梁伍是個胖子,胳膊腿甩不開,氣喘吁吁落在後邊,叫道:這是來要殺我的,咱倆換個衣服!程茂雨說:換了白換,這一帶人誰不認識我?你快跑!梁伍說:我腿抽筋了,你來扶我!程茂雨說:我先去梁村我老表家看有人沒,收拾好地窖了你就藏下!便先跑了。梁伍坐在地上揉腿,還在罵程茂雨,李得旺領人追了上來,三桿槍指著梁伍的頭。梁伍說:我手裡有人命,該吃槍子的。李得旺說:節省子彈。後邊六七桿長矛便戳了去,撲咚撲咚響,梁伍身上有了十幾個窟隆,就流血流油地死了。梁伍上衣口袋上弔著的鐵鏈子,帶出來是一塊懷錶,李得旺把懷錶給了蔡一風,在口袋再搜,沒搜出什麼,見梁伍嘴咧著,裡邊有兩顆金牙,用槍托砸下來,李得旺自己裝了,讓別的人剝衣脫鞋。
蚯蚓說:幹啥?井宗秀說:把我這腳上鞋脫了,再去那台階上把那雙鞋拿來給我穿上。蚯蚓真的就把井宗秀腳上的鞋脫了,取了另一雙鞋換上。
五雷他們一走,井宗秀先去街上買了肉,回來又到後院,把井台上的一塊磚做空了,然後坐回前院屋的火盆邊,一邊取暖一邊吸煙鍋,說:一會陳皮匠來和我說個事的,熱些醪糟吧。媳婦說:沒水了。井宗秀說:去打么。媳婦說:你沒看見我在包餃子嗎?井宗秀說:嗯?媳婦嘴裏嘟囔著,但還是手在腰裡的圍裙上擦了擦,提鐵皮罐到後院去。井宗秀裝了一鍋子煙絲,剛點上火,聽到後院啊了一聲,他沒有動,狠狠地吸了一口,憋著,沒讓口鼻有呼吸,突然一個長吁,一堆煙霧就噴出來,並沒遠,罩了他的頭。
因半夜時分縣政府那兒的幾個保安也到了城門樓,城門樓的保安頭兒怕人去找妓|女,派去的那個保安偏巧是策應者已串通好要打開城門的人。策應者看見火光卻遲遲等不回來串通好的保安,著了急就掀開南門下石頭頂著的水眼,鑽出去見了蔡一風。蔡一風讓李得旺帶十餘人又從水眼鑽了進去,直奔城門樓,出其不意繳了十二個保安的槍械,把他們衣服脫|光,用繩拴在一起,關在一間屋裡,派人看守,其餘人砸開了城門上的鐵鎖,放所有隊伍進城。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井宗秀又醒了,人已經睡在被窩裡,是媳婦在揉搓著他那根東西。他說:睡覺。媳婦只是不聽,還揉搓,他就完全醒了,說:它起來了你用去。後來真的起來了,媳婦便坐上去自己動,滿足了,給井宗秀說五雷今日為啥喝酒,是他今日派人去龍馬關踩點了。井宗秀說:踩啥點?媳婦說:他問過我韓掌柜是不是最有錢的。井宗秀一下子坐起來,說:他要綁韓掌拒的票?!媳婦說:你這陣坐起身了?我還不如個姓韓的?井宗秀卻說:你去給我煮碗挂面。媳婦說:三更半夜的吃啥挂面?井宗秀說:吐了酒這陣我想吃么!媳婦穿了衣服去煮挂面了,井宗秀坐在那裡吸起煙鍋,嘟囔了一句:姓韓的被掂記上了。井宗秀自有了岳家的布莊,韓掌柜就不再認布莊是他的分店,幾次要續生意,都被拒絕了,現在五雷在打姓韓的主意了,他心裏罵著五雷狠毒,卻多少有了些幸災樂禍。媳婦端了煮好的挂面來,說:五雷這也是給你出氣了。井宗秀戧了一句:給我出什麼氣?飯吃在人家肚裏,我就不譏啦?!
井宗秀說:喜歡跟著我?蚯蚓說:喜歡。井宗秀說:我讓你幹啥你幹啥?
陳皮匠說:這狼肯定是頭一天吃了山雞或野兔的,拿來的時候毛油汪汪發亮,如果它七天八天沒進食了毛灰禿禿的發銹,那肉才是柴的。你在砂鍋里加些豬油了慢慢燉,肉味鮮得很哩!你媳婦哩?井宗秀說:她到後院井裡打水了。哎,哎,水咋還沒打來?!井宗秀朝後院喊了幾下,把煙鍋遞給陳皮匠,說:我給你熱些醪糟,暖和暖和。從櫃里搬出一個瓷罐,舀了醪糟坯來倒進銅鍋里,問:你家的醪糟今年拿啥做的?陳皮匠說:苞谷粟子。井宗秀說:咱渦鎮都用苞谷粟子做,她娘家那兒用小米,你嘗嘗小米醪糟的味道重哩。哎,哎!你也往快些!井宗秀還在喊著媳婦,後院里仍是咕咚不響。井宗秀起身去後院,立即大呼小叫陳皮匠。陳皮匠跑去後院,井台上少了一塊磚,卻留著一隻繡花單鞋,才知途井宗秀媳婦早掉進井裡了。
連續三天,井宗秀把花罈子平了,用石夯捶地,蚯蚓也都來。捶過的地上安了土地神石像,石像下埋著瓦罐,裝了大麥、小麥、稻子、穀子和黃豆。
井宗秀還在那裡站了許久,才繼續往前走,不停地碰見著熟人,有說並掌柜你好,多日不見人倒白胖了,有說井掌柜呀,生意是要做,但更要顧身子呀,怎麼就瘦了?井宗秀一一點頭,打著哈哈,又覺得身後有尾隨的腳步,還是他停腳步停,他快腳步快,就不走了,說:你是我的尾巴啊?!蚯蚓說:我學你走路哩。井宗秀說:你不會走路呀學我?蚯蚓說:你走路沉,手在身後甩哩。井宗秀再不理他,也不去了老宅屋,要回去,他甩著胳腰在前邊走,蚯蚓也甩著胳膊在後邊走。走到家了,蚯蚓竟也跟著進了家。
韓掌柜的那匹馬,五雷不會騎,王魁會騎但馬不讓騎,他是從龍馬關把馬拉出來時一騎上,馬便尥蹶子把他摔下來,讓別人牽回鎮了,仍是一見到他便躁,渾身扭動著蹦躂。而井宗秀一走近,倒安靜了,騎上去也乖乖的。王魁罵:他娘的逼,是九*九*藏*書不是記我仇啦?拿了槍要打,五雷說:既然井宗秀喜歡,讓他出些錢買了。王魁出價二十個大洋,井宗秀買了,王魁還說:把你那馬褂搭給我。入冬來,井宗秀套了件馬褂,黑綢子面,黑邊縫著九曲毛羊皮,井宗秀也就把馬褂脫了給王魁。他把馬牽回了醬筍坊,專門蓋了間馬廂,特意雇了東門裡的孫老伯飼養。先前從縣城到龍馬關每日有一趟馬車,孫老伯當過馬夫,後來白朗的隊伍過秦嶺,那條路上的馬車就停了,孫老伯才回到了渦鎮。孫老伯回鎮后兩個兒子都不孝順,晚景狼狽,也樂意來飼養馬,就住在了醬筍坊,有吃有喝,也能和醬師拉拉話兒。這馬就養得膘肥體健。
五雷說:叫上你了咱們就是一夥了,你要以後不想見他了,我這次就弄死他!從腰裡拔出槍裝子彈,又說:這槍餓著,許久沒喂血了。井宗秀說:這槍一次能打幾發?五雷說:五發。沒打過這樣的槍吧。井宗秀說:單發的都沒打過。五雷把槍給了井宗秀,井宗秀翻來覆去看,五雷說:弄了這姓韓的,拿錢去省城買槍了也給你一把。井宗秀說:好,好……話未落,槍卻響了,五發子彈叭叭叭地射在了空中。井宗秀悸慌地說:這咋就響了?五雷拿過了槍,說:你胡動的啥,這一響關里的人還不都逃了?!忙讓井宗秀帶路,向韓家跑去。
兩人到了酒館,井宗秀說:想不想賺錢?楊鍾說:我愛錢,錢不愛我么。井宗秀掏出一封信,又把兩個大洋放在信封上,說:你把這信交給龍馬關的韓掌柜了,他還會再給你錢的。楊鍾說:幾時?井宗秀說:現在就去。楊鍾說:啥信呀這麼緊火?井宗秀說:我可告訴你,不能看!楊鍾說:我能識幾個字?看了也是狗看星星一片明么。井宗秀說:更不準讓任何人知道,你給我把嘴管住!
這一年,麥溪縣長李克服,剛剛釋放了部分被監禁的欠糧農民,卻從省城又下來個催糧委員叫梁伍的,由當地惡霸程茂雨陪著,在清水村、沙白村、蒲梁村一帶暴征糧款。有三戶人家繳不起,被拉走了圈裡的牛,溜了房上的瓦,當家的就喝老鼠藥死了。有一戶寡婦當著梁伍的面要上弔,梁伍說:找一條繩給她,她死了好賣這房子!百姓怨聲載道,蔡一風和李得旺就分別帶人到了麥溪縣動員農民抗糧,但梁伍更變本加厲,逮捕了十二個抗糧群眾。井宗丞來了后,他們同麥溪縣地下縣委的程國良,許文印商議,必須除掉梁伍,並以雞毛信傳貼為方式,以擊鼓為信號,在十八個村寨暴動,攻取縣城。
馬噔噔噔上了街,街上還沒有多少人,冷清著卻顯得乾淨和新鮮。苟記挂面坊門口,苟發明的爹正把吊出來的挂面上高架,那不是在上挂面,簡直是吊瀑布。井宗秀說:苟叔,今日吊幾缸面唷?苟老爹說:不多,也就三缸。井宗秀說:生意不錯么!苟老爹說:你都高頭大馬了,我明年了要買個驢哩!自己就笑,嘴裏沒了兩顆門牙,笑得撲哧撲哧的,但井宗秀已經走過去了。斜對面的油坊里,馬六子把蒸熟的圓餅放人榨內,正指揮三四人抱著一根原木撞楔子,馬六子看見了井宗秀,說:遛馬啦?井宗秀說:馬岱呢,他沒幫你榨油?馬六子說:我那侄子能靠得住嗎?怕是還睡著吧。井宗秀說:嘿嘿。嚴家油坊都用絞榨了,你還用撞榨?馬六子說:要看油的好賴哩,他姓嚴的敢把油拿來比比?啊你停停,讓叔也拍個馬屁!竟跑過來舉手要摸馬屁股。井宗秀雙腿一夾,馬跑了。在中街的甜水井巷口,劉老拐子在他家門前做灶糖,一個人卻對他說什麼,他就生氣了,大聲訓道:大清早的你在廁所牆外聽人家尿尿?那人說:你小聲些。我是路過的,緣巧就聽到了么,以為是誰家嫁婦,尿聲發粗發散的,後來人出來了是李家的小女兒,她怎麼尿尿就沒了哨音?!劉老拐子說:去去去!那人就走開了,搖頭晃腦地還在說:他李掌柜不是人模狗樣的嗎,他小女兒都把哨子丟了!劉老拐子呸了一口,抬頭看到了井宗秀,說:遛馬了?你聽聽,這啥人嘛!井宗秀只是笑著說:做你的灶糖!你也做灶糖了?劉老拐子說:孩子整天嚷嚷要吃哩,蘇家的灶糖鄧么貴,還不如我白己做些。井宗秀說:你真會過日子。劉老拐子說:吃別人的那是乞丐,吃自己的是財東啊!這時假,一隻鳥從空中撲啦啦飛過,是水老鴰,羽翎銀灰色,亮得像一團鉑紙。馬剛到了三岔巷口,出來了陸菊人和她的剩剩,陸菊人哦了一聲,忙拉住往前跑的剩剩,馬就站住了。
井宗秀假裝叫苦不迭,說:你這要害我了,這我以後就沒法再見韓掌柜了!
麥溪縣暴動的消息傳來,五雷倒受了刺|激,在後院里和井宗秀喝酒,喝得滿臉醬紅了,突然拍著柜子說:日他娘的,我還得人多槍多啊,有一日也殺個縣長!井宗秀媳婦拿來了柿餅,又拿了核桃在上房門口砸,柿餅里夾上核桃仁下酒是最好吃的,她正砸著一個核桃,聽了五雷的話,核桃一滑,鎚子把手砸了,就哎呦一聲。井宗秀說:喊?叫你砸個核桃就能把手砸了?五雷不拍桌子了,半個身子卻從桌面上俯過來,說:井宗秀,你有事瞞著我!井宗秀說:沒啊!五雷說:我昨日才聽說了,游擊隊的二分隊長是你哥,一母同胞的親哥?井宗秀就哭起來,說:你不說我倒把這個哥忘了么,他比我大得多,又一直在縣城讀書,我們誰不黏誰。五雷說:聽說他彈無虛發,百步穿楊,你怎麼就不玩槍?井宗秀說:各是各的心性,他愛武,我就文著,做我的畫匠。喝,咱兩個喝美。再拿一壇酒來!我們還要喝呀,喝……他給媳婦喊著,就搖搖晃晃站起來,走到窗子前,一手捂著嘴一手竟在窗子上摸,摸呀摸。五零說:你文著?這年代文算個!你這幹啥?井宗秀說:門呢,門呢,我吐呀,吐……五雷說:門在左邊。井宗秀彎腰到左邊,推開了門就咯哇一聲,媳婦忙幫他捶背,說:你吐,你吐。井宗秀把手指在喉嚨里摳了一下,真的就吐出了一堆。五雷哈哈地笑,說:井宗秀,你真沒彩,一罈子酒就把你喝成這熊樣了!
井宗秀說:去平了那個花罈子!蚯蚓說:不要花罈子啦?井宗秀說:不要!
到了家,前院沒人,門道里放著一籃子青菜,雞在那裡亂鵮,攆走了雞,去桶里舀水熬茶喝,桶里卻也乾著。提了桶到後院井裡打水,便聽到後院上房裡有說話聲,以為五雷和王魁他們在裡邊,便沒在意,繼續搖軲轆,啪地一下,軲轆繩斷了。這井並不太深,但井筒子細,井宗秀站在井口往下看,黑黝黝的看不清,這時候媳婦從上房出來,低了頭一邊https://read.99csw•com用手帕拍打鞋面,一邊說:你回來啦?他要喝酒的,我給端了盤滷肉。井宗秀說:這桶掉在井裡啦!媳婦說:掉了就掉了吧,一會護兵來了讓他撈上來。井宗秀說:這咋撈呀?媳婦還是低了頭就到前院去了。上房裡有了水聲,五雷在叫:井掌柜你來喝酒!我這桶里還有水的。井宗秀進了上房,房裡都是酒氣和煙氣,五雷好像才洗了臉,西間屋裡的洗臉盆的水濺濕了地,而酒肉卻擺在東間屋的床桌上,說:我口渴,想熬茶哩。心裏想:這個時候他洗的什麼臉?提了西間屋那半桶水往前院去,媳婦在對著鏡子照。他說:你看著我。媳婦說:我補粉唉。井宗秀沒有說話,便去熬茶。往常茶熬成琥珀色正好,但他熬了半天,熬得黑乎乎的,像是葯湯,筷子一蘸能吊線兒。
填埋了水井,在原址上修了個小花壇,冬天里種不了花,移栽了捆仙繩草。撿仙繩草一年四季都綠,枝蔓叢生,雖高不過兩拃,但抓住一根枝蔓就能扯起一片子。但井宗秀先是在草叢裡發現了許多蝎蠆,這種黑色的蟲子,長尾的是蠆,短尾的是蝎,蝎又分雌雄,雄者蜇了人就在蜇處疼,雌者蜇了就牽扯得渾身都疼,於是又把捆仙繩草剷除了。而後來夜裡總有鳥叫,叫聲很怪,像人的打嗝。五雷就夜裡睡不穩,把井宗秀叫起來,說:是不是有啥冤魂?井宗秀說:有啥冤魂,你大架桿還怕冤魂?他發現屋頂上落著一隻鶡鴠,樣子像雞,身上的毛都脫了,只有翅上有硬羽,赤褚顏色。他告訴五雷,鶡鴠是千里之遠,一處拋糞,這鳥是夜裡來拉屎的,沒事,啥事都沒有。但五雷說:這地方我住不成了!領著護兵又住回了廟裡。
他說:天黑了?媳婦說:天黑還有這光杜子?!他的舌頭已經發硬,說:這柱子能爬上去嗎?媳婦說:喝的不多呀,你就醉了?井宗秀說:醉了。媳婦說:能說白己醉了的都還沒醉。井宗秀沒再言語,竟就睡著了。
翌日一早,刮著大風,五雷一夥真的去龍馬關,井宗秀就跟著,一到關街上,塵土飛揚,罩得太陽都看不見了。井宗秀說:這天氣怕是烤羊寶店關門了。五雷說:吃什麼羊寶,弄韓掌柜呀,你熟悉地形才把你叫來了。
井宗秀媳婦扭著腰身去院里的蓮缸換水,說:去了給我買件披肩,那裡織的披肩好,岳家的姨太太就披過,我沒有么。井宗秀沒理她,說:哦補,補,我陪你去。吃過了午飯,井宗秀要找陳來祥,才走過魏家粉條坊前,一伙人蹲在那裡下象棋,楊鍾伸長脖子在看著,急得說:走車,走車!紅方卻回了一下相。楊鍾說:臭了!紅方說:觀棋不語!黑方就又攻來一馬,紅將沒法動了。楊鍾說:讓你走車不走車,是不是現在死硬啦?就這水平還在街上下棋啊?!紅方惱羞成怒,罵道:你嘟囔不停,逼里灌了米湯啦!兩人便打起來。楊鍾癟小,根本不是那人對手,但楊鍾出拳快,戳出一拳就閃開,等那人再掄了胳胳過來,楊鍾跳起來又一拳戳中了那人臉,那人的胳膊卻搶空了。井宗秀突然不想找陳來樣了,說:楊鍾,喝酒去喝酒去!楊鍾趁勢跟了走,還回頭罵:不打你了,我喝酒呀,臭棋簍子!
殺死丁梁伍和程茂雨,蔡一風派三個人先去縣城做策應,約好:後半夜裡,暴動隊伍一到城外就燃三堆火,策應的人看見火光了立即打開城門。但是隊伍途經蒲梁村時,程國良說王書義的民憤也大,堅持要剷除。而去了王書義家,人已逃跑。於是撬門扭鎖把家抄了。抄出的大米盛了一大笸籃,好多人就尋各種布袋去裝,有個叫暢八羊的尋不到布袋,扎了自己褲腿口,拿碗就把大米往褲襠里倒。蔡一風呵斥誰也不準帶大米布袋,都帶上個大米布袋怎麼去打縣城?!布袋裡的米又倒回笸籃,有人便從廚房裡掬了灶灰攬進去,說:咱帶不走,也讓他王書義吃不成!而抄出來的衣服可以穿,一時長長短短花花綠綠的衣服都套在了身上,沒搶到的就裹被套、床單和門帘。隊伍再出發時,沒見了暢八羊,估摸他是跑了,但他褲子里裝了大米肯定跑不遠,程國良讓人出去找,找了一圈沒找到。蔡一風就火了,要井宗丞走在隊伍後邊,再發現有逃脫的就槍斃。好的是隊伍再沒一個跑走的,而經過陳家村、趙下寨、南堡子,反倒有群眾加人,隊伍由原來的一百五十人擴大到二百三十人。蔡一風將這些人分為三個隊,布置進入縣城後由李得旺帶一個隊,收拾完城門口的保安后就去攻打縣政府和監獄,由程國良、許文印帶一個隊攻打縣糧秩局,由井宗丞帶一個隊攻打天主堂。到了城外,天已麻麻亮,點燃了三堆火后,城門卻未打開。
心情不錯的井宗秀把馬策得飛快,半晌午就到了下河庄,他說的是去看望賬房,想著能把賬房請回去負責經營布莊,而賬房確實是已經傻了,見了他竟然叫岳掌柜。井宗秀一向不願意提說岳掌柜,賬房將他認作是岳掌柜,他心裏就不快活了。他沒有再說請賬房回鎮的話,甚至連病情也沒過問,在賬房躺著的炕頭上放了一個大洋,便怏怏回來。
井宗秀故意鳴槍給韓掌柜報信,其實韓掌柜在頭天晚上接待了楊鍾后就轉移了家裡重要財物,一家老少逃走了。五雷在韓家撲了空,什麼也沒得到,問看門的下人和廚房的老媽子,都說韓掌柜和家人到縣城給保安隊長祝壽去了。五雷一聽也不敢多逗留,氣得把中堂上寫著「光前裕後」的匾拽下來踏了,又砸了一面楠木屏風,捅掉了檐下三個玻璃掛燈。一架桿王魁還惱不過,五雷他們都走了,他還跳上灶台要往鍋里屙糞,這時候聽見了馬叫聲。王魁出來就進了隔壁院子里拉馬,上屋出來個人忙阻止,王魁說:馬叫我哩,要跟我走哩!那人說:這是我的馬。王魁說:就你這一身爛衣裳,你能有馬?老實說馬是誰的,不說就斃了你!那人說:馬是韓掌柜讓我藏的,你拉走了我咋給人家賠呀?!王魁掏出一顆子彈,說:你把這個東西給他。就把馬拉走了。
井宗秀是在事後去了一趟龍馬關,偷偷見了韓掌柜,韓掌柜哎呦叫著,讓井宗秀坐在了太師椅上,率全家老少磕頭。井宗秀也趕緊伏地對磕。韓掌柜給井宗秀收拾了一個箱子,裡邊是五百大洋,井宗秀不收。又送他家那個女僕,女僕白面細腰,眉清目秀,井宗秀還是不收。韓掌柜說:我是不是小器啦?井宗秀說:如果你老肯提攜我,渦鎮我那個布莊是你的分店就榮幸了。韓掌柜說:哦?你個分店那掙不下多少錢么,我一次給你五百大洋你倒不要?!井宗秀說:你老是平川縣的多大的人物啊,我就沾個名分!韓九九藏書掌柜說:咦,這倒是有成大事的味氣!那我就讓你多掙些錢呀,平川縣以西就你一家分店,當年岳掌柜的分店還只是零售,從今往後,秦嶺西北西南五縣的十個分店都從渦鎮分店批發吧。我再送你件好東西,你肯定喜歡的。著人抽出一根木頭來。這木頭盆子粗,兩丈多長,通體褚黃。井宗秀說:哎呀,這是樟木,還是楠木?韓掌柜說:沉香木。井宗秀說:虎山一帶沒有,我還沒見過哩,這就是沉香?!韓掌柜說:沉香是沉香,沉香木是沉香木,沉香是從沉香木中提取的。就告訴沉香木產在二百裡外的天竺山,雷劈了或風刮折了,那斷裂口流出的樹汁結成痂就是沉香。而沒被雷劈和風吹折的要取沉香,就用燒紅的鐵棍在樹上鑽窟癃,讓汁流出來。這根木頭拿回去可以鑽了取沉香,也可以鋸成小片放在缸里泡酒。井宗秀說:我不取沉香也不泡酒,我就擺在分店裡敬著,它是鎮店之寶么!韓掌柜說:好,好,你讓我看到年輕時的我了!說完,卻問:那土匪還在渦鎮嗎?井宗秀說:攆不走呀。韓掌柜說:是不是麥溪邦邊又鬧了什麼暴動?井宗秀說:是聽說了。韓掌柜說:唉,到處都是狼虎啊。縣政府要糧要款那麼凶的,這保平安的事就沒人管啦?!井宗秀說:多保重,你老保重。韓掌柜說:這是逼咱得有自己的武裝么!
不久,韓掌柜就買了三桿槍,又招了十幾個打手,看家護院。
程國良說:以為他是來叫援兵的。快走!農民也不要钁頭了,兩人返回糧秣局,許文印他們已打開了糧倉。井宗丞一隊順利攻入了天主堂,起獲了三個大木頭箱。打開看了,全是金銀珠寶,又上了鎖抬出來,要捉神父,沒想到神父爬上樓頂往下撒銀元,農民見銀元叮叮噹噹從天落下,一時胡忙搶拾,神父趁機騎馬逃跑了。井宗丞氣得大罵,命令把搶拾的銀元都扔了,農民說:錢不咬手么,讓我們拿了又不誤事。井宗丞說:洋鬼子跑了還沒誤事?!農民說:你再說殺誰,我們就殺誰!井宗丞就說去三個人堵神父,其餘的人拿著三個木頭箱子跟我去縣政府!縣政府是城中的一座二層樓,去了后,一幫職員正被押了出來,李得旺指揮著焚毀糧冊和檔案,手裡拿了一枚印章問井宗丞這東西咱要不要?井宗丞說:咱要這幹啥?李得旺就把印章摔碎在石頭上,說縣政府的主任殺了,管賬的殺了,一科二科三科的科長,還有一個收發員都殺了,縣長沒抓住,說是前日帶了秘書去了秦嶺專署沒回來。兩人遺憾地罵了幾句,帶人去搗毀縣監獄,看守長企圖阻止,被亂刀剁死,救出了十八個反抗繳納糧款的農民,釋放了全部犯人。
程國良、許文印一隊到了縣糧秣局,殺死了門口的一名值班的管糧員,進得一間平房,床上還睡著四個管糧員,沒等醒來就被刀捅死了兩個。
一個時辰過去了,又一個時辰過去了,媳婦沒有提水來。火盆上的炭燒化了塌下去,加上新炭,把新炭舊炭混合著架起來,陳皮匠來了。陳皮匠提著一弔肉,說是黑河的黃甫峪有獵戶送來了一隻狼,早晨才殺了剝皮的。陳皮匠問:那些人還在後院?井宗秀說:一早就出鎮了。陳皮匠說:好,這肉你自已吃。井宗秀說:冬天里的狼肉有啥好吃的,柴得嚼不爛。
這個下午,屋院里來了好多人,井宗秀的媳婦就是無法打撈出來。掉進去的時間太長,天又這麼冷,人肯定是死了,要撈出屍體,只能扒開井口擴大井筒子,那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眾人問井宗秀咋辦,井宗秀痛若地說:那只有不打撈了,就以井做墳吧,咳,咋能想到她給白己選了這個地方。說完,眼淚流下來。眾人說:生有時死有地,你也不要太悲傷。在讓陳來祥、張雙河、馬岱他們從河岸拉沙石填井時,井宗秀吩咐:你嫂子愛乾淨,沙石要水洗的,不能有雜土呀!正擺設靈堂,五雷一夥進了鎮,他們把票子押在廟裡,聽說井家出了事,五雷跑來,看著井宗秀,說:上次把桶掉進去了,這次把人也掉進去?!井宗秀說:我倒了血霉啊!五雷轉身坐到上房去喝悶酒,喝了一罈子后出來,往正填著的井裡丟了一枚金戒指,一支銀頭釵,兩個翡翠耳環,還有十個大洋和三身綢緞衣褲。
井宗秀玩馬是玩馬,嚴加保守著他和韓掌柜的秘密協約,沒敢露出一點蛛絲馬跡讓五雷察覺,也沒給媳婦提說。但他畢竟一肚子得意,想起來就覺得這是不是那三分墳地在起作用,自己要幹什麼還真的就干成了?!
井宗秀還在想著水老鴰從來都是在河裡翻毛亮翅的,怎麼就從白河裡能飛過鎮子要去黑河呢?一定睛就看到了陸菊人,太陽剛迎面照著,陸菊人身上一圈光暈,由白到黃,由黃到紅,忙從馬背上翻下來,笑笑地站著。陸菊人說:遛馬去?井宗秀說:我要去下河庄,你這是和剩剩到哪兒呀?陸菊人說:他吵鬧著要出來玩,街上還沒多少人,哪有耍猴的和賣炒栗子的?剩剩卻說:我要摸馬!井宗秀說:摸呀,摸呀。抱起了剩剩,讓摸馬臉,馬頭動了一下,剩剩嚇得又不敢摸。井宗秀說:馬耳朵往後聳了,那是馬生氣了,它現在耳朵聳向前,它是讓你摸的,摸呀!剩剩摸了一下,馬乖乖的,一個蹄子抬起來,放下去,再抬起來,再放下去。剩剩說:娘,娘,你也來摸。陸菊人並沒去摸,說:土匪倒能讓你騎馬威風了。井宗秀說:他們騎不了么。一手撲索著馬脖子,一手竟將剩剩放在馬背上,說:剩剩和馬也有緣分哩,將來我騎了他也騎。陸菊人說:小屁孩騎什麼馬。你去下河庄?井宗秀說:去看望岳家先前的那個賬房。陸菊人說:那是個可憐人。就從馬背上往下抱剩剩,剩剩不願下來,她說:大人有事哩!井宗秀就牽著馬轉了一圈,才把剩剩抱下來,剩剩卻順手抓了井宗秀的圍巾,說:我也要!井宗秀和陸菊人對視了一下就全愕住了。陸菊人趕緊拉了剩剩,說:你咋是見啥都要哩!井宗秀系好圍巾,看著陸菊人,說:剛才我看著你身上有一圈光皋,像廟裡地藏菩薩的背光。正說著,一股風從街面上颼颼地掃過來,騰起灰塵,忙用手捂了一隻眼,說:哎呀,快給翻翻,迷眼啦!陸菊人近去翻了他的眼皮,吹了一口氣,眼睜開了,說:別胡說!干你的事去吧。井宗秀很老實地嗯了一下,騎上了馬,馬卻側頭看著陸菊人,打了個很響的噴嚏,四蹄才撂開去了北門,一出北門就不見了。陸菊人還站在那裡,突然間,她覺得那馬的眼神有些熱悉,想了想,像她娘的眼神,連那噴嚏也帶著她娘的聲音。
五雷有了自己的女人,弄了一堆酒肉在屋裡,三天兩夜不出門,一九_九_藏_書會叫著她的名,一會又叫著她姐的名,他分不清,亂叫著。等終於開門山來了,女人扶著牆走,他給護兵說:得給我尋些驢鞭燉燉,屄得都沒了么!王魁卻來找井宗秀,把刀子忽地扎在桌子上,問井宗秀咋回事,是戲弄他嗎?井宗秀把刀子按倒在桌子上,解釋他是去孟家莊要接小姨子來鎮上與二架桿見面的,走到北城門洞那兒不巧就碰著了大架桿,大架桿問幹啥去,他如實說的,大架桿說大麥先熟還是小麥先熟,就跟著也去了孟家莊呀。王魁說:那是我的媳婦啊!井宗秀說:都怪我說了實話,我只說你們是兄弟,誰知道他就把人搶了。王魁說:你能幹個逼!而以後再來,就認為井宗秀欠了他,要吃要喝,吃喝完了還要拿走幾包大煙土,連一句客氣話都沒有。
已經跑到梁村口麥地里的程茂雨,見一伙人在殺梁伍,折向村左邊的溝沿跑,而追他的是井宗丞一夥,程茂雨一急從溝沿掉下來,斷了一條腿,爬進一蓬迎春花蔓里。井宗丞在溝里沒見了程茂雨,大聲喊:不見人么,往上追!自己卻蹴下觀察。程茂雨果然從迎春花蔓里往出爬,井宗丞就搜著他的頭髮拉了起來。程茂雨說:你是誰,怕是誤會了。井宗丞說:我是井宗丞,來殺程茂一的!程茂雨說:人都傳說井宗丞青面獠牙的,原來一表人才么!你放了我,你要啥我給啥。井宗丞說:我要你這頭哩!程茂雨說:你不要殺我,殺我血濺在你身上了,我就是雄鬼能尋著你。井宗丞扔開他,他抱著一條斷腿就跑,跑出三丈遠了,井宗丞一槍打了,說:我不會沾你血的。看著程茂雨倒在那裡身子往外噴血,噴完了,用刀割了頭。
井上的軲轆重新系了繩,而掉進去的桶無論用什麼辦法都沒有撈上來。井宗秀說了幾次要請淘井匠把井筒子擴大,卻一直沒有請淘井匠,媳婦再去打水,就只好換了個鐵皮罐子,每次也就吊上來半罐子水。
井宗秀並不在乎王魁的要挾,甚至王魁幾天沒有來,他倒去找了他喝酒,那是一個皮球,要使皮球能彈跳,就得不斷地給充些氣啊。井宗秀把洗過的衣服晾在大門外的繩上了,站在那裡看著街巷,遠處的樹都是籠著一團綠氣,但他知道那些樹還並沒有爆出葉芽。而在白河黑河岸上種地的,有人扛著犁拉著牛,是立春了,要開第一犁的,他們經過時,說:井掌柜,天陰著你晾衣服,在等太陽呢?井宗秀回過神來,說:哦,等風哩。說過了,井宗秀也覺得自己有些好笑,就笑了一下,春耕的人走過去了,他也想著去鎮外踏踏春吧,就去了老宅屋要牽馬。
蔡一風就讓人把他監管起來。第三天,在縣城東門外的騾馬市上召開鬥爭李克服的群眾大會,並準備鬥爭會後將其公開處決。大會由程國良主持,李克服被押上台,沒有了禮帽,換上了白紙糊的高帽筒,高帽筒糊得大,戴不穩,井宗丞用鐵絲拴了再勒在李克服的下巴上。李克服說:你是不是叫井宗丞,你上學的平川縣中校長是我的同學。井宗丞說:他是他,你是你,別拉扯!把李克服的眼鏡拽下來拿腳踩了。檯子下口號連天價吼:推翻反動政權!打倒李克服!李克服沒了眼鏡,看哪都模糊,已沒有正常言語了,只是不停重複:大夥聽我說,大夥聽我說。因為事前未做充分的思想工作,現場群眾對是否殺李克服意見分歧大,相當一部分群眾,尤其老年人覺得李克服劣跡不多,曾釋放過欠糧入獄的農民,又是逃跑了還自動回來的,罪不應誅。蔡一風和程國良就同意暫時把李克服安置在縣城天佑德商號里。
渦鎮好多人有洞窖的再次想逃到洞窟去,怕五雷知道了反而壞事,就偷偷租用給了別的村莊的富戶或家裡有美眷的人家,但畢竟驚恐,又來找井宗秀:雖然五雷不在屋院住了,千萬還得把人家籠絡好啊!
蔡一風指揮著把繳獲的糧食財物都集中到一起后,此時已是早晨,太陽從城外的東樑上冒出來,城裡的市民出來看熱鬧,就站在街兩邊搖著旗子又放鞭炮。蔡一風說:縣城裡的人覺悟高啊!程國良說:我就看不起縣城人,他們才虛偽油滑哩。前年六十九旅捉了刀客一個頭目在這裏遊街示眾,他們就搖旗子放鞭炮。去年我的前任王伯棟同志被保安隊抓去槍決,他們也是搖旗放鞭炮哩。蔡一風說:哦。兩人正說著,一個穿長袍馬褂的人就走過來說:二位誰是蔡隊長?榮一風說:啥事?那人說:你就是蔡隊長啊,我要送給你一張畫。從懷裡掏出一疊紙,展開了畫著一隻鷹和一隻熊。蔡一風說:唯意思?那人說:有鷹有熊,你是英雄!蔡一風說:你是幹啥的?那人說:我是畫家,你問問城裡,任何人,沒有不知道我的。蔡一風說:是不是誰進城了,你都送這樣的畫?那人說:給別人的畫得小,給你畫得大!
井宗秀再忙,每天都要過來看看馬,騎上了在街上溜達。鎮上人看到了,都說多漂亮的馬呀,鬃毛那麼長,屁股滾圓,還有眼睛,水汪汪的,比女人還漂亮!站在屋院門口的井宗秀媳婦看著井宗秀在馬上顛著,她也晃著,墩兒墩兒顫著兩個奶|子,聽了旁人的議論,臉慢慢沉下來:還真是的,他自有了馬騎,就很少來騎我身上了。
五雷當天下午便帶了兩個護兵去了孟家莊。這岳丈聽說五雷來了,把小女兒臉用灰抹黑,藏在另一家柴樓上,五雷端著槍在孟家要人:我的新娘子呢?!孟老漢回話小女兒到三合縣她姨家去了,小嬈子卻洗了臉回到家來,五雷就把小姨子帶回了廟裡。
許文印用力過猛,捅第三個時刀捅透了身子扎在床板上,一時拔不出來,第四個就醒了,光身子從窗子跳出去。程國良和一個農民就攆,攆到一戶人家門口,那人拍門:娘,快開門!程國良刀還沒戳到,門開了,那人就往裡進,跟上來的農民一钁頭挖過去,钁頭嵌在頭上,那人倒在他娘懷裡。
走在了街上,還沒到老皂角樹下,井宗秀總覺得身後有腳步尾隨,他走慢,腳步就慢,他走快,腳步也快,回頭一看是鄭家的小兒子蚯蚓。蚯蚓一頭的毛亂奓,像是個刺蝟,臉色猩紅,手裡提了只田鼠。井宗秀說:在哪兒逮的?蚯蚓說:暖風一吹,田鼠就從地里跑出來了,多得很!井宗秀說:你這個蚯蚓也拱土了?!跟著我幹啥?蚯蚓說:我學你走路哩。井宗秀說:滾!把蚯蚓轟走了。而這時一隻貓從巷子里跑出來,是黑貓,黑得油光烏亮的,跑出來了卻又在當街卧下,回頭往來路看。井宗秀怔了一下,也就站住了,立在那裡笑笑著。果然,一陣吱扭響,陸菊人從巷口推出了一輛木獨輪車。陸菊人是滿頭的汗,她在出巷口的瞬間里看到了井宗秀,忙九_九_藏_書一隻手把撲撒在臉上的一掇頭髮往耳後另,車子就向左邊傾斜,趕緊雙手扼住車把,用力著,腰身就擰成了半弓狀。井宗秀跑過去技穩了車子,陸菊人已臉色通紅,不好意思,說:啊瞧我這本事!井宗秀說:這路不平。楊鍾呢,咋你推車子?陸菊人說:這我能幹得了,去葛家米行貸了些米。井宗秀說:你家還貸米?陸菊人說:這幾年鋪的生意一直不好,這一到春上,一頓就緊巴一頓了。井宗秀說:那給我說一聲呀!明日我讓人送去幾斗麥吧。陸菊人說:千萬別送,老掌柜的好面子,他才不讓人知道他把日子過爛了。推了車子要走,卻又停下,說:你還住在那屋院?井宗秀說:還住那。陸菊人說:我聽楊鍾說,陳來祥給你拿去的鍾馗像,你也不掛?井宗秀說:我就是鍾馗,看他有多少鬼哩!陸菊人說:這倒也是。推車子走了,貓又先跑在了前頭。
井宗秀歿了媳婦,孟家莊的岳丈並沒有懷疑過井宗秀,只嘆大女兒命薄享不了福,倒有意思將小女兒再續嫁給他。這岳丈一生沒兒,兩個女兒雖相差三歲,卻長得十分相似。井宗秀就給岳丈磕頭,說井宗秀永遠是大女婿,定會給二老盡養老送終的責任,只是他悲傷太重,害怕再續娶小姨子,看見小姨子就想起亡人,那一輩子都在陰影中難以自撥,這也對小姨子不公。他提出能否把小姨子嫁給五雷,亂世出英雄,五雷也是個人物,如果可以,這他可以從中作合。井宗秀這麼說著,估摸岳丈會同意,小姨子或許拒絕,沒想到小姨子說她若是男兒身,她早就使槍弄棒了,而岳丈卻是堅決反對,嫌五雷凶神惡煞,這事就耽擱下來。過了半月,二架桿王魁來家喝酒,因井宗秀時常給王魁些大煙土,王魁倒來得勤了。兩人喝到八成,都面紅耳熱,井宗秀便說了做媒把小姨子給他的話。王魁高興,說:幾時讓我見人?井宗秀說:饃不吃在籠里放著呢,幾十年都過去了,不在乎這幾天。王魁說:早一天,孩兒就早有一天么,要不,夜夜都射到牆上去!給王魁說過後,第二天井宗秀竟又把小姨子的事說給了五雷,五雷說:姐妹倆長得像?井宗秀說:差不多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五雷說:好!
縣長李克服其實那晚就在縣政府,當李得旺帶人在門前開了火,他就從後門逃走,出了縣城,躲進一個農戶家。那農戶讓他把制服脫了,禮帽摘了,換上一身粗布對襟襖,還給了三個饅頭,讓他往北塬跑。李克服不脫行頭,想著自己就任時間短,和群眾未曾結仇,遂又返回城裡找到蔡一風。
這頓酒就這樣散的場。井宗秀一扶回到前院,就撲沓在床上了。屋檐下的天窗里,太陽進來一道光,斜斜地照在床頭,像個白柱子要頂住了他,他挪了下身子,卻發現那白柱子里有了那麼多的小東西,全都活活地動。
後院西牆根,那裡挖了個土坑,下邊埋著蘿蔔,上邊壅著白菜和蔥,然後覆蓋了苞谷稈,冬天的菜就這麼儲存著。這女人掀開了苞谷稈,屁股撅著掏蘿蔔,扭頭看見井裡往出冒白氣,上房門咯吱開了,五雷槍挎在肩上,跳著腳,腿上的氈窩窩上還套一雙扒滑的麻鞋。女人說:天一冷人口裡冒白氣,井裡也冒白氣,井是地的口?五雷說:是我的口!看著女人滾圓的屁股,又說:大蜜桃。女人低聲說:你起來了。站直身,手裡握個大蘿蔔,大聲說:今日冬至吃餃子,我給包豬肉蘿蔔餡的!五雷說:又冬至了?給我留一盤啊!女人說:又出鎮呀?五雷說:總得過冬嘛。
五雷從此雖還和井宗秀來往,卻瘋狂地在黑河白河岸十五里方圓的村寨綁票。更是綁花票,好多婦女頭套了麻袋拉來,就關在廟裡。開春之後,陸菊人的爹患鼓症死了,她奔喪從紙坊溝回來,經過河灘一片蒲草叢,發現兩隻狗在那裡撕奪什麼,近去看了是具女屍,下身裸著,私處潰爛,竟還插著半截秤桿,而一隻肺已經被狗啃沒了。陸菊人忙跑回鎮告訴了楊掌柜,楊掌柜叫了苟發明和劉老拐子,還有楊鍾去看了,噁心得都吐。要挖墓埋葬,楊掌柜讓楊鍾回去拿些東西來。楊鍾說:是送副棺?楊掌柜說:買張席,再買一卷燒紙。埋葬了女屍,劉老拐子回來給人說那死者是土匪綁的花票,他去過廟裡曾看見過五雷還和這花票在石桌上喝茶呢。
天越來越冷,下過了一場雪后,又颳起風,風裡像有著刀子,黑河白河的兩邊淺水都結了冰,濤聲小了許多,街巷裡那些屋院或店鋪餓門口的石獅子,甚至石門堵,手一摸上去就把手粘住了。家境好的人家,差不多全穿上了氈窩窩,笨得像狗熊掌,但井宗秀的媳婦一直沒穿氈窩窩,她嫌難看,還是那雙繡花單鞋,腳跟就凍了瘡。這天一早起來掃院子,凍瘡已經很疼,走路不敢踏實,她說:趙屠戶今天殺不殺豬,提些燙豬水泡腳能治凍瘡的。井宗秀還坐在床上,他起床是習慣了吸幾鍋煙的,說:去提燙豬水,你就這賤命!為啥還穿單鞋?媳婦說:還不是讓你好看嗎?!井宗秀哼了一聲。渦鎮歷來治凍瘡都是用燙豬水泡腳或在火上烤化了豬板油來塗抹,媳婦就生了火,烤化著豬板油,門外便不斷地傳來哎呦哎呦的叫聲,接著就一片鬨笑。她推開窗子看了,自家的屋檐上掛了冰凌,對面那一排屋案上全掛著冰凌,一家飯館的夥計把一盆洗菜水潑出來,街上行走的人說:街面上都結了冰,你還潑水?夥計說:沒事的,沒事的。自己卻滑倒了,銅盆子就在街面上滑,咚地撞在另一家門口的石門擋上。媳婦說:天陣冷!今天初幾了?井宗秀點第三鍋煙,劃了三根火柴,火柴都沒著,說:潮了?今日冬至哩。媳婦說:啊冬至講究吃餃子,你起來去買肉,我掏些蘿蔔的。她把烤化的豬板油塗抹在凍瘡上了,燙得嗷嗷地喘氣,然後穿好了鞋,提籠子去了後院。
他不止一次地給馬述說,還信誓旦旦道:我一定要當個官人的!每次說過了,馬就很響地噴鼻子,昂首嘶鳴,他卻又警告了:哈,你現在知道的太多了,不準說人話啊!就開始裝修起原來的布莊門面,牆刷了,地上重新鋪磚,櫃檯櫃架全換,門框擴大,活動的門面板增加到十六頁,白天卸開了讓陽光全照進來,晚上關起了,外邊的檐下就掛六個八角紅紗燈籠。這一日清早,天上橫著一道白雲,從東邊直到西邊,像是流通了一條河,井宗秀就騎了馬,要去下河庄看望岳家原來的那個賬房了。
過了一天,五雷給井宗秀說:你明日路我去一趟龍馬關。井宗秀知道五雪要下手呀,卻說:咋想著要去龍馬關?五雷說:聽說龍馬關有家烤羊蛋店。井宗秀說:不就是個烤羊蛋么。五雷說:最近身子虛,得補一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