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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當天夜裡,楊鍾要回街上住客棧,井宗秀卻主張和這些窯工一塊睡窯邊的茅草屋。楊鍾說:我咋看冉雙全說話怪怪的,咱睡這兒安全不?井宗秀說:你怕啦?楊鍾說:我只怕我娘,我娘卻早死了。這些人臟,睡著了放屁你別怕熏哩!井宗秀笑了笑,說:我倒想知道那個周一山是啥人哩。茅草屋一共五間,四間是打通的,南北兩排土炕,幾十個破棉絮被筒,每個筒前都是一塊磚做的枕頭。東頭隔出了一間,有門還有個窗子,窗子沒有窗扇,原本是工頭睡的,工頭沒在,井宗秀和楊鍾就被優待了睡在裏面。月亮明晃晃的,睡到後半夜,楊鍾覺得渾身發癢,醒來剛睜開眼,卻見窗口有五六個腦袋,猛地跳下炕,那些腦袋就縮了回去,急忙撲進通間,擠在窗口的人全跑了往被筒里鑽,冉雙全還沒跑離,抓住了領口就打。冉雙全疼得叫喚,楊鍾低著聲說:你要吵醒團長?!冉雙全說:他還是團長?楊鍾又打了一拳,就把冉雙全往屋外拉,拉出來了,順手把屋門打閉,在門栓上別上了木棍兒,才問道:要給我倆下黑手得是?!冉雙全說:不是不是,我們只是看你們睡著了是啥模樣?楊鍾就擰著冉雙全耳朵,說:毬朝上睡哩能有啥模樣?擰著冉雙全耳朵。冉雙全說:你聽我說,你放下耳朵了我給你說。楊鍾就是不放耳朵,說:說!
阮天保說:要我訓練,我就要把你們全變成狼!
安口其實就是青岡窪,離渦鎮一百里。秦嶺西部和西北部有永坪、白川、澄家溝數個煤礦,而秦嶺中和秦嶺東也就青岡窪能出煤。青岡窪的煤質量不好,又多是些小窯,安全條件差,但因在平川、南陰、麥溪、安邑四縣交界地,誰也管不了,逐漸成了逃荒逃債和犯了罪逃命人的安家糊口處,青岡窪就沒人叫了,叫安口。楊鍾是認識那裡一個叫蘭成的,蘭成原本是黑河岸構峪人,打麻將下老千被人追殺就跑去了安口。前四年蘭成託人帶話,說那裡錢多人傻,楊鍾去過一次,在那裡卻害病出了一頭疤,不到十天就回來了。這次和井宗秀到了安口,已是第二天下午,井宗秀見一座獨山下房屋連片,說:煤礦這麼多人,是個鎮?!楊鍾說:煤窟還都在五里遠的后溝的,這算是屁鎮,是安口街,也就一條街。引了井宗丞進去,街竟然是繞著獨山在轉,兩邊的人家門裡都支著鏟子,到處落著一層煤灰,狗不少,髒兮兮卧在那裡,人過來叫兩聲,人過去了就再不吭氣。所有的門上面安著天窗,井宗秀覺得奇怪,楊鍾說:燒煤么,平日得通風去煙,再是這裏人死得多,能讓神鬼進來。果然前邊起了哭聲,有一家門裡穿孝衣的人出出進進,近看站著兩個人在問答,問:幾時出的事?答:今日太陽端的時候塌的。再問:沒了幾個?再答:這回是三個。問的人就說:唉,這順成一死,那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往後指靠誰啊?!那人家的屋頂上有個煙囪,突然冒了黑煙,知道是死人的魂在飄散,井宗秀和楊鍾呸著唾沫快速走過。
轉到山後街上,客棧和酒館多起來,有白痴站在那裡,褲子的襠爛著,給任何人都傻笑,有醉漢就抱了樹吐。一個女人搖搖擺擺過來了,輕聲說:啊哥,暖腳不?井宗秀還在疑惑,楊鍾說:咱是不是先住下?這裏娘兒們便宜,只要給買吃一碗餛飩,她會成夜抱著你腳睡哩,或許你能選上一個帶回去做媳婦?井宗秀氣得說:咱是幹啥來的?直接到窯上去!楊鍾說:也好,這裏的女人尿尿都是黑水,咱不要。
那人來了,胳膊下夾了個草席捲兒,乾瘦乾瘦,就像一張人皮裹在木架上,走路又不走直線,速度極快。到了井宗秀跟前,草席在地上剝開了,竟然是一桿槍,說:我是夜線子!井宗秀立刻腳踩住了槍,說:是黑夜的夜字的黑吧,黑線子?夜線子說:看來渦鎮人還不知道我夜線子,我來投預備團是投對了!井宗秀說:你說什麼,要投預備團?夜線子說:這槍就是見面禮。井宗秀哼了一下,說:是投對了!就喊蚯蚓:快把人招呼到房子里歇著,我這就沏壺茶!夜線子一走進西邊那間房裡,井宗秀就問杜魯成和阮天保知道不知道夜線子?阮天保說不知道,杜魯成說他在縣政府時聽說過馬鞍山的許川埡是出了個強盜就叫黑線子。此人以前是山民,在埡口的場里幹活,來了個行人問路,他見問路人有個大包袱,心生了邪念,就拿钁頭把人砸死得了包袱。有了一次搶劫就有了二次搶劫,搶劫上了癮,後來在一次發現搶米的行李中有著一桿槍,從此不再種地,明目張胆地干起殺人越貨的勾當。許川埡一帶百姓曾給縣政府報告過,麻縣長讓保安隊去緝拿,但一直沒有緝拿到。杜魯成說:不知他是不是那個夜線子?井宗秀說:看他走路的樣子,不會錯。杜魯成說:他來投奔咱們了?預備團才成立,這影響就到這麼遠的地方啦?!阮天保拾起槍拉著槍栓,誇槍是好槍,卻對周一山說:看見了吧,人家是帶了槍來的!周一山還要說什麼,井宗秀就拍了大家的肩,說:高興,高興,咱都去見見他。
阮天保說:你扎!蚯蚓竟然就扎了一刀,阮天保的腿面上扎出了一個洞,往出冒血。阮天保說:這碎倒像我小時候。就把槍給了蚯蚓,教蚯蚓射擊。
說不動周一山,井宗秀就在五十多個窯工中招募了二十人返回了渦鎮。臨走時,卻讓楊鍾繼續留下打聽周一山的娘是家在哪兒,能把他娘接到渦鎮,周一山也便就範的。楊鍾又找冉雙全幫忙,冉雙全堅決不肯了,嫌井宗秀招募了二十人就沒有他。楊鍾哄說這是井宗秀故意的,是要讓你立個功了將來好提拔。冉雙全同意幫忙了,卻說:我就不朋白為啥總要周一山?楊鍾說:我也不明白為啥。冉雙全說:是人才?楊鍾說:或許吧。
井宗秀說:這話咋講?周一山說:你知道莊稼怎麼就算死了?井宗秀說:結了穗就該死了。周一山說:人和莊稼一樣理兒,任務完成就沒用了,上天不會讓沒用的東西還留在世間。我娘七十二歲了,就算長壽也只有二十來年,我為啥味說過二十年裡我死不了,我得養活娘呀。現在你們把我娘接來照看得這麼好,那我就沒用了么!井宗秀說:咋是沒用了?咱們一塊才要弄預備團呀,這不是折壽反倒要給你延壽哩!
楊鍾問冉雙全知道不知道周一山藏在哪裡。冉雙全說他不知道。冉雙全的神色不對,九-九-藏-書楊鍾就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說你肯定知道,你不說就卡死你!冉雙全說你放開手,我喘不上氣了怎麼說。楊鍾手一松,冉雙全便說這得給他三個大洋。楊鍾給了三個大洋,冉雙全領著井宗秀和楊鍾去了十裡外的一個小山村,繞到村后,指著一片樹林子,說:你們去吧,我去他會恨我的。井宗秀獨自去了,楊鍾就一腳踹在冉雙全的跛腿上,冉雙全一倒地,他從懷裡奪回了兩個大洋。
吃熊掌喝燒酒又加上情緒激動,井宗秀從城隍院出來后,渾身發熱,耳臉通紅,正好碰著楊鍾牽著馬回來,就一把拉過去騎上了,騎上了馬也興奮,竟噔噔地往前小跑。楊鍾一時還反應不過來,愣了愣,說:這,這你往哪兒去?井宗秀說:馬到哪兒我到哪兒!馬打了個噴嚏,就跑到街上,又跑向了北門口。井宗秀從來沒有過這樣信馬由韁,一出北門口,太陽高照,馬撂開了蹄子,路邊草叢頓時螞蚱亂濺,有隻野兔在跑,而濕灘的蘆葦里突然啪啪啪地響,一排大雁起飛了,接著又是一排大雁起飛。井宗秀索性雙腳拍打了馬肚,馬越跑越歡,近處的白河黑河先還是一片子玻璃,一片子星光,後來就成了絲的被子在抖,綢的被子在抖,連遠處的山巒也高高低低一起跳躍。人和馬到了虎山灣,順著左邊的道跑到了白河渡口,渡口上沒有人,那道木橋就橫在河上,看著一會兒河在往下走,橋也在往下走,一會兒河是往下走了,而橋都在往上走。他就笑了笑,馬又掉頭往右跑,就跑過了兩岔路口,跑過了龍王廟舊址,跑過了那一片才犁過的沙土地,便上了十八碌碡橋上。橋那邊的大路上正有一個毛驢拉著一個板車,板車上人不是坐在轅上而是躺在那裡睡著了,但毛驢還是拉著,頭低著像雞啄米一樣搖個不停。井宗秀也要學著那人仰身在了馬背上,但這時候才發現太陽沒有了,沒有了太陽天就低下來,而虎山上的雲像染缸里拉出來的黑布迅速在空中鋪開,緊接著就颳風,風是沒形的,黑雲在壘堆。越壘越大,堆也越來越多,又幾乎同一瞬間被什麼砸開了,散亂成無數的黑疙瘩。井宗秀覺得怪異,勒住了馬的韁繩還在看著,那黑雲疙瘩又聚集了很快抱成巨大條狀由北向南衝過來,雲就有了聲,都是風,風成了黑風。
這黑風呼嘯了兩個時辰,渦鎮上的城牆變黑,街巷變黑,在朦朦矓矓的黑里二十家的屋脊房檐毀壞,差不多的樹頂折斷,黑河白河的水也起了三尺浪,將阮家的船掀翻。井宗秀騎了馬往鎮上跑,馬驚了似的,進了北城門口仍沒有停下,順著中街還是跑,就傳來了一百三十廟裡的尺八聲。經過了老皂角樹,黑風裡像立著一錠墨,井宗秀才意識到皂角樹,皂本來就是黑么。尺八還在響著,在忽斷忽續聲中,街道上更多的浮蕩了樹葉爛草,甚至燈籠和衣帽,雞狗在滾蛋兒。馬到了南門口,馬又跑進了西背街,有人在喊:井團長!井團長!好像是唐景的媳婦,又好像是阮天保的爹,井宗秀使勁地勒馬繩,馬終於是停下了,卻已經跑過來一條巷,他終不知道剛才是誰在叫他。這時候又有人在問答。問:先生先生,你咋坐在風裡?答:我打個盹。問:你在風裡還能打盹呀,這多黑的風!答:風黑著好。問:風黑了還好?!答:黑在五行中主水,能刮黑風是上天賜予的大吉之兆么。井宗秀聽出那是瞎子陳先生,心裏咚地像敲了鼓,就有意了:黑是上天賦予的大吉之兆?那今天吃了黑熊掌,見到的是黑蛇,黑線子來投靠,又突如其來漫天黑風,而陳先生的話怎麼就偏偏讓我聽到,那麼,軍裝就該是黑顏色,預備團也該是黑衣黑帽黑裹腿黑鞋和黑旗了?!這麼想著,而黑風奇怪地戛然歇息了。
但蚯蚓不認字,老魏頭說:是個夜字。蚯蚓就進院來給井宗秀說了有人寫個夜字要見你。井宗秀說:夜字?來人姓夜還是名字里有個夜字,他是讓人叫他爺啊?!周一山說:如果是姓,不念夜,念黑。井宗秀睜大了眼睛,說:剛見了一條黑蛇,又來了一個黑人?便讓老魏頭去把那人帶來。
爹一同意,花生給爹洗完臟衣,就進屋收拾打扮,陸菊人便做她的參謀,先換了一件月白褂子,覺得不妙,再換上粉紅褂子,換上了粉紅褂子又得換裡邊的襯衣,花生的脖子上掛著個野桃核項鏈。陸菊人說:你也去過廟裡?花生說:我爹給廟裡栽野桃樹時帶我去過,寬展師父送我了一串,我卻做了項鏈,好看嗎?陸菊人說:好看。花生說:我愛聽那尺八。陸菊人說:那以後咱多去廟裡。花生就梳頭抹油,塗脂抹粉,打扮得光光鮮鮮了,才一塊碎步到的張記制衣店。井宗秀已在那裡,說:這是誰?陸菊人說:她叫花生。井宗秀說:吃的花生?陸菊人說:人家是花生下來的!井宗秀笑了,說:你娘家哪邊的?陸菊人說:咱鎮上的,你知道東背街有家院牆頭冒出一蓬薔薇嗎?井宗秀說:你是說劉家?陸菊人說:她就是劉老庚的女兒。井宗秀說:哦哦。劉老庚還有這麼標緻的女兒?真是花生下的!
周一山把這事說給了井宗秀,井宗秀很生氣,這怎麼行,預備團才建起,不能讓人說咱又是土匪啦,他要和阮天保好好談談。但井宗秀還沒來得及和阮天保談,阮天保又去了縣城,竟然五天沒回來。井宗秀問杜魯成:他再去縣城給你打招呼沒有?李魯成說:沒有。井宗秀說:他是不是去了不回來了?杜魯成說:這我不知道。井宗秀說:他是嫌沒當團長?杜魯成說:麻縣長說好的我和他協助你呀。井宗秀說:那你不會也走吧?杜魯成說:我不走,除非你讓我走。
阮天保是負責操練的,他每天帶兵在北門外沙石灘上列隊跑步,射擊投彈,或者用稻草扎了人形,端著刺刀去捅殺。他腰間插著短槍,肩上斜挎了夜線子那桿長槍,嘴上唅哨子,手裡拿一根木棍,讓每個人都抱一塊石頭,從北門口跑到十八碌碡橋上了,再從十八碌碡橋上跑下來。唐景、王路安、張雙河、苟發朋、鞏百林、馬岱、李文成有的是力氣,可以舉起磨扇,也可以用肚皮頂起碌碡,就是跑不動,但阮天保必須要他們跑,還要帶頭跑:別人跑你要能追上,你跑要讓別人追不上!唐景、鞏百林、王路安、張雙河能過關了,李文成、馬岱、苟發明仍跑跑歇歇,阮天保就讓他三個背一個糞筐,糞筐封九-九-藏-書嚴實,裏面卻塞著根點著的雷管,如果按規定時間跑到龍王廟舊址,雷管不爆,如果跑慢了,雷管一炸,龔便就濺一頭一身。李文成不滿,說:這不是羞辱人嗎?阮天保說:我要給你裝上炸藥,你就連屍首都尋不著了!為了學練肌味和狠勁,把蛇提來比試誰能最快地擰下蛇頭,把捉來的活蝎子蘸了面醬生吃。每每訓練的時候,楊鍾偏在河邊遛馬,阮天保不理他,他也不理阮天保,運遠地看著阮天保把一堆七葉一枝花扔在地上,看著誰擰不下蛇頭反被蛇叮了,就嚼著七葉一枝花敷在傷口,還得繼續擰。再是訓練那個吃了活蝎子又吐出來的兵,讓兩三個人把那兵壓住,撬開口,拾起吐出來的活蝎子塞進去,大聲說:咬!那兵就閉了眼睛咬。又問:啥情況?回答:像抹布,咬不爛。再大聲說:咽!那兵就咽了。
把老婆子送去了萬家寨,陸菊人也就沒回來。老婆子住了三天,沒見到周一山,才知道她來的是渦鎮不是安口,陸菊人趕緊講了事情的原委,她卻說:這地方好,人也好,周一山咋不肯來?就拉著陸菊人手,誇陸菊人銀盆大臉的,眼睛多水靈呀,又能照顧人,問今年多大啦?陸菊人說她是楊鍾的媳婦,孩子都比窗檯高了。老婆子唉了一聲,說:一山還沒成家,我兒可憐,沒這個福!陸菊人就說:只要你老把兒子叫來,婚姻的事就包給我了,渦鎮這麼大還愁沒他個媳婦?!老婆子說:讓他來,我讓他來。從手上卸下一個頂針給了陸菊人,說周一山認得這頂針,拿去見他,他就會來的,陸菊人把頂針交給井宗秀,井宗秀又給了楊鍾,讓他再去安口一趟。
不久的一個早上,房上地上白花花都是霜,林記肉店剛開門,就聚了一堆來買肉的人,還都一斤二斤的在挑肥撿瘦。阮天保的爹也來了,他新穿了長袍馬褂,戴一副硬腿石頭鏡。林掌柜說:老哥,今日頭卸得大,王富要買啊,我說這是阮老爹的頭!阮天保的爹說:你的頭!林掌柜從櫃檯下提出一個豬頭,果然脖子肉帶得多,嘴裏還叼根尾巴。阮天保的爹說:我就只吃豬頭肉呀?今日要整扇子!林掌柜還是笑著,給別人割肉:要多少?二兩?這咋下刀呀?!阮天保的爹說:你咋還不動彈呢?
預備團擴大到近二百人了,麻縣長送來三十桿槍,四十箱子彈和五十箱手榴彈,說明這隻是一半,六十九旅以後還會供給的。井宗秀就把自家布莊里的布全拿出來,著手先做軍裝。但軍裝用什麼樣的顏色呢,六十九旅是黃色的,縣保安隊是藍色的,當年黑河白河岸上過部隊,有綠的有灰的有褐的,井宗秀倒拿不定了主意。這日,預備團的伙房沒了柴火,阮天保帶人在黑河邊砍柳樹上的枝股,從上游來了一隻木排,等木排靠岸,放排人要進鎮吃飯,便發現排上還綁著一隻熊。阮天保問熊賣不賣,放排人說不賣,是給山陰縣藥材鋪送的,人家要養了活取熊膽。阮天保說:毬!放排人一走,他就去把熊的一隻掌剁了。拿回城隍院,吆喝著:有熊掌了,誰出錢買酒?院子的銀杏樹下,坐著井宗秀、杜魯成和周一山在說軍裝顏色的事,杜魯成提出白的好,布織出來就是白的,不用染,能省好多錢,還宣凈。
林掌柜說:最少半斤。乾脆買個豬肝吧,豬肝便宜。小三,小三,阮老爹今日穿得整齊,你把豬頭給他提家裡去!阮天保的爹說:要整扇子!林掌柜怔住了,說:整扇子?!阮天保的爹說:天保當了縣保安隊長了,我要待客么。林掌柜說:天保當上保安隊長啦?!阮天保的爹說:明日擺席,你也來啊!夥計小三掮了整扇子豬肉跟在阮天保的爹身後走了。估計還沒到家,阮天保當保安隊長的消息就傳遍了半個鎮。
到了后溝的一個窯上,二三十個煤黑子剛從地洞里出來在那兒吃飯,一個個渾身烏黑,只有牙和眼珠子發白,咬一口蒸饃,說:我是在吃蒸饃吧?我還活著?!全哈哈笑著又賺了一天,但蒸饃噎住了喉嚨,我給你捶背,你給我捶背。楊鍾就給井宗秀說:一夥鬼么。井宗秀說:給他們散紙煙。楊鍾散了紙煙,打問蘭成,回答卻是蘭成早在前年冬就死了。兩人登時悶了半天,突然有人喊楊鍾,楊鍾看著那人坐在地上收拾腳上的草鞋,問:你是誰?那人說:你不記得我啦?你看我這腿。他站起身,一個腿長一個腿短,撅著屁股。楊鍾想起當年蘭成就是讓他帶話來安口的,說:你是冉雙全!冉雙全拉楊鍾在一旁,說:蘭成在這裏還是出老乾,犯了眾怒,那次下竅就被人砸死了,而一塊在窯里的人都證明出了塌方事故。楊鍾說:唉,死在這裏了!在哪兒埋著?冉雙全說:死了就拉出來扔在旁邊那坡上,埋到野狗肚裏了。你咋這時侯來,蘭成沒了,我可不敢帶你和他們賭了。楊鍾說:我是來帶你走的!井宗秀便說了招些人到預備團的事。
但井宗秀沒有睡著,他琢磨周一山老虎趕羊的夢,心裏咚咚地打鼓,他屬相是虎,他跟師傅學畫匠的時候,師傅不止一次地說過他是老虎托生的:老虎是獨來獨往,宗秀就不拉扯,啥事總是悶頭自個干。老虎吃食是前爪護著食物的,宗秀卻是把碗抱在懷裡。老虎平時蔫蔫的,但一旦捉殺獵物時就兇猛殘忍,宗秀也是呀,沒啥事了就他顯得無能,而一有了事還只有靠他,他有股狠勁。師傅那樣說是在比較著自己的徒弟,他並沒有在意,可周一山說安口要來老虎趕羊,偏巧自己是來招募的,莫非還真是老虎托生?這樣想著到了天明起來,窯工們都遠遠拿眼睛看他,他竟然就覺得混身有了一股氣,這應誶是虎氣吧,走路的步子就慢下來,眼皮耷拉,時不時還張嘴上下大幅度的嚅動,齜出了牙忽忽然又想到,如果我是老虎,老虎的威風是憑山的,正好渦鎮在虎山下,那預備團還得有有個名字中有山字的人啊!但預備閉里沒有。他就把楊鍾喊來:你要找到周一山!楊鍾說:他藏了呀。這到哪兒找?他說:我不管你在哪兒找,我要周一山!
工作量大,擔心出差錯,就請陸菊人來協調監管。陸菊人說:黑的?井宗秀說:黑。陸菊人說:全都黑?井宗秀說:黑。陸菊人看著井宗秀,井宗秀的臉白生生的,她再沒說什麼,便去了東背街劉老庚家。
冉雙全說:就算他是人才,你得不到么!我以前在構峪老家,一泡屎拉不到自家地里了,又不願九九藏書意讓拾糞人拾去,我就拿石頭把屎砸濺了!楊鍾說:你啥意思?冉雙全說:何必下那麼大功夫要他去,把他弄死了咱也算立了功么!楊鍾唰地變了臉,說:啊呸!井團長給我的任務我就得完成,你狗日的敢傷了他一根毫毛,我就把你大卸八塊!嚇得冉雙全回話不及,又捧出那一塊大洋給了楊鍾,讓楊鍾一定守口如瓶,不敢將這話以後讓井宗秀和周一山知道。
冉雙全就說,在安口下窯的原有百多十號,啥樣的人都有,有今沒明地活著,還窩裡斗,見了工頭卻口就拙了。後來來了周一山,此人在方塌縣當過保安,和刀客打仗時受了傷,昏倒在溝渠三天四夜,一個孤老婆子發現時,狗正啃他,把右腳五個指頭全啃沒了。老婆子轟走了狗,把他背回家,給吃給喝給治傷,半年後傷好了,他認了老婆子是娘,再沒去保安隊就來下窯了。他是經見過世面的人,慢慢就有了威望,凡是窯工的什麼事也都是他出頭,和工頭甚至礦主交涉。
熊掌做好后,周一山真的出錢買了一壇酒,大家就留下夜線子一起吃喝。夜線子也豪爽,先自個喝了三杯,再端酒一一相敬。一壇酒喝乾后還都不盡興,讓蚯蚓又去街上買了一壇,就都喝高了,開始勾肩搭背。阮天保要夜線子講講他的經歷,夜線子說:既然你們不知道,我也就不說了,一句話,棄暗投明啦!阮天保也便說:不說就不說了,誰還沒幹過兒件爛事?!當場倒任命夜線子當排長,但夜線子的槍他得先用上。
花生說:我爹一回來我得給他洗衣袋,他總要生火么,當爹的還能害了女兒?劉老庚說:漆毒不是你爹!陸菊人就笑起來,說:聽你爹的,聽你爹的。花生就從火堆上跳過去,踩踩腳,說:你是七(漆),我是八!又從火堆上跳過來,踹踹腳,說:你是七(漆)我是八,不怕你!劉老庚還給陸菊人說:你也讓火燎燎,有的人怕漆,從漆樹下跑過臉都腫的。陸菊人也就跳了火堆,說起給預備園做軍裝的事,想讓花生去做她幫手。劉老庚便為難了,說:花生沒出過門,見人也不會說話的。陸菊人說:這你放心,有我照看著呢。劉老庚問花生:你能行?花生卻說:我願意!劉老庚瞪了一眼,從腰帶上取下煙鍋子裝煙來,花生趕忙從火堆上夾了炭點著,陸菊人又笑了說:瞧這女兒多孝順!劉老庚吸了一口煙,說:孝順啥呀!你要去就去,去了眼裡要有活,但別搶著說話。
井宗秀就和杜魯成,還把周一山也叫上,三人重新安排訓練,決定因人而異,把預備團臨時分為三撥,一撥集中那些體質健壯生性又好使強用狠的人,一撥是長得瘦小單薄但奸巧機靈的人,一撥就是老實蠢笨,而能吃苦耐勞的人。第一撥夜線子和鞏百林帶領,第二撥苟發明冉雙全帶領,第三撥陳來祥和原土匪中一個叫吳銀的帶領。訓練的時候,或者杜魯成去現場,或者周一山去現場,井宗秀除了每天早晨集合了隊伍要訓話外,別的事他不露面,不是待在城隍院東邊的第一間房子里,就是低著頭在院子中走。他走著還是八字步,雙手在身後甩動,嘴上卻叼棵紙煙,煙灰很長了也不彈,常常是伙房裡的人和蚯蚓爭吵什麼,甚至是蚯蚓挨了耳光就又哭又罵,他還是在走,似乎就沒看見也沒聽見。但是,井宗秀不知什麼時候就記住了每一個兵的名字,了解了他們的身世家境。當訓練結束,兵一窩蠅往回跑,一進了城隍院,看到井宗秀在院里走,立即都安靜了,順著牆根回宿舍里去。井宗秀偏就叫住了一個:張生喜,你過來!張生喜過來,說:井團長你知道我嗎?井宗秀說:你叫生喜,咋就臉老是味哩,你老家馬川是富裕地方呀,是不是家裡有啥事啦?張生客說:家裡沒事我就長了個苦瓜臉,團長還知道我是馬川人?井室秀說:我還知道你有痔瘡少吃些辣子!張生喜感動得就哭了。
杜魯成和周一山知道后就去城隍院見井宗秀,井宗秀在他那間房子剪腳指甲,旁邊卧了一隻狗,剪下一些趾甲了扔給狗,狗吃了又等著再剪下趾甲。杜魯成講了阮天保當了保安隊長的事,剪刀一抖,指甲縫有了一滴血,他說:他還真的走了!又繼續剪趾甲,再沒吭聲。而杜魯成卻跳起來罵:咱一塊正鬧事的,他就踹一腳!這是不是背叛?狗日的就是個叛徒!唾沫滋到了周一山的臉上,周一山擦了,說:他是不屈於人下的人,可我想不通的,他咋這麼快就能當隊長?杜魯成還在罵:走就走得遠遠的,偏就在縣上當隊長,這是羞辱咱的池子淺?羞辱預備團不如保安隊?!井宗秀還是在剪趾甲,一聲不吭。杜魯成一腳踢走了狗,說:你說話呀!井宗秀哼了一下,放下了剪刀,開始穿鞋,說:他爹是要擺席待客呀?杜魯成說:他去當就永遠在縣城裡去吧,他爹在鎮上張狂哩,給咱示威?井宗秀說:去把擺席待客的場子砸了?杜魯成說:我讓夜線子去砸,他不仁了咱也不義!井宗秀說:一山你覺得哩?周一山說:不但不能阻止阮家擺席待客,還要幫著去張羅,更還要去縣城給他恭賀。杜魯成說:他踩了咱一腳咱還要說把他腳墊疼了?井宗秀說:這一段時間里,你覺得和他合得來合下來?杜魯成說:他和誰能合得來?!井宗秀說:那他一走是不是就解脫啦?杜魯成看著井宗秀,井宗秀說:你真的去一趟縣城,一是買份大禮給他恭賀,二是他走時身上有一長一短兩支槍,保安隊不缺武器,就得讓他把槍還回來呀。杜魯成鼻孔里出了一股氣,說:我轉不過這臉。周一山說:團長去重了,我去又輕了,還是你去的好。杜魯成勉強應允了,井宗秀說:出了門,這臉都要笑笑的!就派蚯蚓去放鞭炮。
這時修老魏頭在院門外叫:蚯蚓,你們團長呢?蚯蚓說:你得喊報告。老魏頭說:我報告你娘的逼!蚯蚓說:那,那啥事?老魏頭說:北門口一個人要見團長,在我手心寫了個字,說團長一看就知道了。蚯蚓說:讓我看看。
蚯蚓說:我就是警衛員呀,警衛員能不學會打槍嗎?阮天保就拿過一把刀給了蚯蚓,說:要想學打槍,你來扎我,就在我腿上扎。蛀蚊說:我扎呀?
那人又把瓷瓶打碎,再裝到口袋裡去捏|弄,說:只會個按穴、接骨。井宗秀說:你有病?周一山說:我夢多。你能找我,肯定知道我做夢的事。井宗秀說:是聽說了你能預知。周一山說:預read.99csw.com知有什麼用呢,是好事你不預知它也來,是壞事了你早知道只能更恐慌,這不,我都躲藏在這兒了,你不是還找來了嗎?我現在做不了那樣的夢了,你還讓我去嗎?井宗秀身子怔了一下,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周一山廢了本事!任何人盼不得自己能有奇異的功能,可周一山竟然就廢了?!井宗秀看著周一山,周一山也看著他,眼睛眨得像閃電,井宗秀就在心裏一邊遺憾不已,一邊更覺得此人非同尋常。他哦哦著,要說出本事廢了就廢了吧,你名字里不是仍有個山字嗎,但他不願說破,話出口了卻是:我還是要你去!周一山望起了那棵海棠,樹上還沒有葉子,每條枝丫似乎都是尖刺,他說:你帶了兵嗎,是不是槍就架在前邊村口?井宗秀說:要是那樣,還用得著我給你說這些話嗎?周一山說:你要硬拉我的丁,我也沒辦法,你如果是來勸說我,那我給你說,我去不了,我是不願意當兵才來安口下窯的。井宗秀說:戲里有三顧茅廬,你不是諸葛亮,我更不是劉備,不去預備團還可以住到渦鎮么,這窯上是啥鬼地方,十天半月就死人的吧。周一山說:不是十天半月,每天都有死的。但我死不了,起碼二十年裡死不了。井宗秀說:噢?!周一山的眼睛又眨了,他說:我娘在哩。
蚯蚓買了鞭炮,原本要提著從中街一直響到阮家門前,但他偷懶,捉了條狗,把鞭炮系在狗尾巴上,一點燃,狗從北向南跑,鞭炮越響狗越跑得快,還沒到阮家門口,狗的尾巴就炸沒了。
冉雙全說:我都說了,你放下耳朵。楊鍾說:你只說周一山,沒說你們蹲在窗口看啥的?冉雙全說:你們一來,大夥就疑心應了夢啦,雖然不是老虎,跟你來的那人,哦他是團長,會不會是老虎變的?如果是老虎變的,一睡著了就會顯原形的,這才偷看的。楊鍾說:看到老虎啦?冉雙全說:還是人,不是老虎,他睡得靜靜的,你只是咬牙。楊鍾說:我咬牙?我是老鼠呀?!冉雙全說:是老鼠也好啊,老虎和老鼠都有一個老字么。
周一山搖著手說不行,白的不耐臟,當兵哩又不是去吃宴席做客昀,講究什麼宣凈不宣凈?!阮天保一吆喝,周一山應道:啊我還沒吃過熊掌哩,我出錢買酒!井宗秀說:哪兒弄的?阮天保說:有福的人是天生的,我這兒天正口寡哩就有人送野味了么!把熊掌讓伙房人拿去拔毛燒燉了。阮天保出來說:你三個又紙上談兵啊?井宗秀說:說軍裝的,預備團要和別的隊伍的顏色不一樣,剛才說到紅的,嫌是共產黨崇尚紅容易被誤會,用黃的嫌穿黃的兵太多,用白的吧,白的又不耐臟,你看啥合適?阮天保說:這事還問我呀,你不是請了高人周一山嗎?周一山嘿嘿著:你這是笑話我哩。阮天保說:定顏色,周一山是從窯上來的,該不會說……話還沒說完,銀杏樹上掉下來一條蛇。杜魯成叫道:黑蛇?!果然是條黑蛇,黑得油光水亮的。井宗秀要去捉,蛇卻極快地鑽進院牆根石頭縫去。井宗秀說:渦鎮還從來沒見過這麼黑的蛇!周一山說:安口有。阮天保就說:安口啥都是黑的。周一山說:我是長得黑,你是看不見你自己。四個人都笑起來。
樹林子里啥樹都有,深處是一間房子,靠近房子都滿是些果樹,核桃、梨、梅李、杏、柿子,竟然還有海棠和枇杷。井宗秀一見到那房的台防上坐著兩個年紀差不多的人,就知道左邊的是周一山。周一山黑癟,長臉,眉毛很濃,但耳朵卻高出眉毛,腫眼泡,而且在不停地眨。坐在右邊的那人正把一堆稻糠和碎瓷片拌揣了裝進個布口袋裡,又雙手在口袋裡捏|弄,說:來生人啦,你昨夜沒夢到吧?周一山說:好像也做了夢,醒來什麼也記不起,我是不是治好了?那人說:還得七天吧,鞏固鞏固。井宗秀打了招呼后,直接就蹲到周一山的身邊自我介紹,說明來意,還未說完,那人卻從口袋裡捧出了一個拼接完整的青花瓷瓶來。井宗秀驚訝地叫了一聲。周一山說:他在練手哩,莫師傅是這一帶名醫呀,我就是住了他家治病的。
但阮天保的腿傷化膿了久久不愈,訓練暫時停下來,他在養傷期間去了一趟縣城,回來卻說了一大堆的新聞。他說,縣城原先是一口甜水井,現在有兩口打不出水了,大部分人只能喝鹹水,把人喝得牙都黃了。監獄前邊的那條古董巷遭了火災,多熱鬧的巷子,上個月天打雷,掉下來一個火球,上百間的老房子呼呼呼就全燒了。他說,他進了一次館子,是專賣燒雞的館子,咱陳省心家的燒雞那算什麼味呀,知道人家燉的是啥雞嗎,是從天竺山捕來的鶡旦,樣子像雞,其實是一種鳥,它只在天竺山頂上有,吃竹實,喝露水,肉就香得很!他說,縣城裡治安不好,賊多,抬蹄就能割了掌,人都說這是文廟門口那棵千年的紫藤死了,世風日下。他說,他在街上看見了保安隊長史三海,人兩腮塌陷,面色黑黃,一看就是房事過多。史三海沒有看見他,他就沒前去問候,問候他幹啥?!他說,麻縣長一頭的頭髮都灰白了,據說是和史三海鬧崩了氣成了這樣。先前他們不和還顧些場面,現在史三海幾次當眾罵文人當縣長毬不頂!阮天保說著這話,杜魯成、唐景、鞏百林、冉雙全都在場,杜魯成就替麻縣長傷心,說:那你沒去看看麻縣長?阮天保說:能不去嗎,去了正碰上他慪氣哩,肯定又慪的是史三海的氣,但他沒再說啥,只留我吃飯。冉雙全說:留你吃飯?吃的山珍海味?阮天保說:就是紅燒肉。冉雙全說:你咋懲大的口福,麻縣長請你吃紅燒肉!阮天保說:我吃了些墊肉的蘿蔔,肉太肥。冉雙全說:我就愛吃肥的。阮天保一腳踢過來,沒踢上,冉雙全一雙瘸腿倒跑脫了。
四天後,周一山來到渦鎮,見過了乾娘,晚上井宗秀請他喝酒,周一山說:你這老虎到底是把羊趕走了!井宗秀說:是我這老虎要上山啊!周一山一愣,笑了說:正是正是,這也是命呀!可我這一來就得少活十幾年了。
冉雙全說,周一山更有一個奇怪的本事,就是窯上將要發生什麼事情,他事先會夢到,沒有不準的。比如,他夢到三號窯塌了,死了七個人,七天後三號窯真的就塌了,當時死了五人傷了兩人,那兩人疼得叫了三天也死了。比如,他夢到王長生有了孩子,王長生是個老光棍哪裡會有孩子,大家說這回不靈了,沒想半年九_九_藏_書後來了個討飯的女人,工頭讓王長生收留下過活,那女人竟然有著三個月的身孕,王長生就媳婦孩子一下子都有了。周一山在八天前,說夢到安口要來個老虎趕羊的,可能要出大事,讓大夥討賞了窯上的欠款就離開,這就逃走了多半人。沒逃跑的人認為老虎趕羊與白己沒關係吧,還在窯上留著,但周一山白己也藏了,他這一藏,又有一些人也都藏到街上去,窟上就剩下這二三十人。
又過了十天,阮天保還帶兵在論石灘訓練,黑河岸孟家莊有人擔了兩桶自製的柿子醋來鎮上銷售,他突發奇想,對三個兵說:來了個敵人的探子,去把他打一頓。三個兵說:那是賣醋的。阮天保說:就是探子,去!一個兵沒有去,兩個兵去了把醋桶砸爛,又把那人壓在地上打得哭爹叫娘,一條胳膊骨折,三顆牙掉了。阮天保過去,扔給了那人一個銀元,說:這夠你醋錢和治傷的錢了!返回來就開除了那個沒去打人的兵,罵道:像你這熊樣子還能當兵?!
經過多方打探,揚鍾和冉雙全終於得知周一山乾娘的家是在離安口街四十裡外的方塔村。去了那裡才聽村裡人說周一山雖然是個乾兒,卻孝順得很,每月都要回來看望,楊鍾就和冉雙全花言巧語騙老婆子,說周一山在安口當工頭了,派他倆來接乾娘去那裡住幾天。從方塔村到渦鎮路途遠,他們雇了滑竿,忽忽閃閃地兩天後到了鎮上。井宗秀先讓老婆子在醬筍坊的西廈屋裡歇著,就叫了陸菊人來告訴事情的前前後後,商量著怎麼安頓。陸菊人說:醬筍坊這裏沒人照顧,住到我家去吧。井宗秀認為不妥,說:我思謀還是送到白河岸萬家寨我表姐家,我娘在那兒,兩個老人又能說說話的,只是這些天要辛苦你去照料照料。陸菊人覺得這也好,卻說:咋就想到去那兒?井宗秀說:周一山是個孝子,倒讓我想起我娘了。陸菊人說:也早該想起了!
楊鍾放開了耳朵,發現兩人都赤身裸體,讓冉雙全老老實實去睡,他也回到隔間。井宗秀已經坐在炕上,其實在楊鍾下炕去打再雙全時他就醒了,知道沒啥事,便裝著還睡,倒要看看楊鍾會怎麼做。楊鍾進來見井定秀坐在那裡,說:你也醒啦?井宗秀說:你出去上廁所啦?楊鍾說:我去問冉雙全個事,哎,你是不是屬相是虎?井宗秀說:是屬虎。楊鍾眼睜得多大,說:你還真屬虎?這周一山還真有兩下子哩!就把冉雙全的話複述了一遍。井宗秀說:人家說的是老虎,屬虎的就是老虎啦?睡吧,睡吧,明日再說。就睡下了。楊鍾說:睡就睡,我也困了。也睡了,把被子蒙住了頭。
楊鍾說:為了周一山,你倒把你兄弟這麼折騰?井宗秀說:不折騰兄弟折騰誰呀?!心裏又生怕楊鍾節外生枝,便派鞏百林一塊去。
訓練了幾個月,預備團就有五個人病了,五個人都是鎮上人。杜魯成去家裡看望,三個人病好歸了隊,兩個說腰病還不好,出門老一隻手撐著腰,後來竟真的腰疼得不行,就不來了。在城隍廟吃過午飯,阮天保坐在白果樹下給一隻雞腿上拴繩子,杜魯成說起那兩個病人的事,阮天保不吭聲,把雞放到院牆頭,猛地一拉繩子,雞就從牆頭像石頭一樣掉下來。他再次把雞放在院牆頭,再猛地一拉繩子,雞再次掉下來如石頭。杜魯成說:咱練得是不是有些狠了,這些人……阮天保說:軍事訓練都不狠,那當的啥兵?又把雞放到院牆頭上了猛地拉繩子,這次雞在半空時張開了翅膀,但還是掉在地上。他說:雞就這樣長翅膀哩!蚯蚓原本想跟著楊鍾遛馬,楊鍾不要他,罵:你是筷子呀啥菜都嘗!蚯蚓也就跟了那些兵練跑步,列馬式,但沒人讓他動槍,他纏住阮天保要射擊,阮天保說:滾,打你的彈弓去!渦鎮的孩子向來玩彈弓,蚯蚓的彈弓打得好,已經不用木杈架了,可以直接用指頭撐皮筋,但蚯蚓要用槍射擊,說:我都是井團長的護兵了!阮天保說:現在哪兒還有護兵,是警衛員。
劉老庚才從北山割漆回來,父女倆在院子里生了一堆火,陸菊人一去,劉老庚又是取凳子讓坐,又是讓花生去沏荼。陸菊人說:咋生火的?
井宗秀在兩天後召集了全鎮四家制衣店,以他的要求做軍裝軍旗。
冉雙全說:抓我壯丁呀?井宗秀說:你算什麼壯丁?冉雙全說:我是殘疾,但跑得不比楊鍾慢!就跑起來,果然很快,跑到吃飯的那伙人跟前,指手畫腳地說了一陣,那些人就不吃了往這邊瞅。井宗秀招了招手,一些人起身竟跑了,留下幾個嘟囔著挖煤是埋了沒死的人,當兵是死了沒埋的人,都一樣么,走過來說:到哪兒都行,看能不能保護我們?楊鍾說:是六十九旅頑命團的人了,誰還來殺你?你還要殺他誰哩!井宗秀卻說:安口煤礦上就這二三十人?冉雙全說:先前五六窟哩,現在人少了集中在這一個窯的,你是嫌人少嗎?井宗秀說:是少。冉雙全說:那就得尋周一山。井宗秀說:周一山是誰?冉雙全卻不說了,只是笑,笑得很詭。
一路上還說說笑笑的花生,一下子羞得手腳無措,給井宗秀問過安后,就立在一旁,臉還紅著。井宗秀給陸菊人交代了所有事項,離開的時候還看了花生一眼,陸菊人要蓄機說什麼,但笑了笑,什麼也沒有說。
黑旗先做出來,就撿上了四面城增,迎風招展。老魏頭還是做看守,他看到黑旗就覺得他也是一桿旗,越發兢兢業業,日夜注意著黑河白河岸的大路上有沒有再過部隊,注意著虎山上會不會下來了野獸,注意著渦潭是不是爬出來了鬼。但自從插上了黑旗,飛來了更多的蝙蝠,原先天一黑蝙蝠就在鎮上飛,天明就沒有了,現在卻整個白天都吊在城牆兩邊的磚石場上。住在東城門裡的陳省心,黎明早起要賣燒雞,就看到那假做的城門上密密麻麻掛滿了蝙蝠,噁心又恐怖,點了火把去轟趕。老魏頭知道了,就破口大罵:那是老鼠變的嗎,那是長了翅膀的老虎!別人不彈嫌你倒害怕,你是做了虧人的事心虛了害怕?!等到預備團全部換了軍裝,黑壓壓的一隊從中街上跑去北門外沙石灘上去操練,隊列齊整,喊聲震天,沒有誰不在說這黑色軍裝實在威武,再有成群的蝙蝠忽地飛來又忽地飛去,便視為精靈天神而感到從未有過的安全。於是,好多人都講究起在家裡熬了茶慢慢品嘗,連家禽都開始變懶了,豬毫無防備地戶外走來走去,狗終日在屋院中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