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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井宗秀被背回城隍院,陳先生趕來治傷,原來是一顆子彈打穿了腿根,陳先生說:咋能打到這個地方?!井宗秀說:是不是傷了骨頭?就站起來,骨頭是沒斷,血卻流得更多。陳先生忙讓躺下,井宗秀又問:東西還在沒?陳先生說:你摸么。井宗秀一摸,還在,就笑起來,說:啥槍法呀,連屌都打不住么!陳先生塗了治刀傷的膏藥,又讓蚯蚓去伙房拿一個南瓜來,蚯蚓剛出門,杜魯成、周一山來了。一見他們進來,井宗秀拉了拉褲子,生氣地說:跑來幹啥,不守鎮啦?!杜魯成彙報了在城牆上又和保安隊打了一次,保安隊現在是退了他倆才過來的,說:啥都安排好的,你沒事吧?陳先生說沒大礙,但要看傷口,井宗秀不讓看,說:在腿根。杜魯成說:腿根就腿根,咋不讓看?井宗秀拉下褲子,說:差點就把東西丟了。杜魯成一看就笑起來,說:多虧東西小。井宗秀罵道:這是毛里藏,你懂不懂?蚯蚓拿了南瓜進來,說:啥是毛里藏?周一山踢他一腳,說:你滾蛋!蚯蚓便站到門口去,聽周一山說:這一槍打得怪,不論子彈是從前邊來後邊來的,那都會穿過屁股的,卻怎麼從腿根進去又出來就只隔三指距離,是不是你剛一撅屁股,一顆子彈斜著從上而下打的?井宗秀說:我也不知道彎腰撞屁股了沒有。陳先生打開南瓜,掏山瓜瓤,一邊說南瓜治槍傷最好,一邊敷上了,包紮起來。井宗秀說:一沒傷骨二沒傷屌的,一個小窟窿你包紮這麼大疙瘩,讓我咋走呀!陳先生說:就不讓你走,得靜靜躺個七天。井宗秀說:好好,過後我謝你,你先走吧,別給人說我的傷。陳先生一走,井宗秀卻讓杜魯成、周一山和蚯蚓,用門扇把他抬到城樓去,說:我是團長,我得躺在那裡。
這些情況井宗秀都知道了,總不能讓那些人糾纏陳家呀,就準備用預備團的錢去賠償。但周一山反對,認為都是鎮上人,保衛渦鎮應該人人都有份的,損失一頭騾子算什麼,再說如果這次賠償,那保安隊打進來了,毀壞了誰家房誰家的樹,傷了人死了人,都來讓預備團賠償嗎?周一山說的有道理,杜魯成就為難了,他原本也不主張賠償,卻又說了眼下鎮子里的狀況,確實大敵當前得讓鎮上人心回全了才是。井宗秀在城隍院里來回地走,周一山都吸了三鍋子煙了他還在走。杜魯成說:那我還有些積蓄,我來賠償算了。周一山說:這是你賠償的事嗎?預備團成立以來死了七個人了你都給賠償!杜魯成就不理了周一山,對井宗秀說:你不走了行不行,你走得我心更瞀亂啦!井宗秀是不走了,說:你去把那十二戶人都給我找來!杜魯成說:這渦鎮上的人心咋陣爛嘛!起身要去皮貨店,井宗秀卻說:算了,我自已去。
城樓上的人沒想到保安隊會用沙袋做掩體,一時沒了辦法。井宗秀在門扉上支起身子,下令城樓兩邊城牆上的人都到城門樓,對著一個壘起的沙袋包集中打,打掉一個,再集中打另一個,先後打掉了三個,別的沙袋包就不敢再往前推進。阮天保又把那些騾子每四頭用繩子拴在一起,人分成幾股在騾子後邊打槍的打槍,掮梯子的掮梯子。騾子牛受驚竟跑過來,城牆上有人就喊:那頭是我家的黑騾!好幾個人也都認出了那些騾子就是被搶走的自家騾子,就不忍心打,而保安隊剎那間就到了城壕,競有一把梯子很快搭在了城牆上,而別的騾子牛後邊的保安一齊往城樓上放槍,企圖掩護爬梯子的人。鞏百林說:咱咋老吃騾子的虧!照著騾子牛連扔了三顆手榴彈。陳來祥端槍就往搭了梯子的那處城牆上跑,一個保安已經從梯子上露了頭,陳來樣來不及放槍,掄了槍托就砸那保安的頭,砸開了,腦漿濺了他一臉,眼啥也糊得看不清,還在砸。但下邊還有人往上爬,王路安就喊:砸下邊的!自己就拿槍打,梯子上的人掉下去了,而同時一股子彈上來,王路安仰身倒在了城牆上。梯子上又開始往上爬人,吳銀連開了兩槍,梯子上只掉下一個人,還有兩個人快要爬上來了,吳銀忙跑過去,保安的手已抓住城牆沿,吳銀也拿了槍托去砸,卻被保安抓住了槍托,周一山在遠處喊:蹬梯子!蹬梯子!吳銀用腳踹,沒踹動,也不要槍了,雙手抓住梯子頭往前猛推,梯子向後倒了,把他也帶了下去。城樓上一陣手榴彈,那些騾子牛全窩在那裡,死的死,沒死的也有前腿沒了後腿,保安隊就往後撒。夜線子趁機帶了一隊人從城門洞撲出來攆著打,保安隊就跑過了沙石樑。夜線子又返身回來,在城壕里要找吳銀,城壕里死著三個保安,三頭騾子一頭牛,卻沒見吳銀。喊著:吳銀你沒屍體啦?拾起了一隻腳,腳上穿的不是黑鞋,又拾起了一隻手,好像是吳銀的,說:哥要給你造個九九藏書墳的!把那隻手揣在懷裡,就讓人把死騾死牛拉回去吃肉。就在拾一頭騾子時,騾子下卻壓著吳銀和一個保安,兩人都只是皮肉傷,但卻迷不醒。夜線子朝著保安打了一槍,吳銀倒被震醒了,說了句:我是不是還活著?頭一歪又昏過去了。
陸菊人是給東城牆防衛的人群做飯送飯,飯送去后才得知井宗秀受了傷。她沒作聲下了城牆,一到巷裡就著急往北門跑,嘴裏不停地念叼:沒事的,他會沒事的。但心裏還是慌,就默想:如果從巷子到北門,能碰著個穿白褂子的人了,井宗秀的傷就很重,如果能碰著個穿綠衣服的了,井宗秀的傷就無大礙。然後就注意著能碰著個什麼人,既希望很快能碰到,又害怕碰著的人真穿著白衫子,就心驚肉跳。這麼走了一段,是碰到一些人,但都穿著黑衣,偶爾有一個人穿了件灰白色的,她心裏說:這不算,這是灰的,不是白的!就又想,天還不冷,鎮上人穿白褂子的多,能有幾個穿綠的?那就穿了綠衣裳、紅衣裳、青衣裳的算是井宗秀傷無礙吧。這麼跑過一家院門口,看著巷子口那邊好像有個穿了青衣裳的,心裏一喜,那人卻並沒有進巷來,是閃過巷口又過去了。正遺憾著,聽見院子里喊:王路安!王路安!以為王路安在院子里,進了院才要問知道不知道井宗秀的傷情,卻見一個老婆子把一個小布人掛在桃樹上,一邊說著王路安一邊拿針往小布人上扎。陸菊人就生氣了,說:你這阿婆,王路安在北門外正和保安隊打仗哩,你倒在這兒詛咒他?!老婆子說:我就詛咒他!他爹在的時候蓋房多佔了我家一磚寬地界,他爹造孽死了,他又把廁所修在我家房后,讓我家後窗長年不能開。我知道打仗了,讓槍子打死他,王路安!
那兩人說:井團長能當團長,原來他爹埋在這麼好風水的溝里!你領我們去。陸林說:人家不讓外人知道么。那兩人說:給你一個大洋。陸林說:領個路就給一個大洋?我換上鞋領你們去。他進了屋,突然說:進來一個人,幫我扶一下梯子。一個人就進去,屋裡黑乎乎的,陸林拿塊磚照頭拍了一下,那人就倒了。外邊的一個說:啥響聲?陸林說:牆頭掛的籠子掉下來了。外邊的一個也進了門,陸林又是拿磚頭照頭拍了一下。兩個人都倒在地上昏迷不醒,陸林就拿繩子捆了,嘴裏塞了棉花套子,移到了柴草屋,便去找村裡的王存。王存是個光棍,家裡窮得要啥沒啥,陸林說:你想不想掙錢?王存說:多少錢?陸林說:一個大洋。王存說:是搶人呀?
陸菊人恨了一聲,這才發現老婆子穿的是白褂子,一把拽下小布人扔到屋頂去,就從院子跑出來,說:她怎麼就穿了白褂子,一把老骨頭了不|穿青褂子穿白褂子?褂子又那麼寬,是被單還是門帘?!生了氣,又出了一口氣,說:穿白褂子就穿白褂子吧,剛才巷口閃過有人穿青褂子,這就抵消了。如果路上再有穿綠的紅的青的,井宗秀就是沒大礙!出了巷子,中街上人不多,沒有誰穿著綠的紅的青的衣裳,陸菊人心裏就緊著,一言不發,往北門走去。還沒到一百三十廟的牌樓下,一隊預備團的兵,黑衣黑褲黑裹腿,狼攆一般地往城牆上跑,陸菊人站住看了一會,猛地見陸林身上穿了件綠衣服也跑了過來,她渾身一怔,臉上就活泛了,定睛看時,陸林並沒有穿綠衣裳,而是他抱著一個綠色的木箱子,那箱子很大,很沉,抱在懷裡,就覺得上半身都是綠的。陸菊人趕緊叫:陸林!陸林!陸林停下來,說:姐。陸菊人說:只要是有綠色的就好。陸林說:姐你說啥?陸菊人說:聽說你參加預備團了,你也不來看看姐!你抱的是啥箱子?陸林說:來不及么,姐,這是子彈箱,保安隊又來了。陸菊人說:不是都撒了嗎?陸林說:夜裡可能在黑河岸的哪個村子住著。陸菊人說:你們團長哩,他受傷了?
陸林說:用門扇抬著在城樓上。陸菊人說:啊不要緊吧?陸林說:應該不要緊吧,你上去看看。陸菊人看了一下城門樓,城門樓上警鑼在敲,哨子也在響,人跑來跑去的,說:正緊火了,我去了反倒礙事。還能到城慨上去,那可能真不要緊,不要緊了就好,我就不去了。看著陸林抱著箱子跑去,她又喊了一聲:你小心真啊!陸林沒回頭,應道:嗯。她再喊:仗完了來家啊!陸林已經跑遠了。
陸菊人心松下來,還要回東城牆去。進了東背街,有好多人在各家各戶門前搬石頭,那些石頭要麼是放在那裡讓人吃飯聊天時坐的,有的是在修院牆、豬圈時剩下的堆在那兒的,全被搬到城牆上去。陸菊人路過自己院門口,院門開著,公公拄了拐杖在院里張望,她說:爹你起來啦?楊掌柜說:剛才有人來搬石頭,我讓把捶布石和雞食石槽九-九-藏-書都搬走了。陸菊人說:剩剩還沒醒來吧?楊掌柜說:還睡著。陸菊人說:鍋里有煮好的荷包蛋,剩剩醒來了,你和剩剩吃,要是涼了,添把火熱熱。說完就要走,楊掌柜卻給了個麻袋,麻袋裡裝著灶灰,說:把這個帶上,他們要爬牆了,就拿灰迷眼睛。這時候,北門方向槍就又響了一片。
井宗秀讓周一山給陸林登記造冊,更換衣服,安排了住宿后,他就出了院門。院門口是掛著一隻紅紗鐵絲燈籠,飛蛾紛亂在那裡聚了一團。
井宗秀當下解開了麻袋,那兩個人還都能出氣,取了口中棉花套子,問是哪兒的,說是縣保安隊的,問在紙坊溝打問井宗秀爹的墳幹什麼,說是阮天保讓來挖的,墳一挖井宗秀就該死了,即便不死也當不久預備團長了。井宗秀說:我就是井宗秀。那兩個人爹呀爺呀叫著饒命,說如果放了他們,他們就返回縣城殺了阮天保。井宗秀說:阮天保不是要來打渦鎮嗎,你倆就在這兒擋擋他吧。把棉花套子又塞到嘴裏,扎了麻袋口,問哨兵:東北角那兒晚上開工了吧?哨兵說:晚飯吃過了,應該開工了。井宗秀讓陸林兩人又擱了麻袋跟著他去了城牆東北角,那裡果然打著火把施工,鞏百林指揮著把那段塌兩邊的石頭砌起了,正往中間填土。井宗秀給鞏百林說了句什麼,鞏百林卻從懷裡捧出一壺酒,說:你喝喝,我也喝,這一死就是雄鬼,別讓它上咱身。井宗秀喝了一口,便自己親手把一個麻裂丟進去,提第二個麻袋時,麻袋太重,陸林幫著一個抓一頭抬起來往進丟,竟腳下一滑,自己也掉進去。爬出來見鞏百林還喝酒,奪過來自己也喝了幾口,還把酒往身上酒。麻袋丟在了牆體的中間,位置並沒有摸順,但土已經填起來,麻袋在動,發出嗚嗚聲,鞏百林說:這是好麻袋么,是不是拿出來?井宗秀說:讓帶走吧。更多的土填上去,嗚嗚聲趨來越小,土就把麻袋全埋了。石杵和木槌從兩邊往中間夯,一點一點地夯,密密實實地夯,待到澆灌了小米熨出的湯,再填上一層土,陸林說:是不是還有嗚嗚聲?鞏百林說:早就沒有了。陸林說:我這耳朵有毛病了。井宗秀一直沒吭聲,眼看著填了三層土,夯實了三遍,也澆灌了三次小米湯后,兩邊的石頭再往上砌,他招待陸林和王存去城隍院吃飯了。
吃罷飯,井宗秀給了每人三個大洋,送著出城回去。過了一會兒,陸林卻獨自返回來,說他不想回紙坊溝了,留下來當兵行不行。井宗秀當然歡迎,問那個王存呢,陸林說:他不當。不當就不當吧,我把你給的錢要回來了。說著把三個大洋丟在桌子上。
井宗秀這才知道陸菊人那天從楊鍾墳上去了紙坊溝,給陸林交代著把井宗秀爹的墳丘先平了,免得保安隊的人來挖。陸林也就在後半夜把墳丘扒平了。今日後晌,陸林要去山上砍柴,正在家門口磨砍刀,抬頭看見有兩個陌生人在山坡上轉悠,心裏就有些警惕。不一會兒那兩人到了他家門口,打問渦鎮井宗秀團長他爹的墳在哪兒?陸林說:你們是哪兒的?那兩人說:我們是渦鎮的,想給團長爹墳上燒個香。陸林說:是渦鎮的呀,我打問個人,陸林在中街開了個豆腐坊,不知生意咋樣了?那兩人說:生意好,生意好。陸林就明白這是來挖墳揚屍的,卻笑著說:哦,哦。
但是,鎮上的人倒從此安寧了,他們全部主動到北門口抬石條,夯牆土,沒有石灰漿,還出主意用大鐵鍋不停地熬小米湯,把湯灌進石縫裡和夯土中,夯土鐵板一塊,石縫也結實得如焊了一樣。倒塌的那段城牆已經壘起了半人高,北門口也修起了門洞,城門不是安在與城壕同一水平線上,而是高出一丈有餘,出城門向北有三丈遠的城道,城道盡頭有一個急轉彎向東延伸到城壕,易於防守。當年的門洞里是道木門,現在變成了鐵包皮,還是兩道,每個門扇上各鑿了一個射擊孔。
在皮貨店裡,陳來祥的娘蒸了一籠紅薯,熬了一鍋白菜豆腐,那些人每人一手拿兩個紅薯一手端了燴菜碗,正吃喝著,井宗秀去了。井宗秀見陳掌柜披著騾皮躺在那裡,說:你咋沒吃?陳掌柜說:我變個騾子讓人家牽了去!井宗秀笑著說:你只能變一個驃子呀,讓他們輪換騎?就對那伙人說:騾子是保安隊搶去的,不是陳來祥殺了賣了,他是預備團的人,你們不尋預備團倒來找陳伯的事?他們說:找杜魯成了,他不賠么。井宗秀說:預備團里誰大呀?他們說:那我們就找你,你咋辦?井宗秀說:咱鎮上就這麼十多頭高腳牲口,賠呀!他們說:好,井宗秀!井宗秀說:我是預備團長!他們說:井團長,你怎麼個賠?井宗秀說:預備團沒養騾子,也沒那麼多錢,可阮天保家的房被燒了門樓和前邊的四間上房,沒九九藏書燒的還有前院兩邊各三間廂房,還有後院的四間上房,東西各三間的廂房,還有地么,白河岸二十畝水田,虎山灣十五畝旱地,還有兩條船,咱就打亂了分啊。你們去找周一山,他會給你們分得停停當當的。他們就不吃紅警也不吃白菜了,說:這是個辦法,你到底是團長!
那人說:這是分給我的?!安掌柜說:打打你的臉,看是不是做夢哩?那人真的打了一下臉,笑著說:鎮上咋只有一個阮天保啊?!
井宗秀直腳到了楊家屋院外,桂樹枝葉茂盛,壅壅地長在那裡,門樓的瓦槽里有藍光,那是貓還卧在那裡,一片繁密的蛐蛐叫,他在月下敲起門,聲音很輕,但已經很響。陸菊人照料著公公和兒子吃過飯都去睡了,她自己在燈下納鞋底,聽見門響,以為是隔壁柳嫂,起身去開了門卻是井宗秀,她怔了一下,隨即高聲說:哎呀你來啦!井宗秀也是大聲說:白天就要過來看看楊伯和剩剩的,實在忙得抽不開身,晚上剛砌了一段城牆就過來一下,楊伯還沒睡吧?楊掌柜在上房的卧間就就:宗秀又來看我啦!沒睡,沒睡!井宗秀便去了上房卧間,陸菊人也先在上房點了燈端進去,楊掌柜要下炕,井宗秀攔住了,自巳就坐在炕沿上,把甜糕送過去。楊掌柜說:來了總帶禮,花的這錢幹啥!卻打開了紙包,掰了半塊放在嘴裏嚅嚅著,說:把剩剩叫起來。陸菊人就站在上房門口喊:剩剩,剩剩!剩剩沒有回應。楊掌柜說:夜裡你們還修城牆?井宗秀說:得加緊修呀!楊伯,我還要請教你呢,補修城牆是不是也該有個祭奠?楊掌柜說:當然要祭奠,讓天知道著,天就會看著,有個照應么。以前造橋建廟,即便蓋個大房是都祭奠的。井宗秀說:如果不祭莫是不是就會死人的?楊掌柜說:是呀,死了人那就是用人祭奠啦,所以要祭奠哩。井宗秀說:那好,我們也祭奠了。楊掌柜說:祭奠的是雞還是豬頭?如果是豬頭,在豬鼻孔里插兩根蔥。井宗秀說:還插兩根蔥?覺得有些熱,把圍巾鬆了松。陸菊人在一旁看見了,說:我給你倒杯水去。井宗秀說:我不渴。楊掌柜說:豬鼻孔插蔥可以充大象的。井宗秀哦哦著,又說:楊伯這幾天身體還好?楊掌柜說:我咋樣都行,只是操心剩剩那腿,唉,剩剩咋還沒起來?陸菊人說:我喊過了,肯定也起來了。井宗秀就拿了麻糖,說:那我去看看剩剩。從上房出來,陸菊人低聲說:天不冷,你還掛個圍巾?井宗秀說:我這是特意來謝你的,你那天去紙坊溝沒給我說,回來了也沒給我說,你原來是辦了件大事!
十二頭騾子一被搶,鎮上人害怕了,原以為預備團和保安隊結了仇,保安隊若來打渦鎮,也只是報復預備團的,而十二頭騾子明明不是預備團的卻也被搶了,如果保安隊哪一天打進來,那就不是預備團的事了。好多人家便又收拾東西,有洞窟的準備上洞窖,沒洞窟的要到別的村寨投親靠友。他們在上洞窟和投靠親友前當然要索回騾子的損失費,在向杜魯成提出后,杜魯成沒有同意,只是說騾子是保安隊搶去的,這得和保安隊再打一仗,打敗了保安隊就什麼都有了。杜魯成的答覆使他們不滿,直接去找陳來祥,陳來祥像賊一樣躲著不見,於是也不再去北門口抬石條壘門洞了,都到皮貨店來,有拿皮子的,有搬傢具的,更多的說:陳掌柜,我們知道你拿不出錢來賠,我們也不強取硬奪,但我們就靠騾子過活的,現在沒騾子了,就只能在你店裡。他們言辭柔和,臉上笑笑的,陳掌柜吃什麼他們吃什麼,陳掌柜喝什麼他們喝什麼。陳掌柜就拉了張騾子皮裹在自己身上,說:我瘋呀,我瘋呀!
井宗秀訓斥道:一次沒打好第二次再打,吵什麼吵?!夜線子就揮了槍喊:第二營的跟我沖,誰再拉稀扯蛋給我丟人,我就崩了誰!井宗秀就讓第一營趕快上城牆,居高臨下射擊,掩護第二營,第三營也緊接著衝出去,杜魯成跑在最前頭。很快,保安隊又後退,丟下三具屍體。夜線子把三具屍體壘起來做了掩體,四個人趴在屍體后一齊放槍,保安隊再次退回沙石樑。
周一山說:你還相信阮家有夾牆?杜魯成說:啊,莫非你分的還是預備團的錢?!周一山說:團長說過要拿這些錢賠騾子么。杜魯成愣了一下,說:你行,團長讓那十二戶人家變成螞蚱和咱拴在一條繩上,你倒是把全鎮人都變成咱繩上的螞蚱了!周一山說:這得跟團長學么,你看過兵書沒?杜魯成說:沒看過。周一山說:知道曾國藩嗎?杜魯成說:不知道。周一山說:曾國藩打了敗仗,手下人給朝廷寫的報告里有愈戰愈敗,曾國藩改成愈敗愈戰,這一字之改就……杜魯成卻已經走了,說:不就是多了些鬼點子么,逞什麼能?!
這一日,剛把第二道九九藏書鐵包皮門安裝好,天就黑了,施工的人要去吃飯,留下預備團三個人值班放哨,便有兩個人背著麻袋到了城門外。哨兵問:幹什麼的?一個矮胖子回說:我要見井團長!哨兵說:瞧你這要飯的模樣,還要見井團長!那人說:我認識楊鍾。哨兵說:楊鍾成鬼了,你也是鬼?!那人說:和你說不清,你把你們團長叫來!哨兵說:你耍了個大,團長正喝酒哩,沒空!那人說:他喝酒,他不想活了就讓他喝酒吧。哨兵就躁了,說:你咒井團長?!叭地朝空放了一槍。
而沙石樑上竟然冒出幾十個衣衫破爛的人,大聲喊:我們是要飯的,我們是要飯的!正射擊的夜線子他們一遲疑,槍不響了,沙石樑就一下子扔來十多顆手榴彈,頓時炸得沙灘上沙土騰起,預備團倒下了兩個人,更多的人不是受傷就是眼睛里鑽了土末子,澀得睜不開,便又撤到北門裡。夜線子在罵要不是有那些要飯的,他帶人就打過沙石樑了,如果打過沙石樑,到虎山根也就三四里開闊地,肯定把保安隊打跑了。井宗秀一直就在城樓上,場面他看得清清楚楚,納悶的是那些要飯的哪兒來的,是保安隊偽裝的故意迷惑的,還真是要飯的被保安隊沿途抓來的?杜魯成說:是真要飯的,那面黃肌瘦的樣子只拿打狗棍。周一山說:即便是真的,那也得一塊打。阮天保只想著讓他們在前邊擋槍子,可他沒想到他們容易亂,只要一亂往後跑,也會影響了保安隊的人也往後跑。井宗秀就決定再出擊,全部出擊,他和第二營走路中間,杜魯成和第一營走路東邊,周一山和第三營走路西邊,集中火力,奪取沙石樑。城門一開,三個營一起往出跑,遠處的保安隊和那些要飯的也從沙石樑跑過來,能聽見阮天保在喊:渦鎮里糧多錢多女人多,殺進鎮了,誰搶下是誰的!這邊陳來祥鞏百林馬岱就大聲叫罵:阮天保,我肏|你娘,肏|你娘了!雙方都往前沖。
陸菊人說:你咋知道的?井宗秀說:他們真的去了兩個人。陸菊人說:動手了?井宗秀說:才在打聽墳的地址哩,就被陸林他們捉住送了來。陸菊人說:這就好,這就好。突然又問:是不是把那兩人祭奠了城牆?井宗秀說:剛才我沒給楊伯說,是把那兩個狗東西壓到城牆裡了。陸菊人驚道:壓到城牆裡了?!陸菊人瓷在了邢里。井宗秀進了廈屋,剩剩已經坐在炕上了,看見了井宗秀還迷瞪著,井宗秀把麻糖一晃動,他就忽地滑下炕,井宗秀笑著說:見我不動彈,一見麻糖就靈醒了?!楊掌柜踉踉蹌蹌從上房門出來,陸菊人還在那裡瓷著。
老魏頭和蚯蚓在城門樓上使勁地敲警鑼,敲著敲著,蚯蚓就不敲了,從城牆上往下跑。老魏頭一把扯住,說:你到郡兒去?蚯蚓說:我也要出去!老魏頭說:你去送死呀?敲你的鑼,也是給他們助威哩!兩人再次敲警鑼,就見沙灘上塵土騰起,兩片黑乎乎的人群相對著跑,誰也想以速度和陣勢嚇唬住誰,但誰也嚇唬不住誰,先還是你放槍他也放槍,你倒了幾個,他也倒了幾個,後來就各自趴在地上對射。黑河白河兩邊的蒲草和蘆葦叢里鳥都在驚慌起飛,它們不辨了方向,黑河裡的雁和白鶴往白河飛,白河裡的鷺鷥和老鸛往黑河飛,竟然就亂在兩群打仗人的上空。在羽毛紛落中,兩群人好像又都從地上站了起來,雖然中間還隔了那麼遠,似乎有一條無形的大鋸在扯,那邊的把這邊的扯過去了,這邊的又把那邊的扯過來了。就這麼扯了六七個來回,一群天鵝在白河的淺水灘上也要起飛,但它們起飛需要跑動十幾丈遠,飛過人群時還飛得不高,那邊的不知怎久突然亂了開始往後跑,這邊的立即就往前追。蚯蚓高興地說:這是天鵝在幫咱唧!手舞足蹈倒忘了敲鑼。老魏頭說:快敲鑼!鑼都敲出了破爛聲,這邊追攆的人群幾乎就要跑上沙石樑了,那邊的人群剛到沙石樑下,沙石樑后又冒出一隊人來,槍聲越發激烈,這邊的人再次退過來。蚯蚓說:咋還有保安隊?老魏頭說:保安隊兩撥輪換著?這狗日的阮天保!這邊一後退,那邊的全壓過來,這邊的就招架不住了,杜魯成和夜線子還在最後邊打邊退,而前邊就有人背著一個人急速地跑來。老魏頭看見背人的是苟發明,背著的竟然是井宗秀,叫道:壞了,壞了!苟發明背著井宗秀進了門洞,很快,預備團也全部回來,杜魯成就指揮:關門,關門,都到城牆上去!蚯蚓跑去看井宗秀,井宗秀兩條褲腿上都是血,就哭著說:團長團長你咋啦?苟發明說:快去把陳先生叫來!蚯蚓就哭著跑走了。
蚯蚓買下甜糕和麻糖去了三道巷口,井宗秀已經在那裡了。井宗秀沒有自已吃,也沒有給蚝蚓吃,從懷裡捧出了那條黑布,搭在脖子上。蚯蚓說:這是要給誰送禮嗎?井宗秀說:你就坐到read.99csw.com那兒去!那兒是郭家屋院,院門關著,門檐下也吊著一對燈籠,光線暖淡,門兩邊分別放著石獅,石獅身上雕著石人,一個雙手掩著口,一個雙手掩著耳。蚯蚓坐在那裡了,低聲說:讓我坐在這兒?這是天聾地啞么,讓我不該說的不要說,不該聽的不要聽!
井宗秀是在城隍院灶上吃飯,聽見槍響,放下碗就和一伙人往北門口跑認得城壕沿上站著的是紙坊溝的陸林。陸林是陸菊人的弟弟,當年他埋葬爹時,陸林幫忙起土堆過墳丘。井宗秀說:你是陸林?陸林說:我不是陸林難道是陸木?井宗秀說:你咋胖得越發沒個子了!開了門讓陸林和同夥進來,兩人咚地把背著的麻袋扔在地上,麻袋還活著,咕涌著動。
預備團全部上了城牆,保安隊就到了城下,有的剛跳下城壕,城牆上一陣亂打,便趴在壕底不動了。沒跳城壕的就不敢再跳,在壕外往城牆上打。打了兩個時辰,保安隊進不了鎮,甚至連城壕也過不來,就不打了,退到了沙灘。
井宗秀說:給我送的啥東西?陸林說:你讓你的人都走開,我給你說。井宗秀揮手讓哨兵避了,陸林還對哨兵說:我是耍得大吧?!然後在井宗秀耳邊嘰咕了一陣,井宗秀臉色一下子變了。
修補起來的城牆還未壘垛口,縣保安隊就到了北門外沙灘上。警鑼響起,預備團衝出了北門,井宗秀想在保安隊立腳未穩之時打他個措手不及,果然一陣交火,保安隊就往後退。保安隊一後退,預備團就往前攻,以為這樣就可以攻到虎山灣后,但保安隊退到那道沙石樑上射擊,而預備團只能散開了趴在沙灘上,沒遮沒掩,就有兩個人被打倒。前邊一有人被打倒,後邊的就有人往回跑,一時亂了,預備團又撒回北門洞。這邊一撤那邊又打過來。夜線子埋怨鞏百林的第一營沒有抓緊時間先佔住沙石樑,鞏百林又責怪夜線子的第二營為什麼不及時跟上,而且有了往後跑的。
他說不來是要感激陸林呢,還是痛恨著阮天保,只是冷笑著,便覺得肚子脹脹的,往街上走去。蚯蚓自然要不遠不近地跟隨著。井宗秀並不理會蚯蚓,一邊走一邊仰頭看天,月高雲淡,紫星點點,無數的蝙蝠飛過,雖然悄然無聲,但他卻想到那空中肯定就有了痕迹的,如木輪車經過窄巷時車把東西邊土牆上蹴出的痕迹一樣。他說:雞叫了頭遍嗎?蚯蚓立即跑過來,說:還沒哩。他說:麻家鋪子晚上還開門不?蚯蚓說:開門。他說:去買一封精米甜糕和一包麻糖吧。蚯蚓說:你不是才吃了飯嗎?他說:買了就在三道巷口等我。
周一山把阮家的地分給了十二戶人家,每戶兩畝,但阮家的船和房子沒有分,聲明這些充公。當夜就讓人拆除了前院的兩邊廂房,把後院改為團部。而第二天又傳出消息,在拆除前邊的廂房時,發現了夾牆,裡邊存放了八百個大洋,就把八百個大洋兌換成零錢,要分給全鎮各家各戶。晌午,周一山就在老皂角樹下分錢,各家各戶都來了人隊排了十幾丈長。
北門外仗一打開,鎮上的人都上了東西南三面城牆上,待北門外的槍聲停了,各自派人從城牆上跑到北門樓來問情況,周一山就讓北門樓上的人眼不要眨,觀察著保安隊的動靜,讓各城牆來的人都回自己崗位,天稍一黑就點燃火堆,再是讓冉雙全趕緊安排人做飯,飯做好了就送到城牆上吃,預備著晚上惡戰。
保安隊確實夜裡是住在黑河岸的王家村,早上起來再來攻鎮,還牽丁一群驃子和牛,騾子和牛拉著平板車,車上放了梯子和草袋。他們在沙灘上把沙裝進草袋,草袋壘起,人躲在後邊向城門樓射擊,火力極其猛烈。
分完了錢,杜魯成問周一山:這八百個大洋是在阮家夾牆裡發現的?
陌林就說了他搶了兩個人,連夜能送到渦鎮就給一個大洋。兩人等到天黑,用麻袋裝了,一人扛了一個來到鎮上的。
有人拿到了錢,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安記滷肉店掌柜說:鑽到錢眼啦!
但這一夜,保安隊並沒有攻鎮。保安隊也是要吃飯的,也是要睡覺的,或許他們就在沙石樑后搭了帳篷吃飯休息吧,但天黑得什麼也看不見。到了第二天麻麻亮,往遠處一望,沙梁后不但沒帳篷,連狗大個人影都沒有,大家這才認為保安隊早已撒了。心一松下來,瞌睡就從眼皮子上爬,有許多人趁勢倒在地上,說:讓咋白熬了一夜……話沒說完鼾聲就起來了。一夥婦女抬著筐子和木桶朝北門口來,夜線子問:是啥早飯?背了一竹簍碗和筷子的花生應道:蒸饃和粥,還有醬筍。夜線子說:誰說要吃肉喝酒呀?!花生一時倒不知說什麼好。牙所康艾山的媳婦說:好好打仗,我給咱養豬釀酒的!夜線子就笑著打自已嘴,說:啥嘴么,還想吃肉喝酒?就跑下城樓,每人先抓了三個蒸饅,而仍有三個人在城樓上沉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