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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南方

4 南方

那戶人家給她寫過信,說他們會開一輛藍色雪佛蘭科爾維特去接她。到了這裏,她才明白,其實,他們就是她弗雷德麗卡·波特離開里思布萊斯福德,離開約克郡的借口。站台的另一頭出現了一個高個子男人和一個小男孩。她踩著高高的鞋跟,扛著沉重的手提箱,彆扭地朝他們走過去。他們向她問好,做了自我介紹,分別是格里默德先生和保羅-馬力。保羅-馬力穿著跟英國人不一樣的短褲,腳上是一雙白色長襪,腿是橄欖棕色的。弗雷德麗卡沒有睬他。格里默德先生接過她的手提箱,微笑著,甩到肩上。他腰身粗壯,鐵灰色的頭髮豎起,像刷子,臉晒成了褐色,嘴巴周圍有一圈微笑紋,手指上戴著圖章戒指,一條金色的蛇繞著中間的雞血石。從他的皮膚判斷,他的日子過得很舒坦。他問路上怎麼樣,她坐在他旁邊的座位上,向他彙報了車廂號和鋪位號,這些數字可能有錯,但她很高興:她又說法語了!格里默德聽著笑了。車開進了尼姆斯城裡,然後出了城,進入鄉村。筆直的道路旁長著梧桐樹,左右兩邊都是開墾過的荒地。格里默德先生信手拈來地介紹著,既有法國人的教養,也有當地人的熱情,弗雷德麗卡覺得很新鮮,她沒接觸過這樣的文化,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一路走,天越來越亮。
弗雷德麗卡平時都不自己鋪床,但學會了一兩樣奇怪的技能。她學會了收割蘆筍。在金星石圍牆的外面有一畦畦蘆筍,她每天都要出去,仔細尋找剛冒出來的紫色蘆筍頭,然後用鋒利的刀子,插到土下面,把嫩蘆筍切斷拔|出|來。她還學會幫忙做一些菜,那些在1954年都是她自己不喜歡吃的菜,有橄欖油蒜泥醬,有紅酒燉牛肉配土豆和大蒜,有素菜湯,還有沙拉——都是些她不知道叫什麼的蔬菜葉,有的深紅色,有的乳白色,有的深綠色,有的淡綠色。烤阿爾及利亞羊腿的時候,她負責轉動烤肉叉。羊腿要用蒜泥和鳳尾魚調味,放在一個橢圓形鐵條箱里,架在熊熊燃燒的大火上烤,通常是用葡萄樹的樹樁燒火。她坐在壁爐前的凳子上,等叉子下沉的時候,她就把它翻轉過來,用很長的勺子,往羊肉上澆油和肉汁。
他們帶她去了許多地方。清晨,他們帶著她去魚市買魚做魚湯,那裡對她來說毫無浪漫可言,因為當時她還沒有讀到過福特關於卡朗格峽灣地區鮮美魚湯的誘人描述,也沒有讀到過伊麗莎白·戴維20描寫的魚攤上五花八門的魚。格里默德夫人帶她去過裁縫店,店裡有一個法國女人標準體形的假人,豐|滿矮小,雙手可以活動,沒有頭,下面用一條金屬腿撐著。所有人好像都互相認識,見到一個人就會停下來說幾句話。她記得在裁縫店裡見過幾隻愛情鳥,也記得喝過的黑咖啡和貓舌餅。在她的腦海里,愛情鳥逐漸模糊,演化成了一隻鸚鵡,也許是那條金屬腿變的。她去過附近其他的農莊,人家給了她一瓶沒有標籤的開胃酒,她抿了幾小口。他們到過陽光曝晒的港口,到過紫藤架下,也在合歡花樹下站過。其中有兩戶莊園中的男青年是註定要繼承家業的獨子——不善言辭、表情一直很嚴肅的米歇爾,以及嘰嘰喳喳但只會說一個英語單詞(藍色牛仔褲)的丹尼。他時常騎著蘭布雷特摩托車,攪起一溜塵土。她喜歡這兩人,尤其是米歇爾,但她也知道,在他們的眼裡,她是隱形的,根本不存在,用服務換膳宿的姑娘通常就只有這個待遇。她說了好些話,他們卻轉頭恭維主人家,誇她的法語不錯,好像她是哪戶人家的管風琴。她渴求性,但更渴求賞識。
他來的時候——跟弗雷德麗卡不一樣——帶著明確的審美期待。他希望能找到日本的元素、蒙蒂塞利28的色彩、塞尚和雷諾阿29的形式以及備受高更推崇的南方光線,他認為南方的光線是給予畫家的神秘禮物。凡·高得償所願,此外,他還在法國的陽光下看到荷蘭的景物,這裏的橋和代爾夫特、萊頓的沒多大不同,這裏鄉村的顏色讓他想起維米爾30常用的柔和的藍色和黃色。與此同時,在這裏,他看到了別人沒在意過的東西:向日葵、松柏和橄欖樹。
鬥牛被殺死後,血淋淋的牛肉就掛到肉鋪的鉤子上,要麼就放在白色的盤子上。格里默德會買很多鬥牛肉回來燒,他們跟弗雷德麗卡說這是慣例。弗雷德麗卡捂住嘴巴,突然想起黑乎乎的鬥牛轟然倒下,身下漫延開稠膩的血,漫過牛的肩膀,然後牛蹄子和牛角都被鋸下來的情景。她感到肚子里翻江倒海。她後來得知,有個叫奧利維耶的人認為凡·高在阿爾勒的自殘算是一種鬥牛儀式。他說,獲勝的鬥牛士會得到一隻牛耳朵,那是他的戰利品,然後他會把這個戰利品獻給他的妻子或者引起他注意的某個女觀眾。(弗雷德麗卡去看鬥牛的那天沒有舉行這樣的儀式。)於是,奧利維耶認https://read.99csw.com為,凡·高既是失敗者也是勝利者,在和高更爭執之後,割下自己的一隻耳朵,虔誠地獻給他的愛人,即阿爾勒的妓|女。
於是,弗雷德麗卡騎著自行車,開始探索那個單調而冒著熱氣的鄉村。她喜歡從葡萄園穿過,經常被泥漿濺一身。她仔細傾聽知了的叫聲,聞著瀰漫的乾草清香——本地種了很多乾草,都拿到尼姆斯主幹道路旁的一家工廠去加工。每次從自行車上摔下來,她都就地坐一會兒,呼著酒氣,在太陽的曝晒下昏昏欲睡。她決定要當作家。這幾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波特家對文字近乎崇拜,而她自己在學校寫論文的時候可謂得心應手,也樂在其中。而且,來到異國他鄉,一般人都會產生創作的衝動,何況是文字功底深厚的弗雷德麗卡。我覺得,書寫異域風情的衝動,不能和畫家對新光線、新形狀和新顏色的熱愛與追求相提並論。在安提布岬,莫奈看到的是藍色和粉紅色,在威尼斯,透納27看到的是威尼斯特有的水面反光,高更在塔希提也差不多。不管在什麼文化中,顏料就是顏料,光線就是光線。但是,文字是感受世界的另一種途徑,文字功底是需要長期積累的。文字伴隨著我們的成長,限制著我們對世界的認識。我發現,許多文字敘述和描寫似乎都千篇一律,乃至對於陌生事物、異國情調的描繪也是如此,這是個悖論。弗雷德麗卡將是解決這個難題的範例,她要用不同的筆調描寫陌生的環境。
在夢中,她被關在學校圖書館里做考卷,考卷只有一個問題:分析比較普魯斯特和《湯姆·瓊斯》的敘述方式異同。她對兩者都一無所知,在夢中,她感到非常羞愧和無能,哭得稀里嘩啦。醒來之後,她非常懊惱怎麼會做到這樣的夢,一個人和一本書怎麼能相提並論,但她沒有認識到,性質錯亂正是那個問題的答案所在,因為普魯斯特這個人名比《湯姆·瓊斯》這個書名和書的聯繫更加緊密。她每次想到這個夢,就會感到羞愧和煩惱。1969年,在一次派對上,有個人告訴她,做這種夢的人,考試通常都能夠通過,不管是真的考試還是模擬考試,儘管如此,她仍然耿耿於懷。1954年,那輛汽車經過一座中古時期或者文藝復興時期的院子的時候,弗雷德麗卡還惦記著那次夢中的考試,仍感到很鬱悶。後來,到了1965年、1974年和1984年,她對諾齊埃的印象逐漸完善,因為要等到日常瑣事、規劃、期望都從腦海中清除掉之後,人們才能真正認識死亡的本質,認識人生的起點與終點。院子的圍牆是用金星石建的,牆頭覆蓋著乾淨的灰塵和地衣。母雞咕咕叫著亂跑。
在這裏,隨著陽光越來越強烈,我發現畢沙羅31說的話是真的,高更寫信告訴我的東西也是存在的,在明媚的陽光下,一切都很簡單,顏色都會褪去,陽光是畫作效果的核心。在北方,這一切想都想不到。
葡萄園生產很不錯的玫瑰紅葡萄酒,她每頓午飯都當水喝。和瑪麗、莫妮卡和保羅-馬力都不一樣,她不往酒里摻水,她認為這樣做很幼稚,本來是好酒,稀釋之後就沒那個味道了。結果,她喝完都會頭疼,暈乎乎,總是無精打采。格里默德家人一向很客氣,會說那可能是因為風太大,或者天氣太熱,或者飲食不習慣。如果他們知道她中午好好睡了一覺,應該會很開心,因為他們發現要讓她高興很不容易。
親愛的提奧,天剛亮我就在給你寫信,太陽出來后,我就去畫陽光下的院子。我畫好拿回來,接著又拿著一張空帆布出去,這一幅也已經畫好了。現在,我可以接著給你寫信了。
格里默德先生說,這裏的田野都種著薰衣草,這是普羅旺斯的主要產業。這裡是講奧克語的地區,奧克語和奧依語一定要分得清楚。他提到了這裏的吟遊詩人,以及古時候的貴族老爺,他還自然地唱起了關於薰衣草、杏樹和愛情的曲子,但都是用普羅旺斯的方言唱的,她一點也聽不懂。弗雷德麗卡看到了一長畦灰綠色的薰衣草葉子,想象著紫色花盛開的樣子。她看到陽光下沒有陰影的土地,看到了更多的葡萄藤,看到了玉米苗,但她不認識那就是玉米苗。後來,到了三四十歲,她的知識和閱歷積累得多了,對小地方有了深入的認識,包括各地的特色食品和葡萄酒,乃至路邊餐廳和消失已久的沙丘,那時再到南方來,她都會努力回憶初來乍到感受到的驚喜。今天,這裏的一切都是那麼陌生,過後還是一知半解。這裏的一切也是青澀的,既灰濛濛,也明晃晃。她記憶最深刻的是南方的氣息,後來回憶這段往事的時候,她好像馬上能聞到這樣的氣息。野外的香草,如杜松、迷迭香和百里香,這些都是她知道名稱但認不出來的,還有些香草,如牛至,她連名稱都不了解。他們的車來到一個農莊,經過一條林蔭道,兩邊種著酸橙樹。「酸橙樹」的法語名稱她早已了解,可直到現在,這個名稱才終於和鬱鬱蔥蔥的樹木對上了,她終於知道,這種樹還能發出一陣陣香氣。這時,格里默德先生提起了花草茶的做法,有意無意提到了大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跟酸橙樹一樣,弗雷德麗卡也知道「花草茶」的法語名稱,但沒見過實際的東西。過了一段時間,她才領會到花草茶和普魯斯特的聯繫。這個大作家之所以能夠進入她的心靈,是由於她做過一個噩夢,那是她參加牛津大學入學考試的前一晚。有香氣的樹不斷向車後方退去,她一邊聽著格里默德先生的介紹,一邊回憶著那個夢。https://read.99csw.com
弗雷德麗卡認為她就應該寫虛構的小說,這是小時候形成的觀點。「小說是書寫人生最繽紛斑斕的書。」勞倫斯是這麼說的。比爾·波特也常引用他的話:「小說是人類自我表達的最高形式。」如果有人質問弗雷德麗卡相不相信這樣的話,她會好好跟他說道說道。可是,20世紀50年代,記錄取代了虛構,雖然她的身上有華茲華斯的影子,但她編不出故事,或者說沒有意識到她擁有那些故事。在這個年頭,大家都不關心創造。
弗雷德麗卡出發前往尼姆斯的時候,她對法國的南方並不了解。她知道尼姆斯是個省會城市,但她不喜歡「省會」——這是19世紀英國小說里寫到鄉下時的詞彙,而不是羅馬統治時期的普羅旺斯那樣的「行省」。她這一代人都往城裡遷徙,她真希望那裡是巴黎,燈火輝煌。她買了從巴黎出發的卧鋪票,主要是出於旅程時間的考慮,「我可不能坐一整個晚上」,而不是旅途距離的問題,「我要一路向南走很遠」。上火車的時候,她跟一個卧鋪車廂的服務員吵了起來,她喜歡吵這一架,因為他們是用法語吵的,她居然能用上虛擬態和條件句,還能在恰當的時候用恰當的語氣詞。她輸了,他們之所以吵架,是因為車票的事,車票用英語寫著「7號」卧鋪間,但服務員固執地認為,按法語,那應該是「1號」。弗雷德麗卡解釋說,在法國,「7」這個數字多一筆撇,但在英國約克郡卡爾弗利車站賣的票沒有這一撇。服務員說已經有個先生在1號裏面,他已經脫了衣服。弗雷德麗卡又提起「9」這個數字,但服務員沒有再理睬她,只是允許她站在過道上。火車咣當咣當著離開站台。她看著巴黎在身後越退越遠,一幢幢燈火明亮的樓房和一根根電線杆一閃而過。一個身材精幹的男人跟她一樣,手肘倚靠在窗台上,緊緊挨著她。他遞給她一根高盧牌香煙。她接過香煙,人家給她東西她一般都會接著。令她非常高興的是,她說的法語這個法國人聽得懂,兩個人也能對話。她主動跟那個人說她要去尼姆斯找一戶人家。她本來可能跟他說得更多,全是些亂七八糟不應當說的話,幸好,他用這門新的語言、新的詞彙給她說了一些老生常談的話。那個人告訴她,春天去南方,她的運氣真好。那裡植被芳香。這是弗雷德麗卡的心靈首次接觸到南方。那個人說他要去聖拉斐爾。他經常出差,是賣利口酒的,主要賣給賓館、酒店。他可以拿君度酒、金萬利酒和查爾特勒酒來讓這位小姐嘗一口,要是她沒有鋪位的話。
我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機會,這裏的自然界實在是太美好了。每個地方,乃至整個世界都是藍色的,漂亮極了。天上灑下來淡黃色的陽光,藍色和黃色結合,非常柔和、可愛,跟維米爾所描繪的世界一樣可愛。我畫不了那麼美的畫,但我深受觸動,盡量畫吧,反正也不存在唯一的畫法。
她想刻畫丹尼和他的蘭布雷特摩托車或者不善言語的米歇爾,結果噁心到了自己。她不得不又想起亞歷山大,她想把那個英國詩人塑造成橄欖樹林里的神,但還是不成功。在此過程中,她的性|欲強烈得令人痛苦,不只是渴望那麼簡單,而亞歷山大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以糟糕的方式逐漸模糊。她試著寫日記,但每天記的東西都一樣,越來越無聊,甚至她弗雷德麗卡·波特都覺得受不了,況且,她想家了。這讓她感到很羞愧。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瑪麗、莫妮卡、保羅https://read•99csw.com和夫人,酒廠合作社和以新教徒為主的尼姆斯就更不用說了。雖然她為人比較狹隘,但她是個不錯的評論家,於是,她雖心有不甘,但也果斷決定放棄當作家的夢想。
她仔細穿好衣服,綠色人字形花紋收腰套裝,搭配半高跟鞋,樣子很普通,但妝容比較複雜,畫眼線的時候還因為火車搖晃差點就畫歪了。她有一頂天鵝絨鴨舌帽,垂下的面紗遮住臉龐。她相信,即使是便宜的衣服,搭配得好,簡約一些,也可以顯得很優雅。有時候效果不錯,有時候她的模樣顯得風騷,有時候看起來卻很土。那天早上,她穿著鞋跟兩英寸的鞋子和倒鬱金香形的裙子踏上尼姆斯的站台,既有點優雅,有點風騷,也有點土。
大家對她都很客氣,一直善意地逗她開心。第二天,他們給了她一把木質球拍,上面用橡皮筋連著一個橡膠球。她,一個十七歲、有點性|飢|渴的姑娘,站在院子里,表情嚴肅,肌肉僵硬地玩著喬凱利球。她玩得不好。家裡的用人和格里默德夫人在屋裡幹家務活的時候,走到門口和窗口都會停下腳步,看看她,大家的表情也都很嚴肅。弗雷德麗卡想起了哈維珊姆小姐逗小男孩皮普玩的情景,想起了那個釀酒廠的院子,皮普就在那裡認識了赫伯特·波克特,但想到那個院子她就不高興,因為她從未能夠在腦海中描繪出它的樣子。
夫人想到了自行車。
她想首先描繪南方的風景。她的風景描寫深受華茲華斯的影響,雖然她不斷提醒自己華茲華斯的語言只適用他的時代和他的環境。弗雷德麗卡可能在英格蘭湖區看到過華茲華斯筆下的山間小湖,也能用華茲華斯的筆調對此加以描寫。而且,既然華茲華斯的語言已經被廣為傳誦和研究,她只需做出微妙的改變,看到他所沒有看到的一些細節,就能變換成另一個角度。安第斯山的牧羊人可以用六十個不同的詞彙來細分羊皮的棕色。但他們是安第斯山的牧羊人。弗雷德麗卡掌握了很多詞彙可用於描繪北約克郡婦女在茶會上的舉止和她們的購物習慣。對於莎士比亞喜劇的故事情節和隱喻,她可以遣用的詞彙量同樣不小,而且還在不斷積累擴充。很奇怪的是,面對新鮮事物,她首先會想到一些老話。華茲華斯也讓人笑話過,他居然說草是綠的、水是濕的,不過,那是因為他透過我們司空見慣的表象,看到了事物的本質,神奇而神秘的本質。他為這些本質找到了合適的描述,絕對不是簡單的重複。就像有一次丹尼爾和斯蒂芬妮在菲利海灘散步,突然說他終於明白愛情為什麼是「甜蜜」的,為什麼人們把他們愛的人稱為「甜心」。這是醍醐灌頂的體驗。此時此刻,弗雷德麗卡首次認識到,陽光是金黃色的,橄欖是黑色的溫暖,橄欖樹是粉灰色的,薰衣草是紫色的。但是,這些東西落到紙上以後,她卻覺得非常無趣,都似曾相識。
凡·高呢?普羅旺斯就該是他畫的那樣,他的畫為我們認識這個世界打開了窗口,尤其是他畫的松柏,以及橄欖樹、石頭和植被,萊薩爾皮耶山和克羅平原,乃至畫中的光線,在人們的心中,都代表著世界的真面目。
她開始脫衣服,脫鞋子,最後只剩吊帶褲、胸罩和襪子,在不停震動的地板上,躡手躡腳地走來走去,仔細檢查了卧鋪間里的環鉤、水瓶和洗臉盆。她從窗帘的縫隙朝外面看。有個車站一閃而過,實在太快,她沒看清楚站名,也沒看明白鐵欄杆的花式圖案。她看到了一團團黑乎乎的灌木叢、牛群,還有茅草屋,連綿不斷。她很高興。她喜歡一個人待在暖和、明亮的小隔間裏面,看著世界從身邊呼嘯而過。她彎曲著身體躺在卧鋪床上,欣賞著自己的長腿,慾望油然而生(不是對那個賣利口酒的),讀了一點《包法利夫人》,讀了一點《惡之花》,再讀完一本瑪傑麗·夏普的小說,這些書都是她在巴黎里昂車站一時衝動買的。天剛蒙蒙亮她就醒了,她把百葉窗帘升起來。外麵灰蒙蒙,她看到連綿不斷的樹牆,很奇怪,都被修剪到了根部,像粗壯的爬山虎被削平了。這個景象沒有一閃而過,而是連綿不斷,因為一段過去了另一段又接上。要看明白需要時間。在她印象中,藤蔓一般是往架子上爬的。隨著天越來越亮,這些樹根周圍原來冰冷的土地漸漸暖和起來。
這個家不是她的家,卻讓她暫時忘記了她自己的家。這一家子都是好人。格里默德先生有一艘船往返于馬賽和突尼西亞之間。他有時會出門好幾個https://read.99csw•com星期,回來的時候,船上會載滿阿爾及利亞羊腿、油罐和幾麻袋的豆子。格里默德夫人管理農莊,農莊很大,但不是勞動力密集型的(這個概念直到1960年左右才進入弗雷德麗卡的詞彙表)。農莊覆蓋了好幾公頃的葡萄園——她一直都不知道有多少公頃——還有桃園、櫻桃園和西瓜地。他們雇了義大利用人,有人幹家務活,有人乾田里的活,普通家庭婦女都插不上手。
她終於放棄了,坐在陽光燦爛的葡萄園裡,想睡覺就睡覺,醒來就拿起那本髒兮兮的《皮克爾傳》,看一會兒就又睡著。這本書包裝著深紅色和金黃色的皮革,真正的書蟲慌慌張張地從暗處爬出來,跑到光天化日之下,穿過斯摩萊特描寫的荒唐場面——那些老太太居然留著尿,等上火了就喝尿,說是尿能夠降火,有的會含紫色的口香糖除口臭,然後去勾引年輕的情人。她沒有探究他為什麼會寫出這樣的情節,構建出這樣的世界,如今她自然地接受一切,就像小孩子接受童話故事一樣。
後來,至少有很多年,她都不承認這段時間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所以不值得細說。弗雷德麗卡對於所見所聞的回憶不像斯蒂芬妮和馬庫斯那麼直接和明白。她的思維是自我和排他的,跟斯蒂芬妮和馬庫斯不一樣,只有在解開艱深謎團的時候,她才沒那麼封閉。20世紀70年代,埃茲拉·龐德19關於生命力和垂死文化的論述讓她認識到,格里默德先生關於土地和掌故信手拈來的敘述,以及她不知不覺之中撞上的這個語言,都是他所處社會的生命力所在;對於節后的約克郡,那樣的社會只是念想,可望而不可即。比爾·波特也有地域自豪感,他教的夜校學生專門去收集本地方言,觀察分析本地的社會行為和家庭關係模式,而且熱情極其高漲,不過沒有格里默德先生的輕鬆愜意,不像他相信世界可以共享、可以永恆。
這裏沒有書。格里默德先生告訴她,尼姆斯早期的居民是幫助屋大維戰勝安東尼和克婁巴特拉的將士,他們的姓名,包括安東尼、駑馬、弗拉維安和阿德里安等,都還有很多人叫。拴在棕櫚上的鱷魚已經成為尼姆斯的標誌,那是對征服古埃及的紀念。他帶她去于澤斯,大劇作家拉辛23曾經在那裡體驗鄉村生活,思考教會問題,然後開始創作。于澤斯是座泛黃的老城,建於一座小山丘上面,幾何形的屋頂層層疊疊,現在的模樣肯定和莎士比亞寫《安東尼與克婁巴特拉》14的時候沒有差別。弗雷德麗卡想和格里默德先生聊聊拉辛,可是,雖然他引述了拉辛的幾段名言,但他更感興趣的是拉辛這個人,對他的作品興趣不大。他提到拉辛,提到莫里哀24,提到夏多勃里昂25。弗雷德麗卡則提起海明威和他描寫過的鬥牛的場景,他說過地面在移動的話,提到這句話,她感覺更糟糕,對性的饑渴更強烈,更渴望生活、愛情和行動。她說她想看看英語書。夫人帶她去了尼姆斯城市圖書館,那是一幢黑乎乎、樣子很寒磣的房子,百葉窗開得很高,天花板也很高,裏面藏著皮革封面的書,布滿了灰塵。基本沒有英語書,她借了一大本多比亞斯·喬治·斯摩萊特26全集。這些書不是她所嚮往的,不過終究是英語書,是小說。小說是最好的麻醉劑或鎮靜劑。起碼都很長。
格里默德夫人身材矮小,體形保持得不錯,腰部纖細,臀部緊緻,黑色的頭髮梳得乾乾淨淨。她站在門口,身邊有兩個十幾歲的女兒,表情有些尷尬,弗雷德麗卡就是來跟她們聊天的。她們身後有幾個穿著黑衣服的地中海女人,弗雷德麗卡第一次看到這種人。大家正式地握了手,弗雷德麗卡說了幾句很優雅的法語——這可能就是這種語言的本質——表達了感激之情。進了房子后,有一間石質餐廳,瓦片屋頂,牆壁灰暗,裏面放著一張巨大的橡木餐桌。他們坐在餐桌邊,有人給弗雷德麗卡端來了一碗熱巧克力、一片很大的法式麵包、一塊沒放鹽的黃油和一瓶櫻桃果醬。然後,有人引著她走上幾段裝著鑄鐵欄杆的石質樓梯,來到給她準備的一間巨大的房間。房間的牆壁被刷成鮮艷的深藍色,讓她想起一張印著凡·高《星夜》的明信片,更想起勞倫斯·奧利弗自導自演的電影《亨利五世》中畫著百合花的橫幅的底色。弗雷德麗卡感到難以置信,在英國,房間沒有刷成這種顏色的,也許,這更像「利潔時藍」?地板鋪了藍褐相間的瓷磚,已經褪了色。床很高,圍著帳子,蓋著已經起球的帶蕾絲邊的編織棉毯。洗手台上有一個廣口水壺、一個污水桶和一個瓷臉盆。卧室相當於她在里思布萊斯福德家裡的客廳的兩倍大,裏面沒有寫字檯,但有一整套沉重、漆成黃色的卧室傢具,有衣櫃、壁櫥和五斗櫥。真是跟國內不一樣。很有意思。這麼多陌生的東西讓她興奮不已。她也累極了。有一小會兒,她還想念起了家裡的地毯、書架、小窗戶和人造採暖設備等熟悉的東西,這讓她嚇了一跳。read.99csw.com
她本來覺得自己法語說得挺好,是她的一大強項,如今卻成了短板。瑪麗和莫妮卡沒有學到多少英語,因為弗雷德麗卡會恐嚇她們,她們也會反過來恐嚇弗雷德麗卡。她會用很漂亮的英語改她們的作業,但是,在當時,她並沒有領會家庭教育的精髓,對於她為什麼要那樣改語法和句法,她還不能夠向她們解釋清楚。因此,儘管她們得到的分數高了,但實際上她們並沒有學到英語。過了很久,她才意識到問題在自己的身上,她自以為學問很高,所以完全以自己為中心,總覺得她們那麼笨,認定那是她們自己的錯。格里默德夫人很客氣,有一次,她表示至少弗雷德麗卡給她們做了道德示範。當時,弗雷德麗卡還認為這種說法是無知的表現。後來,回到了英國,她才意識到格里默德夫人的話裡有話,但她已經忘記了具體的語境和說話的語氣,只記得當時她們就在房子外面沐浴著尼姆斯明媚的陽光,風不小,石頭閃閃發光。
當先生在家的時候,他們的外出活動就更有文化內涵,更具目的性。他們去尼姆斯的羅馬競技場看過米斯特拉爾21偉大的普羅旺斯文學作品《米雷耶》。有一天,弗雷德麗卡在同一個地方觀看了鬥牛表演。她希望那是值得欣賞而有美感的表演,希望她能夠看到揭示「生命本質」的一幕,儘管她可能會受不了。但是,她所看到的是一次又一次殘忍的殺戮,緩慢、重複,讓她這個愛動物的英國人大倒胃口,格里默德先生看到了,很不高興,他是個鬥牛的狂熱愛好者,他還跟弗雷德麗卡解釋了一大通什麼叫作狂熱愛好者。於是,那個地方突然有了血腥的氣息,但還是不夠激動人心,也許是因為尼姆斯人不像羅馬人那麼嗜血,而是更熱衷於把自己晒黑以及討論鬥牛士的斗篷。他們倒是起鬨過一次,不過,據格里默德先生說,那是看到畢加索22時自然而然的反應,他們都不喜歡畢加索,當時畢加索就坐在競技場的另一頭,他那張咖啡色的小臉被一頂黑色貝雷帽遮著,但人們還是認出了他。格里默德先生說,人們覺得他所謂的「藝術」是騙人的。弗雷德麗卡開始努力回想,是否熱愛足球的英國人民也對某一現代藝術家有如此統一的意見,可她什麼也沒想到,反而突然想起來,在里思布萊斯福德學校,亞歷山大·韋德伯恩的書房牆上就掛著畢加索的版畫。她愛上了亞歷山大。如今她背井離鄉,但她知道她還愛著亞歷山大。但是,由於她自己的原因,也由於周圍的環境,她把這段愛情搞砸了。她覺得他肯定不想收到她的信,甚至可能希望把她忘得精光。他的畢加索版畫涵蓋藍色時期、流浪藝人主題和《拿煙斗的男孩》。真奇怪,跑了那麼遠來到這個地方,頂著太陽,聽著這麼多人大呼小叫,居然還能看到畫那些東西的這個人,能看到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他畫的線條很簡潔,她對格里默德先生說。格里默德先生聽了之後顯得很震驚,然後他說畢加索畫的那些三個乳|房的女人和一隻眼睛的人,比克羅馬農人畫的岩畫更幼稚。而且,他說,畢加索在瓦洛里發現並摧毀的古代陶器,現在看來,只是不入流的煙灰缸,上面亂塗亂畫了一些牛和鴿子。「他親手殺害了他熱愛的傳統。」格里默德先生很不屑地說。弗雷德麗卡覺得他很庸俗,後來才發現他說的都是大實話。「不過,他的鬥牛畫還是不錯的。」格里默德先生這樣安慰她。可她不再說什麼。因為她不知道畢加索畫過鬥牛,更厭惡鬥牛。
弗雷德麗卡很高興地回答說那當然好。其實,她看得很明白,那個男人有點緊張,害怕她不答應,焦慮是終結談話的利器。雖然弗雷德麗卡不喜歡跟一個憂心忡忡的男人一起關在一個卧鋪車廂里,但她不希望一直站到天亮,也希望他們的法語對話能一直接下去。那個車廂服務員回來了,說非常幸運,有一個鋪位空出來了,那個鋪位的乘客不知去向。他把弗雷德麗卡帶到7號卧鋪間,站在門口不走,也許是等著她給小費,但她給不了,她身上只有大額鈔票。於是,她進了卧鋪間,很粗暴地關上門,那個賣利口酒的也被一起關在外面。她一個人享受一個卧鋪間,很快就把他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