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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兩個男人

24 兩個男人

「這樣不好,」他說,「我不能……」
「我必須走了。我還能再來嗎?」
「不要說對不起。這是我最不喜歡……你知道,我最在乎你。」
她同意了,因為她也想到離開劍橋,她想擺脫這裏的條條框框,想暫時放下那些事。他的車是一輛敞篷黑色跑車,弗雷德麗卡坐在他旁邊,迎著風,沒有看著他。他的手操縱著變速桿,兩條腿來回交替,踩油門、剎車或離合器,毫不猶豫。他轉彎又快又急,讓她很害怕,不得不用一隻手專門保持平衡。他沒有表示歉意。他們沒去格蘭切斯特,那裡肯定人滿為患,而是去了伊利大教堂,在遮陰的地方喝了茶。他先是客套地問了她在劍橋的情況和她的假期計劃。過了一會兒,弗雷德麗卡問他為什麼請她喝茶。他說他喜歡上了一個有思想的女生,她不只關心漂亮的衣服,不只會俘虜周圍的男生。弗雷德麗卡覺得他的興趣不在於聊天,而全在她這個人的身上,所以,她既用不著去總結,也不想回應。他介紹了自己的一些情況。他的父親曾經是正規軍的上校,現在已經去世了。母親住在赫里福德。他還有兩個姐妹。他在英格蘭西南部繼承了一座莊園,始建於都鐸時期,現已列入英國文物保護名錄。他詳細描述了古宅的門廳、客廳、旋轉樓梯、長廊、奶牛場、花園、藥草園和果園,列舉了品種各異的蘋果和李子。「還有一條護城河,」他說,「非常棒,河裡沒有水,只有綠色的軟泥和陳舊的土塊。我專門觀察過。」弗雷德麗卡心想那可能是縮小版的羅伊斯頓莊園,藏著世世代代不為外人所知的生活史。馬廄也要花大工夫收拾,奈傑爾說,但現在很乾凈。你會騎馬嗎?不會,弗雷德麗卡說,沒有機會學。奈傑爾說,如果她有機會學的話,他相信她會騎得很好。他說這話的時候很認真,一點也沒有取笑她的意思。她注意到,他的臉比例不是很好,黝黑的下頜略顯粗獷,手腳麻利,目光閃爍,有風吹草動,他似乎都能觀察到。
「當然會。它讓世界變得更真實,也更虛幻……」
「哦,是的,的確……」
「馬拉美來過劍橋,寫過一篇關於修道院生活的文章。他說,這裏的一切,什麼九-九-藏-書特權,什麼高高在上的塔樓,還有那些所謂輝煌的歷史,都與他的民主精神相悖。但是,他後來又說,也許這些古老的院校就代表著理想的未來……他把塔樓看作從古至今穿越時代的箭矢,雖然他真的喜歡不起來。他還說,除了獨立思考和寫作,沒有什麼是必不可少的。在《呂貝克的鍾》里,我很想引用他關於塔樓和沉默的描述,可是我沒用上。我無法把這裏的封閉生活和我們——或者說他們——在歐洲的遭遇聯繫起來。這裡是仙境啊。文森特知道我……他知道我做不到……他不該……」
他帶她去電影劇院看《七武士》,那是沒有刪減的版本。弗雷德麗卡拿出在劍橋學習的勁頭,尋找敘事結構、貫穿的主題和寓意的表現形式。奈傑爾安靜地坐著,一心一意地看電影。過了一會兒,弗雷德麗卡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她發現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但沒有壓制這種感覺。她開始相信電影里的故事,對於電影里的人物,她感同身受,能夠領會他們的恐懼、希望和愛恨。她很久不曾如此了,這種感覺要回溯到小時候看《俠盜羅賓漢》《大衛·科波菲爾》《紅鐵手騎士》和《艾凡赫》的時候。或許有人像她一樣,在某一瞬間願意暫且相信看似不可能的事情,而為了將這樣的瞬間無限延長,才致力於研究文學。電影結束之後,奈傑爾談論起電影,他的回憶分毫不差,好像那些人不是為敘事框架安排的演員,不是膠片在屏幕上的投影,而是真正的戰士。「千鈞一髮啊,」他說,「可是,你又能清楚地看見告密者的馬嚼子,在那麼緊張的時刻還出現這一幕,真是太有趣了……看得出來,他隨便謀害什麼人,也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弗雷德麗卡還沉浸在自己的詩學信念中,恍恍惚惚,但清楚地感受到了在研究中喪失的純真。她覺得他的話說得再恰當不過了,直截了當,明辨是非,充滿熱情。
「啊,不,你不能這樣,絕對不能,」弗雷德麗卡說,「聽著,那個地方,北方,是我的故鄉,很漂亮,嗯,有一些地方很漂亮……和劍橋不一樣……你一定得去,否則我……」
他閉著眼睛說:「你一定要來,一定九-九-藏-書。對不起,我有點難受,不知道怎麼回事。」
「你覺得劍橋會讓人與外面的世界脫節嗎?」
不能愛?不能跟人家產生關係?不知道怎麼做|愛?還是不喜歡女人?很可能就是這樣。
「你那麼在乎啊。」拉斐爾說。她不敢相信,他竟然緩緩地低下頭來,伸出胳膊,把她拉到懷裡,吻了她的唇。弗雷德麗卡不像馬塞爾那樣把阿爾貝蒂娜的吻白白浪費掉,普魯斯特用了好幾頁描寫參照心理學和美學,還做自我剖析,對各種吻進行比較。她屏住氣息,儘力享受這個吻。她伸出一隻手去撫摸他的黑髮,他的發質比她想象的要硬。她認為這個吻算是「輕吻」,吻她的時候,他很緊張,一碰到就分開,像一隻動作敏捷的小鳥兒。弗雷德麗卡嘴裏說著「噢,求你」,兩隻胳膊緊緊地抱住他,她感到驚訝,他的四肢骨頭居然那麼軟,他的雙手微微顫抖著,摸著感覺冷冰冰。那隻小鳥兒又試探著低下頭,閉著眼睛,像受難的聖人一樣,單薄緊張的嘴唇蹭著她的嘴唇,絲毫沒有章法可言。弗雷德麗卡想說「我愛你」,但覺得他可能接受不了,會退縮,所以就喊著他的名字,拉斐爾,拉斐爾。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耳朵里迴響。
「求你……求你……不要離開,不要。」她說。
「希望在北約克郡的就職典禮上能見到你,」他說,「克羅說,他希望亞歷山大的劇組成員能重聚一次。場面應該相當愉快。我這次來,就是想說服拉斐爾也去,可以改變一下大學教師的形象。大家很樂意結識這位會說多種語言的詩人,況且,這位詩人也不是刻薄的美學家。但是,我覺得我說不動他。一直以來,不管是什麼理由,讓拉斐爾離開劍橋這可愛的校園,都簡直是要了他的命。」
「我覺得,劍橋要麼是把人關在裏面,要麼就是把人關在外面。」
弗雷德麗卡心想,可是你很英俊,我愛你,但這樣直說可能會嚇他一跳吧。她輕輕撫摸著他的手。如果有人年紀再大一點,睿智一點,不那麼在意他,也許就能解除他的痛苦。對於不知所措的男人,她向來一籌莫展。她記得,有人在舞池裡對她說「你很會跟我的節奏」,她後來想起來那個https://read•99csw•com人是奈傑爾·瑞佛,有點不高興。她覺得該回去了。她側過來對著拉斐爾,吻了吻他那張痛苦的臉、眼角和嘴角,他的嘴角猛地抽|動了一下。為什麼這樣?是感到厭惡嗎?還是在享受被動的愉悅呢?她站了起來。
「我肯定是被關在裏面的人。除了這裏,其他地方的生活,我完全適應不了。」
「你和克羅肯定有很多共同語言。」
弗雷德麗卡向他伸出一隻手:「世界上肯定有和你一樣的人……」
「那當然好。」
他們在伊利大教堂轉了轉,他表現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性格特點。後來,弗雷德麗卡覺得「意想不到」這個詞很不妥當,她幾乎對他一無所知,哪有什麼「意想不到」的呢?參觀的時候,他非常注意觀察細節,把活動座板翻過來,又看又摸。看到教堂里有雕刻著女人打狐狸的畫面,他笑出了聲,對著木雕的叼著一隻老鼠的貓頭鷹,他評論說雖然木頭死氣沉沉,但畫面生機勃勃。他的手指劃過因受刑而咆哮不止的惡魔,摸著飽滿的橡子,但並不對作品的歷史意義和美學價值發表評論,只是一邊觀察,一邊享受感官的快樂。弗雷德麗卡似乎看到亞歷山大·韋德伯恩的手指劃過羅丹雕塑《達那俄斯的女兒們》的肩膀和臀部。她可不會這樣撫摸木頭和石頭,她的感官享受只限於某些文字,比如「飽滿」和「咆哮」這樣的詞彙。奈傑爾說:「看這個,這個不錯吧?」其實,他臉上的表情已經說明,他的手指早已得出了答案,就像中世紀的藝術家們一樣,知道人陷於悲痛時嘴唇和喉嚨所具有的吸引力。
夏天,朋友們大多不在劍橋,有的去斯特拉特福,還有的去了奧克尼、貝辛斯托克、雅典、都柏林、拜律特和佩皮尼昂等地。拉斐爾經常待在圖書館,他聽說她為了讀但丁而去學義大利語,對此表示讚許,還時不時地邀請她去喝茶,每次都讓她感到不同程度的熱情。她不覺得自己的義大利語有什麼進步,但也不認為這是愚蠢的事情,或絕對沒有希望。拉斐爾讓她讀的東西,她都讀了。他還問起她研究普魯斯特的進展。有一天,奈傑爾·瑞佛突然出現,說要帶她到鄉下兜風,讓她十分驚訝。
「那read.99csw.com就好。」這句話聽起來有點脅迫的味道。霍奇基斯對弗雷德麗卡說:「我就指望你了。」但他沒明說是指望她說服拉斐爾,還是指望她參加就職典禮。
「但你還是不會去的,對吧?」霍奇基斯很尖刻地說,「到最後時刻,你肯定有理由不來……」
「弗雷德麗卡。」他叫著她的名字。兩個人不知道誰牽著誰,跌跌撞撞地走向沙發,兩人在沙發上坐下,手牽著手坐在一起。拉斐爾若有所思。
「我還得學習呢。」
他走後,拉斐爾坐立不安。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問了弗雷德麗卡一些關於北方的問題,但似乎不怎麼在意她的回答。他說:
「我很想去,真的。」
「那就走吧。到北方去一趟,看看你的想象力遭遇鋼筋混凝土會碰撞出什麼樣的火花,那裡還有一座伊麗莎白時代的禮堂,非常漂亮。去吧。去那裡的沼澤地,舒展一下你的四肢吧。你會馬上感覺精力充沛。對吧,弗雷德麗卡?」
「沒有這回事,」拉斐爾說,「我並不是那麼留戀這個地方。我認為,人不應該太在意身邊的環境。」
「今天天氣很好。我弄了輛新車。我們去找個地方喝茶吧。去哪裡都行。」
他講到有一次去尼羅河的發源地,同行的五個人都是他同一個兵團的戰友。他不擅長講故事,故事說完了,弗雷德麗卡對他那些同伴的印象還很模糊,好像有一個礙事的渾蛋、一個十足正派的傢伙、一個冥頑不靈的魔鬼和一個受虐狂兼工作狂,但對於組裝和拆卸摺疊船的種種細節,她實在聽不懂也記不住。她無法通過他的敘述感受到白色的沙漠和黑暗的植被上方乾淨明亮的天空。「星星離你很近,你看得很清楚,實實在在,就在那兒。」奈傑爾說。她也不明白胸腔爆裂、身體脫水和雙腿沉重是什麼感受,以及經過漫長的激烈攀登后,精疲力盡的身體鬆弛下來時奔涌而來的那種幸福感。他說:「那個地方挺好,真的挺好,我自己心裏很清楚。」她知道他說的是真理,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麼真理。在陌生世界為生存而奮鬥是老掉牙的故事,但她很喜歡聽他講。但他講到學生時代的事,她就不那麼喜歡了。他說有一個愚蠢的傢伙穿著和舉止都有些粗鄙,他們一伙人九_九_藏_書為了處罰他,在一個寒風刺骨的夜裡,把他關在手球場,關了一整個晚上。「這可不怎麼善良。」弗雷德麗卡說。「是的,現在回想起來,我也覺得不好,」奈傑爾·瑞佛說,「那時就覺得很好玩,聽著他不停怒吼,大聲呼救,我告訴你啊,簡直太好玩了。」說完,他頭往後一仰,一個人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他還帶她去劍橋外面吃晚餐,那個餐廳她聽說過卻沒去過。他點菜的時候乾脆利落,好像對菜肴如數家珍,在觀察教堂里的木雕老鼠和介紹他家園子里的果樹的時候,他的神態也是這樣。「我幫你點吧,」他說,「我熟悉菜單。」他給弗雷德麗卡點了煙熏鱒魚慕斯、牛排千層酥和蘋果薄餅,這些都是她自己不會點的。她細細品味著這些佳肴,記在心裏。
拉斐爾牽著她的手,站在她旁邊,俯視著樓下的草坪和河流:「文森特說得對,我害怕劍橋外面的世界,也怕這裏面的世界,我什麼都怕。但是,對外面的害怕是不一樣的。他說我這是病態的恐懼,我害怕坐火車遠行,害怕去這所新大學的旅程。我得承認,他說得對。」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弗雷德麗卡感受到他們在較勁,那是意志力的較量,但不明白意志力的來源和形式。她耐心地等著。
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天黑了,他還沒把她送回紐納姆。出於好奇和習慣,也作為回報,她把臉湊近他。他用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就像摸那個咆哮的惡魔一樣,又用溫暖乾燥的嘴唇親了一下她的鼻樑和顴骨。「現在還不行。」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讓人感覺不容置疑,她不知道這裏頭有什麼說法,但幾乎斷定那是無關緊要的。
她下一次去拉斐爾家裡喝茶的時候,文森特·霍奇基斯也在。他經常在那兒,通常是她一去他就離開。那場災難似的《酒神》演出后,她和他說過話,但不確定他是否還記得她是誰,是否還記得在聖瑪麗海灘第一次見面共享午餐的情景,那天陽光燦爛,但人們都離得比較遠。今天,他突然和她說話,顯然他知道她是誰,也記得兩人以前見過面。
「你穿晚禮服很可愛,和艾倫一起的那次。你不算漂亮,但我看到你的時候……」
「謝謝。」他一動不動。
她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