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應如此。」尼克嘆了口氣，「但她已經不在這裏了。她選擇了重生，變成了新的生命。我來得太晚了。」

黑茲爾卻還記得一切。或許因為她是普路托的女兒，不過，無論如何她永遠都不會忘記自己是誰，自己為什麼來到這裏。

然而他卻握住了她的手：「你犧牲了自己去阻止巨人蘇醒。我永遠不可能那樣勇敢。」

和以前一樣，審判官們沒有問她任何問題。他們直接能查看她的意識，從頭腦中拉出思想來檢視，就像是在搜集老照片。

他拿出了一個用布包著的東西，大小和一副眼鏡差不多。當他打開包裝之後，黑茲爾看到了一塊燒到一半的木柴，也散發著紫色的光芒。

波西跪在船頭，用他那奇異的心靈操控水流的能力帶著他們駛向海洋。黑茲爾坐在船中部弗蘭克身邊的長凳上，他們的肩膀挨在一起，這讓她既感覺到一絲緊張不安，又感覺很開心。

是你導致了這一切！菲尼亞斯這樣說過。如果不是因為你，阿爾庫俄紐斯也不會活過來！

「什麼也沒有。」黑茲爾說，「永生永世的虛無。」

「你後來見到你媽媽了嗎？」

她知道波西和艾拉也在聽著，但這些話她還是主要對著弗蘭克說的。當她結束了講述之後，便不敢再去看他。她等待著他起身離開她身邊，或許他還會告訴她，她就是一個怪物。

「這正是我要告訴你這些事情的原因。」他把木柴向前一伸，「我知道你還有許多疑問，但，你能幫我保存這個嗎？」

黑茲爾顫抖地吸了一口氣。她害怕提到這些——並不只是因為她感到羞愧難當。她也不想又要眼前一黑昏過去，回到過去。

弗蘭克低聲問道：「他們是……」

她想要告訴他，他這樣做是個錯誤。她想要把它還回去，但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些什麼，一片陰影便落在他們之上。

審判官們齊齊歪過了頭。金面具，黑茲爾心想，金子總是給我帶來詛咒。她不知是不是因為金子毒害了他們的思想，所以他們完全不給她一場公平審判。

船夫轉過身咧開嘴笑了。有那麼一瞬間，他的外形是一個很帥氣的非洲人，穿著一件昂貴的絲綢西裝。下一刻他就變成了穿著黑色長袍的一具骷髏。「你當然不必擔心了。」他用一口英國口音說,不過他只是衝著黑茲爾在說話，彷彿根本看不到弗蘭克,「跟你說了我會帶你渡河的，不是嗎？你沒有錢幣我也會讓你過去的。把普路托的女兒留在河的對岸不讓她過去可不是什麼正確的做法。」

現在艾拉正舒適地棲息在船尾，一點點啃著牛肉乾，來回背誦著查爾斯·狄更斯的小說和《50個逗狗狗的小把戲》里的內容。

「挫敗了蓋婭的陰謀，」第一個審判官說，「阻止了阿爾庫俄紐斯的蘇醒。」

「我並沒有去極ｒｅａd.９９csｗ•coｍ樂境。」她的嘴唇乾得像沙粒，「請不要往下問了……」

但已經太晚了。她記起了自己沉入黑暗，來到了冥河的岸邊，隨後她的意識開始鬆動模糊。

「但是事實就是如此。」弗蘭克把手伸進了外套口袋裡。

自從他們離開營地，她看待他的感覺就變得不一樣了。他比她之前想象的要有勇氣得多。他才是那個去照顧她的人。她不得不承認，這種變化其實相當美好。

最終，第二位審判官嘆了口氣：「無法判決。不是絕對的善，也不是絕對的惡。」

「但是……這裡會發生什麼？」

黑茲爾已經聽不明白艾拉在說什麼了，她的眼前越來越黑，不由得緊握住了弗蘭克的手。

「你與眾不同，」他說，「普路托的孩子，你還記得你的過去。」

「是的。」黑茲爾說，「而你則是個活人。」

「實際上……既然我們有永恆的時間可以聊天，我想告訴你一些事情。」

弗蘭克從他的背包里拿出一些食物——那是他從菲尼亞斯的桌子上掃蕩來的一些汽水和松糕。他把這些分給大家。

弗蘭克看著手裡握著的這塊易燃物。即使在他現在這種紫色鬼魂形態下，他看上去也如此偉岸堅定。黑茲爾能想象當他長大成人時塊頭能有多大——一定健康強壯得像一頭牛。她不能相信他的生命就依賴於這麼小的一塊木頭。

她記得弗蘭克在波特蘭時是怎樣擋在她身前大叫著：「她是個好人！」就好像他要把任何想否認這點的人都幹掉一樣。

小船駛入了一個黑暗的河灘。黑茲爾帶著弗蘭克走向黑暗之神厄瑞玻斯的幽冥之門。鬼魂們能感覺到她是普路托的孩子，紛紛為他們讓路。把守地獄的巨型地獄三頭犬刻耳柏洛斯憂鬱地吠叫著，但還是讓他們通過了。在冥府大門之內，他們走進一個大帳篷之中，站到了審判官們的座位前。三個身穿黑袍頭戴金面具的人俯身盯著黑茲爾。

她緊握著他的手，提醒他要保持安靜。審判官們完全沒有注意到他。

「不。」黑茲爾說，「不，這並不全都是她的錯，她也是被引入歧途的。她是愛我的，在最後時刻，她想要保護我。」

她皺起了眉頭：「這個是……」隨後真相就像冬天的寒風一樣冰冷無情地擊中了她，「菲尼亞斯說過，你的生命就懸在一根燒過了的木棍上——」

審判官們凝視著她，他們的金色面具上凝固著恐怖的微笑：「你的媽媽……」

「你不該受到這樣的待遇，不該待在長春花之地https://read.99csw.com。」弗蘭克表示不滿，「你應該和那些英雄們在一起。」

隨後圖像再次往前推移。黑茲爾看到了自己二十歲的樣子。她長得和媽媽很像，頭髮綁在背後梳成辮子，她的金色眼瞳閃爍著快樂的光芒。她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應該是結婚禮服？她笑得如此溫馨，黑茲爾本能地感到自己一定是正注視著某個特別的人——某個她深愛的人。

「《悄然流逝》，」艾拉小聲說，「美國單曲榜排行第五。保羅·西蒙。弗蘭克，隨她一起去。西蒙說過，弗蘭克，隨她一起去。」

「不！」黑茲爾大叫起來，「請不要這樣！這不公平。」

「我……我們在哪裡？」弗蘭克站在她身邊，身上閃爍著鬼魅般的紫色光芒，彷彿他變成了一個拉列斯神。

「是這樣沒錯。」弗蘭克說，「這個就是我的生命線。」

「弗蘭克，」她說，「你知道我是什麼人。我是普路托的女兒，只要是我碰過的東西都會出問題，為什麼你要那麼信任我？」

這樣的情景並沒有令她感到苦澀。她甚至不想知道自己會和誰結婚。相反，她的腦海中一直在想著：如果她的媽媽能夠放棄憤怒，如果蓋婭沒有讓她心智扭曲的話，她的人生也會像這樣。

「我很抱歉，弗蘭克。」她說，「我覺得你媽媽錯了。有時候和別人分享難題並不能讓它變得更容易解決。」

「擁有記憶會讓我的來世更加艱辛。」她告訴弗蘭克，他仍然飄在她身邊，像個散發著紫色光芒的拉列斯神，「我無數次地想要走去爸爸的宮殿……」她指著遠方那個巨大的黑色城堡，「但永遠無法到達。我不可能離開常春花之地。」

他伸出了手：「你也是我的姐姐。你本就應該再得到一次機會的。跟我來吧。」

「你那時猜得對，」她說，「我的確是從冥界返回活人世界的。我……我是個逃亡者，我不應該還活著。」

「有意思的問題。」第二個審判官說，「錯誤的分配。」

他對她講述了他還是個嬰兒時，朱諾女神是怎樣出現的，他的外祖母又是如何趕忙從壁爐中將這塊木柴抓出來的。「外婆說我有天賦——我們從阿爾戈號祖先那裡繼承而來的某種天生才能。還有，我父親是瑪爾斯……」他聳聳肩，「我估計自己是太強大了，所以我的生命燃燒得如此輕易。伊利斯說，我死的時候會握著它，看著它燃盡。」

她感覺到自己脖子上的脈搏突突跳個不停：「那並不是勇敢，我的媽媽死了。我和蓋婭合作了那麼久，我差一點就讓她贏了。」

「我是尼克·德·安吉洛，」他說，「我在尋找我的姐姐。死神已經失蹤不見，所以我覺得……我覺得我可以帶她回去，沒有人會注意到。」

他們漫無目的地遊盪著。鬼魂們https://read.99csw.com就像蝙蝠一樣圍繞著他們喋喋不休——他們迷失而困惑，不記得他們的過去，甚至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我很抱歉。」

「你失去了這樣的生活。」第一個審判官直白地說，「特殊情況。你去極樂境，你媽媽去懲罰之地。」

尼克打量她的樣子就像是在瀏覽菜單，正決定要不要在這家吃飯一樣。

「她本就不應該受到懲罰。」黑茲爾說。

她發覺自己已經回到冥界，而這一次弗蘭克在她身邊。

「她的母親影響了她。」第一個審判官說，「這個孩子可以去極樂境。瑪麗·列維斯科要受到永恆的懲罰。」

黑茲爾還沒上船呢，就感到一陣反胃。

在一周以前，如果有人說弗蘭克是戰神瑪爾斯的孩子，黑茲爾估計會笑噴。弗蘭克可是相當親切又和藹的人。她總想去關懷保護他，因為他那笨拙的性格和總能惹上麻煩的好本領。

「注意，黑茲爾·列維斯科。」第一個審判官警告說，「你打算負全責嗎？你可以把這項罪孽加在你母親的靈魂上，那也是合情合理的。你本來註定能成大事，你的母親轉變了你的人生道路。看看你本來能做的……」

「黑茲爾，」波西說，「你獨立對抗了一位女神。你做了正確的……」他的聲音忽然變小了，彷彿他想到了什麼令人不快的內容，「冥界後來發生了什麼……我是說，在你死以後？你本應去到極樂境的。但如果尼克帶你回來了的話——」

他們並沒有打算帶上這隻鷹身女妖一起走，但艾拉表現得像是這件事早就決定了一樣。「《老友記》，」她嘟囔著說，「『一共十季，一九九四年到二○○四年』。朋友們溶化掉了菲尼亞斯，還給艾拉牛肉乾。艾拉要和朋友們一起走。」

「黑茲爾？」弗蘭克問道。

另一個影像出現在審判官的頭上。黑茲爾看到她自己還是個小女孩的樣子，咯咯笑著，手上沾滿圖畫顏料。圖像改變了。黑茲爾看到自己長大了，她的頭髮變長了，眼睛的顏色也變得更深。她看到自己十三歲生日時，騎著那匹借來的馬在原野上馳騁。山米騎馬追在她身後大笑著：你在逃什麼？我長得沒有那麼丑吧？她看到自己在阿拉斯加，放學回家，她在一片黑暗中跋涉在積滿雪的第三大街上。

黑茲爾搖了搖頭：「就算我能找到她，她也不會認識我了。這些鬼魂……對它們來說在這裏就像是在一場永恆的夢境中，永遠在恍惚出神。這是我能為她找到的最好的歸宿了。」

黑茲爾覺得天旋地轉。到目前為止，她在眩暈狀態下也一直認為弗蘭克和她在一起。她帶他一起進來，毫無知覺地重演著過去，因為這樣把真相展示給他，似乎對他才公平。但現在她不禁懷疑弗蘭克是否真的在和她體驗這一切，還是說他的存在只是她自九*九*藏*書己的想象。為什麼他能如此全心全意地用整個生命來相信她？

「她很年輕。」第三個審判官說，「她的母親當時命懸一線。」

「這是我的過去。」黑茲爾現在反而出奇的平靜，「這隻是一次閃回，別擔心。」

她一直還在想著菲尼亞斯的眼中冒出水汽，雙手變成塵土的情景。波西向她保證，她才不像菲尼亞斯呢。但她的確是的，她做過的事情比折磨那些鷹身女妖更加惡劣。

天色開始逐漸變暗，海水變成了和艾拉的翅膀顏色差不多的鐵鏽色。六月二十一日馬上就要結束了。福爾圖娜之宴的開始時間是在晚上，離現在還有正好七十二個小時。

時間在這裏毫無意義，但在經歷過永恆之後，她和弗蘭克一起坐在一棵黑楊木下，聽著懲罰之地傳來的慘叫聲。在遠處，在極樂境的人造日光之下，幸福島就像綠寶石一樣在波光粼粼的藍色湖面上反射著光芒。白色的帆船在水面上劃過，偉大英雄們的靈魂在海灘上曬著太陽，享受著永久的極樂。

「弗蘭克，你怎麼能這樣隨身帶著它呢？」她問道，「你就不怕它發生什麼意外情況嗎？」

「但她的行動太晚了。」第三個審判官悲傷地說，「她支持並幫助了諸神的敵人，這是罪行。」

「這隻是一次閃回。」黑茲爾說，「我們會醒過來的，弗蘭克。現在只是感覺上像是永遠而已。」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把木柴交到她的手心裏，「我信任你勝過世上任何人。」

黑茲爾幾乎已經忘記了她正在體驗自己的過去。尼克·德·安吉洛穿著他那身黑大衣站在她面前，他那把冥鐵劍系在身側。他沒有注意到弗蘭克，眼睛緊緊盯住黑茲爾，像是要看穿她的這一生。

「回去，死而復生？」黑茲爾問，「那可能嗎？」

當小船緩緩駛入哥倫比亞河時，黑茲爾努力想忘掉這些。她之前幫助艾拉用從圖書館回收站里解救出來的舊圖書和舊報紙做了一個巢。

「你放棄了極樂境，」弗蘭克驚訝地說，「這樣你的媽媽就不用受苦了？」

河水變寬，奔騰入海。派克斯號轉向北方。當他們航行的時候，弗蘭克一直給她講各種傻傻的笑話，讓她心情開朗起來——牛頭人為什麼要過馬路？換一個燈泡需要多少個農牧神？他指著海岸線周圍的建築，說那些讓他想起了溫哥華的許多地方。

「那並不是重點！」他抗議說，「你原有的生活被奪走了。你本應該長成一個美麗的女子。你……」他的臉忽然變成更深的紫色，「你本應該跟某個人結婚的。」他平靜地說，「你本應度過幸福的一生，但這些你都失去了。」

「我媽媽，」黑茲爾終於找到了開口的勇氣，「她在哪兒？她的命運如何？」

「他們將會決定我的命運。」她說，「看著就好。」

瑪麗·列維斯科的圖像在審判官https://read.99csw.com們的上方閃著光。她的時間彷彿凍結在了山洞崩塌的那一瞬間，她緊緊抱著黑茲爾，雙眼緊閉。

她感覺自己就像開了閘的大壩，之前的往事全都奔涌而出。她解釋了她媽媽是如何召喚普路托，又是如何與冥界之神墜入愛河的。她也解釋了她的媽媽許願想要地下的所有寶藏，而這又如何變成了降在黑茲爾身上的詛咒。她講述了自己在新奧爾良時的生活——除了她之前的男朋友山米那一部分。看著身邊的弗蘭克，她就是沒法讓自己說出那些事情來。

黑茲爾想起了自己長大成人的那些畫面，她那時候在微笑，應該已經陷入愛河。她知道那不會苦澀得扭曲她的表情，也不會讓她看上去和瑪麗皇后一樣。我本應得到更好的，她的媽媽總是這樣說。黑茲爾不允許自己也產生那種想法。

他們正站在卡隆的船上，橫渡冥河。漆黑的河水上有許多殘骸打著轉飄過——一個漏了氣的生日氣球，一個小孩用的奶嘴，一對放在婚禮蛋糕頂上的塑料新郎新娘小人——所有這些都是人類生活的殘餘。

「我們的交通工具來了。」弗蘭克猜測。

她穿過帳篷，進入了一片彷彿無邊無際的黃色原野。她帶著弗蘭克從一大群鬼魂之間穿過，走向一片黑楊木的樹林。

她也記得他當時在門多西諾的山頭上的樣子：周圍是一圈毒液腐蝕過的枯草，他把長矛握在手中，火焰在他身側燃燒，他腳下是三個蛇怪化成的灰燼。

「但起初也是她讓巨人崛起的。」第二個審判官反駁道，「懦弱與膽小的罪孽。」

「黑茲爾，」弗蘭克低聲嘆息，「你在做什麼？」

「是的，」第一個審判官說，「這個孩子因為高尚的原因而死。她延遲了巨人的崛起，拯救了許多生命。她擁有反抗蓋婭勢力的勇氣。」

黑茲爾忍住了一聲嗚咽。第一次來到長春花之地的時候，並沒有這麼難熬，那時候她還是一個人。有弗蘭克在她身邊，反而讓她覺得更加傷心。但她早已下定決心，不會因為自己的命運而感到憤怒了。

她講述了那個聲音，還有蓋婭是如何慢慢控制她媽媽的心智的。她解釋了她們是怎麼搬去了阿拉斯加，黑茲爾又是怎樣幫助蓋婭讓阿爾庫俄紐斯崛起，還有她是怎麼死的，她讓整個島嶼沉入了復興海灣。

「沒關係的，黑茲爾。」他平靜地說，「我的媽媽經常說，一個人不能獨自承擔難題。不過如果你不想提起那些事，也沒關係的。」

「責任必須分清。」第一個審判官表示贊同，「兩個靈魂都被判往長春花之地。我很遺憾，黑茲爾·列維斯科。你本可以成為一個英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