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 長安不見使人愁,1071~1085 23、獨樂園中獅子吼

第四部 長安不見使人愁,1071~1085

23、獨樂園中獅子吼

神宗之憂

皇族內壓,神宗失控

然而,西北用兵所造成的軍費消耗顯然也讓神宗始料未及。熙寧六年八月,陝西永興軍的兵儲「才支三季」。而儲備不足顯然不是永興軍一路的特殊狀況。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如今兵馬在外,後方的糧草卻漸漸空虛,這怎能不讓神宗感到緊張焦慮?陝西的兵那麼少,怎麼會花掉那麼多錢呢?!神宗沒有打過仗,也沒有管過賬,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來想去,覺得一定是轉運使不得力。按照神宗思路走下去,轉運使必然會成為替罪羊。還好王安石不糊塗,他勸解神宗說:「陝西財政用度不足,也恐怕不能只怪轉運使,必是自有許多使處。比方說,熙州王韶那裡用兵數也不多,可是所耗費的錢財物資卻是如此之多。因為只要是打仗,錢糧物資的消耗必然是這樣的。轉運使的算計錯誤肯定是有的,但未必就能導致財用缺乏。」這番話顯然未能完全說服神宗,他說:「一件事算計錯了,恐怕就要導致幾十萬貫的損失啊。」
另一方面,在政策層面,應當廢除一切新法。司馬光認為,王安石所推行的青苗、免役、市易、保甲、水利諸法,皆屬「朝之闕政」,必須予以糾正,全盤廢除。司馬光還鼓勵神宗「收威福之柄,悉從己出」,收回對王安石的信任,親自主持政務,親自選任台諫官,恢復批評糾錯機制。
王安石目標明確,態度堅定,如山不動,而神宗卻是憂形於色,「嘆息懇惻」,想要取消部分新法了。神宗與王安石之間,裂痕在顯露,在加深。
神宗不領情,說:「群臣之中,只有王安石能橫身為國家當事啊!」這個時候,一直沉默的岐王顥開口了:「太皇太后的話,是至理,說得對極了。陛下不可以不深思啊!」
在明眼人看來,李師中是個徹頭徹尾的糊塗人,完全看不清形勢。神宗雖然不得已罷免了王安石,卻給了王安石最優厚的待遇—級別一口氣提高了九級;罷相制書中充滿讚美眷戀之情,所用的罷相理由是王安石的懇辭。繼任首相韓絳,出自王安石推薦,韓絳得到任命之後,隨即向神宗提出要面見王安石,「有所諮詢」,而神宗在給王安石的手詔中則殷切囑咐「您要替朕把當今人情政事中的當務之急跟韓絳細細說道」。與韓絳的首相任命同時發布的,還有呂惠卿的參知政事任命,而呂惠卿是王安石一手提拔上來的。王安石最欣賞的人就是呂惠卿,他認為,呂惠卿的政策主張與自己「不異」,又有卓越的行政能力,是維護既定方針的不二人選。韓絳與呂惠卿,一個是王安石的「傳法沙門」,一個是王安石的「護法善神」。有韓—呂組合在,王安石絲毫不擔心他罷相之後的政策走向。至於司馬光等人關於呂惠卿人品「真姦邪」的批評,王安石如春風過耳,略不縈懷。他所看重的,是政治主張,是執行能力。
台諫官是天子耳目,其功能是規正朝政缺失,糾察大臣專權妄為,本應由陛下親自選擇,現在也交給宰相來選人了。而那宰相專門任用他的所親所愛,對他稍有違背,就加以貶斥驅逐,來警告後來人,其目的就是要找出最能阿諛諂媚的人來,為他所用。這樣一來,政事的錯誤差失,群臣的奸詐,下民的疾苦,遠方的冤屈,陛下還能從哪裡聽到看到呢?
作為皇帝的忠臣,君臣秩序的忠實擁護者,司馬光早就明白一切榮耀歸於皇帝的道理,如果皇帝不支持,臣https://read.99csw•com子就什麼也做不成。所以,當皇帝倒向王安石,一切皆不可為時,司馬光只能選擇放棄,退出政壇。在司馬光的思想圖景中,沒有第三條路可走。能夠讓司馬光再度奮發、積極進言的,必然是神宗態度的轉變。
神宗的話,曹太皇太后當然是不信的,她矛頭一轉,直指王安石的去留,說:「王安石的確有才學,可是抱怨他的人太多了,不如先把他調到外地去,過一年多再召回來。」太皇太后的意思,顯然是為了神宗好,希望他與王安石適當切割,平息輿論,緩和矛盾。
王安石人離開了開封,但是,他的政策還在。
詔書所遵循的邏輯,是早已被現代人所遺棄的「天人感應」學說。持續的旱災代表著陰陽失和,而陰陽失和表明人間統治的失序,皇帝以個人生活的撙節謙抑向老天表達悔意,可是老天並沒有原諒他。於是,皇帝害怕了,他知道自己所做的還不夠,可是又不知道錯在哪裡。因此,他決定向「中外文武臣僚」開放言路,廣納批評。
那麼,王安石罷相是否就等於神宗有意回到司馬光路線?天章閣待制李師中(1013~1078)就作出了這樣的判斷。五月初一,他上疏建議神宗召還司馬光、蘇軾、蘇轍,改弦易轍,放棄「富國強兵之事」,轉求「代工熙載之事」。所謂「代工熙載」,即人臣輔佐君主,代行天命,建立天地人和的豐功偉業。李師中又毛遂自薦,自詡「天生微臣,蓋為盛世,有臣如此,陛下其舍諸!」沒想到神宗覽奏大怒,呂惠卿又從旁添油加醋,故意歪曲,最終,李師中被一擼到底,押往和州監視居住。《宋史·李師中傳》說他「好為大言,以故不容於時而屢遭貶謫」,其實,真正讓神宗感到惱怒的,恐怕還不是李師中的大言炎炎,而是李師中對神宗—王安石富國強兵路線的徹底否定,他標榜自己「未嘗有一言及錢穀甲兵者,蓋知事君以道」,明確地把「事君」之「道」與「富國強兵」「錢穀甲兵」直接對立起來。殊不知,在神宗心中,講求「錢穀甲兵」之術,以達到「富國強兵」的目的,卻是「道」本身。
「汝自為之」這樣的話,皇帝對享有皇位繼承權的宗室親貴說,簡直就是惡毒的詛咒。太宗皇帝曾經對太祖的長子德昭說過類似的話,而德昭迴轉身就自殺了。岐王顥聞言,頓時就哭出了聲,邊哭邊說:「何至是也?」
在洛陽,除了《資治通鑒》這部大書,司馬光還編著了一部小書—《書儀》。《書儀》的內容是對各種禮的儀式規定,包括公私文書和家信的格式,冠禮、婚禮以及與喪葬祭祀禮有關的儀式。《書儀》篇幅不大,內容瑣細,在司馬光的思想體系當中,卻有著重要意義。文書家信是社會交往的書面表達方式,它既是人與人之間社會關係的體現,又是構建和維繫社會關係的工具。冠禮即成年禮,是男性獲得完全社會人身份的開始。婚禮通過一對男女的結合把兩個家族聯結在一起,構成更為廣闊的社會網路。喪葬祭祀之禮連接生者與死者、現在與過去,慎終追遠,讓個人與家族獲得了超越死亡、生生不息的意義。禮的核心是關係、等級和秩序,而儀式則是禮的外在表現形式。離開了儀式,禮就變成了空中樓閣,秩序亦將陷入混沌。而對秩序的尊重,是司馬光思想的核心。司馬光從來都不是一個食古不化的人,他所制定的各類儀式,皆斟酌古今,既力求與儒家經典相合,又能做到因時制宜、實用簡樸。朱熹就認為司馬光的「祭儀」「大概本《儀禮》而參以今之所可行者……是七分好」。九九藏書
變法之初,王安石曾經對神宗說過「災異皆天數,非關人事得失所致」,如今卻出現了這樣一篇因為畏懼天變而自責的求言詔,這分明是對王安石路線的否定和背離。詔書出自韓維之手,然而,它所透露的,卻毫無疑問是神宗在彼時彼刻的真實想法。神宗動搖了。對於王安石主政六年以來的國家狀況,神宗感到了由衷的擔心和恐懼。
「獨樂」一詞,出自《孟子·梁惠王下》。然而孟子的原意,卻是反對獨樂的:「獨樂樂,不如與人樂樂;與少樂樂,不如與眾樂樂!」「迂叟啊,你這迂腐的老頭,為什麼要獨樂呢?」司馬光自問自答說:「自樂恐不足,安能及人?」何況我這老頭所樂的,「淺薄簡陋粗野,皆世之所棄也。」即使捧著送去給人,人都不要,我又怎能勉強他們呢?若真的有人肯來與我同享此樂,我必定拜他兩拜,把我的快樂捧著獻給他,又怎敢獨享呢? 《孟子》又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司馬光的獨樂,是「兼濟天下」的理想破滅之後的「退而求其次」,在無奈的窮途里保持著積極的態度,退到最後,還有自己,然而也只剩下自己。
這四問當中,「獄訟非其情」—司法不公是任何時代都可以說的。其餘三問,每一問都暗指王安石。「聽納不得於理」等於說是朕所聽從、採納的路線方法出了問題。皇帝聽誰的?王安石!「賦斂失其節」,對民間財富的收取失去了節制,這不正是反對派對青苗、免役諸法的批評嗎?皇帝的視聽被蒙蔽,小人阿諛阻塞言路以謀私利,那麼是誰蒙住了皇帝的雙眼、堵住了皇帝的雙耳?王安石!
神宗還受到了來自皇族內部的壓力。兩位老太太—太皇太后曹氏和皇太后高氏常常對著神宗哭哭啼啼地抱怨新法。一天,神宗與二弟岐王顥一起到太皇太後宮中向曹氏請安,祖孫三人之間發生了一場激烈的言語交鋒。
詔書只提到了旱災,而讓神宗感到焦慮震恐的,卻不止旱災,還有財政困難與契丹的威脅。
熙寧七年(1074)三月二十八日,神宗頒布了一則充滿悔疚的求言詔書:
這就是司馬光看到的,在王安石治下的朝廷國家的景象,重壓之下,官僚群體萬馬齊喑,皇帝被蒙蔽,新政快速有效地推行,而它是否利民,卻變得無關緊要。
隨著時間的流逝,司馬光好像真的忘記了天下國家、政壇紛爭,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優哉游哉,自得其樂。他研究古典「投壺」遊戲,親自製定遊戲規則,寫文章論述遊戲與個人修養之間的關係。他跟老朋友范鎮書信往還,繼續多年以前開始的禮樂討論,你來我往,不亦樂乎。回到洛陽兩年之後,熙寧六年(1073),司馬光又在尊賢坊北面買下二十畝地,親自設計、督造了一座小巧精緻的花園別墅,取名為「獨樂園」。獨樂園中,既有「讀書堂」以供騁思萬卷,神交千古;又有「弄水軒」「釣魚庵」可供「投竿取魚」;復有「種竹齋」「澆花亭」,可以蒔藥草、灌名花、聽竹賞雨;甚至還有一座高高的「見山台」,可以憑欄縱目、遠眺群山。簡直就是一處自給自足的桃花源。「明月時至,清風自來,行無所牽,止無所柅,耳目肺腸悉為己有,踽踽焉,洋洋焉,不知天壤之間復有何樂可以代此也?」遠遠望去,獨樂園中的司馬光,清閑自在恍若神仙。九九藏書
熙寧七年(1074)四月十九日,神宗宣布,王安石罷相,出知江寧府。然而,我們卻很難說司馬光的獅子吼在其中起了什麼直接作用。司馬光奏札上報的時間是四月十八日,而他投書的地點在洛陽。也就是說,在司馬光的奏札抵達神宗御覽之前,王安石的罷相制就已經公布了。上天示警,來自官僚集團與皇室內部的壓力如此之大,讓神宗不得不罷免王安石以平息物議,與人、與天謀求和解。
曹太皇太后說:「我聽說民間被青苗、助役錢害苦了,為什麼不取消它呢?」
旱災的情況有多麼嚴重呢?早在熙寧三、四年間(1070~1071),陝西、河北等廣大的北方地區已經出現嚴重旱情。到了熙寧六年冬至七年春,遭遇旱災的區域又擴大到兩浙、江淮地區,朝廷不得不在這些地區開倉放糧、賑濟災民,而東南地區一直是帝國的糧倉。正常年景,每年通過汴河從東南地區運往開封的糧食高達600萬石。這一年,真正抵達開封的糧食只有200萬石。開封的米價暴漲至每斗150文,普通老百姓的生計大受影響,首善之區,輦轂繁華,竟然也有了飢荒之相,怎能不讓神宗感到緊張?在「求言詔」頒布之前,神宗已經批示政府拿出220萬斛存糧,以每斗100文、90文的價格面向首都市場出售,以平抑米價。15
好人同己,惡人異己。……獨任己意,惡人攻難。只要是跟他意見一致的,破格也要提拔;誰敢發表不同意見,災禍羞辱隨之而來。人之常情,誰願拋棄福祉自取禍患,撇開榮耀甘就屈辱?於是天下急於富貴的官員紛紛來依附他,競相勸說陛下增加對他的信任,聽他的話,用嚴刑峻罰來杜絕異論。像這樣的人,高官美差,唾手立得。幾年下來,中央和地方掌握實權的職位上,就都是這一類人了。……
意者朕之聽納不得於理歟?獄訟非其情歟?賦斂失其節歟?忠謀讜言郁于上聞,而阿諛壅蔽以成其私者眾歟?
一場意在表現天倫之樂的祖孫聚會不歡而散。
(為了封住批評者的口)又偷偷派出邏卒,到市場上去,到道路上去,偷聽人們的閑談,遇有謗議新法的,立即抓起來行刑。街頭掛出了榜文,懸立賞格,鼓勵告發誹謗朝政的人。https://read.99csw•com
派到地方巡視調查新法實施利害的使者,也是他所親所愛的人,都事先秉承了他的意旨,憑藉他的氣勢,來逼迫州縣官員。他們掌握著州縣官員的評價,而這評價可以決定州縣官員的升沉。那些州縣官員,對他們奉迎順承都還來不及,哪還有工夫討論新法實施利害、跟他對著干呢?所以,使者回來報告,一定是說州縣兩級都認為新法利民利國,可以行之久遠。陛下只看見他們交上來的報告粲然可觀,就認為新法已臻至善,眾人交口稱讚,又怎麼可能知道他們在外地的所作所為呢?
神宗反對:「這些都是利民的政策,不是要害民的。」
神宗還在試圖維護王安石,他清醒地知道,要想大有作為,除了王安石,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然而,來自天地人各方的巨大壓力卻讓神宗焦慮不堪、身心俱疲。「是我在敗壞天下嗎?」的反問,帶著哭腔,流露出極度的委屈與不甘—他要做偉大的皇帝,他不要重蹈父親英宗的覆轍!
……(各級官員)不立即奉行新法,馬上停職、換人。還有因為對新法不熟悉而誤有違犯的,也會遭到停職處分,甚至遇到大赦也不予赦免。……如此一來,州縣官員只好奉行文書,以求免於獲罪遭罰,不再留心民間疾苦。

神宗的「求言詔」

讓神宗感到擔憂的第三件事是來自北方大國契丹的威脅。熙寧六年十一月,有情報表明契丹要來重新劃分山西段的領土,神宗「深以為憂」;不久,神宗又接獲諜報,說契丹打算來討要關南地。關南地在河北,屬於後晉石敬瑭割給契丹的土地,後來被周世宗收復。按照1005年訂立的澶淵之盟,契丹已經承認了宋朝對關南地的領土主權。然而,這塊地卻成了契丹要挾宋朝的由頭。仁宗朝宋與西夏交戰正酣的時候,契丹曾經趁火打劫,遣使討要關南地,最終逼迫宋朝增加歲幣額度。如今宋朝拓邊西北,兵力、財力、民力的投入重點都在西邊,陝西軍需已經捉襟見肘;而與此同時,宋朝還在湘西腹地展開了內陸拓疆行動,力圖征服久居深山的「化外蠻夷」。當此之時,若契丹再從北邊打過來,宋朝腹背受敵、三處用兵,當如何是好?「今河北都無備,奈何?」
司馬光指出,想要走出當前困境,就必須從作風和政策兩方面出發。一方面,必須改變政治作風,開放批評,打通信息渠道,以便了解和掌握真實情況。司馬光給神宗講了一個故事:春秋時期,子產在鄭國執政,鄭人聚集在鄉校里議論紛紛,有人請求拆毀鄉校。子產說:「為什麼呢?……他們贊成的,我就繼續推行;他們反對的,我就加以修改。鄉校是我的老師啊,為什麼要拆毀它呢?我聽說用忠誠善行來減少抱怨,沒聽過利用威權來堵塞抱怨。威權之下,難道不是能立刻終止抱怨嗎?但這就像是防洪,大規模決口,傷人必多,來不及挽救;不如先開小口疏導洪流。對待議論,與其拆毀鄉校,不如把我們聽到的當做藥石。」「子產不毀鄉校」的故事,四年前,司馬光曾經在信里給王安石講過,王安石沒有聽他的。那麼,這一次,神宗會聽他的嗎?
神宗發生了嚴重動搖,他開始懷疑王安石的路線、政策是否真的出現了問題。「上與安石如一人」的神話出現了裂縫。三月二十八日的「求言詔」用了四個問句反思、檢討陰陽失和、上天降戾的原因:
熙寧七年(1074)四月,在「以衰疾求閑官,不敢復預國家之議」整整四年之後,司馬光再度上疏神宗,直指朝政缺失,對神宗和王安石的施政進read.99csw•com行了激烈的批評。對於王安石當政六年以來的局面,司馬光毫不客氣地這樣總結說:「六年之間,百度紛擾,士農工商四民失業,人民怨憤之聲,讓人不忍聞聽;自然災害之烈,古今罕有其比。」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司馬光認為,正是王安石的獨裁作風:

無奈獨樂樂

在政策的具體實施層面,神宗與王安石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分歧。比如,當發現陝西永興軍的兵儲「才支三季」時,神宗立刻下令三司使薛向徹查。薛向於是派人赴陝西調取六年以來的錢穀、金銀、匹帛出入細數兩本—這是要查賬了,查賬的時間段,正好是王安石以新法理財以來的六年! 這哪裡是查陝西?分明是查王安石!最終,薛向的調查被王安石以「擾人至多」為名叫停。對於神宗沒完沒了的各種擔憂,王安石很是不以為然,但是,他顯然不能打消神宗的顧慮。
讓神宗感到擔憂的第二件事是財政困難。熙寧四年,在王安石的支持下,軍事天才王韶(1030~1081)開始主持西北戰事。王韶的確是很能幹的,他收服了青唐(青海西寧)地區勢力最大的俞龍珂部,進而將宋朝的領土拓展到甘肅臨洮、臨夏、宕昌、岷縣。熙寧六年夏秋之際,王韶發動攻勢,「前後歷時五十四日,軍行一千八百里,收復五州,拓地兩千里」。捷報傳來,群臣拜賀,神宗異常欣喜,當場解下腰中所服的玉帶賜給王安石,以「表朕與卿君臣一時相遇之美也」。
儒家講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自「修身齊家」始,以「治國平天下」終。司馬光二十歲中進士,五十三歲退歸洛陽,這三十三年中,他人生的主要目標是輔助皇帝「治國平天下」。退歸洛陽之後,「治國平天下」之理想已不能伸張,於是便退回來,退回到個人和家族。他所要「修」的,不止自身;所要「齊」的,不止自家;他希望影響社會,為宋王朝做「修身齊家」的建設。進則能治國平天下,退則能傳播文化、發展思想,教化鄉里。蘇軾高度讚揚了司馬光對民間社會的積極影響,他說司馬光「退居洛陽,往來(故鄉)陝州,陝州、洛陽之間的人都被他的道德感化,師法他的學問,效法他的簡樸」。不能出而「治國平天下」則退而「修身齊家」,廟堂不可居則歸鄉行教化—到南宋,朱熹和他的同道與追隨者又走上了同樣的道路,當然,他們人數更眾,成就也更大。
只是,這哪裡是司馬光真正想要的生活?

忽作獅子吼

岐王的話,還有他的表情、語調都讓神宗再也遏制不住內心的憤怒與委屈,他大聲喝道:「是我在敗壞天下嗎?『汝自為之』,你自己來啊!」
熙寧七年四月的這道奏疏,如金剛怒目,振聾發聵。閑居四年,已經安享獨樂之樂的司馬光,為什麼會在此時忽然做此獅吼?
神宗的拓邊行動是在巨大的財政壓力下開展的,王安石的理財給了他一些底氣,可是打仗竟然是這樣的花錢,還是讓神宗感到了心虛腳軟。
朕道德修為不足,昧於致治,導致國家治理失衡,干犯陰陽和諧。去冬今春,旱災肆虐,受災區域廣大。朕已下詔減撤日常菜品,避開正殿,希望以此承擔罪責、消除災變。可是時間過去這麼久,還沒有得到老天的正面回應,老百姓嗷嗷待哺,奄奄一息。朕夜半驚醒,恐懼不安,可是這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