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分鐘過去了，由他肩膀的姿勢，她感覺出不妙。

「這樣也好，」佩里說，「我們不希望他們第一天就交到壞朋友。」

他們並未對諮詢師吐實，他們說些無關痛癢的問題，如瑟萊斯特每次都太晚起床所以經常遲到，佩里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瑟萊斯特則含糊說佩里有時候會亂髮脾氣。

他轉動椅子面對她，眼中燃著憤怒。太遲了，「他」已經消失了，錯誤已造成。

「來了！」佩里高聲響應，他追著他們跑，模仿大猩猩用拳頭捶胸口，拱起背，手臂搖蕩，發出大猩猩的吼叫聲，雙胞胎又叫又笑地跑開。

雷娜塔壓低聲音道：「自從上次在學校發生那件事，艾瑪貝拉變得有點焦慮。你太太有沒有告訴你？迎新日那天有個小男生掐她的喉嚨，她的脖子都瘀血了。那個男生叫基吉，我們認真考慮過是不是該報警。」

「她太輕信，這就是她的毛病，」雷娜塔說，「她說什麼也不肯相信她的寶貝兒子做壞事，我已經叫艾瑪貝拉不要接近那個基吉，我勸你們最好也別讓孩子跟他玩。」

「想想好像不太對，真抱歉，」雷娜塔對瑟萊斯特燦爛一笑，「我好像太魯莽了！你和那孩子的媽媽是不是一起幫瑪德琳慶生？她叫簡是嗎？她好年輕，我還以為她是互惠生。感覺你們八成是好朋友！聽說你們三個那天喝了香檳，而且是一大早！」

她曾經問瑪德琳：「你和艾德會爭執嗎？」

這次比以前更慘烈，因為孩子不在家，他們不需要控制音量，不需要關起門嘶聲互罵。房子很大，吼得再大聲鄰居也聽不見，彷彿他們都想把握這次不需節制的機會。

「基吉？」佩里蹙眉，「我們不認識叫基吉的孩子吧？有嗎？」

她告訴自己沒什麼，只是吵得凶了點，沒有夫妻不吵架。

而實際上他們的行為沒有格調，令人生厭。

「你們在找制服商鋪嗎？就在前面。」

昨天晚上雙胞胎在奶奶家過夜，她說：「這兩個小搗蛋交給我，你們好好享用浪漫晚餐。」

她按住疼痛的肩膀：「噢！」一瞬間她痛到頭昏眼花。

佩里不停點頭，彷彿她說的話非常引人入勝。

她對他的愛是否跟對他的恨一樣多？她對他的恨是否跟對他的愛一樣多？

「爹地！」喬希大喊，「快過來看我們！」

今天早上她對他說：「我們應該換個婚姻諮詢師。」

他的語氣輕鬆幽默，彷彿並沒有認真看待這件事，但瑟萊斯特了解佩里，他的輕鬆只是偽裝。他對於霸凌特別神經質，因為他自己小時候就被欺負過，為了保護兒子，他表現得活像總統身邊的特勤人員，疑神疑鬼留意四周，檢查公園或遊樂場有沒有壞小孩、野狗，或假裝好心老爺爺的戀童癖患者。

她對所有事物都異常敏感：吹在裸|露肌膚上的暖風，腳趾間的涼鞋帶，無花果樹的葉片形狀，它每片都襯著藍天形成明顯光影。這種強烈敏銳的感覺有如剛墜入愛河，或懷孕初期，或第一次開車上路，每樣東西都有特殊意義。

瑟萊斯特希望諮詢師猜出端倪，希望她問到關鍵，但始終沒有！

如果他們說出來，那個唯唯諾諾的諮詢師一定會覺得噁心厭惡，她會說：「不要再做那種事。」

「我一定能修好，」他不斷移動滑鼠，「我知道問題在哪裡——只要這樣……可惡！」

每次事後他們都會做|愛，在風平浪靜之後。大約凌晨五點，激烈狂放的性|愛，眼淚滴在對方臉上，溫柔道歉，一再重複同樣的話：「我絕不會再犯，我用性命發誓，絕不會再犯，不能繼續下去，我們不能繼續ｒeａd•９９ｃsｗ•cｏm這樣，我們應該找專家求助，我絕不會再犯。」

「你沒事吧？」他抬起太陽眼鏡，讓她能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白非常白。吵架過後的第二天早上，她總是眼睛發紅充血，但佩里的眼睛卻總是清澈明亮。

他罵起髒話，一開始很小聲，但越來越大聲。他的聲音變得像拳頭，每次她都怕得瑟縮。

兩年前，他們去找過諮詢師。瑟萊斯特原本滿懷希望，但是一看到廉價假皮沙發和諮詢師唯唯諾諾的模樣，她立刻知道不該來。看著佩里端出知識分子、社會中堅的架子，將諮詢師壓得卑躬屈膝，她知道他們以後不會再來了。

佩里伸出一隻手。「我是佩里，」他微笑著自我介紹，「我們也分不出來，不知道誰是誰。」

她特意準備的海鮮拼盤會放在桌上沒人吃，鮮奶油蛋白霜會從托盤滑進垃圾桶，那麼多時間、心力與金錢都會白白浪費。她討厭浪費，她覺得很不是滋味。

起因是計算機。瑟萊斯特上網確認制服商鋪營業的時間，忽然計算機顯示「重大錯誤」。

明天他要出遠門——去維也納，參加他公司贊助的「高峰會」。他要去做開幕致辭，講一些無比複雜的全球布局。他會用上一堆簡稱和令人難以理解的專業詞彙，他會拿著激光筆站在台上，紅色小點在特助準備的簡報上移動。

他報以微笑，將她拉到身旁，在她耳邊呢喃：「你穿這件洋裝好美。」

「我是雷娜塔，」那個媽媽說，「去年底的迎新日我們見過，你是瑪德琳·麥肯齊的朋友吧？艾瑪貝拉，別鬧了，你在做什麼？」小女生抓著媽媽的白襯衫，害羞地躲在媽媽背後扭來扭去。「過來打招呼，這兩個男生以後是你的同學，他們是同卵雙胞胎喔，很有意思吧！」佩里將兩個孩子放下，她看著他說：「你們怎麼有辦法分ｈttｐｓ://ｒead.99ｃｓｗ•ｃｏｍ辨？」

他們走進校舍，佩里問：「制服商鋪在哪裡？」

佩里輕鬆落地，一手撈起一個兒子：「來啰！」

瑟萊斯特轉過身。是那個戴眼鏡的嬌小媽媽，迎新日那天得理不饒人的那個，就是她女兒說基吉掐她脖子，那個鬈髮小女生跟在她身邊。

「我是雷娜塔，幸會。來幫兩個孩子買制服嗎？真是興奮！原本是保姆要帶艾瑪貝拉來，但我的董事會提前結束，所以臨時決定自己來。」

「快點，」她對雙胞胎說，「我們快去買制服，不然店要關了。」

於是她說：「拜託，佩里，算了吧。」她的語氣流露出不耐煩，都是她不好。假如她好聲好氣要求、假如她更有耐性、假如她閉上嘴巴，說不定就沒事了。

「女人閃邊去。」他說。

性行為確實是其中的一部分。

離開諮詢師的辦公室時，他們兩個都十分慶幸不用繼續演下去。雖然時間才下午兩三點，但他們跑去飯店酒吧慶祝，喝了幾杯，互相調情，不停在對方身上摸來摸去。佩里的酒沒喝完便站起來，牽起她的手走向櫃檯。他們真的「開房間」了，哈哈，好有趣、好性感，彷彿諮詢師真的解決了所有問題，畢竟，有多少對夫妻會做那種事？完事之後，她覺得自己浪蕩、性感、放肆，內心充滿絕望。

她不太希望被人認定是小惡霸媽媽的朋友，但如果不考慮這點，其實她很喜歡簡，而且雷娜塔的女兒指認出基吉時，可憐的簡臉色都變了。

「佩里！」她在辦公室大喊，「計算機有問題！」但心中有個小聲音警告：不行，不要告訴他，萬一他修不好呢？

「媽！快點啦！」喬希猛拉瑟萊斯特的手臂。

「真可怕，」佩里說，「老天，你女兒好可憐！」

「瑟萊斯特？」佩里喚。她看出他眼神中的羞恥，他很清楚為什麼她會這麼痛。她也知道他從維也納回來時，行李中會有一件昂貴的珠寶，她的收藏又多了一九九藏書個。但是她永遠不會佩戴，他也永遠不會過問。

事後第二天他們總會這樣相處：溫柔、謹慎，彷彿一起經歷過什麼恐怖遭遇，如天災，有如兩人千鈞一髮保住性命。

瑟萊斯特感覺得出來，瑪德琳所說的那種爭執和她問得不一樣。

「可以先帶爹地去看攀爬架嗎？」麥克斯大聲問。

「我很好。」她對他微笑。

「我不知道。」瑟萊斯特說。我怎麼會知道？為什麼我應該知道？

「像貓遇上狗一樣吵翻天。」瑪德琳樂呵呵地說。

佩里經常出遠門，有時候她覺得他只是她人生的偶發變異、短暫的過客，他不在時才是她真正的人生。他們之間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無所謂，反正他總是不時出遠門，不是隔天就是下周。

瑟萊斯特張嘴說：「呃……」他們才五歲，不覺得有點誇張嗎？

面對一個陌生人，他們如何能坦承婚姻的真實問題？他們的行為如此可恥、如此醜惡。他們是一對璧人，這些年來大家常這樣稱讚他們，所有人都羡慕又嫉妒，他們享有世上一切奢華，像是海外旅遊、華麗豪宅。

瑟萊斯特清清嗓子。「那天我也是第一次見到簡，」她對雷娜塔說，「瑪德琳扭傷腳踝，所以她開車送她，她……呃，感覺人很好。」

佩里的指尖輕撫她的手臂，她打了個冷戰。

笨蛋、笨蛋、笨蛋！她早該想到，但已經太遲了，他滿臉笑容地走進辦公室。

難道她心中有一部分很異常、很畸形，竟然喜歡這樣？竟想要這段可恥、污穢的婚姻？這就是她的感受，彷彿她和佩里進行了什麼怪異噁心的變態性行為。

「不用麻煩了，」她說，「就這樣算了。」

瑟萊斯特往攀爬架走去，遊戲區位於操場樹蔭下清涼的角落。雙胞胎正式開學之後，一定會很喜歡來這裏玩。

他比較懂計算機，他喜歡幫她解決難題，好像只要他能修好，一切都沒問題。

雷娜塔和佩里握手，熱情地上下猛搖。佩里很有女https://read.99csw.com人緣，一方面是因為他笑起來像湯姆·克魯斯，露出一口潔白牙齒，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總是全神貫注在她們身上。

隨著他的憤怒上升，她心中也冒出同等的怒火，因為她已經看出今晚將如何落幕，若不是她犯下「重大錯誤」，今晚理應是另一番面貌。

「我沒事。」她說。

瑟萊斯特痛到說不出話，許多巨大笨重的話塞在嘴裏，她想象著脫口而出是什麼感覺。

佩里在拉單杠，雙胞胎在一旁數次數。他的肩膀動作優美，他一向很矯健，但因為單杠太低，他必須屈起雙腿。

還有兩周才開學，但制服商鋪今天早上特別營業兩個小時，讓家長採購孩子新學年的用品。佩里今天休假，買完制服之後，他們要帶雙胞胎到海岬另一頭浮潛。

「你沒事吧？」雷娜塔問。

這天是那種日子，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有發生了，從聖誕節前就沒有發生過。瑟萊斯特覺得嘴巴很乾很空洞，頭隱隱抽痛。她跟著雙胞胎和佩里穿過校園，姿勢僵硬、謹慎，彷彿她是一隻脆弱的長玻璃杯，隨時可能破碎。

然而她沒有退縮，她拒絕退縮。她一直奮戰到最後，因為太沒來由、太沒道理。她只是請他幫忙修計算機，不應該搞成這樣，她內心的一部分仍然暗藏怒火，即使當吼叫開始，她的心怦怦亂跳，肌肉緊繃做好準備，她依然覺得這樣不公平、不應該。

「有道理，」他說得像真的一樣，「等我回來再商量。」

然而他修不好。

「爸——爸，快點啦。」麥克斯拉著爸爸的手。

話說回來，基吉確實有點怪。她只在學校短暫見過他，但總覺得他不太對勁，讓她心中萌生懷疑。不過，他只是個可愛的五歲小男生，像她兒子一樣，她怎麼可能對五歲孩子產生這種感覺？

「當然。」瑟萊斯特對麥克斯說。他往前跑，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她才驚覺他不是麥克斯，而是喬希。她恍神了，她以為自己太過專註，但事實上並不夠專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