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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特與楊迥然不同。
它們本來就不適合這片水域。
陶德伯父一天到晚咕噥著,說萊恩真是個娘娘腔,要是他媽媽繼續縱容他,他永遠不會「變大人」。
陶德極為不屑地哼了一聲。萊恩的媽媽忍不住搭腔——她和萊恩說到底也都是夏季遊客,根本就不算島民。一家人至少要在島上生活三代以上,才能算名正言順的島民。
陶德伯父非常小氣,儘可能不燒柴火,不用壁爐取暖,然後非常偽善地告訴母子倆,在陰涼的房間才會睡得安穩。
有天晚上,對方突然來電,問能不能借萊恩的床墊打地鋪,說他剛搭上一個無敵性感的挪威男,但現在一時找不到地方辦事。
和格陵蘭鯊魚相比,言語甚至更糟糕。言語不只是詭異、陌生的存在,甚至充滿威脅,足以使人不快,甚至生病。

從裡到外,牛仔褲、夾克、毛衣、襯衫,他把衣服疊好,裝在放著啤酒罐的ICA超市塑料袋裡。
「我要念高中,到烏德瓦拉念人文學科,三年。他們已經收我了,我以後要當新聞記者。」
博戶斯北部的方言就是為了符合生活需要而產生的,一字不多,一句不少,恰到好處。這些精簡的話語流轉在島嶼間、山壁間、海岸邊、陸地上。這就是島民的小天地,他們的人生在此開展,一代接一代。
楊認為哥哥一定是情竇初開,正在鬧情緒,擺臉色給大家看。陶德伯父則一再堅決地聲稱,這小子只是徹底厭倦了學校生活,並反覆安慰他,保證這學期過完就讓他整天上漁船幫忙,不用再到學校活受罪了。
趁著酒興,格特聊起在烏德瓦拉的秋季學期,他已經與一個夏季常來島上度假的家庭講好,秋季時讓他寄宿。
萊恩一語不發,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努力使一切看起來正常、和諧。
萊恩和他俊秀的異父異母哥哥一同搭乘家中那艘小小的機動船出海。天氣清爽,天空澄澈無雲。當天稍早,當所有人在足球場偌大的草坪上,圍著花柱跳著仲夏節舞蹈時,忽然就下起雨了。這些夏季遊人依舊冒著雨,追逐著草地上的小青蛙,繼續在陰冷迷濛的細雨中跳舞。
格特向來與其他人迥然不同。他最大的秘密就是「多話」。
時間就像一隻頑固的小老鼠,頭也不回地往前跑。一轉眼就到了高中畢業典禮,格特領到畢業證書回家。他的成績,坦白說,實在非常難看。陶德伯父兩眼睜得斗大,定定地瞧著格特的成績單。
有時候,格特就是這樣嘲笑萊恩,邊嘲笑邊抱住他,使勁摩擦他的胳臂和背部,讓他覺得溫暖一點。
「他要淹死了……他快要淹死了!」
另一頭,新朋友們還在高聲大笑。
最後,終於有人回過神來,啟動小艇馬達前去營救;另一個傢伙跳下水,游向還在水中時浮時沉、無助掙扎的格特。
先是被寵得像天之驕子,然後從雲端重重地摔進無底深淵。沮喪、絕望。
就像一顆剛長的牙齒讓他覺得隱隱作痛著。他把自己鎖進房間,躺在床上,眼神獃滯地望著天花板,任憑家人喚他下來吃飯,他就是不開門。
說到干臟活,動手做好自己分內的事,他當仁不讓。他一向直來直往,不會故作優雅而輕聲細語。他還相當聽話,交代他的事一定能做好,沒有半句牢騷。
公寓大門前有塊大門牌,拉許歐克將它漆成水藍色,上面寫著「歡迎來到『公雞』」,旁邊貼著一張針對異性戀訪客的會客辦法,整套規則是由保羅從英文翻譯過來的。上面明白寫著:請異性戀者搞清楚,他們的性傾向在這裡是少數族群,他們的行為舉止在這裏不受歡迎,而且會對這裏的居民造成困擾。因此,他們不失友善但堅決地要求異性戀者:儘可能謹言慎行,請勿張揚自己的性傾向,嚴格禁止親吻、牽手與其他肉體親昵接觸。
一開始,他安靜得出奇。全家人已經很安靜了,但你會發現,他真的很安靜。
萊恩跟著笑了,然後跟格特保證,烏德瓦拉可不像這裏窮鄉僻壤,室內水龍頭一定會流出飲用水的。
美中不足的是,格特才是家中的長子。換句話說,他才有權利繼承父親的職業,包括捕蝦船在內的所有家產。
這是格特的生命,是他躍動的心。
男孩主張雙方都應該有與其他人做|愛的自由,這在70年代真是司空見慣,幾乎被視為理所當然、天經地義。萊恩只能乖乖遵命。他甚至失去了自我判斷的能力,當對方不在時,他便與成打的男同志歡好,只因為對方講過「可以隨便和任何人做|愛」,他就把這句話奉為圭臬。
這是萊恩有生九-九-藏-書以來第一次可以不用看大人臉色暢快地過仲夏夜。
格特被放進棺材時,手中還握著一小塊塑料袋的碎片。
但格特已經不理會老爸了。
在耀眼的陽光下,格特雪白的內褲閃閃發亮,和晒成古銅色的健康肌膚形成鮮明的對比。年輕健壯的肌肉,緊實而富有彈性的肌膚,那是躍動的青春、飽滿的活力。任誰都想象不到,這美好的胴體終有一天變得粗糙、僵硬……
楊似乎非常鄙棄青少年的稚嫩感,一直想早點變成大人,一直想擁有像大人一樣粗糙多繭的手掌和飽經風霜的面容。他一點都不羡慕弱不禁風的美少年,一心只想快些變成成年人。
他動彈不得。
哼,嬌生慣養的都市人!
這將是一個美好的夜晚。
印象中,陶德伯父從來沒下過水,萊恩有點懷疑捕魚的繼父是不是旱鴨子。此外,他總是著裝而行。夏天他的臉曬得黝黑,活像棕色皮革;但罩在毛衣與襯衫下的皮膚其實相當蒼白,一如冬雪。
萊恩則選擇跟去,因此有機會與格特獨處。
他用頭頂著塑料袋,游泳前進,模樣真是逗趣。由於只能用單手划水,他的行進速度並不快。
對方真正來到斯德哥爾摩的那幾次,總是會在現身前先寄張明信片或者打電話。一接到通知,萊恩簡直欣喜若狂。男孩大剌剌地躺在卧室的床墊上,睡在萊恩身旁;萊恩清醒著,忘情地盯著男孩瞧。
萊恩絲毫不敢動彈,甚至不敢呼吸。
萊恩大可以跟保羅睡同一間寢室。但事實很殘酷,他睡不著。
春至,冬雪融化,被冰雪覆蓋大半年的地面終於裸|露而出。南風捎來友善的信息,這片東面靠山、西邊濱海的小天地,從漫長嚴冬的昏睡中蘇醒,重拾活力與生機。
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陶德開口了。
萊恩轉了好一大圈,現在終於回家了。
一個來自北部諾爾蘭省的男孩,把整棟公寓搞得天下大亂。
隔天早上,男孩和挪威新歡繼續卿卿我我地愛撫著,男孩給新歡煮咖啡、煎蛋、倒果汁,對遠道而來的貴客體貼得不得了。
這就是愛神光臨萊恩的方式。
就這樣站著,心急如焚,在每一個月台尋尋覓覓。
萊恩全然無從防禦。過去,他本能地對威脅自己生命、兇險難測的海洋以及煩亂辛苦構築起高聳的壩堤。然而愛情像決堤的大水,帶來無以名狀的混亂,使人陷入絕望。
他們已經用醜陋的亮色壁磚包覆起古老的木屋,但收效甚微,反倒是壁磚受到濕氣與黴菌影響,顏色變得灰暗,甚至彎曲龜裂。
「喲,你不是很行嗎?不是很會念書嗎?哈哈!」他像看笑話一般,獰笑著。
其實,他一直在準備懺悔。
與這種環境格格不入的贅字和言語,都會造成噩夢。這些噩夢不會與岩壁相撞后徹底分解,反而會像氣球般緩緩升高,再升高,在遠端山壁間遙想另一片天地。
它們是不速之客。
整個天空將光線毫無保留地映照在閃閃發亮的海面上。他們的小船劈開海面,向前行駛著。
從他頭部第一次低於水面,他們就笑個沒完。
可笑的是,對方甚至並未住在斯德哥爾摩,只是在附近的耶夫勒市服替代役,來斯德哥爾摩只是為了找樂子,跟其他人廝混,本來就無意借住萊恩家裡或與他聯繫。
「當然夠!」格特反駁,「我只是想要別的。我想念書。」
這段故事,倒不像人們先入為主想象的那樣:兩個異父異母的壞哥哥以強凌弱,欺負新弟弟。事實正好相反。
哥哥生起一團小營火,靜候其他人的到來。他又是一罐啤酒下肚,還拿著啤酒湊到萊恩旁邊,要他試喝。萊恩小心翼翼地啜飲一小口,生怕自己馬上就會不勝酒力,爛醉如泥。
楊的湯匙還咬在嘴裏。
他叫不出聲來。
而且只針對萊恩一人。
事情過後,楊班上其他同學才告訴萊恩楊所說的話。
另一位來自烏德瓦拉的金髮女孩突然高聲驚叫:「不!他快要淹死了!」
男孩從未真心愛過萊恩,他的純情很快就變質為陰鬱晦暗的肉|欲。
最後,格特決定游到對岸與其他人會合。他跟其他島民一樣,游泳技術欠佳,對於他為何不直接搭小艇到對岸,這件事一直令人費解。
海洋就像寒冬一樣,輕易地穿透他單薄的身軀。
真冷。海面的濕氣與寒意穿透每一面牆壁、每一間隔離病房。
他在斯維蘭路一棟偌大公寓內租了間寢室。和他簽約的房東名叫保羅,人簡直好得不得了,只不過有一個癖好:喜歡一|絲|不|掛地在公寓里晃來晃去。保羅是電視台錄音室的工作人員,負責搜集https://read.99csw.com各種背景模型以及東方劇場用面具。當時萊恩剛進城,還在熟悉環境並尋找住處,兩人在RFSL(全國性平等與平反協會)的會館「提米夜總會」相遇。保羅聽完萊恩的遭遇,毫不猶豫就讓他包租公寓的睡房。
也許陶德伯父曾經私下跟他們這樣講過:「你們這個新小弟,活像個女孩子。你們要保護他,不要讓他被欺負。」
生米已成熟飯,木已成舟,只有上帝能在已發生與未發生的事情之間自在遊走。
他們邀請格特、楊和萊恩一起喝酒烤肉,慶祝仲夏,不過楊可不想去。
整段過程就像拙劣的言情小說一樣浮濫。他們先是在國王島的「佩平花園圍牆咖啡」相遇,萊恩鼓足勇氣,問那位俊秀的年輕人是否願意和他跳最後一支舞。然後,他們直接回到萊恩位於斯維蘭路的房間。
那年夏天,萊恩才12歲。
搭校車時,他們就坐在他旁邊;在學校里,他們挺身對抗霸凌萊恩的人,看到他被欺負,馬上衝上前猛力還擊。
直到有一天,他終於開口了。
那天晚餐時,大家正吃著萊恩的媽媽做的麥片粥、夾著火腿片與小黃瓜的三明治,搭配切片香腸。他突然從房間衝出來。萊恩的媽媽站起來,想幫他盛一碗麥片粥,但他只是自顧自地湊到餐桌邊,簡短地宣布:「好啦,我現在已經決定了。」
「我要他們放過我弟弟!」楊邊啜泣邊咬牙切齒地說。
海洋與寒冬就像一對兄弟。寒冬的風輕輕一吹,他就像稻草人般被吹散開來;冰冷的海浪襲來,他轉瞬間就化為冰柱。
萊恩開始焦慮起來,他好不容易才把帳篷內布置得如此別緻,他可不希望拆掉這一切,重新跟著其他人到對面紮營。
一陣手忙腳亂之後,他們終於將他弄上船。他的拳頭握得太緊,讓他們不得不將塑料袋撕碎。
由於萊恩完全不知道對方會何時從何處而來,他還得注意每一班到站的火車。
格特不搭腔,只是走進自己的房間。
但出乎他的意料,格特用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半勒半抱住他。
廚房使用電爐,客廳里還有功能正常的壁爐。房間里也有暖氣設備,不過只有最冷的時候才能使用。
這種死法,和這片水域無關。
那位從哥特堡來的最年輕的女孩顯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傻傻地向他揮著手。
「老天,我自己的小孩才不會這樣,整天自怨自艾。」陶德伯父成天碎碎念。
就在對面一水之隔的島上,他的新同伴正高聲呼喊他。
雖然到井邊打水一點也不好玩,但他們還是趁勢拿這件事開開玩笑。格特用手指輕輕撫弄著萊恩的頭髮,最後整條胳臂搭在萊恩的肩膀上。
媽媽邊說邊笑,試圖緩解緊張的場面,但陶德伯父一言不發地離開餐桌,重重地將門關上。一直到就寢時分,他才滿身酒臭回到家。
「是,你最高尚,自以為比較了不起啦,」陶德說,「野豬嶼那個尤漢松,他家的勞夫七年級剛開學,他可是親自到學校,把他抓回釣蝦船上幫忙的,這你也知道。勞夫當年才13歲,從此不敢再提上學的事。」
然後,小老鼠繼續往前跑,又跳又鬧,刮抓著地板,吱吱作響。沒過多久,夏季遊客又從城裡回來,湧入漁村的度假屋、小套房、船屋。這會兒,格特當仁不讓,主動上前與他們攀談。
「決定?你想決定什麼?」
以前,他就像浪里白條般矯健活潑,但現在他再也不戲水了。曬太陽和戲水都是娘兒們愛玩的遊戲,都是養尊處優的夏季泳客愛做的事。
然後,格特開始脫衣服。
而萊恩還是堅信,這個周末對方也許會不打電話就殺進城,給他一個驚喜。萊恩在心中編織了一個夢幻的劇本,心焦不安地趕到中央火車站,手裡捧著精緻的禮物,等待對方出現。
狠狠一頓毒打。
「你這個小傻蛋!」他咯咯笑著,笑聲明亮而爽朗。他將萊恩的頭緊緊壓在自己胸前。萊恩再次感覺到自己的臉頰貼著格特的肌膚,竟是那樣平滑、那樣柔順。他發誓有那麼一瞬間,他清楚聽見了對方的心跳。
陽光映照,海鷗鳴叫,格特坐在小船的馬達旁邊,痛飲一罐啤酒。還沒見到朋友,他已有些許醉意。萊恩則半躺在船首,仰望著澄澈的藍天,頭部隨著馬達的震動規律地起伏著。
「我才不想跟這些臭都市人窩在一起。」他難掩自負地說。

甚至沒人敢呼吸。萊恩、楊和萊恩的媽媽一會兒望望格特,一會兒瞧瞧陶德伯父。
在他們這樣的家庭,廢話少說是最高原則。誰要是多話,誰就是自以為https://read.99csw.com是,自以為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沉默是金,沉默是最有效的抗議,最犀利的言語。
這就是執著。這就是痴情。
「呃——好冷!」

外面一片春意盎然,格特卻寧願將自己鎖在陰暗的房間里。

萊恩的媽媽為此特地煮了一頓豐盛的大餐。諷刺的是,沒人願意賞光。陶德窩在船屋上,修補幾張破得一塌糊塗的漁網。格特本人根本不在家,跟幾個朋友在外面徹夜狂歡,直到破曉時分才回家。
楊也學著爸爸的榜樣。記住,別跟那些只有夏天才到這裏的遊客一個樣,漁夫可是要靠這活兒養家糊口的。看到他們這副德行,這種衣著、舉止、體態,他只是搖頭嘆息。
格特和楊也許永遠不會真正了解萊恩,但必要時他們一定會保護他。
那是垂死之獸恐懼、絕望、無助的叫聲,瘋狂地用一隻手拍打著水面,努力用那隻空出來的手臂想辦法讓自己浮出水面……
格特本人並非體弱多病。他會染病,真是匪夷所思。
不容否認,萊恩恨透了住在芮索島上的歲月,他討厭陶德伯父,討厭那個家,但他並不恨自己異父異母的兄弟。
他的初戀如暴風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席捲而來。
然後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暫停了動作,沒有人敢咀嚼。
楊想追隨父親的腳步,當個討海人。他堅定地希望自己的生命能夠循著父親的典範,跟著陶德爸爸在船上捕魚。對,就從現在開始,直到地老天荒……
那些從哥特堡、烏德瓦拉與斯德哥爾摩來的朋友窩在對面,高聲慫恿格特,起鬨,笑鬧著。
不到兩個星期,萊恩就收到安東尼的分手信。事實是,在兩人共同前往舊金山的旅程中,安東尼又跟另一個男的好上了。
陶德伯父喃喃自語,又咬了一口三明治,手指不住地在臉頰上搔著癢。
「他快要淹死了!」
「好啦,我現在已經決定了。」
「你去死吧。」
萊恩真是骨瘦如柴。
他們可從沒聽過他這麼多話。
萊恩傷心欲絕,整整兩個月不吃不喝。然後他邂逅了來自美國在斯德哥爾摩學管風琴的安東尼,再次墜入愛河。
他還在發出求救聲。
三年來,他寄宿在烏德瓦拉,並在當地上高中。此刻,眼前飛逝而過的景色變得多姿多彩,沿途各站以反方向向他襲來。先是烏德瓦拉,然後是海爾利永站、拉克索站、卡特琳娜霍爾姆站、富林站、南泰利耶,最後在斯德哥爾摩下車。他被波博斯新聞學院錄取,將要搬到斯德哥爾摩。
追根究底,遊客多半是都市人,都市人除了口袋裡多幾個臭錢以外,一點價值都沒有。他們會特地花一堆錢,大老遠跑來住在濕熱不堪的漁村小屋和裝潢簡陋的家庭旅館。這些從挪威、哥特堡和斯德哥爾摩來的傢伙都一個樣,都是娘娘腔,辦公室坐太久,不耐風吹日晒的窩囊廢。他們其實啥都不會,卻自以為了不起。

然後,他們全都安靜下來。
他們準備了各種寢具,從睡袋、防潮布到小帳篷,一應俱全。兩人來到小島,準備搭起帳篷,和這些都市人碰面。
老樣子,還是老樣子。
一次又一次。他越來越沒信心,也越來越無足輕重。
他緊緊盯著格特赤|裸、美好的身體,意亂情迷,目眩神馳。最後,還是格特問萊恩到底在看什麼,才把這異父異母的弟弟喚回現實。
對方來了,喜形於色,全身散發著濃濃的酒臭味。他帶著一個金髮帥氣但稱不上特別俊美的男生,名叫奧拉夫。他們又叫又笑,摸摸抱抱,使出渾身解數聊天。萊恩只能在一旁,眼巴巴地瞧著他們那肉色、閃閃發亮的舌頭緊緊交纏。
「所以現在輪到我從井邊打水啰!」格特大笑。
當對方再度打電話來時,是保羅接的。他口氣嚴厲地禁止對方再次出現在這間公寓,不然大家走著瞧!
這倒是真的,格特和楊從不抱怨他們會著涼,倒不是因為他們毅力過人。一來,他們本來就自閉到極點,從不說話;二來,他們身材魁梧,不像萊恩個頭小小,瘦得只剩皮包骨。
格特的頭再度浮出水面,高舉一隻手,揮著搖著,彷彿在求助。另一隻手仍緊緊地抓住塑料袋,浸了水的衣服早已重如鉛塊。
公寓佔地竟達兩百多平方米,是70年代後期城裡少數的寬敞公九-九-藏-書寓之一。保羅自己睡最大的卧房,然後把其他房間包租出去。萊恩的鄰居叫拉許歐克,不過當萊恩搬進去時,他已準備搬出去跟芬蘭男友賽爾波同居。另一個原本是會客室的房間住著古那,他是圖書館管理員。一開始,班特也在這裏住過幾個月,後來找到小丘街另一棟正待整修的公寓,簽了合約之後才搬出去。
也許是當時一堆朋友在對岸瞎起鬨,高聲慫恿他秀一下泳技,他的好勝心才被挑動起來了吧。
那是一種深沉、陰冷的執著,痴情。

痴情讓萊恩像一頭憂鬱、沒人愛的動物,心焦地在每個月台徒勞地尋找一個根本不會出現的人。
他們信誓旦旦地約定:安東尼負責搞定在舊金山的住宿問題,萊恩則顧好自己在斯德哥爾摩的學業。然後,兩人一起遠走高飛。
萊恩直到這時才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仲夏夜前的星期三,格特到酒鬼朋友謝爾的家裡,脅迫加利誘,要他到公賣局搞些啤酒來,代價是讓他留下空鋁罐回收換錢。哥哥把那些啤酒藏在床下,要是不慎被老爸抓到,他準會暴跳如雷,那可不是好玩的。
只不過他再一次所託非人。
每個人都試著鼓舞他,想讓他快活起來。萊恩為了表示對這位異父異母哥哥的好感,甚至不惜幫他打掃房間。萊恩的媽媽則絞盡腦汁,使出渾身解數,煮了一桌格特平時最愛吃的菜。
他放開萊恩,告訴弟弟等一下就回來。
他們堅決地保護他,沒有絲毫妥協的空間。
有那麼一次,楊甚至為了萊恩當著全班人的面放聲大哭。那是秋天的事了,萊恩在塔努姆小學的第一個學年。下課時間,楊班上的幾個男生結夥欺負萊恩;楊使出渾身解數,奮力對抗霸凌者,保護自己異父異母的弟弟。事後,楊又怒又氣,竟然當場在教室里哭出來。這下子,原本還在一邊納涼看戲的女老師也不得不問他,到底怎麼回事。
他心地善良,有些害羞,任何人都比他喜歡閑聊;在他們當中,格特比誰都沉默。
兩人之間的關係極其扭曲。
「他媽的,我早該這樣做了!」陶德事後這樣辯白,「這樣什麼都不會發生了!」但事情已經發生了。
但那畢竟不是惡劣、不懷好意的笑。那是只屬於青春的笑顏,純真、快樂、無憂無慮……
沒錯,事情已經發生了。上帝可不會將太陽一手攔在軌道上,更不會把太陽往回推,讓時間倒轉。
能夠靠近瞧一瞧擱淺在海灘上、不住喘息的格陵蘭鯊魚,是很奇異卻又令人心酸的經驗。這些龐然大物平時可是能將人類生吞活剝的。
格特可能也覺得,這段距離比他下水前所預想的還要遠。在他的朋友尚未抵達時,他沒想到自己會需要游泳。然後,那些新朋友們臨時起意在另一座島上紮營,他只得游向他們。
過去,格特只要進了球,都會興奮地使出羅蘭·桑德貝經典的體操翻滾動作,而現在進球竟然無法帶給他絲毫喜悅。
萊恩徹底受到了影響。對方則像若無其事一般。
不到一分鐘光景,海面上就傳來小艇馬達的嘈雜聲。格特收回搭在萊恩肩上的胳臂,站起身來,隨手一捏就將空鋁罐捏得嚴重變形。他真是太強壯了!
結果,萊恩把他所有的毛衣都套在身上,還是一樣著涼了。
萊恩將睡袋布置好,他和格特一定要睡在彼此身旁。睡袋鋪在攤開的防潮布上,看起來真是整齊舒適,簡直就跟真的床沒什麼兩樣。他甚至在帳篷里玩起扮家家酒的遊戲來:在其中一個角落擺著汽水與整包薯片,假裝是廚房;另一個角落放著化妝鏡、牙刷與牙膏,假裝是盥洗室。他覺得這樣真是好玩,有點像角色扮演,有爸爸、媽媽,還有小寶寶。
其他人在隔壁小島上紮營,離他們帳篷所在的小島只有一水之隔。他們當中一個女生覺得另外一座島比較漂亮,大夥就順了她的意,在此紮營。
5點鐘左右,天空終於放晴——黑雲迅速地悄悄掠過天邊,好似一道被拉開的簾幕,露出一座蔚藍閃亮的噴泉。
他們一同前往加州舊金山——全球男同志的大本營。從美國回來以後,萊恩興奮地向大家描述,那裡有一個叫「卡斯楚」的城區,居民清一色是同性戀!於是他下定決心,要和安東尼搬到舊金山定居。
「我最生氣的是,你竟敢看不起我們,看不起我們的生活,」隨後,陶德這樣告訴他,read.99csw•com「你竟然覺得這樣不夠!」
楊是陶德伯父最小的兒子,卻是父親最得力的助手。
本質上,言語就是一種疾病,一種疥瘡。格特本來是他們當中最健康活潑的,上了初中九年級之後卻染上了這種疾病。
萊恩總是被凍得半死,這就是他對博戶斯漫長嚴冬所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
「如果感覺冷,就多加一件毛衣。」媽媽這麼跟他說。
一切都是他的錯。
楊只比萊恩大兩歲,走起路來卻越來越沉穩緩慢。不論大小事,楊都努力仿效父親,學他的舉手投足,像他一樣吐口水,模仿他面露不悅的樣子,學他用右臂拄在餐桌桌面上,右手掌托在耳朵上,不耐煩地舀著飯菜。父親還會向後朝椅背一靠,雙手抱住後頸,這樣就表示吃飽了。
楊不是繼承人。
他感覺到哥哥胳臂的分量,感受到格特下臂的暖熱一再輕觸他的臉頰。
芮索島當然也不例外。贅字與言語就像偶然出現在博戶斯海岸的鯊魚、海豚與小鯨魚。習慣南方溫暖海域的它們,一不小心游到北方水域,很快就變得無精打采、有氣無力,彷彿被斯卡格拉克的冰冷海水徹底麻痹了。海峽的溶氧量也與它們生長的水域不同,一旦誤入北方海峽,它們就會緩慢而痛苦不堪地死去。
這一切真是太神奇、太銷魂了。
他竟堅信,對方會突然搭火車抵達斯德哥爾摩。
因此,語言的使用必須恰到好處,點到為止。
清新的空氣有些微涼,萊恩慶幸自己出門前在救生夾克下多加了一件毛衣。
他的青春,屬於叛逆革命的夏天。
媽媽買給兄弟倆一整袋熱狗,讓他們帶去烤。
經過大家三催四請,他才不情願地走出來,在草地上跟大家踢足球。草地上有一個手制的球門,每個春天與夏天的傍晚,只要不下雨,大家都會在那兒踢球。但就算進了球,格特還是毫無雀躍之情。
有那麼一瞬間,萊恩以為自己會被毒打一頓。
他相當早熟,身強體壯,身手矯健,比同齡孩子發育得都好。
他幻想著,自己和格特會住在這裏,住到地老天荒。
成年。身材魁梧,多毛又粗壯結實的臂膀,還有墨色濃密的鬍鬚。
諷刺的是,他們當中居然只有他被言語這種危險的病毒傳染。
天空一放晴,風就靜了下來。
陶德伯父頭也不抬,繼續用湯匙舀著麥片粥,大口大口嚼著,右手肘撐在桌上,手掌蓋住耳朵。
然而它們只能怪自己。
多年後,他和一群新朋友住在斯維蘭路的同志公寓內,他就是這樣對他們形容博戶斯的寒冬的。
說完他繼續安靜地吃麥片粥。
陶德惱羞成怒,索性動手打他。
春天,他開始上九年級時,顯得更加陰沉憂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他主動上前與他們交朋友,侃侃而談,想盡辦法掩飾自己的口音,一心一意模仿最標準的瑞典語。
為什麼不放開塑料袋呢?裡頭濕透了的衣服直將他往水裡拖。
「忘本的小畜生,還好意思爬過去,像狗一樣搖尾巴。下賤!」
另一隻手緊緊握住裝著衣服與啤酒罐的塑料袋。
他用發音標準的瑞典語對其他人叫喊著要出發了,把裝著啤酒罐與衣服的塑料袋放在頭頂上,縱聲大笑。
萊恩呆若木雞,一句話也擠不出來,獨自呆站在他們原先講好要紮營的小島上。他瘋狂、無助地搖著頭。他會永遠記得自己是如何無助地搖頭。
其中一方徹底佔有另一方,只有主奴關係,沒有對等的本錢。
他用抑鬱寡歡、悶悶不樂的聲音說好。他幾乎一天到晚咳嗽,喉嚨好像老卡著什麼東西。但他還是說:好。
他越游越慢,一度高聲叫著:「好冷!」
仲夏節前夕,一群青少年從城裡到島上度假,格特主動與他們交談,成了朋友。
萊恩說:好。
所有人驚慌大亂,高聲尖叫著。
每天大清早,他們得坐船出海釣青花魚,總是楊負責把哥哥搖醒;每次要動手捕比目魚或其他種類鰈魚時,都是他負責撒網。他總是焦慮萬分,催促哥哥快點,彷彿在漁船上的表現生死攸關,他不能讓爸爸失望。
他稱萊恩是他的親弟弟。
然後遊了過去。
在陶德伯父家裡,唯有在拒絕對方看法,或強迫別人閉嘴時,才使用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