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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是，這次本傑明想再矇混過關，可沒那麼容易了。
父親沉默片刻，然後對妻子說，本傑明已經長大了，有權利決定自己要住在哪裡。
透過後視鏡，他緊緊盯住本傑明。對本傑明而言，沒有比這句話更震撼、更不可思議的了。
「為什麼？」她氣惱不已，「你在家裡不是過得好好的嗎！」
「本傑明，」他誇獎道，「我真以你為傲！」
「英格瑪！」她的口吻近乎責難，「你怎麼一句話都不講？」
「不，他只是一般人。」本傑明不得不承認。
「耶和華另一位忠誠的僕從，就是使徒掃羅。但他的情況完全不同——他是貧窮的帆布工人，三餐僅求溫飽。」
「朋友？」母親勃然大怒起來，「什麼『朋友』？我們認識他嗎？他是我們的弟兄嗎？」
英格瑪和歐夫都是教會資深會員，兩人對彼此的家人知之甚詳，算得上是老朋友了，但他還是匆匆看了一下講稿，彷彿要確定自己沒念錯名字。
今天的主持人是歐夫。在教會資深的長老當中，他比較膽怯，不善言辭。此次聚會，他擔任校務監督的職務。
「呃，這……要怎麼說呢……」他一開口就猶疑不已，「我想……搬出去住。」
題目是：為一位世俗者講述耶和華見證人為什麼不慶祝自己的生日，更不慶祝絕大多數基督教節日。一想到得站在台上，面對所有人，她就已經怕得要死。
單間公寓內號稱已附有傢具，其實只是些最簡單的東西：一張床、兩張摺疊椅與一張可拆卸的桌子，而且全都是塑料質的，都是些露營時的簡易裝備。傢具的費用全算在他們的房租里。
這是典型耶和華見證會的照片，照片里是笑容燦爛、充滿喜樂的一家人：父母和孩子都穿戴得整整齊齊，坐在湖邊翠綠的草地上，背景看起來很像阿爾卑斯山。
他們不會直接明說，但事實就是這樣。
最近幾年來，爸媽對瑪格麗特簡直失望透頂。
「那你哪來的錢？現在城裡的公寓貴得不得了。」
布麗塔震https://read.99csw.com驚地轉過頭來。
「對真主感到敬畏，謹守他的戒律，這是人類最重要的義務。」
「你會做得很好的。」
然後，不可能的事發生了。
布麗塔友善地點點頭，低聲道謝，然後又恢復嚴肅的神情，聽著本傑明的演講，做著筆記。
小女孩對《聖經》研討會一點興緻、一點熱忱都沒有。每次出外執行任務時，她總是既安靜又害羞，簡直就和發傳單的工讀生沒有兩樣。布麗塔不客氣地指責女兒，真是懶惰蟲，沒用的軟腳蝦。英格瑪無奈不已，只能儘可能和顏悅色。
「好，現在是今晚的第三……哦，不，是第四篇演講，」他邊說邊眨眨眼，好不容易才翻到正確的頁數，「接下來，讓我們的弟兄……本傑明……」
他引了《舊約全書》這段話作為開場白，然後像爸爸一樣，策略性地暫停一下。這樣一來，才有足夠時間讓開場白在聽眾心裏產生迴響，而後，他才能繼續演講。
英格瑪還是一語不發，但他手上握有生殺大權，這個家裡，凡事他說了算。他繼續開著車，從後視鏡看著本傑明，仔仔細細打量著他，像是要將他的心事看透一般。
來了。最大的破綻出現了。
本傑明有些害臊，不自然地聳聳肩。
原因非常簡單：他們選擇信任他。
「別再說啦！」她嘆了一口氣，雙手抱在胸前。
漸漸地，本傑明在拉斯穆斯的臂彎里放鬆下來。他開始意識到，為了這厚實溫暖的臂膀，他願意毅然決然放棄從小到大的一切信念，開始新的生活。
這下子出現了兩個本傑明，就像羅伯特·史蒂文森筆下的化身博士一樣，永遠不能同時現身。不，不能這樣下去。他非常清楚，不能繼續這樣對自己、對其他人說謊。只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停止說謊。
她發現兒子彷彿想反駁，就得理不饒人起來：「你要知道，世俗世界里實在有太多誘惑了，很容易玷污你的靈魂，本傑明！你知道嗎？」
「你這位九九藏書朋友，」爸爸問道，「他是我們教會的人嗎？」
拉斯穆斯將最後一個紙箱從阿姨的車內搬出來。克莉斯汀娜與本傑明一同將汽車置物架上的床墊卸下。
「你要想清楚，人，很容易迷失的！」母親搶在本傑明開口前，插上一句話。
一如往常，所有人盛裝出席，男士們西裝筆挺，女士們身著洋裝，足蹬高跟鞋，連小孩也不例外。
本傑明將《聖經》收藏在皮革護套里，他從書里抽出一張附有文字說明的照片，用圖釘固定在牆壁上。
本傑明整篇演講的重點在於，物質財富與精神信仰的虔誠能否並存。有時，耶穌基督強調兩者不能並存，但在《舊約》里，許多富人，包括亞伯拉罕、以撒、雅各、約瑟與約伯，對上帝的信仰都極為虔誠。更不要說《新約全書》里還有尼哥底姆，以及來自亞里馬提亞的約瑟等長老，足為明證。
拉斯穆斯也對他耳語：「拜託……你閉嘴行不行？」
「我想是吧。」
舉辦講習的目的，是讓較年長的男孩們有機會面對群眾，針對各種不同的講題進行演講——當然，必須事先在家好好準備才行。
「你必須小心才行！」母親又轉回去，探頭看看前方路況，彷彿想用肢體語言表明自己的想法。
向克莉斯汀娜阿姨說再見后，他們開始動手整理，將衣服與書籍從紙箱內拿出來。
媽媽隨時準備做筆記，爸爸則不自覺地點點頭，對兒子的演講表示讚許。本傑明感到胃部一陣暖意，雀躍自心底升起，雖然知道自己還在演講，必須保持嚴肅與凝重，但嘴角還是不爭氣地浮出一抹微笑。
下一次教會的聚會，瑪格麗特要與另一位女孩進行一段對話式的討論。
他又低頭看看講稿，重新聚精會神，繼續演講。
他瀟洒地一轉身，露出九-九-藏-書微笑，一把抓住本傑明，將他擁進懷裡。
他了解，這是他演講論點的一處破綻。所羅門王晚年之際，居然醉心於魔術與占卜術，還崇拜其他神明，將他作為信仰的標準與大眾的楷模，其實並不那麼妥當。
他清了清喉嚨，環視台下的教會成員，然後開始高聲但略顯單調地朗讀著。大家都聽得出來，他努力模仿教會長輩們演講時的語調及神態。
他們開始緩緩地跳著、跳著。
拉斯穆斯走到照片前，仔細打量著照片里的人物許久，然後他下了一個結論：「你們真的全是神經病。來吧？我們跳支舞吧？」
瑪格麗特非常喜歡運動、健身、跳舞，和班上那些世俗的同學們鬼混。這些都是非常不健康的慾念。父母為她的未來擔憂不已，幾乎每天晚上輾轉難眠，他們在枕邊低聲私語，討論該怎麼解決女兒的問題。
「所羅門王就是這樣，在當時，他被譽為全世界最有智慧，也最富有的國王。在他的一生中，大部分時間，他同樣忠貞不渝地侍奉著耶和華。」
「對，可是……」本傑明再次試著插嘴。
最後，本傑明在拉斯穆斯耳邊低語：「你不知道，這一切對我而言，意義有多麼重大……」
講習的另一個項目是戲劇排演，由大人負責教導孩子身為耶和華見證人可能遇到的狀況，孩子們藉此機會可以熟悉並了解出外執行任務時或是在學校里遇到某些相當棘手的情況下，自己應該怎麼應對。女孩也可以參加這項活動。
在返家的車上，英格瑪不時地從後視鏡望望坐在後座的孩子們。
年輕人的心靈非常稚嫩，非常脆弱，卻又更經常受到試煉，更容易對事物產生疑惑。
拉斯穆斯是個不折不扣的「凡夫俗子」。可是，爸爸竟然同意他搬出去，和拉斯穆斯住在一起！
「就這樣嗎？」阿姨問道，「總共就五個紙箱，一張床墊？天哪，你們這些小鬼，真是的。」
「你這個所謂的朋友，是否懂得尊重你的原則？」他終於問道。
英格瑪握著方向盤，開著車九-九-藏-書，靜靜地聽著。她不耐煩地推推他，要他介入。
這是不爭的事實。他已經長大成人，自己工作、賺錢——但對父母而言，這還是一道晴天霹靂！
他們必須想盡辦法，使她不至於墮落，落出他們的手掌心。
他對著麥克風，慢條斯理、隨性地談著，老花眼鏡半掛在鼻樑上，要掉不掉的。
本傑明吞了吞口水，感覺自己越縮越小。的確，沒有明文禁止他結交教會之外的朋友，更沒有明文規定只能和屬於教會並活在上帝真理中的子民結婚。但就現實來說還是非常困難。
本傑明微微一笑：「媽，我已經20歲了。」
「天哪，又來了，」拉斯穆斯哈哈大笑，「這裏只有一張床，我們只帶了一張床墊，根本就用不到。」
他又停頓一下，觀察聽眾的反應，是不是有人皺起眉頭，表示質疑。
「這是信任問題。我們必須證明，我們信任你！」
這不啻晴天霹靂。
「不管我們是家財萬貫，或是一貧如洗，都應該以所羅門王為榜樣，對真主感到敬畏，嚴守他所制定的戒律。這是人類最重要的義務！」本傑明用沉著穩健的聲音為演講做結，點點頭，感謝大家的聆聽。
要是一切順利，他可以將朋友或愛人說服，一起進入神與真理的國度。但是，要是沒能說服他們，友情多半會瓦解，感情則必將破裂。
教會大廳雖稱為王國廳，但其實相當質樸，就跟一般的演講廳沒什麼兩樣。廳內有許多可移動的座椅，講台上擺著一張演講椅與講桌。今晚是神學校的講習時間，大廳內座無虛席。
英格瑪拍了拍本傑明的肩膀，為他打氣。本傑明從座位上起身，走上講台。他小心翼翼地將打字機打好的講稿按順序疊好。在家裡，他一連數星期，夜以繼日地練習，今天就是上帝給他的一次試煉。
然後，他對女兒投以極其嚴厲的一瞥：「下次就換你上去，瑪格麗特！」
本傑明經過一番心理掙扎，才決定使用「大部分時間」這個措辭。
其中一位見證人坐在爸媽後面，本傑明ｈｔｔps://ｒeａｄ.99cｓｗ.coｍ並不認識他。但他竟屈身向前，低聲對母親布麗塔說，本傑明真是太厲害、太優秀了。
本傑明緊緊依偎著拉斯穆斯，閉上眼睛。
拉斯穆斯很不以為然地瞧了照片一眼。
不知為何，跳著跳著，他竟開始啜泣。拉斯穆斯索性緊緊抱住他，讓他盡情地哭。
父親話是這麼說，但這句話對她不只沒有安慰鼓舞的作用，聽起來反而像威脅。
但他只看見自己的父母聚精會神地聆聽著，顯然以他為傲。
瑪格麗特發出一聲牢騷。
本傑明習慣從《聖經》中引用篇章，他最常引用掃羅的信。
他們繼續緩慢地有一點笨拙地跳著舞，一直跳，一直跳。腳步散亂，毫無節拍可言。不過，他們還是一直跳，一直跳。
這才是正確的策略，從《聖經》中引用可靠、大量的證據，強化自己的論點。聽眾們心悅誠服地點頭，忙著做筆記。
「……尼爾森為我們帶來今晚的第四篇演講，主題是『財富、貧窮與虔誠信仰之間的關係』。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本傑明！」
「我打算和一個朋友一起住。」
相對地，本傑明讓他們放心多了，從沒給他們帶來麻煩。他們對他的表現視為理所當然。在教會聚會結束后，返家的車上，他突然對他們攤牌，表示不想繼續住在家裡，要自己搬出去住。
他坐下時，布麗塔對他微微一笑，緊緊握住他的手。父親低聲讚許他的表現。坐在後面的另一位教友拍拍他的肩膀，表示肯定。受到這麼多嘉許的本傑明微笑一下，害羞地臉紅起來。
他們知道，他不會讓他們失望。
「這就是你的理想嗎？」他的口氣充滿狐疑。
拉斯穆斯哼著歌：「喚你一聲甜心，只因我真心愛你……」
這個破綻，就跟他引用所羅門王作為「物質生活與精神信仰可以共存」的事證一模一樣。所羅門王受到上帝無限的祝福，最後還是任由邪門歪道引誘，終至墮落。
「如果他是教會弟兄，還說得通，」媽媽不安地喊道，「現在是怎麼回事？你覺得這樣很聰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