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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爺!」保羅又朝天翻了翻白眼,「歐夫真的是夠胖的!」
拉許歐克指著盤子上的一塊肉桂卷,說是特意為他留的。保羅心不在焉地從報紙后抬起頭看看,問他外面天氣怎麼樣,是在下雨嗎。
「死掉的時候不要那麼肥、那麼重!」拉許歐克意猶未盡。
賽爾波有時會懷疑,保羅純粹就是愛用方言和口音搞怪,或者刻意模仿克莉絲特·琳達羅絲,那位來自埃斯基爾斯蒂納的人妖秀靈魂人物。
總之,本來都是稀鬆平常的對話。
從同性戀報紙《觀察員》對抗艾滋的廣告就可以一窺端倪:廣告人物凈挑一些英俊、強壯又帥氣的男人。
「抱歉啊,」他開口了,「不過拉許歐克說得對,我們幫艾滋病的死者抬棺是一回事,但是病人總得好好把這一段路走完,瘦下來,然後再死掉。這點基本禮節總該有吧!」
出於這種心態,他們寧願繼續讓自己的愛人與朋友傷心。他們拒絕承認自己,拒絕在鏡中重新檢視自己,更不願坦然面對自己的命運。
不只是抽象的情感扶持而已,這些同樣患了艾滋病的戰友都會出席喪禮,並參与抬棺的行列。
「沒錯!」保羅贊同地點點頭。
當大眾還對這種黑死病一知半解時,已經被傳染的那些人,現在一個接一個從人間蒸發了。當死神的陰影掃過第一輪九_九_藏_書以後,他的利爪就牢牢地鉗住了這些人。
和社會上其他族群相比較,同性戀圈子更強調年輕,更重視美貌。
然後,他又點上一根煙,繼續翻看報紙。
被他們這麼一講,先自殺的人簡直就是不團結的叛徒,都已經要死了,怎麼還好意思保持正常體重,拖累活著的人呢!
「老天爺,」保羅總會嫉妒不已地說,「擺這些帥哥上來幹嗎!看到這些帥哥,誰不會想來上一次!然後就中鏢,得艾滋病了!」
當時間一到,他們就抬起棺材。這個過程很麻煩,但套句保羅最愛說的,「憑著我們豐富的經驗,再用點小技巧」就搞定了。
去年冬天,有那麼一次,賽爾波還捲起襯衫的袖子,帶點病態的驕傲展示臂彎上的一處擦傷。
他一邊拿起報紙繼續閱讀,一邊猛揮手,示意該結束這個不愉快到極點的話題了。
他們就在所有人,包括歐夫遠道而來的父母親面前,將棺材放進等候的靈車。他們踏著緩慢的步伐,肩上扛著棺木,承受著無以名狀的重量,還必須勉強壓抑心中複雜的情緒,表現出莊嚴的模樣。
「歐夫啊……」他馬上擺出防衛姿態,「哎呀,他很胖啊!」
參加喪禮竟然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這又要從何說起呢?死於艾滋病,當然一點也不光彩,不只是盛年https://read.99csw.com早衰,更是最痛苦、最孤獨、最冗長、最醜陋、最不堪的死法!
保羅先問:「外面在下雨嗎?」
就算是最孤單的人,總需要有人送他最後一程吧。
他用提起肉桂卷、夏日午後大雨一樣稀鬆平常的口氣,問大家能否幫一個好朋友抬棺,送他最後一程。
拉斯穆斯與本傑明坐在教堂後方一排座椅上。他向本傑明耳語:「你看,他們好可憐哦!抬著這麼一個大胖子,都快累死了!」
之前,有個年輕的難民剛到瑞典沒多久,就死掉了。他沒有任何親友,無依無靠。
賽爾波回答:「一點點。」
他剛衝上三樓的「古納森咖啡廳」,跟朋友們事先約好在這兒碰頭,已遲到了半小時了。一路從斯維蘭路狂飆腳踏車至此,讓他氣喘如牛。保羅和拉許歐克早就喝完咖啡,保羅已經開始抽第三根黃金布蘭德煙,一邊心不在焉地翻閱著今天的《快捷報》。
看看我,我就在這裏。
「好啦,好啦,好啦!我們抬,就我們抬!這樣行了吧!」
「就是說啊!」保羅附和道。
鞠躬的同時,保羅以非常凝重、近乎沉痛的口吻,為他們大家的心情做了總結。
抬棺的隊伍中清一色是患了艾滋病的男同志。其中一人正是保羅,另一人則是拉許歐克。
有時候,總得有人挺身而出。
就像保羅九-九-藏-書最常說的:「看起來很有男子氣概嘛,結果一開口,還不是像個娘兒們!」
這就是關於怎麼過生活、怎麼迎接死神的藝術。
這些男人全都瘦削不已。
拉許歐克說:「我幫你買了個肉桂卷。」
賽爾波和拉許歐克還是全國艾滋病患者協會「挪亞方舟」的成員。這意味著,他們不只為自己的朋友抬棺,還要為那些孤家寡人、舉目無親的可憐蟲抬棺。
保羅的眼神又從報紙前抽離,他抬頭,狐疑地瞪著賽爾波,然後用非常刻意、做作的南曼蘭省口音插嘴;他的神情是如此認真,讓人無法斷定他究竟是說正經的,還是又在唬人。
這並不是賽爾波見到大家的第一句話,不過也差不多了。他還在樓梯間時,就氣喘吁吁、連聲道歉:「對不起……我遲到了,對、對不起……」
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艾滋病肆虐的高峰期,眾人對健美結實之身體的崇拜越發強烈。大家都想展現強壯健美的體魄,彷彿這樣的身體絕對不會也不能衰敗,更不會死滅。
「就像我一樣!」
「那些先自殺的人哪,哼,」拉許歐克越說越像在挑釁,「他們都還沒來得及瘦下來就死掉了!真是夠重的!」
當然,不是每個艾滋病患者都會互相打氣、彼此扶持。有些艾滋病患者以看到其他患者為恥,厭惡之至,彷彿是在提醒他們,自read•99csw•com己的處境有多麼不堪,自己的生命已經來日不多了。
他扛過太多人的棺材,以致胳膊上同一處受力過度,都弄到擦傷了。
在這段時間,同志之間流行把體毛刮乾淨,彷彿是想展示自己完美無瑕的身體,沒有病毒、沒有瑕疵、沒有死亡,潔凈一如白紙,沒有什麼好隱瞞的。
葬禮上有許多花束。出席一個染患艾滋而死的男同性戀者的葬禮,除了鮮花,還能帶上什麼?
這幾個月來,或者說,這些年來,賽爾波一直將自己參加喪禮時穿的西裝掛在辦公室。因為這樣最方便。如此一來,他就省了回家換衣服的麻煩,直接套上西裝就可以參加朋友的喪禮了。
他們也的確一直這麼做。這些年來,他們始終扶持著彼此。
「親愛的,你能幫歐夫抬棺,送他最後一程嗎?」
最後,抬棺者終於順利將棺木放進靈車後方敞開的車廂。他們努力保持專註、肅穆的神情,然後依據往例,全體向死者一鞠躬。
拉斯穆斯笑了起來,他一笑就跟著大聲咳嗽,幾乎成了反射動作。
「就是啊!」拉許歐克跟著脫口而出,聽起來有點受到冒犯,還用手捶了捶胸口。
賽爾波又說:「親愛的,你能幫歐夫抬棺,送他最後一程嗎?」
棺蓋上嵌著死者的遺照,照片中又胖又壯的歐夫神情相當雀躍,頭戴皮革小帽,身穿格子花紋的法蘭絨衫https://read.99csw.com,還有毛皮夾克。
只要沒那麼倒霉,不要被傳染到,基本上就不用擔心這麼醜陋不堪的死法。然而在男同性戀者之中,也有一部分人假裝這種黑死病根本不存在。這種人通常玩著多面人的遊戲,在明處與暗處之間穿梭。
琴師踩著風琴的踏板,聘請來的女歌手靜靜地唱著歌曲《愛上真正的我》。
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們累得不得了,當中已經有人撐不住,腳步搖晃起來。
這幾個月來,或者說,這些年來,充斥著關於他們朋友葬禮的噩耗。
這個難民的葬禮辦得極為節省,甚至有些草率:沒有一般的木製棺木,而是使用替代的厚紙板棺材。這種紙棺是最難扛的,不只輕飄飄,而且根本就抓不牢。可能很多人會覺得紙棺材比較輕,一定比較好扛,其實不然。
被問到這個問題時,拉許歐克大驚失色。
賽爾波端著咖啡杯還來不及坐下,就上氣不接下氣,邊甩著自己濕透了的風衣,邊毫無頭緒地丟出了這麼一個問題。
患病已久的病人此時病情迅即惡化,然後突然就死去了。說這段時期是艾滋病的旺季,一點都不誇張。
「不要笑!」本傑明對著他耳語,但就連他自己也有點想跟著笑。
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親愛的,你能幫歐夫抬棺,送他最後一程嗎?」
即使客死異鄉,總還是要有個人為他抬棺吧!
「永別了,小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