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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佛許貝里的同情心可不適用於那位被分屍的女性，那位被謀殺、遭到分屍的卡翠娜·達珂絲塔。
「你在說什麼？我完全不懂。」
1988年6月29日，那時拉斯穆斯其實還有十個月可活，距離他確定患病已經超過一年了。這段時間，由於一連串併發症，他接受了各種不同的診斷與檢查，主要還是肺炎、黴菌感染與帶狀皰疹。但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這都還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這場風暴到時會將他一舉擊倒，他將毫無生還機會。
她感覺到，他們要求她也給自己定罪，要求她接受這種死亡的方式，要求她受同樣的苦難與折磨。
她得做個決定。
她冒著汗的雙手將紙巾又扭又絞，她的牙齒緊咬，抿著雙唇，原本亮紅色的口紅脫落殆盡。
這一天是1988年6月29日，星期三。
「是，是，乾杯……」克莉絲汀娜不安地應道，還在努力想擠出微笑。她的酒還裝在塑料杯里。
現在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她非常不悅地用紙巾猛擦著手，幾乎要把它擦破。
地方法院表示：這位法醫和醫生殘暴地將卡翠娜·達珂絲塔的屍體肢解，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人就是他們殺的。
拉斯穆斯暴怒地吼著，吼到自己沒氣了才安靜下來。
《晚報新聞》甚至讓節目中一位評論家鑒定警方從被告法醫家中扣押的充滿暴力情節的錄像帶。
最後，拉司終於忍不住打破沉默：「喂，你不是認真的吧！」
本傑明震驚不已。他們還真的活在一個不公不義的社會，無論對妓|女，或是對男同性戀者，都沒有絲毫的公平與正義。
在斯德哥爾摩，一個和煦宜人的夏日午後，拉斯穆斯和男朋友本傑明拜訪了克莉絲汀娜阿姨的家，和阿姨還有她那處於分居關係的愛人拉司共進晚餐。
拉斯穆斯繼續說下去：「聽好了，首先，他們會從頭到腳穿戴全套防護裝備。不騙你們，我親眼看過照片！笨死了，穿成那樣，簡直和航天員一模一樣！其實他們都知道，艾滋病根本不是這樣傳染的。他們在怕什麼？怕死人還是怕男同志？還是怕不小心搞砸，讓自己也連帶被傳染？哼，他們本身就是最大的失敗，他們就是一個笑話！」
更可怕的是，死者的頭一直沒有找到。
自由記者拉許·拉格那·九-九-藏-書佛許貝里在一篇文章中嚴詞指控警方任意向媒體泄露個人信息，還讓可憐無辜的嫌犯在獄中飽受虛擬法庭的折磨。
就像他最愛的拉斯穆斯一樣，就像保羅、拉許歐克和萊恩一樣，就像所有染上艾滋病的朋友一樣。怪你們自己啰，活該！
兩個字：荒謬。
才剛走出廚房，阿姨就又開始鬼扯起來。
「或者說，他們會這樣做嗎？」拉斯穆斯冷不防插嘴，開始朝房裡走去，「你可知道，醫療人員是怎麼處理死於艾滋病的同性戀者？」
她緊張地吸了一口煙，很快呼出。
拉斯穆斯打斷本傑明的話，對阿姨撂下一句控訴，彷彿她不只同樣有罪，而且十惡不赦。
「不想說是吧？很好，讓我來告訴你！他們認為死掉的男同性戀不是人！只是一堆垃圾！一堆廢棄物！不管是死掉的男同志還是妓|女，都一樣！都一樣！」
拉斯穆斯轉過身來，瞧著其他人。
她不已經這樣做了嗎！她就是不想死啊！
拉斯穆斯和本傑明盯著餐桌上的擺設：免洗餐盤，塑料刀叉，連酒杯都是塑料的，拼拼湊湊，拙劣不堪，幾無美感可言。
就像一位護士說的：「丹德呂德市收容那些因為輸血不慎感染到病毒的病患，南區同性戀醫療中心就處理同性戀者，剩下那些嗑藥的垃圾，就給滬丁厄市啰！」
她不時露出自己被尼古丁熏成黃色的牙齒，勉強擠出一聲乾笑。她還刻意把嘴唇塗成紅色，不過口紅已經快掉光了。
這時，拉斯穆斯的阿姨打斷了他的閱讀。
「拉斯穆斯，你不能這樣說，我們……」
大家就跟著她進飯廳，坐下，準備吃飯。
克莉絲汀娜不悅地眨著雙眼，無言地看著他。
他再也無法歡度自己26歲的生日了。
憑什麼要她這樣做？
「你說說看，他們為什麼這樣做？你說說看啊！說啊！」
但沒人跟她一起笑。他們兀自站在廚房邊，看著那張圍坐過無數次的摺疊餐桌。
暴風雨前的寧靜。
任誰都看得出來，克莉絲汀娜簡直想拔腿就跑，她實在聽不下去了。她緊張不已地吸著煙，端起塑料杯，大口大口地喝著杯中的酒。
「你不想洗，我洗！」
有一位婦人當時正在遛狗，她表示看見兩名男子推著一輛嬰兒車，上面坐著一個小嬰孩，走進法醫院。
房間內陷入一片死寂九*九*藏*書。
本傑明一想到這一點，就不自在地打了個冷戰。那個夏天，每天早上他踩著自行車，循市內運河自行車道前往上班地點時，都會注意路邊有沒有棄置的塑料袋，它們很可能還在岸邊，陰沉地浮動著。
「是啊，真不知道應該要相信誰了！這兩個……要怎麼稱呼他們？這兩個傢伙，法醫和醫生，真的嚇死人了！」
克莉絲汀娜阿姨在客廳與廚房間飄來飄去，右手捏著一根新點上的香煙，走動時，染成紅棕色的劉海像鞦韆一樣蕩來蕩去。
「他們就圍在剛死掉的同性戀旁邊，本來應該像處理其他死在醫院里的人一樣，幫他換上衣服，對吧？沒有，他們直接把他扔到一個黑色塑料袋裡。扔進黑色塑料袋之後，他們竟然用膠帶一圈又一圈地把塑料袋封起來！老天爺，他們到底在怕什麼？怕死掉的同性戀像殭屍一樣爬出來夢遊，還是怎樣？我呸！」
因為那無法控制的恐懼。
那是四年前，和今天一模一樣的夏日，一個男人在離他們國王島公寓不遠處的卡貝里沙灘悠閑地遛狗。當時他發現了兩個塑料袋，袋子里赫然裝著一個人的部分屍體——軀幹與兩條大腿。其他屍塊則在數周后被發現，包括兩條手臂、兩條小腿以及被切下的女性乳|房。
偌大的窗戶敞開著，微溫的熏風吹進煙味瀰漫的房間，帶來一絲清涼的空氣。夕陽的餘暉映照在家家戶戶的屋頂之上，遠處還可見市政廳尖塔頂端那三頂金色皇冠在餘暉中閃閃發亮著。
當外甥和他的「好朋友」終於告辭離去，克莉絲汀娜馬上抓來一個黑色大塑料袋，把所有用過的陶瓷餐具通通扔進垃圾袋。
拉斯穆斯獨自一人站在客廳敞開的窗前，往外凝視著。沒人真正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麼。這就是他的招牌動作：終其一生站在窗前，眺望窗外，徹底迷失在自我的世界里。
拉司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扮了個鬼臉。現在，連他也無言了。
她又試著擠出那種惡作劇式的微笑，但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緊張不已地撥弄著她老是用來擦手的濕紙巾。
她瞥見拉斯穆斯的眼神，她看到了，她知道他了解她的用意。她用乞憐似的眼神望著他，希望他不只能夠了解，還能同情她。
胡鬧到最後，法官終於在昨天做出判決。
開庭過程的所有細節被攤在放大鏡九-九-藏-書下檢視，被大眾一而再，再而三地討論。
在這一天到來前，他將會死在南區醫院第53號病區。
記者在文章中又指出，遭到謀殺本來就是當妓|女應該考量的風險，既然進了這一行，就要對這一行的所有危險全盤承受。他就是這麼寫的：「自己踩進蛇窩的人，早晚會被咬……」
拉斯穆斯一邊說著，一邊氣得不住地顫抖。他就站在本傑明正後方，本傑明很有默契地抓起他的手，兩人緊握住彼此。
兩人在一起的第一天晚上，就是在這裏，在克莉絲汀娜阿姨的家裡度過。他們正是坐在這張餐桌前，共進成為情侶的第一頓早餐。
她竟然還裝傻：「什麼？你說什麼？」
「哦。可是……」
反正一切都怪她自己！
身體各部位被分裝在塑料袋裡，像垃圾一樣到處丟棄。
經過法醫鑒定，被分屍的女性名叫卡翠娜·達珂絲塔。她有可能是某人的女兒、某人的姐妹或兩個孩子的母親；然而以上皆非。卡翠娜·達珂絲塔是個專嗑海洛因的吸毒者，為了滿足毒癮，不惜下海賣淫——人們因此將她貶得一文不名，說她沒有活在這個世上的價值，現在活該被分屍，被以塊狀分裝在塑料袋裡，被醜化、被羞辱，死時只剩下「妓|女」兩個字。
「他們其實都知道，死人是不會把艾滋病傳染給活人的，」本傑明再次強調，「這種疾病爆發以後，已經過了好幾年了。可是，他們還是這樣做。」
「就在你後面！你後面！柜子裏面！」
一對老夫妻在索爾那開了一家相片沖洗店，指稱有一名男子走進店裡，表示自己是法醫，遞上一卷攝有屍塊相片的底片。
這一切的一切，就是要徹底貶損這女人最後的一點價值。
還有那些在第二輪開庭前就出面指稱曾見過其中一名被告和被害人共同出現的女警。大家都有意見。
克莉絲汀娜轉過頭來，打了個嗝。拉司小心翼翼地舔著煙紙。
他當年才19歲，純潔無瑕。
拉斯穆斯閉口不言，本傑明則帶點嫌惡地搖了搖頭，表示不用了。他坐在客廳沙發上讀著晚報。晚報上頭凈是關於法院在前一天針對分屍案判決的報道，他讀著讀著，不由得怒火中燒。
你們這些人，自甘墮落，死了只是活該。說明白點，是你們自己找死。
他感到一陣迷眩，只覺得不可思議，如夢似九-九-藏-書幻。彷彿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整座城市就在他腳下。
想要合乎禮儀只有一種做法。克莉絲汀娜阿姨也很想合乎禮儀。
「你到底在想什麼？這全是你搞的！你腦子有病是不是！」
「混賬東西！」拉司大吼道，火冒三丈地拽開櫥櫃的把手，拿出陶瓷餐具，還有貨真價實的酒杯與刀叉，砰的一聲砸在餐桌上。
斯德哥爾摩地區的各家醫院已針對不同類型的病患做了分類，由南區醫院負責收容同性戀病患，丹德呂德市醫院收容血友病患，更南部郊區的滬丁厄市立醫院負責照料吸毒病患。
這兩人都有罪，但鬧到最後卻雙雙獲釋。
原諒。
整篇新聞充滿了攻擊、侵略性，很引人注意。
表示她愛他們？尊重他們？接納他們？
「是啊，」克莉絲汀娜咯咯笑著，對男友的質疑充耳不聞，「不然要怎麼辦？連一個乾淨的酒杯都沒有！喏，有人要嗎？」
她喝了一口酒，白色塑料杯的杯緣頓時留下一點淺淺的口紅印。
犯下這起分屍案的兇手很顯然是職業的。不久后，警方逮捕了一位年輕法醫，卻旋即將他釋放。
禮儀、禮貌。她把自己當成個體面、懂禮儀的人。
六年後，他的身體飽受病魔摧殘。
克莉絲汀娜阿姨剛從廚房走出來，一手捏著塑料杯，另一手夾著一根香煙。拉司見狀，不禁大叫出聲：「拜託！你用塑料杯裝酒喝啊？」
這一天，距離拉斯穆斯在中央車站下車的那一天，已有六年的光陰。他在下車時的那一刻就下定決心：從此再也不離開斯德哥爾摩，死也要死在這裏。
她把裝著餐具碎片的垃圾袋放到門外台階上，然後走回房間里，大聲吼道。
他把塑料杯里的酒全倒進真正的玻璃酒杯，遞給拉斯穆斯和本傑明，喊了一聲「乾杯」。
拉司堅決地將桌上的塑料餐具一掃而空，開始擺上真正的餐盤。每放一個餐盤，桌面就發出一聲巨響，隨後又哐啷哐啷地把刀叉都擺上。
「如果這兩個人最後真的無罪，那才是真的恐怖！我說，他們好歹還是被定罪了。事出必有因嘛，不然怎麼會變成這樣？拉斯穆斯，小心，不要掉下去了。」
「哦。可是，我今晚不想洗碗！」
最後，拉司開口了，他說，這真是太糟糕、太悲慘、太不幸了。克莉絲汀娜這才找到台階下，告訴大家，飯已經煮好了。
克莉https://read.99csw.com絲汀娜坐在椅子上，極度不悅地看著這一切。
「柜子裏面明明就有陶瓷餐具，我他媽的可不想用紙餐盤吃飯！」
「嗯……」她咯咯笑著，自我陶醉起來。
她不只不是受害人，還是犯人呢！
整個春天，法院開庭過程就像刊登在各大報頭條的章回小說，連篇累牘。法醫界權威約凡·萊伊所做的證詞，竟在事後遭到衛生署司法委員會質疑，甚至被徹底否決。小女孩那包括各種噁心細節、令人為之髮指的敘述也遭到質疑，被稱為是「從故事書情節里汲取靈感，與聖誕老人有關的幻想」。檢察官刻意不傳喚能夠作為證人的其他妓|女，以避免被告遭到「不必要的抹黑」。
1月，紊亂不堪的開庭程序早就該開始了。短短兩個月後，幾位陪審團團員竟然在與《晚報新聞》記者的訪談中提到罪證問題，使整件調查必須從頭開始。
但她就是不能。沒辦法。
這位記者的措辭和結論，令本傑明畢生難忘。這樣的結論，除了冷血，還是冷血，甚至不屑承認死者就是受害人。
「最後他們還在垃圾袋上貼了個警示標語：『危險病原物質，請勿靠近。』我呸！」
「哎呀，今天晚上我們就用免洗餐盤吧。你們就將就點用，這樣比較方便嘛！有時候能夠偷懶一下，也挺不錯的！」她邊說邊大笑，試圖想要擠出使人感到解脫的斯德哥爾摩式微笑。
但是原諒是不可能的。她完全沒有犧牲、付出過，又該怎麼被原諒？
大約一年後，另一個被懷疑性侵自己幼|女的醫生被牽扯進這起分屍案。在針對亂|倫案的調查中，小女孩指稱，自己在1歲半時曾被迫目睹了某個恐怖的景象，好像是一個遭到分屍的女人遺骸。其他幾個證人也相繼出面，指控這位有亂|倫嫌疑的醫生與先前遭到逮捕的法醫。這一回，檢察官才終於對兩人提出控訴。
阿姨開始在塑料杯里斟滿紅酒，裝得若無其事，津津有味地喝著。
可她竟然還這樣做。
「拜託，拉斯穆斯，你要我怎麼……」
「這個社會病了，真的病了，」拉司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捲起一根煙，「如果地方法院現在說他們只是肢解了卡翠娜·達珂絲塔，那問題就來啦，這具屍體從哪來的？難道他們就從人行道上隨便撿來一具女屍，然後開始上工，將她肢解掉？不可能嘛！」
對這件事，大家都有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