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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旅

孤旅

老人這次要打一個大的獵物。他走了一會兒,指著一條光潔的小徑說:「到了,這就是畜道。」他告訴我,畜生有一個奇怪的稟性,它們在荒野上趕路時,總要沿著一條相同的路線移動。久而久之就踩出這樣一條細細的小路。這種小徑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在我眼裡,這個小徑只像荒野中扔下的一線麻稈,彎彎曲曲;又像蛇蛻,淹沒在草叢中。
1990年4月 作
我的思路漸漸被沸騰的人聲給弄得模糊了。
我遙遙注視,表現了一生中少有的冷靜和平淡。火熱的情懷已屬於昨天,更火熱的情懷大概屬於未來。我在這二者之間搖擺。這就像我黎明時分的一次次遠行,奔向的是火紅的東方,可是當太陽旋轉到頭頂的時候,它又要向西,然後在背後熄滅。那兩種天色是相同的,卻又有著相反的性質。
那一天人們散開的時候,我旁若無人地走出大廳,頭也不回地往自己的住處走去。
朋友們不經意的一句話會提到他,但我不置一詞。他們實在不了解,像我這樣一個爽快的人,會藏下了深深的孤獨。
老獵人選擇了一個隱蔽處,我們伏在那兒。這一天是西風,而畜道就在我們西邊,老人說風可以把我們的氣味吹跑,而獵物總是順風而來,所以它聞不到我們的氣味。
這一場等待讓人難忘。二十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那個場面。奇怪的是,我常常覺得自己就處在這種等待之中。不過我等待的不是獵物。雖然有相同的期待和感覺,但目的卻不一樣。我等待什麼?我等待的是一次成功嗎?一次巨大的滿足嗎?不知道。我久久的追尋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難以捉摸了。
他喝了一杯檸檬水,又從櫃檯上抓起什麼嚼著,從包里掏出眼鏡,像個老學者那樣戴上,用食指頂一頂鏡梁,然後湊近櫃檯,看起了飲料read.99csw.com瓶上的商標。我覺得這像是做戲,是一種掩飾。我也站起來,幾乎背對著他,與一個服務員談話。我們在談一些任何人聽了都會感到無聊的話。他也好像故意要在這間屋子逗留一會兒,雖然外面雨停了,他卻仍然沒有走的意思。後來他摘下眼鏡,又坐在桌子旁。他看看自己的手,再次在挎包里摸著。他摸出一片魚乾,撕成細條,一條一條塞到嘴裏。我也像他一樣,坐在另一張桌子旁。這樣我可以從側面看到他的臉。我點起一支煙。很長時間,我已經不往肺里吸煙了。濃煙只在我的喉嚨那兒打個旋,就急匆匆噴出來。但我戒不掉它。香煙可以使人獲得某種安慰,使人鎮靜,掩飾心緒。
我慢慢坐下了。
這就是那次相遇。
今天我終於明白了這種等待意味著什麼。原來我在等待一個旅伴。
這種機會對我們來說並不稀缺,因為他和他的朋友經常在一起,而我的朋友又是他朋友的朋友。
我懂得什麼才是最值得珍惜的,它似乎並不亞於生命。我激動而莊嚴地審視自己。
我認為那個時刻還沒有到來。我還需要做自己的事情,一如既往地工作,並且仍舊遙遙注視那個方向。我會像過去那樣對其不置一詞,首先不會讚揚,當然更不會責備。我甚至可以把關於他的記錄收在手邊,看也不看,去感受裏面的脈動,血流在字裡行間滾燙地奔涌,時不時濺到手上。但我默不作聲。
又是一個機會。我在一個熱鬧場合中遇到了他。他的裝束變了,穿著筆挺的西服,結了講究的領帶。我也比過去講究多了。我們相視而笑,彼此靠近一步,握手。
我有時候甚至懷疑自己:所有的行為,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尋找一個同行者。
老人掮上槍,背上空囊,領我離開了原野。
大約又過了一個小時,一隻草獾一顛一顛地過來了。這隻草獾真肥,read.99csw.com皮毛閃著光澤。特別使我動心的是它的兩個耳朵,一動一動地引誘我們。
那一天,我跟著一個老人往叢林里走。老人打著麻布裹腿,戴著一頂藍色的長舌護帽。為了抵禦寒風,他還戴了一副風鏡。我什麼也沒拿,好像此行的任務就是觀戰。當然,必要的時候我會幫老人一把。他讓我跟在身邊。
一種從未有過的吸引,使我動心。我相信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發現和設計。這種遙遙相對的時間也許極長,也許伴隨了我們的整個下半生。我相信,當我們決心走到一起,決心拋棄這種拘謹,將所有疑惑的雲彩從瞳孔里抹掉的時候,死亡之期也就到來了。那時候我們將帶著一個夢想,一個欣慰的笑容,長眠于地下。
我的孤獨沒人知道。我只希望以後少一些失望。就這樣小心翼翼,這樣躊躇。我不願直接道破心中的秘密。當朋友們很隨便地說到他的名字時,我從不應和。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一直保持沉默。我是一個尖刻的、喜歡批評別人的人。但我絕少談論他。我有意無意地感覺到,他似乎也在迴避什麼。這好比在一片寬闊的土地上,有兩個渴望友誼的孤旅人相逢,勒馬駐足,欲言又止。他們不願冒險。
我們的問候很平常,無論是他還是我,都會感到這問候沒有什麼特別的。我們匆匆分開了,儘可能遠地在廳堂的兩端坐下。我們再也沒有互相注視。然而他卻長久地佔據了我的心胸。有一種力量在彼此吸引。如果我們再次靠近,也許要一起邁出這個廳堂,走到外面,去呼吸一口全新的空氣。那時候我們會像害了熱病似的,不能抑制自己的興奮,談上一個又一個通宵;當我們疲累的時候,就稍稍恢復一點力氣,然後接著再談。我們討論的將是千百年來的智者一直沒有中斷的話題。
我在安靜的時候,常常小聲說出自己的一個預測。我的期待將不會落空。read.99csw.com我在期待一個奇迹,它像日出般輝煌。我發現自己所盼望的這個奇迹,只是一個夢幻中的夢幻,是海市蜃樓。然而我期待一隻神奇的手,把這幅虛幻的景象移植到真實的土地上來。這種移植似乎是不可能的。可是近來我卻分明感到了它,它近在咫尺。
老人還是一聲不吭。
我不止一次懷疑自己的判斷:這個人出現了嗎?他已經從地平線上躍出來了嗎?不錯,我已經看到,他可信地邁起雄性的步伐,一路生風,向著一個既定的荒漠奔去。我甚至看見他腳蹬一雙粗糙的牛皮鞋,為了結實,上面打了鐵扣。這樣的一雙大腳,這樣一雙結實的皮靴,我相信可以踢碎惡狼的腦殼。他健步如飛,身背行囊。當他渴了,就從肩上的水壺裡喝一口,然後繼續趕路。
我很清楚自己的處境。我蹲在一個地方,窺視著一切可能的機會,像一個貪婪的人準備攫取。但是任何一個了解我的人都會發現,我的攫取和機會,遠不是世俗意義上的。我在跋涉中需要一個真正的夥伴,這個夥伴要像我一樣冷漠,也像我一樣火熱。他的咒罵使敵人膽寒,他的熱情讓火焰褪色。我們只以信念互相鼓舞。我們可能一輩子也說不了幾句話,但這交流是最信得過的,最可靠的,並且是以世人感到陌生的方式進行的。
我們捱過了半天,沒有等到一個滿意的獵物。
很偶然,他出現在了我的身邊。那天大雨。看,他就坐在幾尺遠的地方,輕輕呷著一杯檸檬水。我也喝著飲料,但很少望過去。不錯,我們彼此都認識,打個招呼,然後各忙各的。
小時候曾有過狩獵的經歷。那時候的原野比現在大多了,神秘多了。那裡面藏著我們所需要的一切。它所能給予我們的是無窮無盡的恩賜。我們沒有力量把它搞明白,只知道帶有某種克制地索取。
「不,還為時過早。你不能像小夥子一樣急躁。你不是跟一個九_九_藏_書老人打過獵嗎?要像老人那樣沉著,超乎尋常地忍耐。」
一種無法壓抑的欣喜,一種奢望,就要變為現實的預感,使我痴癲。我周身滾燙,在焦躁不安中嘗試著。一種生命的青春正在悄悄恢復。我很想把這個判斷告訴身邊的朋友,但後來還是忍住了。因為我覺得沒有一個人,除他之外,沒有一個人能夠理解,理解這種狂喜和幸福。
我在估摸他的意志和體力的同時,也在判斷自己。我像審視對方一樣審視自己,包括我的靈魂、意志、精神和肉體。我的一切都必須是合格的,不然,所有的選擇和期盼就一錢不值,被人嘲笑。我寧可做一個軟弱的懦夫,也不願做一個可笑的人。我不渴望漂亮的口碑,但渴望真正的勇氣。也就是出於這些艱難的,然而嚴格選擇的意願,我才像一個狩獵者,蹲在一個寂寥的地方,讓樹葉遮蓋著,從綠色的空隙里窺視外面這個世界。
眼看一隻兔子從遠處跑來,老人表情淡漠。
他在我的視野範圍內活動著。我完全可以理解這個人。對他的失誤,我非常痛心。但那畢竟只是失誤而已。在我眼裡不可能有完美的事物,因為經歷了無數次失望之後,我認為世上不存在什麼完美。
這真像一場探險。人要經過半生的跋涉,才有這樣的警醒和謹慎。
我知道自己不是越來越冷漠,而是越來越熱情了。那種熾烈的火焰燒得我不得安生,使我急於去尋找,去交談,去把一顆心靈獻給另一顆心靈。但是與此同時,那種火焰也把我烤得愈加成熟了。
我們在一個老橡樹遮掩下的沙丘上卧倒。老人的槍已經上好彈藥。沙丘上墊了一截樹根,槍口指向前方。我們等待著,那真是讓人心煩的等待。老人不願說話。難捱的沉默籠罩著我們,還有焦渴。我們忘了帶水和食物。
我遙遙注視著他。在公開場合,我從來不提他的名字。或許有人認為我忽略了這個人,或許在用沉默表read.99csw.com示冷淡。其實恰恰相反,他是每一個敏感的人都不可能忽略的重要存在。我之所以這麼謹慎、小心翼翼,只是唯恐由於自己的草率和慌促而傷害什麼。我不懼怕,不懼怕任何東西。但是,我懼怕在悄悄接近某種神聖時,不經意地將什麼損傷。
他肆無忌憚地活動著,渴望建功立業。他眉骨高聳,目光犀利,像一切暴烈的雄心勃勃的人一樣,藏起的是女性一般的溫柔。渴望征服,渴望把標槍投到最遠的角落裡的那樣一種慾望,燃燒得他口乾舌燥。他的嘴唇暴著白皮,額頭刻上了深深的橫紋。他像我一樣對世界充滿懷疑。巨大的警覺和感知力使他看上去既遲鈍,又無比聰穎。他是個女性喜歡的角色,因為他乾淨利落地殺掉了自己身上的女兒氣。他是個男子漢。像任何人一樣,他偽裝自己。我甚至有點喜歡這種偽裝。那是我可以理解的一部分。
他也許在想類似的問題。我發現他的目光漸漸淡下來,慢慢垂落,從我的眼睛往下,劃了一道圓弧,落在面前的桌子上。他研究起桌面的木紋。
2013年2月 修訂
他跟我來自完全不同的方向。可是我感到他那麼熟悉。這當然是一個厲害角色。他不僅使我理解,而且使我欽佩。我送給他的目光里摻了少有的信任。我們的相同之處,就是那種極度的敏感。他似乎被我的目光擊中了,猛地轉臉盯住我。這目光告訴我,馬上就要開始一場深談。我們要一下縮短二百年的距離。我的心被重重地擊了一下,以至於全身戰慄,站起來。一個聲音在告訴我:
我吸著煙,煙霧把我和他隔得好像更遠了。透過煙霧,我不時地看他一眼。幾次湧起一陣衝動,想站起來握一下他的手。他的年紀比我大。不錯,許多人都介紹過他,但我寧可相信自己的感覺。我也知道他的一些經歷,不過沒有得到他的親口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