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草樓鋪之歌

草樓鋪之歌

這個夜晚,二老盤是緊靠著常奇睡去的,他不斷用一雙溫熱的大手撫慰著常奇瘦小的身體,幾次流下淚來。天亮時分,他早一些醒來,就一動不動地在霞光里端詳著常奇的睡態,看著那好看的圓腦殼。不一會兒,常奇也醒來了,一睜眼就說:「老盤叔,昨天忘了告訴你件大事:山裡幾個老主顧要與我聯合,在當地開個魚攤呢……」
二老盤沒有說話,只興奮地盯著他。常奇的臉顯得更瘦小了,那皮膚幾乎是緊繃在骨骼上,嘴唇稍有些歪。仔細端詳,才發現嘴角上方新結了一個疤痕。眼睛,多麼奇怪的眼睛啊,眯成一條縫,從縫隙里放出兩道陌生的光,那光似乎表明他再不能夠馴順,也永遠不打算跟誰妥協。不知怎麼,這目光使整個瘦弱的身軀都透出一股野性。二老盤在心裏說:「了得!這孩子也許跟山坳中的虎狼打過一架……」他聲音顫微地問:
二老盤堅信不疑地重複一遍他的話:「你以後用豬腿燒湯喝!」
停了一會兒,常奇說:「鄰居家的老憨,果園解僱了他,就專干這個。掙了錢,買來一個電視、一個錄音機。他家的聲音老傳過來。媽媽說,『你若強壯,你也掙來哩』……」
「老盤叔,您教我『功夫』吧!」
郭老師看著常奇,搖搖頭:「在果園裡工作,維生素倒不會缺的。也許……你以後多吃些肉吧,比如用豬腿燒湯喝。」
常奇把一條布單拉到頭上,像要睡覺的樣子。
但有一次上草樓鋪,常奇登在前面,二老盤看著常奇肉鼓鼓的小腿一屈一伸,就伸手輕輕砍了它一下。奇怪的是它就像沒有知覺一樣,依然一伸一屈地往上登去……二老盤愣住了。上了鋪子,一把拽過常奇的腿腳,用手按一按,發現腿上全是結結實實的肌肉。他笑了,接著用力捶了常奇一下,喊道:「嗯,對,這就是男子漢的筋骨!你硬是練就的,草樓鋪,大樹,翻上來爬下去,這就生了一腿硬硬的肉……」二老盤高興極了,從口袋裡摸出煙鍋點上,吸了幾口,又磕掉。又摸了摸常奇又細又軟的胳膊,說:
常奇十八九歲,長得十分瘦弱,臉色黃黃的,身材也極為單薄,側著看去就像一扇破敗的門板。更有趣的是那雙眼睛:看起東西來,那有些歪斜的左眼總要執拗地瞥到一邊去。當人們嬉鬧著將他從人堆里推搡出來時,他就那樣獃獃地站著,像做下什麼錯事似的低頭掐弄著手指,只偶爾抬頭瞅一眼二老盤,那左眼卻總要歪到高高的草樓鋪上。大家又笑了起來。一個叫「老憨」的青年這時不知從哪兒揀來一個綠色的大豆蟲,一下放在了他蓬亂無光的頭髮上。常奇的肩膀本能地往後縮一下,然後伸手把豆蟲拂掉了,也不吱聲。
……
「……老憨在路上追到我,兩眼血紅血紅的,對我說:小常奇,我一不揍你,二不讓你賠錢,只在今天告訴你,你若是再出來賣魚,讓我碰到,我就折斷你那根賤氣的手指!……」
常奇半躺半卧地倚在了鋪柱上,擋過了二老盤遞來的刀創葯,說:「……進山第二天,在山口上遇到了老憨。他放了車子就走過來。我說:『講理嘛!』他點點頭,上前就折我的手指,我一擋,他照準我的眼打了一拳。這一拳打得太狠了,我立刻趴下了,他趁勢撲上來,用腳狠狠踢我。踢到第十下的時候,我一下子跳起來,架起了拳頭……」
「老憨心硬!」二老盤插一句。
常奇望著他,突然射過來兩道仇恨的目光,聲音沉沉地呼喊了一聲什麼,接著狠狠一跺腳,推起那個異常笨重的車子,向著大路跑去了……
一個多鐘頭之後,那喧囂的路上果然傳來了他熟悉的鈴聲——那是「嘎啦啦啦」的一聲長鳴!二老盤一個高兒從鋪子上蹦起來,高聲吆喝著:
「我想,也別太小氣,要干,就索性開個店鋪!下次去南山,我要商量定這樁大事。那要從政府開營業執照的……貨源要足壯,老憨若不記仇,我準備把他也聯上……」常奇望著遠方說。
「掙來的錢嗎?」
常奇抹抹鼻子說:「我半夜啟程,改抄一條近路。」
二老盤在路口上攔問過幾次,但都說沒有見過常奇。
郭老師是草樓鋪上的常客了,二老盤總是歡迎他,他也總是吃掉一些果子。
「我……不要。」常奇盯著自行車,往後退開一步說。
「哈哈哈哈……」二老盤不禁大笑起來,聲音在林子里傳出好遠,震蕩著夜間的空氣,直到他笑夠了時,又伸手去撥弄掛在柱子上的一個小袖珍收音機。收音機嘶嘶啞啞不成調,一會兒乾脆不出聲了,他用手拍打兩下,竟又重新響起來。二老盤興緻勃勃地道:「也怪,收音機這東西天天聽,我就鬧不明白它怎麼能說,能唱!你知道吧,常奇?」
常奇一直默默地坐在那兒,這時眼睛一亮說:「你會……『功夫』?」
常奇輕輕地用手撥開他的胳膊,坐起身來。二老盤覺得那手腕有股鋼勁兒,攥住一看,只見皮膚上斑痕累累,握一把,硬實實的!他興奮九-九-藏-書地拍打了一下說:「這也是『男子漢』!……」
二老盤笑了。他迎著吹來的南風站著,把搭著的衣衫從肩膀上拉下來,舉在手上唱道:
郭老師上了草樓鋪。他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看人的時候總要先把脖子仰起來,然後再向著要看的方向擰過去。二老盤覺得被這樣看一下也是光榮的。他嚷著:「常奇,常奇!摘果子去!摘果子去!」
二老盤愣愣地站在那兒。

二老盤一下把常奇拉起來,嚷道:「你把聰明裝在心裏呢——你只是不說!哎呀!以後就這樣,這樣就是個男子漢啦!」
常奇依然眯著眼睛,不解地瞥了他一下。
二老盤一隻手按在鋪柱上,兩眼向很遠很遠的地方望去,一句話也沒有說,兩行淚水順著兩頰滾落著……
常奇的爸爸是個啞巴,有一年打派仗,被一方拉去作證,由於沒有比畫清楚而引起了混亂。兩軍對陣時把他給傷了,不久就死了。常奇剛剛五歲,母親一個人把他拉扯大了。他從小體弱多病,也讀不好書,就索性早早來果園裡做活了。在果園裡,他一說話別人就笑,於是就常常閉著嘴巴。有人開心了就過來彈他幾下腦殼,而且還說:「西瓜熟了,西瓜熟了。」他在心中積攢著憤怒,有一次終於伸手抵擋那兩根伸向腦殼的手指了,結果是被對方揪住衣領,只輕輕一拎就提離地面,大家鬨笑了一場。
小常奇你可要——看準秤星!……
「恐怕不頂事的呀!」二老盤這樣說著,卻慢慢地鬆了手……他一個人躡手躡腳地走近那棵大石榴樹,凝神瞅了瞅,並沒見那個黑影。他想也許老憨的拗勁早過去了,心裏輕鬆了不少……最後,他陪著常奇走出了園子。在路口上,他囑咐常奇說:
這天晚上,二老盤還想和常奇談談「電台」的問題,但總也沒有成功,原因是通海大路上的人太多了,那「吱嘎嘎」的大車聲,「丁零零」的自行車鈴聲,還有吆吆喝喝的呼喊,使他們不能安穩下來。他們老得用六節電池的手電筒往下照射。二老盤喊一聲:「探照燈!」常奇就趕忙伏在鋪上,按一下電鈕兒。二老盤說:「也怪:怎麼夜間趕海的人就一天多似一天哩?」
常奇說:「老盤叔,我,再不進南山了……」
常奇點點頭。
「這就是嗎?」
「不準哭!」
常奇正聽得入迷,突然覺出末兩句唱詞是針對他的,於是趕緊下了草樓鋪。

二老盤驚訝地盯著他,差不多都要認不出了!他渾身的衣服都撕成了條條,胡亂用一根葛藤束著。從撕裂的縫隙里,可以看到身上深深淺淺的疤痕。眼眶上有一個烏紫的印記,半邊臉都好像浮腫了。人更瘦了,脖子顯得又細又長,喉結突出著,使人能馬上聯想到一隻脫了毛的雞。但那神情卻不像個被斗敗的公雞,倒像個剛剛廝殺完畢的雄鷹……二老盤的鬍子顫了顫,問:
「噝……」二老盤不知怎麼,聽到這兒用力吸了一口氣。
「哦哦,」郭老師用手扶了扶眼鏡,「這主要是配合形勢的……抓准『主題思想』……總之,講不清楚的。」他很客氣地笑了笑。
一年之後,果園被幾十個有膽氣的人聯合起來包產了。二老盤扯著常奇的手去辭職,可人家立即阻攔說,他們包下果園,是連草樓鋪、連二老盤和常奇一塊兒包下了的,今後兩個人的工錢就在果園裡出,讓他們回草樓鋪去。
常奇抬起了眼睛,直盯著兩根震顫的弦。
常奇在草樓鋪上一聲沒哼,睡了一夜。
「也只得由你去了。小常奇,賣了魚,快快轉來吧!」
天亮以後,二老盤用一根麻繩將自己的腰捆了,將常奇領到一棵大李子樹下,教起了「功夫」。他像過去那樣將胳膊在胸前架起來,然後把腿使勁弓起。他解釋道:「你猛一放開胳膊時,打倒的是兩邊的人,你往前一踢時,打倒的是前邊的人——這樣能抵擋三方的歹徒,只是不要讓人從後面趕上來……」常奇說:「我對付的只有老憨一個。」二老盤立刻將胳膊拉到身側,雙拳緊握,說:「那就這樣!……不過,握拳時不能把拇指立在指縫裡,那是傷人的一招……」
一圈兒人圍在下面看著,就像在等待一件即將發生的神奇事情,久久不願散去。但見他們在上面也只是穩穩地坐著,最後只好失望地離去了。
「看著!」二老盤從草樓鋪上站起來,將煙鍋插在腰上,然後兩手在胸前架起來,左腿使勁地弓起……
果園裡吹著徐徐的南風。夏末的夜裡,那風都是香的。蟈蟈、土促織、綠殼兒……叫得十分歡暢。它們有它們的世界,它們有它們的歌。月亮被雲朵擦拭得更亮了,星星像些瞌睡的眼睛,一顆一顆暗淡下來,漸漸變得稀疏……
常奇點點頭。
第三天上,該是常奇回來的時候了。二老盤很早就燒好了一鍋豬蹄湯。直到天快要黑的時候,常奇才推著車子來到果園。他見到草樓鋪,立刻就扔下車子,跌跌撞撞地爬了上去,任二老https://read.99csw.com盤怎麼喊也不應聲。他很快就在鋪子上睡著了……二老盤坐在他身邊看著,他那細細的胳膊從寬大的袖口裡顯露出來,上邊粘著凝固了的血痕!二老盤驚訝地給他解開衣裳,發現了十幾處跌傷……二老盤難過地自語說:「天黑路不清,上坡下坎你要慢慢蹬……」
天要黑了,一陣陣漁號子從海邊傳過來。常奇要走了,二老盤從鋪柱子上解下一根布溜兒,結結實實地給常奇把腰紮起來,又用麻繩給他拴了褲腳,說:「這就叫『武裝』!」接著最後囑咐一聲:「走過園子時,你拉響鈴子——我的鈴子我聽得出……」
常奇幹什麼都跟在二老盤的身後,不聲不響的。二老盤問他什麼,他要不只點點頭,要不就只是搖一搖頭罷了。二老盤打量著他,不解地說:「奇怪!我在你這個年紀,愛說愛笑,高興了就蹦幾下。你這孩子……倒是好孩子,就是……唉唉,也許有什麼病吧?」說著把他的胳膊拉起來,挽起袖子用手捏了捏,失望地說一聲,「這胳膊太細了,這不是男子漢!」
二老盤捏捏他露出布單的那隻纖細的胳膊,不作聲了。
買賣人,鬼精明,
這時候,從喧鬧的大路上傳來一陣脆響的鈴聲,「嘎啦啦啦!嘎啦啦啦!……」
有一次,郭老師看到柱子上掛了一把二胡,問:「會拉嗎?」二老盤不好意思地笑笑:「哪裡!我不會,我喜歡這東西。」郭老師於是取過來,調了弦拉起來。
漸漸的,那些總想從果園裡占點便宜的人,知道他們遇到怎樣的敵手了:有人若無其事地在月色朦朧的路上走著,走著,陣陣梨香撲鼻,他忍不住猛一伸手去抓路旁的枝丫——可就在這時,那一串梨子突然顯得耀眼奪目,原來從草樓鋪上射過來一道強烈的手電筒光束,同時便聽到二老盤的高聲吆喝:「夥計,我給你照著亮兒,別讓樹枝捅了臉!」有人偷偷地鑽到林子深處,先坐在樹下喘息一會兒,然後從褲腰裡拖出一條細長的布袋——這會兒,一邊的樹杈上會突然蹦下一個人來,正是常奇,有些畏懼地站在那兒,默不作聲,只是那雙略顯歪斜的眼睛翻動著,不時地向他瞅一下,再瞅一下……
常奇注視的是兩根琴弦,但略顯歪斜的左眼卻像是盯住了二老盤。二老盤於是唱道:「小常奇你莫看上了癮,下樓看有沒有做賊的人……」
郭老師搖搖頭,沒有說話。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常奇跨上那個笨重結實的車子走了。海風從北邊吹來,當他滿載南去時,將會是順風得意的……郭老師又登上了草樓鋪,一個人悶悶不樂地拉著二胡。曲調凄涼壓抑,在秋風裡飄出好遠。二老盤和他合不到一個拍子上,也就不唱。他問:「還沒有找到那個『東西』嗎?」郭老師搖搖頭問:「常奇又販魚去了嗎?」二老盤點點頭,「成了個好人!成了個男子漢——用這做你的那東西不行嗎?」郭老師苦笑一下,搖搖頭。
常奇怕冷似的重新將布單圍到了身上。
一連幾天過去了,常奇每天都喝二老盤燒的湯。他身上的傷完全好了。一天傍晚,二老盤又從鋪柱上扯下那條布溜兒,要幫著常奇扎腰。常奇驚恐地大喊一聲:
「我學得會的!」
夜色茫茫,那遠山在天邊上顯現出一溜兒黑影,那點點星辰使夜空變得更加神秘而空曠了。二老盤站在高高的草樓鋪上,還在傾聽那遠去的鈴聲。他十分興奮,這時突然把胳膊在胸前架起,將腿用力弓著,對低頭冥思的郭老師說:「喂,這是『功夫』!」
常奇往鋪柱那兒移動了一下身子,沒有吱聲。
「什麼是『電台』呢?」
「贏了嗎?」
天亮以後,二老盤出去買來幾隻豬蹄。他在草樓鋪下邊燒了一小鍋湯,看著常奇喝下,說:「你身上就缺這個東西!」
「不知道……也許一個大水泥檯子,上面有鐵,有電……」常奇費力地解釋著。「收音機里的聲音,都是從檯子上射過來的。」
二老盤細聲細氣地說:「真的,像熊一樣……它蹲在那兒,見了我,一動不動……」
二老盤一愣,轉臉盯著常奇的眼看了一會兒,伸出大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天黑路不清,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秋風吹到草樓鋪上,發出沙沙的響聲。啊,秋風真有些涼了。蘆青河嗚嗚嚕嚕地流著。遠遠近近都是一片低沉的、神秘的嗚鳴,這是秋天原野上的聲音。常奇靠著鋪柱坐著,二老盤悶悶地吸著煙,兩人都像在傾聽這秋夜的聲音。停了一會兒,常奇突然掀了身上包裹的布單子,說:
常奇囁嚅著:「有電台……」
常奇在果園做了幾年活,還是第一次登這麼高。他望到果園的邊緣了。他看到那條通海的大路原來是從園子南邊的一個角落裡伸延出來,又在園子中間——那片山楂樹那兒擰了幾下身子,穿出最北邊的幾排梨樹遠去,奔向了大海……二老盤也看了一會兒,然後就動手鋪一塊草墊子,嘴裏咕噥說:read.99csw.com「這叫『站在草樓鋪,放眼全果園』!抬頭一望,老大一塊園子就像鋪在胸口上一樣,是吧!是吧!」他說著就唱起來:「好一派北園——風光——」可是常奇好像什麼也沒有聽到,只是彎著腰幫忙鋪草墊子……
天黑路不清,
總之,在他們登上草樓鋪一年多的時間里,果園再也沒有遭受大的損失,同時威名大振,遠遠近近都知道河邊果園有一個草樓鋪了。
常奇也像二老盤那樣翻展了一下身子,就這樣代替了說話。
二老盤推他一下:「你敢不敢跑他一趟南山?」
二老盤越發小心起來,補問道:「我是說……有沒有虎狼……」
二老盤吸著煙鍋,不聲不響地吸著。他磕了煙灰,往鋪下走著,說:「我到園裡瞅瞅去,瞅瞅去……」過了一會兒,他重新上了鋪子,手裡拿著三兩個被風吹落的果子。他坐下來,望了一眼常奇,壓著嗓子說:「在路口那兒的大石榴樹下,我看到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像熊一樣……」
「沒有……他又把我打倒了。我就抱住他,死也不放開,咬著牙,和他緊緊擰到了一起。我心裏想:沒有誰好欺負。我們滾、打、踢、咬,從路口的茅草窩滾到荊棘窠里,又滾到跟前的小松林里。我想,只要不讓他離身,他的威風就使不出。他用腿狠命地頂我的肚子,我不止一次覺得腸子就要被壓斷了。我伸出十根手指,把手指摳進他的肉里去。我們擰在一起有一個鐘頭,誰都知道先軟下來就完了。有一回,我看見他腮幫的肉在發抖,就想,再撐一會兒他就沒力氣了。誰想到他突然像牛一樣吼了一聲,接上把兩個老大的拳頭併到一起,『嘭』的一聲猛擊在我臉上!我帶著滿臉血花,也不知吼了些什麼,我吼得比他響,兩手抱緊他,撕、踢,還動用了牙齒。半個鐘頭以後,老憨抱我的手鬆動了,滾到一邊歇了一會兒,然後吐了口帶血的唾沫,一歪一歪地連爬帶走離開了……我想站起來,可怎麼也動不了,像癱了一樣……」
二老盤不作聲了。他們從高高的鋪子往下望著。這條路如今倒陌生起來了。人像穿梭一樣多,常有輕騎車跑過,馬達突突地響著,前頭昂著一隻雪亮的眼睛,像風那樣一吹而過……
二老盤也知道人們不大信得過他。他只不吱聲,當時讓人幫忙抬來四棵高大出奇的楊木豎在果園正中,然後在頂端搭起了一個草鋪子。他說這叫「草樓鋪」——看園子的人就應該住在草樓鋪上。最後他讓領導給配個助手,領導說:「我們有果園民兵,你挑最強悍的。」他擺擺手:「看園子是輕鬆活兒,最弱的就中。」領導想了想,說出了「常奇」兩個字,大家立刻哄的一聲笑了。
天亮后,二老盤又燒好了一小鍋豬蹄湯。常奇喝過之後,二老盤問他:「強壯些了沒有?」常奇像過去那樣抹抹嘴巴,說:「嗯。」
「你笑,就這樣——」二老盤誇張地張大了嘴巴,「哈、哈、哈、哈!」
常奇把身子倚在柱子上,輕輕地將眼睛眯起來。他在想心事。沒有人知道,他的心事最重呢。他常常一個人找個僻靜角落坐下來,讓暖融融的陽光照耀著,開始想他的心事了。

「你趕不跑。你還不知道他的脾性。他做得出來。」常奇阻止說。
從他們登上草樓鋪以來,這個夜晚是他們交談最多的一次了。
買賣人,鬼精明,
常奇搖搖頭,躺在了鋪子上。
常奇走了。二老盤在草樓鋪上等著。
常奇驚懼地看看二老盤,坐在沙土上,無聲地哭泣著。最後,他終於站起來,扶起車子,抬起頭來說:「我跑一趟!」
「在山裡,我不知跌了多少跤,也被同行們揍過,身上掛滿了傷,可兜兜里還是空的。我想,我不能就這樣見老盤叔!……」常奇盯著鋪頂說。
他把衣衫舉著,像一面旗幟在風中抖動……直到那鈴聲越響越遠,再也聽不見的時候,他才把手臂放下來。
人們都認識這個叫「二老盤」的人,並且都知道他是個極有意思的人:愛唱戲,一高興就唱起來,那曲調和詞兒常常是隨口編來,想到哪裡就唱到哪裡。可他能看好園子嗎?
常奇神色淡淡地應了一句:「我還是賣魚。在南山……」
二老盤驚訝地說:「那可是樁大事!」
上坡下坎你慢慢蹬。
「是心硬!他只記得發財了。」常奇兩手抱起頭來,靠在了鋪柱上,說:「我不止一次看他在秤桿上做手腳,欺騙山民。你不知道山民有多麼誠實,他們看見秤桿高高的就笑……有一次我實在看不下去,就在他身後用手對山民指了一下——也巧,正趕上派出所的民警路過這兒,罰了他的款,罰得也真狠哪!……」
二老盤顧不上和郭老師說話,立刻站起來,高聲唱道:
常奇兩眼望著林木深處,堅定地說:「要去!再說,我也跟你學了『功夫』……」
常奇一動不動,瘦小的身軀硬硬地挺著。他望著二老盤,一read.99csw.com雙眼睛圓圓地睜著,那目光不知是憤怒,還是驚恐,只是圓圓地睜著,晶亮晶亮的。二老盤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一雙眼睛,不知怎麼想到了黑夜中的兩點磷火,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氣,往後退開一步。
常奇說:「對,電台就是那樣,不過射來的『光』你看不見,也不是射進眼裡,是射進這個匣匣里……」
二老盤拽車後座的手並未鬆開,嘴裏重複著剛才的話:「我看你還是不去了吧!」
「你用了『功夫』嗎?」二老盤瞪起眼睛問。
二老盤咬咬嘴唇:「發財的路子,苦路子,到南山一百五十里,天亮要趕到……苦路子!」
「裝了多少?」
二老盤氣憤地看著他,突然上前把車子一腳踢倒,說:「你白吃了豬蹄!你成不了個真男子漢!你再不用登這草樓鋪……」
兩個人都很激動,大口地喘息著,最後一塊兒登上了草樓鋪。常奇剛坐下,馬上就掏出了一個嶄新的袖珍收音機,又掏出一個樣式新穎的打火機……二老盤把這些東西統統推開,只著急地說:「我快急死哩!我真怕你不回來啦!快說說,這幾個月你到哪去了?」
醒來時,他看到身邊的二老盤,一下子哭了起來。二老盤大喝一聲:
「怎麼就能射過來呢?」
「起碼沒有輸。」
七天過去了。二老盤漸漸不安起來。一個夜裡,他夢見老憨一隻手抓起小常奇,「啪」地一下扔進了深不見底的山澗里……醒來后他難受極了,真後悔不該讓常奇走掉。第八天,常奇還沒有歸來,他心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再也坐不住了,終於讓人代看了一會兒園子,到龍口鎮買來了一包刀創葯。
二老盤喝道:「南山沒有虎!你是男子漢!」

二老盤把錢放進他的手裡說:「全都交給你媽媽,一分也不能缺!」
二老盤把那隻粗大的手掌按在他瘦瘦的肩頭上,說了句:「上樓吧,小夥子!」兩人便「吱嘎吱嘎」地踏響了木梯,登上草樓鋪。
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過去了,常奇一直沒有回來。二老盤有些焦急,回村問過他的媽媽,老人說:「他走時來家一次,說不讓我挂念,他在外日子要多些……」
他說完便纏好布溜兒,推推搡搡地將常奇帶到草樓鋪下,說一聲:「出發!」
奇怪的是,郭老師和二老盤竟也能合到一個節拍上。唱罷,郭老師笑了,二老盤也笑了。二老盤在一邊打量著,特別注意觀察郭老師的那個腦袋——他想,這腦袋也真是奇特,能寫書!他試探著問:「郭老師,你咋就能寫那麼多……拿去廣播呢?」
常奇兩天沒有回來。這段時間郭老師來了一次,樣子顯得很疲憊,對果子也不像過去那樣感興趣了。二老盤問他怎麼了?他說正寫一篇廣播稿子,難的是沒有「主題思想」……
「說說吧,為什麼這多天不回草樓鋪!」二老盤見他像過去一樣蜷曲在鋪子上,這才轉過神,大聲問道。
常奇不敢再哭。他從衣兜里摸出了七毛五分錢遞到二老盤手裡。
「我不進南山!不進南山!……」
鈴聲斷了一瞬,大概拉鈴人正在傾聽這草樓鋪的歌聲,但緊接著,鈴聲又響起來了,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
常奇這會兒想的是:我學會了「功夫」,絕對不欺負人的,我只用它護身!
二老盤看著,神往地說:「這真是男子漢做的活兒!唉唉,可惜我現在老了,一夜蹬車子走不了一百五十里,再說扔下園子我也不放心……不過這真是男子漢做的活兒!」
「常奇,如今山裡還有野物嗎?」
常奇自語般地應聲:「那是老憨。我知道,他要等我推著車子走上路口時,狠狠教訓我一頓呢!」
二老盤笑眯眯地站起來,頭隨著曲調一點一點,然後竟放開嗓子唱起來:「……說起我二老盤哎,不忘八○年。就是這一年,我進了大果園。搭起了草樓鋪,我說話就算數……」
二老盤把頭轉向一邊,吸著煙鍋說:「看看再說吧……」
「你真正長成了一個好人,長成了一個男子漢!」
二老盤聽到這裏,突然俯身抱起了常奇,喊道:「這是『男子漢』!……」
停了一會兒,像有什麼在催促他一樣,二老盤又不聲不響地下了草樓鋪。他回來的時候,手裡還是握了些果子。他將果子輕輕地放到一個角落裡,然後拿起了煙鍋,小聲說道:「我又看到了那個黑影,粗粗的身子,像熊……」
二老盤驚恐地磕了煙鍋,直直地盯著常奇,問:「真的嗎?我趕跑他!」
「老盤叔!我……我不哩,我不會做買賣,我怕……」常奇差不多在哀求了。
小常奇你可要——看準秤星!……
第十天,常奇回來了。
「就是!武松也有過這一招。」二老盤說完收回姿勢,重新坐下來吸煙了。
幾個月過去了,這是多麼難過的幾個月呀!一天黃昏,二老盤正在草樓鋪上歇息,突然聽到果林深處有人大聲呼喊他的名字。二老盤一愣:這聲音又熟悉又陌生啊!是常奇嗎?不,常奇沒有這麼高的嗓子。他急急忙忙坐起來,立刻就看清https://read•99csw•com了——常奇!他差不多是直接蹦下草樓鋪的,跑上前去,老遠就張開了手臂……
但也有些小的損失。這是因為二老盤過分地喜歡和相信讀書人。離果園不遠是鄉村小學,有個姓郭的老師常來草樓鋪上玩耍,少不了吃些果子。郭老師是縣廣播站的通訊員,大家從喇叭里聽到他的名字,都知道他是個「寫書」的人,了不得哩!二老盤對讀書人從來都是無比敬畏的,他見郭老師進了園子,老遠地就喊:「瞎呀!趕緊上草樓鋪呀!你不知道上邊有多麼風涼……」
小常奇走了,進了南山,南山——從草樓鋪上看去,是天邊上那一長溜兒黑黑的影子。二老盤年輕時進過南山,他知道那一長溜兒黑影,實際上是由一座又一座高高的大山疊成的,道路就在這山間拐來拐去,上上下下的,有的緊挨著深不見底的山澗……二老盤在草樓鋪上替常奇憂慮起來。
常奇將鈴兒拉得很響,這聲音在喧鬧的路上顯得十分特別。
二老盤扯起他的手:「草樓鋪上說!」
常奇告訴他:「我一直和老憨在一起。他真有拼勁,車子上綁著二百五十斤魚,能一口氣蹬一百五十里。我在路上央求他:歇歇吧,歇歇吧!他聽也不聽。我就咬牙跟上去。到了山裡,我再也沒有力氣了,躺在樹蔭下歇一會兒,老憨一下就跑沒了影兒,他怕我爭他的買賣……」
「這……」二老盤猶豫了一下。
有一次郭老師來了,他一個人抓起二胡拉了一段,然後皺著眉頭問:「小常奇呢?」二老盤說:「販魚去了。」郭老師長嘆一聲,說:「唉唉,這年頭怎麼了得,連小常奇也知道販魚……」二老盤聽了,氣上心頭,惱恨地頂一句:「小常奇怎麼就不能販魚,你當那還是『偉人』才能做的事情!」一句話出口,他又覺口氣太硬了些,忙笑嘻嘻地補說一句,「郭老師,你,找到『主題思想』那東西了嗎?……」
二老盤不作聲了。
1983年4月寫于濟南
常奇一樣一樣記在心裏。
二老盤像是沒有聽見,只是說:「天傍黑,你裝上魚,跑一趟南山。」
常奇走了。
上坡下坎你慢慢蹬。
「七十。我跟老憨哥一起走……」
二老盤用力地回憶著,然後說:「那光『唰』一下,射過來了,射進了我眼裡……」
兩年前,蘆青河邊的果園每年都要丟失好多果子。主要原因是園中有條通海大道,無數人早早晚晚就踏著這路去買魚,去趕海,去洗澡……果園裡每年都派幾名身強力壯的小夥子護園,但最後蘋果還是「在劫難逃」。有一天,果園領導領來了一個笑眯眯的老頭兒,向人們介紹說:「以後,他就負責看園子。」
二老盤又說:「會講故事也好,你也不會講故事。」停了會兒,他突然坐起來,像是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問道:「你會笑吧?我怎麼從來沒聽見你笑?你笑笑我聽!」
常奇搖搖頭:「是販魚的……到南山,一次掙七十塊錢……」
二老盤於是扯上常奇的手,重新回到了草樓鋪。
十天之後的一個傍晚,常奇有些待不住,推上車子就要走出園子。二老盤上前拽住了車後座兒,說:「你還是不去了吧!你家也不短那幾個錢,怕要出事的……」常奇執拗地說:「我也不為那幾個錢。我是想,這麼寬一條路,怎麼能讓一個老憨堵死!」
「哈、哈、哈、哈……」常奇照著樣子學,但聲音微弱。
二老盤輕輕地喘著氣。他知道這個老憨,也許真會折斷常奇手指的!
這天郭老師又來了。二老盤帶著深深的憂慮,指著常奇問他:「你說他為什麼長得這麼弱呢?」
常奇的頭在布單里搖著:「……我會被擠死、踩死。」
近幾天二老盤總是顯出很高興的樣子。他常站在高高的草樓鋪上唱歌,胡亂編一些奇怪的曲調和詞兒……幾天之後的一個傍晚,他突然出了園子,半晌才回來,還推了一個樣子很笨重的粗架子自行車來。他對常奇說:「別看它模樣不強,可能裝三百斤貨!我年輕時用的,如今歸你了……」
常奇不作聲,身子一扭,趴在鋪沿上,一出溜就下了梯子。他真是爬得嫻熟了。不一會兒,他就抱來了果子,於是郭老師揀個最鮮最大的吃起來。二老盤出於禮貌,也陪著吃一個,並對常奇說:「吃!」常奇瘦削的小手在寬大的袖口裡擺動一下,然後異常謹慎地伸出來,摸在一個最小的蘋果上……
常奇反問:「你見了燈塔,眼一眯,它就怎麼樣呢?」
二老盤再也無心唱歌,整日悶悶地待在草樓鋪上。
一句話出口,二老盤倒覺得眼睛澀澀的。他趕緊轉過身去,一邊說:「上車吧,上車吧……」
「我怎麼就沒有攔住過你呢?」
二老盤和常奇靜靜地仰躺著,傾聽夜的聲音。二老盤翻展了一下身子說:「和你在一塊兒少好多意思——你不愛說話,我不說你也不說,這是一種毛病!」
「上身還不行——不是男子漢:那是沒有練成。等我閑下來教你『功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