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北京故事 二

北京故事

張守志收回手機,沖師傅道了謝,穿過馬路來到母親和大哥大嫂身邊,輕輕地說了句:回家吧。
一家人看著包子似乎感到不餓了,都沒有吃的慾望。望著冒著熱氣的包子,又想起了父親。
這是他們兒時共同的記憶,父親自從得了老年痴獃后,所有的記憶都不復存在了,只剩下包子和練習本。
大哥這麼想了,也就這麼說了,最後又補充道:守志,小米畢竟不是親生的。
他停好車,上樓推開父母家門時,兩個派出所的警察,已經在做收尾工作了,他們讓母親找來父親的近照。父親已經許久沒有拍照片了,這張照片還是去年十一,妹妹張娜回來時,臨走那天全家拍攝的,妹妹在照相,照片上並沒有妹妹,照相時妹妹喊:一二三,照了。便按下手機的快門,父親坐在飯桌前,母親和老大老二站在父親周圍,父親的表情是一臉不配合,目光散淡地望著別處,一副膽怯的樣子。妹妹當時就把這張照片轉發給大哥二哥,妹妹之所以要照這張照片,她當時說:我一個人在上海,想你們就看看。
困惑張守強的不是讀書找工作的問題,而是這個孩子壓根就不是他們親生的,是從福利院領養的。
在父親失蹤的第一晚上,兩個兄弟靠在沙發上,他們打算就這麼過一夜。等著明天,等著父親的消息。
大哥沒再說什麼,目光落在兒子的一條腿上。
母親抽回手,一邊抹淚一邊說:我就是付個款,前後也就一分鐘,再一抬頭,你們的爸就不見了。
大嫂打開燈,坐在婆婆身邊,她抓過婆婆一隻手,似乎要安慰母親,叫了一聲:媽……自己的眼淚先掉了出來。大嫂這一哭,母親也哭了。
後來,他們下決心去回龍觀買房子,其實也是有深層次考慮的。住在城裡時,街坊鄰居都知道張小米是從福利院抱養來的,有時聊天說話偶爾會帶出一些信息來,比如一個鄰居好久沒見了,第一件事便會問:你們那孩子怎麼樣了?就是有時張小米在他們身邊時,別人也會一驚一乍地問:這就是那個孩子吧?這些話,在二人心裏聽起來就怪怪的,很危機很恐懼的樣子。在別人心中,你這個孩子是抱養來的,和那些人家並不一樣。於是,他們為了隱瞞某種事實,決定搬家。那會正趕上父母從牛街動遷,父母給了他們一筆拆遷款,他們下決心,一下子就來到了回龍觀,回龍觀是四面八方的城裡人聚集到這裏的,以前都不認識,更談不上了解,正好遂了他們的心愿。
從超市出來,他們又到各個路口、公共汽車站牌下尋找,張守志逢人便掏出手機,指著那張照片,問人看沒看見這位老人。人們都匆匆忙忙的,隨便看上一眼,搖搖頭,冷漠地離開了。
公共汽車遠去了,載著張小米,還有那些不認識的人。直到公交車消失在遠處,母親才默然地轉身往回走,從家裡到公交車站就這一條路,母親回來時,特意轉了個彎,又來到了那家超市前,超市早就打烊了,停車場上晃動著兩個收費的師傅,他們守著幾輛車,不離不棄的樣子。
張小米放下筷子,張守強就說:小米,你快回學校吧,晚了就沒車了。
如果張小米是個健康的孩子,他們也不怕這份競爭,可偏偏張小米從小就小兒麻痹,健康的大學畢業生找工作都難,何況身體有殘疾的。
張小米看了看屋子裡的人說:我小姑知道嗎?
一直到了傍晚,母親突然說:是不是你們的爸回家了。
說完掛斷了電話,屋子裡一時沉寂起來,燈光顯得很耀眼,明晃晃地亮著。
大嫂就說:媽,你別擔心,現在好人多,說不定爸讓好心人領回家裡去了。
在父親失蹤的第一天夜裡,母親一夜也沒有睡好。
警察帶走照片,說是要上網幫助尋找父親,又留了家裡電話和母親的手機號,並交代要二十四小時開機,有情況會隨時聯繫。
電話接通了,二哥三言兩語把父親失蹤的事和妹妹說了,又補充一句:那什麼,你要忙就別往回跑了,已經報案了,這裡有我和大哥呢。有事打電話吧。
在煎熬和期盼中,終於等來了天明。
兩個兒子有了母親的指示,於是放心地邁開步伐向家走去。
老二張守志畢竟是副處長,九-九-藏-書他一邊開車,一邊打電話,遙控指揮著,他先是報了110,說明了父親失蹤的事情。
母親和大嫂一走,客廳里就剩下哥倆了。
張小米抬起頭:我接到我媽電話,我就來了。
二哥拉開門,走出去,順著樓道又轉了一圈回來,沖母親道:媽,你別亂想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派出所問問情況。
張守志過來,也蹲下身幫母親整理這些從超市買來的東西。母親看著這些東西,似乎又看到了老伴就站在她身邊,收銀員清點物品,然後打小票收款,她拿錢,找零,再一抬頭老伴就不見了。世界就塌了。
小姑張娜曾跟大哥張守強說過一句話:上帝為小米關上了一扇門,就會敞開另一扇窗。你們供小米讀書吧,他能讀到什麼時候就讀到什麼時候,國內讀完,去國外讀,要是學費吃緊,我贊助。
大嫂又攙扶起母親道:媽,回去歇著吧。
聽弟弟這麼說,哥哥意識到張小米工作的事基本泡湯了,他只能讓張小米繼續讀書了。讀研,再讀博,不行,砸鍋賣鐵再讀到國外去。只要不讓孩子受委屈,他就是拿出性命也心甘情願。
大嫂就說:媽,你吃點,不吃怎麼行。
隨著張小米的到來,大哥大嫂的性情發生了很大變化。以前沒孩子時,想的只是兩個人的生活,家裡憑空一下子多了一個孩子,況且這孩子一來到家裡就已經五歲了,冷不丁多出一個孩子來,生活就變了。再隨著小米上學,爸媽地叫,在外人看來,他們的生活和別人家的生活並沒什麼兩樣,他們就習慣了做父母的身份,心裏就多了種愛。
母親拿出一件就要說一句:這是姜,這是包包子的牛肉餡,還有火腿……
母親哭了一會,下了床,來到窗前,把窗子拉開一條縫,顫顫地把手伸出窗外,四月末,北京的夜晚,仍有一絲涼意。半晌,又是半晌,母親關上窗子,走到衣架前,摘下了父親平時穿的外衣,這是件中式外衣,純棉做的,手感很好,順柔溫暖,上午外出時,母親本想讓父親穿上這件外套的,但看到窗外陽光很好,母親也曾拉開窗子伸出手試了試窗外的溫度,四月的北京,不冷不熱,氣候還算宜人。想著就去個超市,買完東西就回來了,就沒讓父親穿這件外套。想到這,母親拿著父親的外套坐在床上,恨不能抽自己。母親又抽抽咽咽地哭開了,她輕聲說著:老頭子,你在哪呀,天涼了,你就穿一件襯衣,多冷啊。母親越說越難過,眼淚也更加洶湧,點點滴滴地落在父親那件外套上。
大嫂把母親扶起來,又重新躺回床上。這次母親似乎安靜下來,不知不覺間就睡著了。不知多會,又醒了,母親迷怔著打開門,走過客廳,一直走到大門口,打開門,樓道里的聲控燈亮了,靜靜的,一個人也沒有。母親仍然迷怔著,她喊著:老頭子,老頭子?!
母親這麼一說,所有的人徹底吃不下去了。都放下碗,眼淚巴巴地望著李少芬。這個七十多歲的女人,在兒女們的記憶里一直是堅強的,沒見她哭過,從小到大父母的一言一行,一直是他們的榜樣,父母不僅是父母,還是小學老師,父母這一輩子一直以人民教師的言行和形象約束著自己,要求著自己。久了,這一切就和他們的生命融在一起了。剛強的母親,此時在為父親流淚。
張守志這大半年來,的確也把心思放到了侄子的工作上,但他畢竟只是個機關的副處長,影響和權力都沒有那麼充分。機關一位副局長一直和他關係不錯,他當科長時,這位副局長就是處長,處長當了副局長,他也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副處長。也就是說,這個副局長一直是他的靠山,如果順風順水,這位副局長是有望競爭局長的,到那時,他也會水到渠成地當上處長。可不幸的是,十幾天前,這位副局長被「雙規」了,到底為了什麼,在事件沒有公布前,機關上下只能猜測了。這位副局長在當處長時,一直分管後勤,當上了副局長也分管後勤,後勤有許多事情要干,機關所有吃喝拉撒,包括基建工程等,後勤工作一直是塊肥缺,這位副局長被「雙規」了,有人歡喜有人愁。機關上下,亂了一陣子,後來就消https://read•99csw•com停了,各種小道消息不一而足,說什麼的都有。副局長被「雙規」,張守志最後這棵大樹就被攔腰斬斷了。沒了大樹,張守志就很沒底氣的樣子,說話辦事也沒了往日的麻利幹練。關於侄子的事,他曾經找過這位副局長,副局長當時答應他:畢業再說,咱們服務中心,還是可以安排人的。副局長這麼說了,就等於同意了,剩下的事就等著運作了。不幸的是,還沒等張小米畢業,副局長就被「雙規」拿下了。這些日子,張守志心裏也慌慌的,他也說不清為什麼慌。
大嫂見母親聽進去了,便趁勢道:電視上經常說,好多流浪貓流浪狗都有人收養,何況我爸是個大活人,碰到好人領回家,這也是正常的。
張守志撫摸著練習本,眼眶是熱的,父親的人生電影似的在他眼前回放著,父親從年輕到年老,沒有轟轟烈烈過,平平淡淡地走到了老年,正如千千萬萬個父親。
走出家門,張小米在前,眾人隨後,向公交車站走去。一路無語,但眼睛卻四處看著,似乎這時,他們會在某個暗影里突然看到他們的親人。
大嫂長得很普通,在任何一個地方見了都是一個普通女人,五十來歲,鬢角也有了白髮,臉上的肌膚垂著,眼袋不深不淺的樣子。
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她忙,還要送孩子上學,這麼遠就別來回跑了。
母親看到兩個兒子到來,終於忍不住哭泣起來,一邊哭一邊說:不到一分鐘,我低頭付款,再一抬頭,你爸就不見了,我找遍了超市,再也見不到你們的爸了。
母親似乎清醒了一些,顫顫地站起來,向冰箱走去,打開冰箱,從冰箱里拿出用塑料袋裝著的包子,遞給大嫂道:把包子熱了吧,這是昨晚我和你爸一起蒸的。
母親一進門,坐在沙發上,很虛弱的樣子。七十多歲的人了,自從父親失蹤已經過去十幾個小時,母親的身體和精力已經承受不住了。
老大張守強在電話里叫了一聲,放下電話就坐地鐵轉公交地往大興這奔來。
哥哥這麼問,他低下頭沖哥哥說:不行就讓小米讀研吧,然後再找機會。
老大張守強夾了一個包子放到張小米碗里,哽著聲音說:你吃,吃完就回學校吧,學習要緊。
大嫂心就化了,看著工作人員就說:我就領這個孩子了。
眾人都知道母親說這話的意思,於是也都跟著出來。
大嫂就攙著母親進了裡屋,那是父母的房間,木板做的大床,十幾年沒變了,是從牛街那個老家搬過來的。木頭是上等的木頭,只因年久了,人躺在上面有吱呀作響的聲音,父母戀舊,捨不得這些老舊傢具,老物件一直陪著父母。
父親失蹤了,母親帶著哭腔在電話里通報了兩個兒子。
張守志放下電話就沖母親說:媽,明天小芳一早就過來。
大嫂把包子做好了,還做了粥,熱騰騰地端到桌前。
大哥張守強嘆了口氣,搖搖頭說:媽在後頭呢。
一天的折騰,母親很疲憊了,畢竟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母親剛躺下時,似乎還很安穩,剛眯著,也許三分鐘,也許五分鐘,母親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她第一件事就是摸自己的身邊,結果摸到了大嫂,母親就徹底醒了過來。她手捂著胸口,喘了兩口氣,就抽抽哽哽地哭開了。大嫂也披衣坐了起來,拍著母親的後背,此時大嫂說什麼都是多餘的,索性大嫂就不開口了,就坐在床上陪著婆婆。
張小米點點頭,一副很聽話很懂事的樣子。
送走警察,大哥張守強才氣喘吁吁地趕來,大哥頭上流著汗,稀疏的頭髮貼在頭皮上,因著急不停地氣喘著。
老二張守志心裏也很難過,把從超市購來的東西放到冰箱后,他扶著母親來到了餐桌前坐下。他安慰著母親說:媽,我爸會找到的,他那個樣子,不會走遠的,也許就是迷了路。
母親坐在吃飯桌前,桌上還擺著半塊腐乳,還有半碗稀飯。這是父親早晨吃剩下的飯,父親失蹤是在上午,看來母親已經一天沒有吃東西了。
大哥也說:媽,你得休息好,我爸沒找回來,你別弄出個好歹來。
母親說到這兒,又有了欲哭的意思。母親站在冰箱前,看到了地上放著的那兩隻鼓鼓的塑料袋,袋九*九*藏*書子上還印著超市的名字。母親蹲下來,一件件把上午從超市買來的東西掏出來,張小米很懂事地來到奶奶身邊,一件件地往冰箱里放。
張守強看著張小米無可無不可的。接下來就是辦各種手續,又上戶口。最後給孩子起名叫張小米。
張小米馬上就大學畢業了,這一段時間以來,小米的工作一直是大哥大嫂的心病。現在馬上就到五一了,七月份小米就要畢業了。一年前,張守強和大嫂就鄭重地把張小米工作的事託付給了張守志。弟弟現在是副處長,一直在機關工作,人脈路子自然是全家最廣的,他們有理由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弟弟身上。弟弟也責無旁貸地應了下來,畢竟這是自己的侄子,他有這份責任和義務。但現在大學生就業,實在有些難,每年都畢業那麼多學生,還有許多省市的大學畢業生,一畢業就一頭闖到北京來,僧多粥少,競爭就很殘酷。
母親只能又走回卧室,人是躺下了,卻再也睡不著了。索性倚在床頭,拿過父親的外衣,蓋在自己的身上,睜著眼睛等著天亮。
說完就往外走,李少芬站起來倔強地道:我也去,到外面再看一看。
大哥張守強就沖老婆說:扶媽去裡屋睡去吧。
張小米就站起身:奶奶,那我先走了。
門依舊鎖著,門口多了大嫂和他們的兒子張小米。兩人聽說了這事,也從回龍觀匆匆地趕來了,張小米正在上大四,已經是二十齣頭的小夥子了,嘴唇上冒出了茸茸的鬍鬚。他見到了父親和張守志叫了一聲:爸,二叔……便移到一邊去了,垂下頭,一臉的沉重。
母親說到這,老大張守強突然牛一樣地號哭起來,五十多歲男人的哭號,深沉而又悲壯。在一旁的張小米驚了一下,還是上前,扶住了父親的後背,他的手隨著父親的後背起伏著。他一邊勸著一邊說:爸你別哭,爺爺一定會回來的。他這麼說了,自己的眼淚也流了下來,滴在父親的後背上。
大嫂也不敢睡實,睡一會又睜開眼睛,看眼身旁的母親,過會又眯著片刻,反反覆復。
張守強結婚並不晚,二十多歲就和大嫂結婚了,普通人結婚,並沒有什麼遠大計劃,結婚就結婚,可這婚結了幾年,大嫂就是不懷孕。在父母的一再催促下,兩人到醫院做了檢查,也沒查出什麼毛病,可就是生不出來,一晃大哥大嫂都三十多歲了。他們終於覺得折騰不動了,眼見著年紀相仿的夫妻孩子都上小學了。兩個人的日子過得清湯寡水的,沒個孩子,總覺得少點什麼,他們畢竟是普通人,就要過普通人的日子。在父母百般催促下,終於下決心去福利院領養一個兒子。兒子是他們領養的前提條件,去了幾次,在眾多孩子中選中了張小米,這也是權衡的結果,福利院的孩子大都有點什麼毛病,張小米只是小兒麻痹,其他的一切正常,尤其張小米的眼神打動了他們夫妻倆。他們走進福利院無數次,工作人員一個孩子接一個孩子給他們介紹著。張小米那時就顯得與眾不同,躲在一角,不哭不鬧,靜靜地注視著他們,審視著他們。後來,大嫂上前,伸出手把張小米抱在懷裡,大嫂柔聲說:孩子,跟阿姨走吧。
母親已經成了祥林嫂。
母親帶著兩個兒子又來到了那家超市,超市離父母的家並不遠,緊走慢走也就不到十分鐘,路上他們就像偵察員一樣小心地把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每一個角落和身影都看了一遍,仍沒有發現父親的影子。於是,他們又進到超市裡,把每個人,每個貨櫃前後都看了個遍。他們的舉動,引來了超市保安的注意。保安跟蹤了他們一會兒,上前交涉才明白,這家人丟了父親,很同情的樣子,張守志還拿出手機,又找出那張全家福,把父親放大,讓保安看,讓收銀員看,大家都搖頭。最後張守志還要來了超市保安的電話,把這張全家福發給了保安,讓保安幫忙留意,一旦發現,立即電話通知他,必有重謝之類的,保安鄭重地應了下來,一家人才鬆了口氣。
老二張守志夾了一個包子放到母親面前,自己喝了一口粥。
一句話提醒了兩個兒子,他們馬上又匆匆地往回走。兩個兒子和母親相比,畢竟年輕,走得比母親快些,走九_九_藏_書幾步就停下來等母親。母親就說:先別管我,我丟不了,你們先回家去看看。
在客廳里的大哥二哥也睡不著了,一支接一支地吸煙,煙霧籠罩了兩張中年男人的臉。
大哥望著二哥,二哥拿出手機道:我打吧。
也只能回家了,不回家又去哪裡呢,大嫂扶著母親,兩個兒子跟在後面,麻木又緊張地往回走,他們的脖子昂揚著,儘可能地伸長,機敏地左右張望著,一路平安無事。
張守志抬眼望著哥哥,哥哥一直有種危機感,隨著張小米越長越大,這種危機感越來越強。哥哥經常會喃喃地問:你說小米知道他的身世嗎?哥哥幾乎問遍了家裡所有的人,父親還清醒時,他也這麼問過,父親不回答,只低下頭,半晌才說一句:不養兒,不知父母恩。父親這麼回答等於沒有回答。母親不說話,張守志和張娜也不知說什麼,大哥大嫂就一直疑慮著,好在張小米從小到大一直這樣,似乎沒什麼變化。這一點讓大哥大嫂放心,也讓一家人踏實。
張守志有個女兒,現在剛上初三,初三的孩子還離不開家長的照料,又是中考臨近的關頭,全家人都不敢馬虎。心比孩子還累。
母親望著粥,看著包子就又說:也不知你們的爸現在怎麼樣了。
大兒子的號哭,暫時讓母親止住了淚,但她要訴說,於是她就說:你們打小就在牛街長大的,你們爸,什麼都忘了,就記著你們吃牛肉包子。現在每次做包子,他都要留下十三個包子,他才肯吃。老大五個,老二五個,老三三個,這是你們小時候的飯量。
大哥二哥也醒了,他們兩個男人,就蜷在沙發上睡著了。電燈一直開著,不明不暗的樣子。
他這一提醒,眾人才想到了遠在上海的張娜。
大嫂見兩人回來,一臉焦急地迎上去:咱爸找到了嗎?媽呢?
雖然報了警,但一家人心裏並不踏實,尋找親人的任務,還得靠自己,眼見為實。
張小米完成任務似的吃光了最後一口包子,咽最後一口包子時,噎得他還伸長了脖子,最後喝了一口粥把最後一口包子順了下去。
母親的眼淚滴下來,一顆又一顆地落在自己的手上和身上。
張守志說:媽,你別難過,難過也沒有用,咱們去找我爸去吧。
大哥說:我們沒聽到,一定是你聽岔了。
大嫂追了出來,拉過母親道:媽,你睡迷糊了,沒人。
大嫂畢竟是女人,想到婆婆還沒有吃飯,更重要的是,老大、老二,還有張小米也沒有吃晚飯,他們得到消息,就從家裡和學校趕來了。大嫂站在客廳中央輕聲說:我去給大家做飯吧。說完向廚房走去。
其餘人都沒有說話,母親坐在桌前,根本沒有要吃的意思。
母親就從床上下來,一下子跪在窗前,沖窗外磕了三個頭。
當時說這話時,妹妹是輕描淡寫的,母親先是紅了眼圈,兩個哥哥心裏也酸酸的。妹妹照完相要去機場回上海,妹妹是二哥張守志送走的,他回通州也算順路。
母親喃喃著,走到裡屋,從床下掏出一摞訂好的練習本,回來放到飯桌上。十幾本父親訂好的練習本,樣子工整潔白,練習本上父親已經把三個孩子的名字寫好了。張守強,張守志,張娜。這一切都是他們童年的記憶,父親為了節省買本的錢,每次開學前,父親都要通宵達旦地為他們裁訂練習本。那會兒,每到半夜,孩子們醒來,都會看見父親趴在家裡唯一一張桌子前,一筆一畫地畫著格子,似乎在畫著父親的人生,也在畫著他們的人生,在一張又一張潔白的紙上,畫出方方正正的田字格,也畫出筆直、清晰、永不交叉的橫線……
這張照片是春節時候,二哥張守志列印出來的,單位里有台彩色印表機,處里的人在列印過年的明信片,張守志沒什麼可列印的,就想到了手機里這張照片,便讓處里的人幫忙列印了出來。過年時,他就把這張照片帶了回來。現在這張照片派上了用場,警察看了照片,雖然不是父親一個人的,有總比沒有強,現在的電腦技術,會很輕易地把父親的影像從眾人里摳出來。
母親長久地佇立在馬路邊,望著此時已冷清的超市。張守志向超市走去,確切地說,他沖兩個看車師傅走去。他先從兜里掏出煙,每人九九藏書遞了一根,點燃,自己也點了一支,最後他才拿出手機,找到那張全家福的照片,把父親的形象放大,遞給兩位師傅,讓師傅們去看。師傅們吸著煙,認真地把父親看了,最後都搖搖頭。
老大張守強紅腫著眼睛,抬起頭來衝著張守志道:小米的工作有消息了嗎?
全家人都想讓小米去讀書,他們認為讀書是小米唯一的出路。那麼多活蹦亂跳,健康的大學畢業生找工作都不容易,何況他們的兒子腿上還有殘疾。於是,全家人齊心協力,支持張小米讀書。現在大四了,小米正準備考研,讀完研再讀博士,一路讀下去,正如小姑張娜所說的,在中國讀完,再去國外讀,一直讀到讀不下去為止,到那時,也許才是張小米的出路。但是,張守強還是四處求人,為了孩子的工作,不斷地送禮請客打招呼,在他看來,不管讀多少書,最後還是要走向社會工作的。
孩子漸漸大了,他們的擔心又接踵而至了,尤其是這幾年,孩子住在城裡的學校,有時十天半個月也回不了一次家,孩子一下子遠了,那種危機感又來了。他們擔心的是,孩子到他們家來時,畢竟是五歲了,五歲的孩子究竟有多少記憶,到底記不記得福利院的生活,他們不得而知。於是,他們窮盡自己的想象,回想自己五歲的時候還有什麼記憶,想來想去,似乎記得,又似乎什麼也不記得,這話他們從來沒有和張小米交流過,張小米也沒提過。越是這樣,心裏越是不安。在他們生活和情感中,早就把張小米當成親生骨肉了,他是這個家的一部分,也是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萬一有一天,張小米走了,不認他們了,他們不敢想象這樣的生活會是個什麼樣子。從幼兒園到小學,再到中學,到大學,十幾年的生活如一日,怕冷怕熱,怕吃不好,睡不好,多少個日日夜夜呀,張小米已經長在了他們的生命之中。張小米越大,他們這種擔心越強烈。兩個人都夢見過,張小米的親生父母出現了,強行把張小米帶走了。驚怔地從夢裡醒來,回到現實中的他們,慶幸那只是個夢。然而,這種夢一直纏繞在大哥大嫂的生活中。在現實生活中,他們只能更加百倍地體貼照顧著張小米。
母親抬頭望眼窗外,又回過頭看一眼桌上的半碗稀飯和半塊腐乳道:你們的爸早晨就吃了半碗稀飯,早晨我給他熱了包子,他不吃,說是要留給孩子,把包子又藏到冰箱里去了。
母親無力地跌坐在沙發上,低垂下頭。
奇迹並沒有出現,一直走到公共汽車站,到張小米上車,透過車窗張小米在和眾人揮手告別,孩子的眼神似乎一下子老了五歲。為了這突然而至的劫難。
母親回來了。走出電梯的母親,看著一家人聚在門口,什麼都明白了,她嘆了口氣,抖抖地掏出鑰匙,打開門,說了聲:進吧。
兒子自小就小兒麻痹了,到現在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起路來就很不方便的樣子。自從有了張小米,張守強夫妻倆,沒少為兒子的腿暗地裡唉聲嘆氣。好在兒子很爭氣,從上小學到大學,沒讓他們操過什麼心,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大學也是響噹噹的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這一點成為張家老少驕傲的資本。
母親睡前又吃了一次治高血壓的葯,大嫂就躺在昔日父親的位置陪著母親。大嫂聞著父親的汗味,心裏就有些酸楚,為了不讓母親看出來,她忍著沒讓眼淚流出來。
這時,張守志的電話響了,電話是愛人打來的,她在詢問父親的消息。張守志三言兩語說了,無非就是個結果,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愛人在電話里說,已經請好了假,等明天一早送完孩子上學,就趕到大興這邊來。張守志嗯嗯兩聲,就把電話掛斷了。
說完這話便把目光落在兒子張小米身上,他走近兒子一些,有些責備地望著兒子道:你怎麼來了?
母親聽了,抹了下淚,朦朧中看到希望似的說:能有這樣的好心人嗎?
兩個人過來,圍住母親。母親見到兩個兒子似乎清醒過來,揉了揉眼睛,嘆口氣道:我在夢裡,聽見你爸敲門了。
孩子們魚貫著走進門。
善良的張小米就勸:奶奶,你別哭。他自己這麼說,也有了要哭的意思,奶奶的淚就流得更加滂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