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下一站不是目的地 正文

下一站不是目的地

正文

這裏沒有車了,黑車也沒有,老許今天晚上是不可能趕到風景區報到了,他精心設計的基本上完美無缺的行程全部改變了,但奇怪的是此時老許的心情卻漸漸地平靜下來了,他已經不再想找車子去往風景區了,連到風景區開會然後再逃會的想法都已經漸漸地拋到腦後了。
其實,關於這個問題,老許壓根兒就沒有去想。此時的老許,只有一個想法,在這裏找一個小旅店住下來。
賣票的有些不高興了,說,你要是不想乘我們的車,下一站你下去吧。立刻下車的想法確實在老許的腦海里一滑而過,他問道,下一站是哪裡?全車的人都鬨笑起來。賣票的說,我也不知道下一站是哪裡,你要到哪裡就到哪裡吧。
車子好不容易開到一個出口處,司機打個彎,車子就要下高速了。可車上一個乘客卻喊了起來,不對不對,怎麼這裏就下高速呢?我還要趕時間呢。司機回頭朝他翻個白眼,說,你趕時間,人家的孩子就不要了?那人自知心虧,才不吭聲了。
車上頓時混亂起來,原來剛才到服務區下去休息上廁所時,那婦女把孩子帶下了車,結果上車時卻忘了把孩子再帶上來,一直等到車子重新上了路,開出一段,她才想起了孩子。
確實就是老許的日記。原來在很久以前,老許來過這地方,那時候,他還有記日記的習慣,將那一次的行程記錄下來了,在行程的最後一天,老許是這樣寫的:
坐上了新嶄嶄的高速大巴,看著沿途陌生的大地和村莊,聽著車上乘客的異鄉口音,老許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他從清晨出門,到這會兒,不到十小時時間,似乎就已經換了一個世界、換了一個人間。
那婦女頓了一頓,又重新大哭起來,那丈夫又重新開始罵人,大家都心煩,但也沒有主張,還是老許提醒他們說,別哭了,別罵了,趕快報警吧。
老許聽了,身上有些起緊,四處看了看,小旅店果然很陳舊了,因為沒有人氣,還有點陰森森的感覺,他勉強地笑了一下,說,我不是來住了嗎?
老許看到店主的笑容,先是一愣,后是一奇,再是一驚,怎麼這麼熟悉呢?不僅熟悉,還感覺那麼親切。老許仔細想想,自己是不可能見過這個人的呀。有一種可能就是,不是因為熟悉而感到親切,而是因為感到親切而覺得他熟悉。店主真像是他的一個親人。
老許一個人走著夜路,天氣不冷也不熱,在黑夜裡,在陌生的鄉間,就這麼走了走,似乎也沒有那麼生氣了,心情也不那麼焦慮、那麼著急了。本來也是嘛,事情到了這一步,你再急,又有什麼用呢?你再精心設計,你再滴水不漏,到了這樣的地方,在這樣的處境中,你一點勁九_九_藏_書都使不上。
老許真的生氣了,他也不理賣票的了,走到前面跟司機說,我要舉報你們。他掏出手機,表示自己並不是口頭威脅他們,他是真的要打電話舉報了。車子這才停了下來,司機才不吭聲,他只管開車,賣票的求他說,不要舉報了吧,舉報了誰也到不了地兒。老許說,也不能為了到目的地,就拿生命當兒戲啊。賣票的見求不動他,只好朝後面喊,喂,後面的幾個,加塞加上來的,你們下去吧。
老許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后,還是得接受現實,接受一個新的開會的任務,重新啟動一套新的線路規劃和日程安排。
店主又笑了笑。老許一看到店主笑,就想摸摸自己的臉,不僅他覺得店主是一個似曾相識的人,而店主的笑容,也讓老許隱約感覺到,店主也認識他。老許試探地說,老闆,你是本地人嗎?店主並不回答,卻反問他說,你覺得呢?
現在老許有麻煩了,被半路扔下了,老許朝遠處看看,還算好,扔得不算太離譜,前面有一片燈光,估計離風景區也不遠了。
老許又一次上路了。他信心滿滿的,兩天以後,他又可以逃會提前回來了。
但是不管會議有多麼的寬鬆,有多麼的舒適,老許逃會的習慣是不會改變的,所以老許還是得做功課,把一切安排妥帖,他才能放心地上路。
老許回到座位上,心情有點亂,還好,旁邊的乘客是這條線的常客,問老許說,你是要到景區去吧?老許奇怪地說,你怎麼知道?那乘客說,這個時候,你們外地來的,到縣城,除了到景區,還會到哪裡?那縣城,又沒有什麼東西,什麼也沒有的。見老許點頭,那乘客又說,你放心,汽車站的末班車可能開走了,但是到景區還會有其他車子的。老許不解,問,那是什麼車子?那說話的乘客沒有回答他,只露出一個「你連這個都不知道」的笑意。
所以老許毫不猶豫地確定了這一次的行程路線。
老許當然覺得他不是本地人,他不僅不是本地人,他還是一個非常奇怪非常令人費解的人,老許甚至不再敢多追究他的身份和經歷,趕緊換了個話題,說,你這裏,好像是到風景區的必經之地,怎麼沒有人來住店呢?
在老許漫長的開會的人生中,他從來不是一個輕易改變自己計劃的人,而現在,在這個陌生的小鎮上,是什麼東西讓他變成了一個屈服於現實的人呢?
店主笑道,你真是來住店的嗎?你真的只是來住一夜嗎?老許實在抵擋不住他的笑容,忍不住問,你是不是認識我?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店主說,你想起來了?見老許搖頭,他又說,那你再想想,你從前的時候,年輕的時候,有沒有出九九藏書差經過什麼地方。老許說,那可多了,這麼多年,我開過多少會,走過多少地方,哪可能都記得啊。店主說,多少會也好,多少地方也好,總有一個會,總有一個地方,是與眾不同的,是值得你一輩子都不忘記的。
表一:飛機+高鐵,行駛時間為五小時。表二:高鐵+高鐵,行駛時間為八小時。按照以往老許的自我要求,一切圍繞節省時間來制訂方案,老許應該選擇表一。
會議有多種開法,要看到會的領導級別,要看會議的主要內容,要看選擇的會議地址,要看會議的會期,等等等等,但毫無疑問,老許這一次要參加的會議,肯定是最愜意的一種會議。
可是這一次,老許選擇了表二。這是老許積長期之經驗做出的決定。
老許一說,才提醒了他們,他們急急地趕到司機身邊,一個說,司機,快停車,另一個說,司機,快回剛才那個服務區。司機斜眼瞄了他們一下,說,高速上不能隨便停車,更不能掉頭,剛才那個服務區,更是回不去了。
老許聽他們只顧著互相指責謾罵,覺得奇怪,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們不找孩子了?
車雖然不算太黑,天卻已經很黑了,車子卻一再地不開,老許急了,說,你們說是六點開的,現在幾點了?沒人理他,也沒人告訴他為什麼不開,但這一點老許還是能明白的,他們在等人,他們要等到更多的人上車。老許問他們要等多久,終於有個人說,等坐滿了。老許急得叫喊起來,說,你們怎麼不守信用?他們又挖苦他說,你以為這是你的專車啊?不等到人滿,我們怎麼賺錢?老許說,你的車票太便宜了,你提高票價不就行了嗎?不料這話一說,立刻被所有的人臭罵一頓。
到得縣城,末班車果然開走了,汽車站的門也關了,但站外確實有車在等客,在招攬生意,老許這才知道,這是黑車。
老許真不該有這樣的念頭,念頭剛一出現,就出事情了。本來車子行駛得好好的,車上也很安靜,沒有人說話,老許剛想眯了眼睛打個瞌睡,忽然間就看到坐在他前排的婦女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尖聲叫喊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老許這一路,坐了高鐵,再轉高鐵,轉了高鐵,再轉高速,前往D縣。時間銜接得真是嚴絲合縫。
許多會點頭說,是呀,本來只是想停幾天,沒想到,一留下來就再也沒有離開。
老許搖頭否認,他實在是覺得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地方。他到哪裡都是匆匆忙忙,沒著沒落,都是想著怎麼儘快逃走,再美的景色也熟視無睹,他已經不會審美,任何東西都不會讓他動心了。
於是趕緊給警察打電話,警察動作倒是很快,很快去了那個服務區,電話https://read.99csw•com打過來了,說服務區沒有孩子,婦女復又大哭。
他這一笑,老許放了點心,估計那邊會有車子。
老許一聽,幡然醒悟,全部的往事他都想起來了。
老許上了黑車,先買了票,票價很便宜,老許以為搞錯了,問了,賣票的說沒錯,就這價。老許心想,還好,不算太黑。
老許立刻上前緊緊握住店主的手說,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許多會。
後面的幾個倒也聽話,從地上爬了起來,往前邊來,還拉著拽著亂七八糟的行李,司機打開車門,等他們下去,正好老許站的位子,擋住了他們下車,賣票的朝他說,這位老闆,你先下去讓一讓他們,等會兒再上來。
一直等到人差不多滿了,車才開起來,開了一小段路,路邊有人招手,車就停下來上客,又開一段,又有人上來,如此這般,不停地停車,上客,很快就超載了。後來上來的人,沒有座位,就蹲在車廂里,車子顛的時候,他們乾脆坐到地上,身子跟隨著車子搖來搖去。

老許一下車,車門「砰」的一聲就關上了,車子一溜,開跑了,老許才知道上他們當了,不過他奇怪他們的配合怎麼這麼默契,簡直是天衣無縫。
店主告訴老許,從前大家到風景區去,都從這裏經過,都在這裏過夜。因為前邊的路又艱又險,沒有足夠的休息和準備,沒有足夠的光線和溫度,是很難通過的。但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這條路上很少有過客停下來,因為有了高速,又有了高鐵,去風景區的路也修好了,大家經過這地方,再也沒有必要停下來,所以,我的這個小店,也是許多年沒有人來住了。
老許忍不住笑了一下,這地方真夠簡單的,連給旅店起個名也不願意,就叫個小鎮旅店。又想想,覺得也不是不可以,它本來就是小鎮唯一的旅店,叫個小鎮旅店是再合適不過的。
車子果然就停了下來,不過不是老許下車,而是另兩個人又上車了。其中有個大塊頭,他踩上車的時候,車身晃了幾下,老許心裏怦怦亂跳,好像隨時要出禍事了。
其實他現在是有點不放心的,也是這次會議唯一不能讓他放心的,就是這個會議的地址。從地名上看,有點陌生,會議通知上寫著是一處國家4A級景區。這樣的景區在全國到處都有,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但肯定是多得數不過來的。老許這些年出差開會,幾乎到處都能看到4A、5A,對於開會的人來說,關鍵還不在於4A還是5A,關鍵是通往4A或5A的交通方不方便,路途順不順暢。
對於這趟旅程,老許基本上是放心的,前面從高鐵到高鐵,再從高鐵到高速,都有把握,網上都能訂到票,唯一沒有十分九-九-藏-書把握的就是最後的那一段省道,是在一個縣城裡坐車,往風景區去,網上查不到這個縣城的長途車情況,更訂不到車票,按網上的說法是「不支持該目的地」。不過老許也不是十分擔心,因為是去往著名的風景區去,風景區是什麼?就是錢嘛,在金錢面前,想必會是處處得到「支持」的。
老許想到小旅店,小旅店就出現了。當然這也是很正常的,本來小鎮就很小,只有一條街,唯一的旅店就在街的中心,老許往前走了幾步,就看到了旅店的店招牌,上面寫著店名:小鎮旅店。

經過一番搜索了解,老許弄清楚了,要到達這個會議地址,有兩條線路,一是飛機,下飛機后,再上高鐵,再從高鐵改到高速,最後還有一段省道。二是直接上高鐵,再轉另一個高鐵,再到高速,再上省道。這兩條線路的後半段是一致的,是同一條路,但前半段有所不同。關於這前半段,現在老許心裏有兩個時間表,很清晰,很精確。
老許的成功逃會,和老許做功課是分不開的。有的同事出去開會,臨到出門,還不知道到哪裡開會呢,更不要說一路的行程怎麼怎麼走,到了目的地,開會又得花多少時間,都不管,反正閉著眼睛就上路了,不吃苦頭、不耽誤時間才怪呢。
遙遠的模糊的往事正在從過去向現在走來,漸漸地就要靠近、就要清晰起來了,老許心裏忽然一陣緊張,他抬頭盯著店主說,你怎麼會有我的日記?你到底是誰?我看你很面熟,太面熟了,你是當時和我一起來這裏的一個同行嗎?店主說,你真不記得我啦?老許問他,你姓什麼?店主說,我姓許。
這會兒,老許把老闆交下來的會議通知認真看了一遍,迅速地判斷出,這是一個務虛的會議,往好里說,就是平時大家理解的神仙會,休閑式的,輕鬆的,在青山綠水之間,在雲淡風清之中,就把會議的內容搞定了,往正里說,就是宏觀地研討明年的工作思路。
下一站才是我的目的地,但我卻要在這裏留下了。這個地方,什麼也沒有。在到達下一站之前,我想在這個空空蕩蕩的地方停下來,仔細想一想,我的下一站該怎麼走……
車子到了收費站,停了一段時間,等警車到了,把那對夫妻帶走,才又重新上路。可這麼一折騰,時間有點晚了,老許看著漸漸黑下來的天色,前去問司機,縣城的末班車是幾點,司機沒好氣地說,末班車,早開走了。
因為感到親切,老許不等店主發問,主動告訴他,我到風景區去,坐上一輛車,中途他們超載,我要舉報他們,他們就把我扔下了,那是黑車。店主笑了笑說,那不是黑車,那應該算是九九藏書紅車。老許說,這麼黑,怎麼還是紅車呢?店主說,它專門運送那些沒錢坐高速的人,它算是方便之車。老許不服說,方便之車怎麼能超載這麼多,出了車禍還能方便嗎?那店主說,不超載車票就得提上去,票價提上去這些人又坐不起車了,只能走路,或者搭乘更差的交通工具。老許說,更差?還有比那黑車更差的車嗎?店主說,當然有,殘疾車,牛車,等等。
老許進了旅店,店主就坐在門口的櫃檯那兒,看到老許進去,店主笑著起了起身,說,住店啊?
表二,雖然時間看起來多了幾小時,但是省去了在A城上飛機場的兩小時提前量,又省去了從B城飛機場到B城高鐵站的一個多小時周轉量,更重要的是,這是在秋天,是多霧的季節,因為大霧而延誤航班,那是家常便飯。
有時候,如果會議地點比較偏僻,行程的線路比較複雜,老許做功課的時間,甚至比開會的時間還長。
即便如此擁擠了,車子還在繼續搭客,老許實在看不下去了,跟他們商量說,行了吧,行了吧,你們數一數人頭,超載都快百分之五十了,太危險了。人家說,五十?二百五都無所謂的。老許又提醒說,你們這樣不行的,你們這樣要出大事的。
老許上前看了看車況,不怎麼樣,但是如果不坐黑車,他就得在縣城住一個晚上,不僅趕不上明天上午的會議,還破壞了老許的全部行動計劃。
老許撓了撓腦袋,服了,說,是了,我搞錯了地方,我以為是在城市裡呢。
乾脆就不使了,老許朝著燈光處走去,走到那兒,才知道還不是風景區,是一個沿途的小鎮,入口處立了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紅軍鎮。想必是當年紅軍走過的路。
她的丈夫抬手扇了她一個耳光,罵道,丟丟丟,你竟敢丟孩子,你怎麼不把自己丟掉!那婦女哭道,我看到車要開了,就急忙趕上來了。丈夫又一個耳光,罵道,趕趕趕,你個傻×,你趕死啊!婦女挨了兩耳光,反倒不哭了,竟也凶了起來,回嘴說,你還罵我?你才傻×,我爸明明跟你說了,說今天的日子,不宜出行,你偏要趕,你還說我趕,是你自己要趕,你才趕死。那丈夫的氣勢,一時間竟叫婦女給壓了下去。那婦女又繼續罵道,趕趕趕,這一年,我跟著你趕了多少地方,你趕安逸了沒有?你趕到哪裡你都不得安逸,現在好了,孩子丟了,你安逸了!
但是眼前的這個店主,怎麼會讓他心有所動呢?別著急,因為老許從店主的笑容里已經知道,店主就要為他解開謎團了。只見店主拉開抽屜,取出一箇舊筆記本,交到他手裡,老許剛一翻開,立刻驚訝不已,這怎麼會是我的筆跡呢?店主說,就是你寫的嘛,當然應該是你的筆跡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