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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是一隻鳥

真相是一隻鳥

在這個最後的夜晚,他們要把畫拿出來看它最後一眼。
但小吳一直以來都是抱著大海撈針的態度在做這件事,現在做到了最後也是最關鍵的時候,他們一定會繼續撈,他們必須得繼續撈。於是,他們走進一家店,出來,又走進另一家店,再出來,再走進一家店,把同樣的話說了無數遍。
小吳夫婦,面面相覷一會兒,他們終於不再戀戰,當即決定解甲歸田,回家把重心重新放在孩子身上,他們現在認識到了,孩子才是他們的未來。
畫不見了。
今天似乎是給這段人生畫上句號的最後一天,過了今天,這幅畫或許就再也不屬於他們了,因為如果它是真跡,他們會賣了它,來彌補這些年來為了證明它所造成的家庭經濟虧空;如果它是假的,他們不會再把它當個事情,他們會把它當成一堆廢品束之高閣,就像從前他們在搬家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它一直安安靜靜地待在家裡的小閣樓上。
總之,關於傳說中的南山飛鳥的林林總總,足以證明將印章倒過來蓋的,就是南山飛鳥本人。
至於這幅畫上到底有沒有鳥,是不是曾經有過鳥,後來鳥又到哪裡去了,或者從來就沒有鳥,他們再也沒有去想過。
這是一對性情相投的老友,又是一對歡喜冤家,吵吵鬧鬧,誰也不肯讓誰的。他們在某一個下午,照例去公園喝茶,下了兩盤棋,一比一下平了,嘴上互相攻擊,罵罵咧咧,有心再下一盤,殺他個二比一,可是把握又不大,下也不一定能贏。所以猶猶豫豫的,這最後一盤,其實,不下也罷。
沒想到這冷戰隨著搬家就真的結束了,現在小吳和媳婦每天下班回來,就躲進自己屋裡,關上門,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幹什麼,有一回他們性急地進屋,忘了關門,老吳不經意地朝里看了一眼,看到他們的大床上展開著一幅畫,兩個人雙雙跪在床前,頭靠頭地湊在一起,拿著一個放大鏡在照什麼東西呢。
半年很快過去了,老吳早已經忘記了畫還在閣樓上擱著呢,老史也一樣沒有再想起那幅畫的事情,他們仍舊下棋,仍舊因為怕輸而不敢下決賽局,仍然過著和從前一樣的日子。
現在,他們終於找到了當年的攤主。這麼多年,他們經歷了多少周折,走了多少彎路,但是這些彎路沒有白走,因為最終他們明白了誰是真正的系鈴人。
小夥計幫老呂找到了那一年的筆記,可惜的是,這本筆記本被水浸泡過了,那上面的鋼筆字全部洇成了一個個的墨團團,一點也看不清了。
又過了些時日,老吳中風,在醫院躺了幾個月後,恢復了一點,但是腿腳卻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利索了。
老吳搬了新家,住得遠了,和老史來往不方便了,偶爾通通電話,很長時間才聚一次,見了面似乎還有點陌生了,說話也小心多了,不像從前那樣隨隨便便,甚至動不動就互相攻擊了,現在他們變得客氣起來,下棋也謙讓了,再到後來,他們的來往就越來越少了。
在閑趣店小吳夫婦和老史說的那些話,店老闆都聽到了,所以他雖然躺在床上,卻不著急,後來他一直等到小夥計上樓來伺候他吃晚飯,他讓小夥計給小吳夫婦和老史打電話。
就在小吳夫婦設法尋找老史的這段時間里,老史的生活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根據老史的種種表現,醫生告訴老史的家人,老史已經是早期老年痴呆症了。
結果仍然沒有出來,老專家也和其他許多專家一樣,看得雲里霧裡,只能對他們搖頭苦笑。
小吳夫婦聽得出這是個疑問句,但是他們不知道「了勒」是什麼,懇請老吳再說一遍,老吳說了,還是「了勒」,小兩口又煞費苦心地猜了半天,始終沒有明白「了勒」是個什麼。老吳見兒子媳婦如此痛苦,心中很是不忍,又努力說了另外兩個字:「老喜」。小吳夫婦還是沒聽懂,但畢竟比「了勒」要好猜一些,他們後來明白過來了,老吳說的不是老喜,而是老史。老吳是讓他們去找老史呢。但是他們是最怕老史的,當初老吳從醫院里回家后,曾給老史打電話,但打過去卻是個空號,那不是因為老史搬家了,是小吳把老史的電話號碼偷偷地改了兩個數字,老吳老眼昏花,沒有看出來,照著錯號打過去,老史就不在電話的那一頭了。
小吳一急,臉都白了,趕緊說,爸,你可千萬別去找史伯伯。沒等老吳問為什麼,小吳又說,現在我們正在託人請專家鑒定,很可能真的就是南山飛鳥的畫。媳婦見九*九*藏*書小吳只說了一半,又趕緊補充說,爸,如果真的是南山飛鳥的畫,那就值大錢了。老吳沒再問他們南山飛鳥是誰,因為只要看看小夫妻的臉色,想必這飛鳥並不是什麼鳥,而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還是爭執不下,但是畫總得跟一個人回家,不能撕成兩半呀,結果只好划拳定輸贏,劃出的結果是老吳得勝。老史輸得心不服口不服,嘀嘀咕咕先罵了自己的手臭,又罵老吳投機,但是在事實面前,他再也找不出什麼借口,勉強答應畫先放在老吳家,半年以後,再轉到他家。
這真是大海里撈針啊。
當小吳夫婦在網吧找到兒子的時候,一眼就看出來,兒子財大氣粗,那畫,想必是兒子卷跑了。
小吳夫婦從專家那兒得到的結果是又喜又憂,喜的是專家一致認定這就是南山飛鳥的畫作,憂的是印章錯了,印章不是南山飛鳥的,是誰的,竟然看不出來。
老史還在。
在老呂沒有能夠確定真相之前,對於已經失去了事實的真相,他無法歸還。
只是因為他們要找的人不知姓不知名,他們只能挨家挨戶地找過去,當他們到達某一家店鋪的時候,他們說出來的話,會讓人覺得莫名其妙,或者讓人心生疑慮,或者讓人反過來對他們窮追不捨。
這個病的重要表現之一,就是老史對從前的許多事情忽然一一地記了起來,有許多是早就忘記了的,甚至忘得乾乾淨淨的,現在全都想起來了,比如老吳,他其實早就忘記了老吳,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對家裡人說,我要去找老吳。
許多年來,小吳夫婦為了這幅畫,損失慘重,花費了大量精力和大筆開銷不說,最要命的是,他們耽誤了孩子的學習,本來他們的孩子學習成績屬於中上,再努一把力,就是上游,就能上最好的高中,結果因為夫妻倆為了求得一幅畫的真假,丟了對孩子的幫助和教育,孩子成績一落千丈,並且迷戀上了網游,但是一直到這時候,小吳夫婦還執迷不悟。
天大的謎團瞬間就破解了,一切的疑慮立馬就消失了。
小吳夫婦在街頭和老史分手的時候,以為老史會提出來去看看他們的父親老吳,但是老史並沒有提出來。小吳夫婦以為老史和他們一樣被這幅畫迷住了心思,其實他們錯了。老史的病情,使得他只能記得從前的事情,卻不知道現在他應該做什麼。他不能把從前和現在聯繫起來。
老吳在搬家前,老伴老是在他耳邊說,兒子媳婦好像有點不對頭,但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事情,小兩口都不肯直接說出來,要說話也是藉著孩子的口說。老伴說了這個現象之後,老吳也注意觀察過幾回,確實如此,老人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卻是明白的,這是小夫妻冷戰了,可能就是外面經常有人說的所謂多少年多少年的什麼癢吧。但老人不便多管小輩癢不癢,只是希望他們的冷戰早點結束。
小吳夫婦立刻感覺到,他們離事情的真相越來越近了。但是其實,另外還有一個事實,也正在越來越緊迫地逼近他們,他們因為對這幅畫太投入,完全沒有意識到。
老天沒有辜負他們的耐心。
看過錯版的人,紛紛發表見解,對此畫讚不絕口,至於為什麼會出現印章倒蓋,也是有據可依的,因為南山飛鳥本身就是一個很粗心脾氣很急躁的人,倒蓋印章,對南山飛鳥來說,應該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據史書記載,有一次他還鬧出烏龍,明明是他自己和別人合作的一幅畫,過了不長時間,就忘記了,有人拿來請他指點,被他挖苦嘲笑一番,說那畫是如何如何的不好,結果人家告訴他,這是大師你自己畫的。南山飛鳥倒也不窘,說,我自己畫的就罵不得啦。算是給自己的烏龍解了個圍。
小吳夫婦知道,憑著從前的一點記憶,是很難找到當年的印跡的,現在他們又把目標對準了老娘,老娘那時候曾經到那個公園去找過老爸,她應該還記得那時候的情形。
老吳還是忍不住想給老史打電話,但他已經記不清老史家的電話了,他摸索出早年的一個電話本子,從上面找到老史家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但是老史家的電話已經成了空號。
老專家和小吳夫婦大驚失色,驚了半天,老專家才想起來問孫子,乖乖,你怎麼看出來的?小孫子說,嘻嘻,就這麼看出來的。老專家一拍腦袋,幡然醒悟,快步繞到小孫子的位置上,小吳夫婦也緊緊跟過來。
現在,很快,就是明天,他們就要從攤主那https://read.99csw.com裡得到最後的答案了。經過這麼多年的折磨,小吳夫婦已經精疲力竭,鬥志衰退,他們對畫的價值,早已經不那麼看重了,他們所想要的,就是一個塵埃落定的結果。
倒是小小吳比他們鎮定,寬慰他們說,爸,媽,別著急,畫沒有賣掉,它在典當行里,三個月之內都能夠贖回來。
還好,他們的擔心多餘了,老史對於當年購畫這件事的說法和老吳的說法基本一致。這要感謝他的病症,如果不是這樣的病症,他恐怕難以記得這麼清楚。唯一遺憾的是,老史和老吳,都不知道當年賣畫給他們的攤主姓甚名誰,他只是他們人生中遇到的一個匆匆過客,而且一掠而過,絕塵而去,後來再也沒有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
第二天在那個約定的時間和約定的地點,小吳夫婦沒有來,老史也沒有來。老史沒有來的原因,是因為他已經忘記了這個約定,正如醫生說的,這是典型的早期老年痴呆症的癥狀,從前的事情,越遙遠的事情越記得,越是眼前的事情,忘記得越快。老史就是這樣,當天下午他和小吳夫婦去文廟找人,沒有找到,他在回家的路上,就把找人的事情忘記了。晚上接到古玩店夥計的電話,老史欣然應答,但是擱下電話,他就將這事忘記了。
但是後來事情發生變化了,老吳搬家了,搬家前整理家裡物事的時候,才知道家有多亂,廢舊的東西有多多,本來想把該丟的東西丟盡,整理乾淨了再搬的,後來等不及了,乾脆先一股腦兒搬過去,再慢慢清理吧。
小吳夫婦再一次陷入了不知進退的地步,他們苦思冥想,他們上下求索,終於想起了一句老話:解鈴還須繫鈴人。
畫上到底有沒有一隻鳥呢?
但是老吳和老史覺得十分有趣,他們樂在其中。肯定老吳和老史都想要這幅畫,但他們不懂畫,也不是十分喜歡畫,這幅畫完全是躲避輸贏躲避出來的。但既然掏了錢,就有價了,不能白白便宜了對方。當然這還不僅是錢的問題,更是一個輸贏問題,面子問題。這幅畫就是為了保住面子意外得來的,不能爭來了面子最後又丟了面子呀。
其實老史一直沒有搬家,但他和老吳中斷了聯繫。在開始的一段時間,老史也和老吳一樣,罵過老吳,過了些時日,他就不罵了,再過些時日,他不提老吳了,再到後來,他連老吳的模樣都記不起來了。
老吳把畫卷了卷,帶回家去。他心情很好,沒覺得自己是帶回了一幅畫,他覺得自己是帶了一個勝利回家的,雖然下棋下平了,但是划拳他贏了。家裡人也沒在意他帶了個什麼東西回去,老吳也沒說買畫的事情,因為他沒覺得這是個事情,順手就把畫擱在一個柜子上了。過了兩天,老吳的老伴打掃衛生,看到有一卷東西,紙張已經很舊了,發黃的,結繩還有點髒兮兮,她也沒展開來看看是個什麼,嫌它擱在柜子上礙眼,就塞到小閣樓上去了。
這個系鈴人,當然就是老吳啦。
小吳夫婦和老史一直沒有來,店夥計急得上上下下跑了幾趟,他怕老闆怪他沒有打到電話,怪他辦事不周到,不得力,他給老闆解釋說,老闆,我肯定打過電話,都是他們本人接的,而且,都答應得好好的,今天一定準時到,可是,可是……他越說心越慌,好像真的是他沒有通知到位,最後他慌得話都說不下去了,漲紅了臉站在那裡。
真是天大的驚喜。
在住院期間,老吳還一直惦記著老史,他讓兒子小吳給老史打電話,可是老史一直沒有來看他,老吳罵罵咧咧地責怪老史,雖然他也曾經想到可能是小吳根本沒有給老史打電話,但他還是願意把老史拿出來罵幾聲。當然他更願意老史站在他面前讓他罵,可惜的是,老史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但是他們沒有泄氣,第二天他們又來了,現在他們不用老娘帶了,他們已經認得這地方了,他們會再來,再來,他們會很有耐心。
老吳很莫名其妙,他不記得他的爸爸給他留下過什麼東西,小吳夫婦很客氣地把他請到他們的卧室,那幅畫仍然展開在大床上,老吳看了看畫,覺得有點眼熟,山,花鳥樹叢,茅屋,下棋的人……漸漸地,老吳想起了許多往事,想起從前和老史一起下棋鬥嘴的快樂,現在老史倒有很長時間沒見著了,老吳心裏有點難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這是你史伯伯和我一起買來的。
現在樓下的小吳夫婦和老史再也沒有辦法了,但是九九藏書在絕望中他們又看到了一點希望,他們看出來這個店夥計雖然年輕,但是為人很熱心,也很周到,最後他們死馬當作活馬醫,給小夥計留下了聯繫方式,拜託他留個心,聽聽風聲,如果有什麼信息,請他聯繫他們。
消息迅速地傳了開去,大家都到小吳家去看這個千載難逢的錯版,家裡整天熙熙攘攘的,搞得老吳的血壓再次升高。
擺地攤的頭一年,沒有經驗,字畫什麼的就擱一塊布上,布就攤在地上,忽然來了一陣暴風雨,老呂只顧搶字畫,其他東西都被淋濕了,包括這本筆記本。
這孩子,小小年紀,連典當東西都學會了。
畫既然是兩個人合買的,兩個人就都有份,首先就碰到了一個問題,畫放在誰那兒呢?他們雖然常來常往,性情相近,但畢竟不是一家人呀。老吳說,放我那兒吧,你家房子小,你還和孫子擠一間屋,放你那兒不方便。老史不樂意,說,我家雖然比你家小一點,但你家也不見得就大到哪裡去。我是和我孫子同住一間,但也沒有擠到連一幅畫也放不下的地步,你跟我比誰的房子大是沒有意思的。老吳說,問題不在於比誰的房子大,問題是這畫到底放在誰家比較妥當。老史說,你說放在誰家妥當呢?老吳毫不客氣地說,當然是放在我家妥當。老史說,也未必,就說你那兒子,雖然年紀不大,倒像是有一肚子陰謀的樣子。老吳見老史攻擊到他的兒子了,也就攻擊了老史的老婆,他們這麼攻擊來攻擊去,最後也沒有攻擊出結果來,如果旁邊有個第三者,肯定會被他們急出病來。所幸的是旁邊沒有第三者。其實,就算曾經有個第三者,那肯定也早就被他們氣跑了。哪個第三者願意守在他們旁邊聽他們這種沒完沒了沒有意義的鬥嘴皮子!
當然,也有別的可能,比如說,是書童乾的事,他打瞌睡或粗心蓋錯了,害得幾百年後這麼多人糾結犯難。
這時候有一個人恰到好處地來救他們了,這是一個和他們半生不熟的人,跟他們年紀差不多,也常常到這裏走走,但他不下棋,只是朝他們看看,似笑非笑地笑笑,算是有點認識了。現在他走到他們兩人面前,朝他們的棋盤看了看,說,聽說,文廟那裡新開了舊貨市場。他的話太中老吳和老史的下懷了,老吳說,是呀,聽說搞得很大。老史見老吳中計,趕緊對老吳說,聽你的口氣,你想去看看吧?老吳說,你自己想去就說自己想去,非要借我的名頭幹什麼呢?老史說,我怎麼是借你的名頭呢?我想去我自己不能去嗎?他們爭執起來了。那個人也不再理睬他們,反背著手獨自走開了。老吳衝著他的背影,頓了頓,說,去就去。老史也說,去就去。兩個人好像是很不情願地被那個人拖去的。
老呂的心情卻恰好和他相反,他開始是有點擔心,不過不是擔心小吳夫妻和老史不來,而是擔心他們會來,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他漸漸地感覺到,他們可能不會來了。他們看起來是不會來了,最後他知道,他們肯定不會來了。這時候,老呂心情平靜下來了,而且越來越平靜了。他們不來才好,如果他們來了,他反而無法面對他們了,因為昨天晚上他一直在想著這件事,努力地回想那幅畫的內容,他回想起了畫上幾乎所有的東西,但是唯獨有一樣活貨他不能確定,那就是一隻鳥。
公園雖然還在那個地方,但早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公園了,他們在老吳和老史當初經常活動的場所轉了幾圈,哪裡會有老史的影子呢,老史在不在了,還不知道呢。
可是老史認出小吳來了,因為老史的早期記憶太好了,他認出小吳的臉來了,他以為小吳就是老吳,老史激動地上前握住小吳的手說,老吳,我總算找到你了。
老吳的老伴就帶著兒子媳婦去尋找從前的記憶了。她已經步履蹣跚,小吳夫婦心急,嫌她走得太慢,就攙扶她一起走。老娘感嘆說,唉,我活到這麼老了,頭一次有人攙我。小吳夫婦聽了,面露慚愧之色。
家裡人都愣住了,他們不知道誰是老吳,早年唯一知道老吳的是老史的老伴,但是老史的老伴前年已經去世了。不過老史才不管別人認同不認同他的記憶,他既然想起老吳來了,他就要去尋找老吳。一想到要尋找老吳,他立刻就想起了從前的那個公園,一想起從前的公園,從前的許多事情也就都想起來了。
最後他們到了一家名叫「閑趣」的古玩店,小吳夫婦看了看這個店名,心https://read.99csw.com裏不免有點失望,心想,這不是餅乾嘛。那閑趣店還確實是蠻閑的,只有夥計一個人,小吳夫婦又堅韌不拔如此這般問了一遍。夥計肯定是不知道的,他們說的那件事情發生的時候,他還沒上小學呢。
這可是業內的一個驚人發現。
老史現在,對從前的事情真的太清楚了,真是歷歷在目。
小吳夫婦的心一下子沉下去,沉得摸不著,一下子又吊起來,卡在嗓子眼上,把好端端的人,搞得如同汪洋大海中的一葉小舟,起起伏伏、顛顛倒倒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小吳媳婦捂著胸口說,要得心臟病了,要得心臟病了。
就這樣,老史和小吳夫婦,在從前的那個公園裡碰見了。可是,小吳夫婦怎麼會認得老史呢?他們看到一個老人行動遲緩,兩眼卻放射著炯炯的光彩,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就是老史。
但是有一個人聽到了,他就是當年的那個攤主,聽著小吳夫婦和老史反覆敘述這件事情,他終於回想起一些往事來了,只可惜此時此刻,他躺在二樓的房間里,他患了多年糖尿病,最後導致了併發症,雙腿癱瘓,全身衰竭,因為一輩子搞古玩生意,他實在太熱愛這個事業,所以他不肯進醫院,寧可待在這個狹窄的二樓空間,每天都可以感受到幾乎伴隨了他一輩子的那種親切的有點腐朽的氣息。
老呂讓小夥計到他的床底下,拉出一個大紙箱子,紙箱里放滿了筆記本。許多年來,老呂有個習慣,凡做成一筆生意,他除了記賬,其他許多相關的內容也都會詳細地記錄下來,如果能夠找到當年的那本筆記本,或許就會真相大白了。
起先老吳還是記著有幅畫的,回來時見它不在柜子上,曾經問過老伴,老伴說,放閣樓上了。老吳「哦」了一聲,心裏踏踏實實的,沒再說話。
其實他們是自己想去的,而且他們兩個人的心意完全一致,他們不想下最後的那一盤棋。他們丟下了棋,就去文廟了。其實他們是一種躲避,是怕輸,是對自己沒有信心。
後來事情的發展,大家也都想象得到,小吳夫婦和老史一起去了文廟。文廟也早已經不是當年的文廟了,它現在是真正意義上的古玩市場了,比起當年規模,真是鳥槍換炮了,攤位都變成了堂皇的商店。
小吳夫婦對老吳不放心,他們怕他去找老史,說,史伯伯說不定也搬家了,也不知搬到哪裡去了,你現在腿腳也不大好,就別去找他了。
原來,這方印章蓋反了。
老吳第二次中風后,不僅坐上了輪椅,說話也含糊不清了,但他還能夠看東西,他看到那幅畫后,微微張著嘴哆嗦了半天,勉強說出了兩個字,「了勒?」
老吳早已經被他們忘記了,雖然他們同住在一個屋檐下,但是在小吳夫婦的眼裡,既沒有老吳,也沒有老吳的老伴,別說老爹老娘,就連他們自己的親生孩子,也有很長時間沒有關照了。
過了一會兒,小吳出來了,問老吳有沒有更大一點的放大鏡,老吳說沒有,這個放大鏡已經夠大的了,書上的字能夠放得像蠶豆那麼大。兒子說,我不是放字的。又回屋裡,這回小心地把房門關上了。
過了一天,兒子帶回來一個超大的放大鏡,舉起來差不多有一個小掃把那麼大,他們又去照那幅畫了,照了一會兒,小吳和媳婦一塊出來了,到老吳房間里,說,爸,那幅畫是爺爺留給你的嗎?
後來天都快黑了,老吳老史都有點累了,老史說,要不這樣吧,輪流放,先在我家放一段時間,再到你家放一段時間。老吳說,你這主意,倒像是兒子養老娘,老大家住幾天,老二家住幾天。老史說,你別說,拿了這東西,還真是添了個累贅呢。老吳說,你嫌累贅,那就先擱我家,先擱一年,明年的今天,就交給你。老史說,一年?要擱你那兒一年,豈不是我一年都見不著它!老吳說,你嫌一年太長?那就半年。他覺得老史又會認為半年也太長,又搶先說,如果半年還不行,就三個月。老史說,我不像你這麼雞毛蒜皮,半年就半年,先放我這兒,過半年你拿去。老吳說,咦,不是說好先放我這兒的嗎?
小吳夫婦本來是最不願意提到老史的,但是事到如今,老吳不會說別的,只會說老史,他們在別無選擇的前提下,退一步安慰自己,實在不行,就找老史吧。找到老史可能出現的麻煩,就是老史要分一半去,但是不找老史的結果,就是他們永墜無底之洞,永遠生活在疑慮和焦躁不安之中,兩者相比,最read.99csw.com終他們還是選擇了前者。
也有人從更專業的角度分析,南山飛鳥最擅長畫鳥,如果真是南山飛鳥的畫,他肯定會畫一隻鳥,可是為什麼這幅畫上沒有鳥呢?
而小吳夫婦在驚喜之中,又懷著很大的擔心,雖然找到了老史,但是畢竟事隔這麼多年,只怕老史早已經不記得當年的攤主了,更何況,從文廟攤主那兒購得的,這也只是老吳自己從前的說法,萬一老史不承認,萬一老史說出另一個事實,他們該怎麼辦呢?
總之,現在,小吳夫婦的希望就在老吳的嘴皮子上了。他們緊緊盯著老吳微微張開的嘴,他們堅信不疑,那個黑洞里,有他們朝思暮想的東西。
這就難倒了專家,也愁壞了小吳夫婦,眼看著好夢成真,卻被一方莫名其妙的印章阻擋了,他們像患了絕症四處求醫的病人一樣,到處尋找有水平的專家,到處求人鑒定,大家始終都是一頭霧水。有一次他們甚至趕到北京去了,曲折輾轉地到了一位老專家家裡,在老專家的書房裡的大書桌上,攤開了那幅畫,老專家弓著身子用放大鏡看了半天,小吳夫婦就一左一右地守在老專家身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那等的心情,無疑是等待法官判決的重罪犯人的心情。
肯定的說法多了,就開始有了不同的聲音,說,現在造假,已經達到了超高水平,你以為你了解南山飛鳥的脾性嗎?造假的人比你更清楚,所以造假者故意弄個錯版,好讓有知識的聰明的人根據南山飛鳥的習性去分析,得出此仿件為真跡的錯誤結論。
現在他們回過頭來找老吳,他們把畫舉到老吳眼前,希望老吳能夠回憶起當年的事情,當年,老吳是怎麼在舊貨攤上得到這幅畫的,是花多少錢買來的,那箇舊貨攤當時擺在哪裡,現在還在不在,那個賣舊貨的是個什麼樣的人,住在哪裡,現在有沒有搬家,等等等等。
他幾乎已經是氣若遊絲了,但是耳朵還靈,他在床上聽到了樓下的對話,他想讓他們上樓來,但是他喊出來的聲音卻很輕很輕,樓下的人根本聽不見,他就耐心地等待。
但後來他們還是被一個古董攤上的一幅畫吸引了一下。其實他們兩個人,既不懂畫,也不愛畫,但是這幅畫上畫的東西他們是比較喜歡的,有一座山,很高,很安靜,花鳥樹叢,山腳下有個茅屋,裏面有兩個人在下棋,看起來跟老吳老史他們差不多的樣子,所不同的是,他們生活在城市,那兩個人在山裡,他們生活在現在,那兩個人在古代,所以,他們的安逸,太讓人羡慕了。老吳和老史都想買這幅畫,但是兩人掏盡了口袋,也沒有多少錢,兩個人的錢湊起來,也沒湊夠。攤主的眼睛一直盯著他們的口袋和他們的手,希望從中掏出他想要的那個數字,可最後他失望了,失望的同時他也讓步了,他讓老吳和老史還了價,買走了那幅畫。
小吳夫婦和老史分別接到了他們急切期盼或者頗覺意外的電話,小夥計在電話里告訴他們,他們要找的人,就是他的老闆,他姓呂。呂老闆請他們明天上午到店裡見面。
多年後的這一天上午,老呂一抬頭,看到一隻鳥從他的窗前飛過去了。
舊貨市場說是個市場,其實只是擺些地攤而已,而且很雜,什麼都有,他們對舊貨本來也沒有什麼興趣,更沒有什麼需要,到這裏來只是一個借口,他們漫無目的地轉了轉,很沒興趣,完全是在打發時間,在消磨對輸贏的念想。
正在這時候,事情卻忽然出現了轉機。老專家的小孫子,六七歲的樣子,他從外面跑進來,一直跑到爺爺的書桌前面,趴上前一看,小孫子脫口說,南山飛鳥。
可是誰也不肯先開這口,誰先說了,就等於是認輸了。兩個人就僵持住了,很尷尬,臉也漲紅了,那是讓話給悶的,但寧可悶死憋死也決不先開口。
尋找老史,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老史雖然沒有搬家,但問題是小吳夫婦從來就不知道老史住在哪裡,只是知道在從前的時候,父親有個老友,就住在不遠的某個地方,他們常常在公園裡見面,下棋,吹牛,對罵……這些事情,都那麼的遙遠了,遙遠得似乎已經是幾個世紀前的事情了。
經過一番說明,老史才知道,面前的這張熟臉,不是老吳,是小吳,不過那也不要緊,既然找到了小吳,再找老吳也就不難了。
小小吳又說,人家說了,你們是菜鳥。見父母親發愣,他內行地告訴他們,你們的畫上,應該有隻鳥的,可是現在沒有鳥,沒有鳥的東西,不值錢的。